第1章 前传 古堰惊魄
《红尘天幕》
大陆腹心的群山深处,有盆地沃野千里。
一千多年前,郡守李冰在玉垒山下壅江作堋,凿离堆于江心,千里大江一剖为二,东股外江为正流,西股内江则细分成无数的水网,用以灌溉。从此以后,那里水旱从人,时无荒年,天下人称“天府之国”。
自上皇西巡,世人又说,这锦绣般的草树云山,更胜三秦长安。
而后百年,中原狼烟四起,李唐帝国的版图如沃土龟裂。朱温篡唐建都开封,国号大梁;沙陀贵族李克用盘踞太原,以复兴大唐为名争霸中原;西川节度使王建则据险偏安定都成都,国号大蜀。另有凤翔府、长沙府、江陵府、兴王府、幽州、扬州、钱塘、福州大大小小的藩镇割据,无不保有着强盛的力量。
李克用病逝以后,胆勇过人的李存勖袭位晋王,破幽州自立为唐,灭朱梁一统北方。同光三年(925年),他迁都洛阳,自取伶名“李天下”,还乘胜兴师西征平蜀,仅用了七十天,便逼得后主王衍写下降表。蜀国十节度、六十州、二百四十九县、三万兵丁尽数归唐。而后,李存勖命心腹孟知祥出镇成都,设宴慰劳,酒至酣畅,说到君臣原是郎舅至亲,希望他能守好西川,帮大唐守住钱粮。然而,好景不过半年,堂堂“李天下”便死在伶人箭下,成为天下人的笑柄。群山之外烽火狼烟,各路英豪还在渭河滩上杀来杀去,军队所过之处,荒田千里,尸骸横陈。
天成二年(927年)。
蜀中农事已毕,灌州的古堰岁修业已结束——为保证河道通畅,堰工用杩槎筑成临时围堰,将大江水揽入外江,淘修内江的河床,加固河堤,此谓岁修——岁修之后开闸放水,灌溉平原的农田万顷。
玉垒山顶的瑞雪初化,古堰金堤上,两排巨大的建鼓呈八字排开,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僧侣列阵端坐在前方,后面是由笙箫、箜篌、尺八、横笛、琵琶、羯鼓、钟磬和筚篥组成的浩荡乐队,百号舞伎身着五颜六色的锦衣在声乐中旋转。西川节度使孟知祥正陪着朝廷钦差前来拜水,祭祀李冰父子,祈求国泰民安。新帝即位不过一年,朝廷已经先后派了两名监军入蜀,孟知祥手握重兵需要安抚,因此,今年的拜水节格外隆重。
寒冷的天气阻挡不住从四里八乡闻讯赶来的百姓。狂风将大江两岸的彩棚刮得呼呼作响,茶酒小吃堆砌如云,架上摆放着荞面凉面、甜水面,牛肉焦饼、黄醪糟,糖油果子、枣蜜饯,棚里卖的是蜀锦蜀绣、蜀面具、荷包熏笼、吹糖人、珠翠头面、剪纸画。彩棚沿路人潮汹涌,粗布短褂的农夫和幞头襕袍的文人肩挨着肩,霜尘满面的老妇和曳步窈窕的娘子脚碰着脚。
江岸的人流中有一干手持斧钺的牙兵分外打眼,都是些十来岁的少年,绯色甲胄齐整划一,崭新的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长钺上的猛兽牙旗迎风招展,他们身形矫健,脖颈儿高扬,像雄鸡般威风凛凛。
一个四五岁的小沙弥缀在队伍的侧后方,他羡慕地注视着少年牙兵,稚嫩的脸上焕发着熠熠神光。
牙兵簇拥着八九岁的小衙内,顺着人流在彩棚间闲逛,他是孟知祥的三儿子,名叫孟仁赞,刚刚和朝廷钦差一起,被牙内亲兵接回成都府。他年纪不大,面色苍白,因为长期骑马,腰身轻捷健美;虽然穿着连珠绫缎的锦袍,外套貂绒锦褂,却不显得臃肿。此时他正走走停停,那双乌黑的眼睛在琳琅满目的货品间流连,漆黑的瞳仁中不停地闪烁着货品的光泽。
“三大炮!琳琅阁耗子洞的三大炮呐!”
