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亲的爱情生活
父亲是十六岁那一年离开老家靠山屯的。戎马生涯二十年之后父亲终于带着自己的队伍,进驻到了沈阳城里。那一年父亲三十六岁。在已逝的二十年岁月中,父亲差不多天天都在打仗,枪林弹雨,生生死死,不能不让父亲的神经紧绷着。先是打日本人,后来又和老蒋开仗,东跑西奔。那时父亲梦里都想找一个热乎乎的火炕睡上一大觉。这回老蒋被赶到了孤岛台湾,父亲以及他的部队,却倒在了沈阳城内诸多的火炕上。他们一边咬牙放屁,一边扯着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鼾声在沈阳城内睡了三天三夜。
三天以后,父亲醒转过来。打了一连串哈欠,伸了一个冗长的懒腰;然后吃了一海碗猪肉炖粉条,喝了一瓶高粱烧,这才清醒过来。
父亲看着同样睡眼惺忪的队伍,又抬头望了一眼沈阳城清澈宁静的天空,心里想:日他娘,这仗终于不打了。父亲一时显得无所事事,父亲在酒足饭饱神经松弛下来之后,想到了杜军医。杜军医那一年二十有三,她齐耳短发,一双秋雨过后天空一样的眼睛。一想起杜军医,父亲的心里就涌荡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柔情,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通泰熨帖。在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豪放地说:老子要结婚了,老子要过日子了!
在战争岁月中,父亲不是没有想过要成家过日子。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战争如火如荼,一战下来,谁知自己的死活呢。那时父亲的想法,遥远而又朦胧。此时,父亲成家过日子的想法逼真而又具体。
父亲要和年方二十有三的杜军医结婚,父亲早就盼着这一天,杜军医也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父亲和杜军医的爱情种子播撒在烽烟四起的战争岁月中。在和平的日子里,他们的爱情之花就要结果了。想到这里,父亲抬起头冲着宁静高远的和平天空五味杂陈地感叹:“嗬嗬——狗操的岁月呀!”
杜军医别看年龄不大,其实她参军已有些年头了。红军到陕北之后,在陕北高坡上越闹越红火。那时的青年学生,还有一些知名人士,冒着生命危险,通过层层封锁线投奔到陕北,投身到陕北晴朗的天空下。
杜军医就是在那时随一批青年学生历尽千辛万苦投奔到陕北的。那一年,杜军医还是一个小丫头,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打量着陕北的天空,和陕北正在发生的一切。就在陕北的一孔窑洞里,中国伟人毛泽东意识到了将来,决定把这些娃娃兵送到敌后的大城市里去学习,以便在日后部队壮大起来的时候派上大用场。于是杜军医这批娃娃兵便被送到了上海。
杜军医学的自然是医药专业。在父亲的记忆里,杜军医这个黄毛丫头在得知要把她送到陕北以外的地方去时,又哭又闹。她觉得只有解放区的空气才是新鲜自由的,她的父母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她是走投无路才投奔到解放区的。现在又让她回到鬼子的铁蹄之下去受蹂躏,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父亲那时是名连长,接受了将这批娃娃兵送到交通站的任务。于是父亲在接受这项任务的那天早晨认识了杜军医。父亲那时血气方刚,满脸的胡子又浓又密,一把驳壳枪别在腰上,身后还别着一把带着红缨子的鬼头大刀。父亲带着十几名战士来到了这批娃娃兵面前,挥着手说:“出发!”
杜军医正在人群里抹眼泪。几天前有关领导已经找他们这批娃娃谈过话了,但他们还是想不开,哭着喊着要留下来。父亲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便知道一切都无法更改了。但杜军医还是从人群中跑出来,一下子抱住了父亲的大腿,满怀希望地喊:“叔叔同志,我不想走,让我留下吧。”父亲低下头看着满脸泪花的杜军医,又怜又爱地道:“丫头,胡宗南要来了,你们快些走吧。等你长大了,扛得动枪了,再回来跟俺老石杀胡宗南。”
当时的背景是胡宗南的队伍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小小的陕北解放区围住了,他们要把这股从井冈山逃到陕北的红军消灭在宝塔山下。
父亲不由分说拽起杜军医的小手,催赶着这群娃娃兵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敌人的封锁线冲去。那一次,父亲护送着这群娃娃兵昼夜兼程连闯敌人的三道封锁线,把这群娃娃兵送到了交通站。交通站的地下工作者又接力似的一站又一站把他们送到了上海。
父亲一直到交通站才长吁了口气。杜军医已经不哭不闹了,她把对送他们出去学习的不解和怨恨都记在了父亲头上。因为她认为这位满脸长满胡子的叔叔是那么的不近人情,这种情绪和怨恨直到许多年以后才化解。当上军医的杜军医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那时她对父亲的情绪很快转化成了铺天盖地滔滔而来的爱情。当然,这一切都是若干年以后的事了。当时父亲自然没有把杜军医这群娃娃放在心上。
确切地说,父亲和杜军医重逢应是在辽沈战役打响之前。那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解放军的队伍已滚雪球似的壮大起来,他们在辽沈战场上摆好了和蒋介石决战的阵势。就在这时,杜军医出现在父亲的面前。
那时候杜军医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并且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医。杜军医以前一直在后方医院,辽沈战役打响前,才被调到了前线。世界说起来很大,其实也很小,绕了一圈之后,父亲又和杜军医在辽沈大地重逢了。父亲见到杜军医那一刻便磁了一双眼睛。父亲不是被年轻貌美的杜军医弄得云里雾里,他是觉得杜军医眼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父亲就拍着头,磁着一双眼睛盯着杜军医说:“咦,是你!咦,是你!”父亲说这话时,仍没想起杜军医是谁。
杜军医一到父亲的团里报到,见到父亲的第一眼便认出了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还是老样子,满脸的胡子,说话高声大嗓。这次杜军医不再叫父亲叔叔同志了,几年的锻炼使她已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军人了。她向父亲敬了一个军礼,然后用清脆的声音向父亲报告:“团长同志,军医杜梅向你报到。”
父亲仍迷糊着,一边拍头一边说:“咦,是你!”
杜军医就说:“是我。那年就是你送我们过的封锁线。”
父亲终于恍然大悟了,他狠拍了一下脑门,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拍了一下大腿道:“俺说呐,咋就想不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丫头哇!”
说完父亲拉过杜军医的手摇晃了两下,疼得杜军医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从此,父亲和杜军医便揭开了爱情的序幕。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艰难曲折,如歌如泣。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那时两人都没意识到,痛苦的情感将跟随他们一生。
父亲与杜军医在特定的战争年代产生爱情,在当今人们的眼里也不会感到奇怪。虽说父亲要比杜军医大上十几岁,可年龄的差距并不能阻止两个人相爱。父亲在前方冲锋陷阵,杜军医在后方的战地医院里为流血流汗的将士医治创伤,他们干的事不同,目标却是一致的。同志加爱情便是那个特定年代特定的爱情。
父亲的部队在新中国诞生不久后,便进驻了沈阳城。在战火纷飞的岁月中,父亲的爱情也乱得没有一点头绪。此时烟消云散,和平的天空宁静高远,父亲在和平到来的日子里想到了自己的爱情。确切地说,他想到了杜梅军医,父亲抽象的思念一下子变得具体了。父亲那天