洪亮的吆喝传来,孟仁赞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摊架前停下脚步,身后牙兵一字排开,杵得笔直。摊架的案板上架着一口大锅,下面炉火熊熊,白发苍苍的老汉提着木槌儿,将大锅里的糯米饭舂得突突作响。
洪亮的叫卖声出自旁边的儒生,人们随着他的吆喝聚拢过来,摊架被围得水泄不通,铜钱也蹦蹦跳跳地落在案板上。
“三个一盘儿!”软糯的童音在喧哗声中显得格外清亮。那是个五六岁的螺髻女童,正踮着脚尖儿站在案板下,莲藕般的手臂高高地挥舞着。
儒生探出头去,笑嘻嘻地接过小人儿掌心里的铜钱,回头丢给老汉。
“好咧!”他大吼一声,紧接着撸起袖口,将缺胯前襟扎进缂带里,健实的手臂从大锅里扯出黏糊的糯米饭,用力揉成一团糍粑,手指飞花儿似的分摘成三坨,有节奏地打了出去。糍粑从案板上弹跳而起,跃进前方装有黄豆粉的簸箕里,发出“嘭、嘭、嘭”的三声响,像炮仗一样。糍粑在豆粉里滚了一圈儿,裹成圆滚滚的团子。老汉颠儿颠儿地从簸箕里将它们捻起来摆上铜盘,浇红糖,撒芝麻。一盘“三大炮”便递到案前的小人儿手中。
儒生朝她咧嘴大笑,高喊着:“拿稳喽!下一个!”
出生在北方的孟仁赞没见过这些民间花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人儿手上的糍粑团子,旁边的小沙弥也挤上前来,拼命地咽着口水。
牙兵见状,堆着笑容讨好地问道:“三郎也来一盘?”
孟仁赞没有回答,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沙弥。螺髻小人儿把手中的糍粑团子递了过去,肉嘟嘟的手指头指着碟盘说:“哥哥挑一个,小师父挑一个,剩下一个留给我。”孟仁赞怔了怔,下意识地退了两步避开她。那小沙弥刚抬起手来,看见孟仁赞的表情,赶紧吃力地抹着嘴巴,恋恋不舍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身后的牙兵觉得没趣,提议说:“三郎,我们回去吧,看样子快起杩槎了。”说着走上前来准备将小女孩儿抱开。
“起杩槎喽!”
像恶作剧般,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人群忽然疯狂起来,一层层地纷涌冲撞,潮水般涌向江岸。“三大炮”摊架前堆积的人最多,排开的牙兵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只听轰的一声,炭炉被撞翻在地,像暴雷炸响,火星四射。簸箕在天上翻了个头,豆粉铺天盖地地撒下来,人群的号哭叫嚷声不绝于耳,躲避炭火的人乱成一团,有的被砸了头,还有的被烫了脚。
孟仁赞的头顶和锦袍上都被敷了一层雪白的豆粉,焦急中,只见那小女孩儿站立在纷乱的人海中,自顾自拿衣袖拢着手里的“三大炮”。眼看她就要被慌乱的人群挤撞在炉火上了,孟仁赞顾不得满头满脸的粉尘,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起来。与此同时,那“琳琅阁耗子洞”的儒生也冲了过来,嘴里大喊一声:“蕊娘!”
原来他们认识!
孟仁赞回过头去,旋即腰身一紧,有双结实的臂膀将他俩稳稳地抱在怀中。那位青年儒生眯着眼睛蹲在面前,随性的装扮和旁人无异,但微陷的眼窝里,却是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孟仁赞被那双奇特的眼瞳吸引,睁大眼睛迎了上去。儒生有些诧异,过了一会儿才笑嘻嘻地打恭致谢:“没惊到小阿郎吧?”孟仁赞摇了摇头,将怀中叫“蕊娘”的小女孩儿放了出来。
女孩儿从袖笼里拿出铜盘,一本正经地递给儒生说:“四郎,没你的份儿喽!”
“好!”儒生向三个孩子示意,“张开嘴巴——啊——”说着,捻了一颗放进蕊娘的嘴里,又捻起一颗往孟仁赞嘴里送去。
“放肆!”孟仁赞低喝一声,偏着脑袋往后仰。他是节度使的儿子,自小跟着长公主生活在晋阳城的大明宫,从未有乡野人敢这般轻佻地对他。儒生看着他,无奈地撇了撇嘴,索性将剩下的两个糍粑团子统统送进早已垂涎三尺的小沙弥嘴里。
“哟嗬!吼!吼!吼!”
伴随着齐整的呐喊,河心里,上百位堰工正人手提着一把斧头,光着膀子严阵以待,分水堤下矗立着壮阔的杩槎阵,堆积着装满大卵石的竹笼。人群越集越多,密密麻麻,像戳破了的蚂蚁窝,杨槐、榆柳的枝干上到处都挂了人,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河心。
“让开!不许挤!”牙兵拨开人群,保护孟仁赞艰难地往外挪动。
青年儒生抱着蕊娘站在人群中,他遥望着河心的方向,露出讥讽的笑容:“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自古虽有厌胜法,天生江水向东流……”
“四郎!好闷啊!”蕊娘哭丧着脸在儒生的怀里挣扎,焦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人群已将他们拥堵得寸步难行。
他抬起头来高声吆喝:“哎,劳驾!”
孟仁赞听到声音,转过身去,只见女孩儿被高举过头,儒生正朝他呼喊道:“带她出去,这是费家的小娘子!”领头的牙兵从人群里接过小女孩儿,大声责备道:“你胆子太大了,居然把费娘子带出金堤!”
“交给你,没事儿的……”名叫“四郎”的儒生笑了起来,话没说完,就被人潮挤到了更远的地方。
“费家娘子?”孟仁赞神情威严,问牙兵:“这小妹妹我可见过?”
牙兵怔了怔,小女孩儿倒是说了:“蕊娘见过仁赞哥哥。”孟仁赞听到这话,僵硬的脸不由得松软下来。他意识到小人儿也许是府中常客,自己刚回成都府,还没来得及认识,想到这儿便说道:“跟着我吧,不许乱跑。”蕊娘溜滑下地,温顺地贴着他说:“哥哥今早还在我家吃了茶。”
“青城?”
“对啊!”
孟仁赞哦了一声,不由得对她亲近起来,两人说着话,在牙兵的簇拥下离开了嘈杂的人群。
一干人踏过安澜桥,朝对岸走去,只听乐舞声从堤坝尽头的祭台边传来。金堤上彩幡重重,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手持钺斧、长钺、吾杖的侍卫遍布堤岸,华美的锦麾、幡幢迎风招展,飒飒作响。
孟仁赞携着蕊娘刚踏上金堤,就被侍卫拦下:“节帅有令,任何人不得往前一步!”侍卫高出牙兵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群少年。
领头的牙兵正想发怒,被孟仁赞制止了:“既是父帅下令,就等等吧!”说着,他看了看身边的费家小娘子,她的小嘴巴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光是听着蜀中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所以不太担心能不能上祭台。
这时蕊娘却忽然住了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孟仁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堆砌着淘滩出来的石头。
“哥哥见过堰工从河心采石头吗?喏,就是那些,五彩斑斓,漂亮得很!”
孟仁赞点头回答:“我的房里就有彩石所制的大插屏,原来都是从这里淘上来的。”
蕊娘扭住孟仁赞的胳膊,央求道:“祭礼还没开始……仁赞哥哥,我们下河找石头去,好不好?”
孟仁赞低着头,脚尖儿在地上画着圈儿,他打心底不想拒绝这个太阳般火热的小人儿,河滩上怪峻的奇石也对他充满着诱惑。过了一会儿,他对领头牙兵说:“韩保贞,我要去选几块河石送给阿耶,你们就在这儿看着。”
牙兵领命,抱着长钺就地坐下。
孟仁赞和蕊娘在裸露的河床中游荡,被奇形怪状的卵石所吸引,他们比画着说:“瞧!这块石头的螺纹,像不像匹马?”“我这是个瘌痢和尚,手上还端着钵盂呢!”“再找找,看看还有什么!”两人一边私语,一边踏着裸露的石块,朝江心下游走去。
“三郎别走远了!”牙兵不断地提醒,随着两个小人儿越走越远,牙兵的声音便听不见了。
祭台那边出现了一阵骚动,戒备森严的金堤显得不同寻常。
领头牙兵觉察到了什么,激动地招呼其他人等,围成一圈儿窃窃私语。
“永吉,你确定就在今天,就是现在吗?”问话的牙兵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音,却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
“看样子是……朝廷这是第二次派监军来,我看见节帅大发雷霆,茶桌儿都踢翻了……今年,支计院的军卒都被遣去修羊马城,我听阿耶说,修好之后围城有四十里,墙高一丈七,光城门就是九道,整个墙基两丈多宽呢!”
“哇!”年纪稍小的牙兵惊叹着问,“永吉大哥,帅爷修羊马城做什么啊?”
“傻子!因为打仗要吃肉嘛,西川粮草充足,却不像北方那样肉食丰富,既然不容易征集,干脆修羊马城来饲养牛羊马匹喽!”
“那些大族同意吗?今天在费府家主对我们帅爷就很不客气。”
“节帅的气魄多大呀!朝廷监军都不放在眼里,还怕区区蜀人吗!以前忌惮长公主和三郎在北方受辱,现今他们都回来了。”
这边少年牙兵们正聊得兴起,那边祭台上的声乐鼓舞忽然停了下来,列阵的僧侣开始诵经。
“砍杩槎——放水!”主祭官一声令下。
“轰!轰!轰!”三声炮响。
青壮男丁高举大斧砍断筑在杩槎上的竹索,河滩上的堰工奋力拉绳,杩槎轰然解体,激峻的江水雷渀电泄。人群像着了魔一样,一个个伸长脖子,高声呼喊着号子,大江两岸顿时呼声震天,江心岸边气浪滚滚。少年牙兵们也被这喧天的气氛所感染震慑,他们兴奋地扶着钺斧站在步哨的侍卫身边,跟随着鼓若山腾的口号高亢地呼喊起来。
“三郎在哪儿?”
领头牙兵猛然惊醒,滩涂上早已看不见孟仁赞的人影,几个人顿时阵脚大乱。
“安思谦,快去禀告夫人,其他人跟上!”他大喝一声,率先沿着堤坝朝下游冲去。
玉垒山虎头岩的长脊是李冰父子开凿的山口,那是控制内江进水的咽喉,叫作宝瓶口,留在宝瓶口右边的山丘因为跟山体相离,便被称为离堆。由于上游有杩槎筑成的临时围堰,此时离堆下仍是一片荒石滩涂。
这时,孟仁赞也发现自己走得太远了,他拉着蕊娘的胳膊提醒道:“要漫水了,该回岸上去了!”
小女孩却依依不舍,企图搬动脚下的大石:“这纹路多像道玄的嘉陵江图啊!仁赞哥哥帮帮忙,我们搬回去吧,阿耶肯定会欢喜的!”
“太大了,搬不动。”孟仁赞弯腰试了试,抬头看见远处堤坝的边沿,牙兵们正张牙舞爪地不知在大喊些什么,他索性放开嗓子挥手呼喊道:“韩保贞,过来帮忙!”
话音刚落,只听上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怪兽般的江水冲向远处的牙兵,将他们拍回到堤岸上。震天撼地的欢呼声响彻大江两岸,崩浪翻卷宛如银河倾泻,焦虑的少年牙兵在恢宏磅礴的悬流面前比蚂蚁还渺小。
两个小人儿看着远处,惊呆了!
孟仁赞醒悟过来,一把拉住蕊娘的手臂朝着离堆的高处跑去。江水如万马奔腾,势不可当,碧绿色的激流咆哮着灌入内江。眨眼的工夫,野马般的波涛裹着枯叶,冲开碎石,漫到孟仁赞的脚下来。
“上去!”孟仁赞托着蕊娘往离堆的高处攀爬,他们每往上一步,脚下的水就跟着上涨一分,刺骨的江水已经将两个人的鞋都浸湿了。
“爬不上去了!”蕊娘强忍着恐惧,她抬头望着上面,刀削的石壁上,只有几根藤蔓悬垂下来。“别怕!”孟仁赞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将革靴甩脱,咬着牙对蕊娘说:“上来,我背你!”蕊娘听话地趴了过去,因为突如其来的负重,孟仁赞脚下一滑,山石纷纷坠落,蕊娘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抱紧我!”孟仁赞大声说着,目光炯炯地盯着悬垂在身旁的藤蔓,“别怕,我要放开你把藤条拉过来!”蕊娘趴在孟仁赞的背上使劲儿点头,腮帮子上还挂着眼泪,尽管紧张得全身颤抖,却始终没再吭声。
巨浪像张开的血盆大口,等待着将两个小人儿慢慢吞噬。
被巨浪阻隔的牙兵惊慌失措,几番试图冲向金堤求援,均被侍卫横刀逼退。几个少年绝望地呼喊着,望着戒备森严的祭台毫无办法。
重重戒备之下的祭台,气氛剑拔弩张,梵音和建鼓的音量也掩盖不住交头接耳的纷纷议论。蜀中各个公卿悉数在场,祭台侧方坐满了望族家眷与藩邸幕僚。案台上是打翻的茶盏,一个披头散发的随臣被绑缚在旗杆之下,朝廷钦差手握“奉旨监军”的令牌拍案而起,侍卫横刀严阵以待。
这场争执突如其来,孟知祥措手不及,那咄咄逼人的监军是杀还是不杀?如果杀,便是向朝廷和部将挑明了自己据蜀称王的意图。蜀中公卿多是避祸到此的衣冠士族,还未获得他们支持的情况下,称王的时机并不成熟。可是不杀,就得在众目睽睽中向监军服软,当众受辱不说,还得主动请求朝廷加强对他的控制。
正在这时,僧侣行列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沙弥,他像条灰色的泥鳅般,推开经幡,越过舞伎,沿途狂奔。
等他气喘吁吁地冲上祭台,护阵的侍卫才发现了他,一不留神没逮住,让他滑到了节度使孟知祥的脚下。威风凛凛的节度使将军像提着一条小鱼儿似的将他抓了起来,举在半空。那道灰色的身影在日光的照射下,双手乱抓乱舞,嘴里还在哇哇地说着什么。
费家夫人在侧台听得清楚,大叫了一声“蕊娘”,便昏倒在地。
上上下下乱成一片,祭祀被迫中断了。
孟知祥领着堰工和府兵来到岸边,隔着怒涛汹涌的江水,只见对岸的离堆下,两个小人儿在山腰瑟瑟发抖。孟仁赞正死死抠着岩石的缝隙,光脚蹬在石壁上,垂下的藤条被他缠在身上承载负重。他的十根手指已经鲜血淋漓,神色懵懂的女娃娃骑在他的背脖上毫发无伤,冰山融化的洪流正在他腿间汹涌奔泻,眼看着巨大的漩涡便要将他们如树叶般席卷而去。
熟悉水性的堰工缠着绳索游到对岸,两人被带回金堤。
孟知祥盛怒,当着朝廷钦差的面将儿子痛笞了一顿,而后愤然离去,丢他在费家府邸,扬言任家主处置。孟仁赞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什么也没辩解,就安安静静地留在青城。
“朝廷缺钱,几度为难你父亲,今日准备在拜水祭祀时将钦差拿下,差点儿让你乱了阵脚……”生母李氏陪着他留在费府养伤,虽然口中满是责备,却透露着浓浓的舐犊深情。
孟仁赞抿着嘴没说话,他看了看跪在旁边斟茶递水的小沙弥,转移话题问:“小和尚,你怎么不跟师父回京都?”小沙弥摇了摇浑圆的脑袋,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说:“乞儿想跟着哥哥学本事。”李氏摸着他的小光头,怜惜地说:“亏得小师父机灵,有胆子闯祭台,若再迟些时候,哥哥恐怕坚持不住了。”
孟仁赞对小沙弥说:“你跟我倒没什么,不过还得父帅答应才行。你是佛门中人,万一你师父不同意呢。”小沙弥听着孟仁赞肯收留他,开心得哭起来,他一边抹眼泪,一边磕头说:“节帅大王夸我聪明,跟师父将我要了。仁赞哥哥肯让乞儿服侍,师父会为我高兴的,他知道我不喜欢在寺庙里过日子,我也不知道他们嘴里成天叨叨叨着什么东西。”孟仁赞听着他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温暖的浪潮,虽然腰臀火辣辣地痛,到底觉察到父亲不动声色的疼爱,这让他感到那顿鞭挞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挥了挥手,说:“去换身衣裳吧,你有俗家名字吗?”小沙弥跪在地上据实回答说:“乞儿俗名王昭远,仁赞哥哥如果觉得不好听,还请你给我改一个。”孟仁赞还未来得及回答,门外有一个流莺般雀跃的声音在问:“谁的名字不好听,还要改一个?”
“哟,是蕊娘子来了。”李氏笑着站起身,吩咐乞儿去开门。
房门打开,只见费家小娘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双手托着一片芙蓉花叶。孟仁赞挣扎着动了动,痛得龇牙咧嘴。蕊娘先给李氏行了礼,这才走到床榻跟前,指着花叶中心拇指大的糊状物说:“蕊娘请四郎配了药膏,就当给哥哥赔罪啦!”
费家主年逾四十,只有一位夫人,三十多岁才得了这小娘,爱如珍宝。家主夫人让她读书习字,当男孩儿般养着。蕊娘小小年纪便聪慧伶俐,平日里弹雀射鸭,游船骑马,仆役侍女跟前撵后,看起来倒比同龄的女孩子大气些。费氏的先祖是当年随着玄宗皇帝西巡到蜀的仆从,繁衍百年后,逐渐掌控了蜀中的盐、锦、茶各类商道。这个累世乡宦、诗书传家的氏族,家风慵闲而散漫,府中门客多不胜数,其中不乏蜀中鸿儒,都是些性情豪迈、肆意洒脱的狂人,费家主更是放任而不拘礼法,常常与他们聚在山下喝酒纵歌。孟仁赞留在费氏府邸养伤的这段时日,深感家主的豪迈率直。
如今,家主夫人与节度使夫人情同姐妹,更将自己的园子挪让出来安置他们。小娘费蕊不愿离开住所,于是,两个小人儿便每天同吃同住,亲密无间。
“蕊儿,我把墨盘打翻了。”闯了祸,他愁眉苦脸地问费蕊。
“不要紧,我能收拾的。”费蕊看起来很能干的样子。
“墨汁儿把桌案上的嘉陵江图染了。”孟仁赞试探着继续说。
“不要紧,重新临摹便是。”费蕊依然漫不经心。
“那可是,画圣道玄的真迹……”孟仁赞垂头丧气,终于把话说完了。
“啊?”费蕊跳起来,拉着孟仁赞便往山上跑,“我们得去找四郎帮忙才行……让阿耶知道,你会挨揍的!”
四郎李玹是府中的一位门客,两个小人儿去的时候,正碰上儒生和幕僚聚集。李玹二话不说,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提着鼓杖边敲羯鼓边喝酒。孟仁赞看着儒士们将笑谈付诸浊酒,嘴里讲着出世的老庄,口中吟诵的却是“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恍恍惚惚地想起入蜀这一路的艰辛……
洛阳宫中燃着熊熊大火,廊柱上四处喷溅着被铁锤砸出的脑浆,丹樨下架着铁鼎,沸水滚滚,叛军在烈火浓烟中狰狞狂笑。屠刀将宫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丢入沸水中,鲜血流淌在玉石台阶上,惨叫声不绝于耳……好不容易逃出宫廷,沿途又是荒田千里,尸骸横露在原野,任秃鹰啄食。正午的烈日下,有个蹲在尸骸边哭泣的幼女,她用砍刀代替耕犁划开土地,那孤苦无依、干瘪恐怖的眼眸就那么直瞪瞪地盯着他,盯着他们的车辇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不知道后来怎样了,她能否逃开那惨不忍睹的命运。
“快跑!救她!”
孟仁赞在睡梦中被惊醒。
“哥哥做噩梦啦?”费蕊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说,“别怕,蕊儿陪着你!”她并不知道孟仁赞遭遇的一切,却仿佛天生懂得这个庶子的内心。
孟仁赞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哆嗦,嘴里却说:“我没事,如果吵到你了,你就去别处吧。”
“我不去,我要跟哥哥在一起!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你救蕊儿,蕊儿就没命啦!放心,我在帐被外边帮你守着,妖神梦魇不敢打扰你的!”费蕊说得一本正经,孟仁赞笑了起来,明明知道她的话信不得,可是这个粉嫩的、香喷喷的小人儿,杏仁样的眼睛,牡丹似的红唇,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还可爱。他想也没想,就着那微努的嘴唇舔了一口,立时唇瓣好像沾满蜜糖的茯苓膏,又甜又软。费蕊愣了愣,一对细眉微蹙,忽而眼睛弯成新月,咯咯地笑了起来。
孟仁赞翻了个身,很快平静地重归梦乡。
两个月不到,他已经养得白白胖胖,心境也温厚了许多。他时常老成地叹息着,看着府中那些狂士,他们身在江湖,心怀庙堂,所讲经学贯通释道,充满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他不由得慢慢喜欢上费府轻松愉悦的氛围,连带着也爱上了青城。
临了要回成都,辞别前,费蕊从竹林中掐下一片竹叶递给他:“仁赞哥哥,给蕊儿折一艘船吧!”
“折船做什么?”
“乘船下扬州,我们一起去吃叫花鸡啊!”
“还是折一只仙鹤吧,我们骑鹤下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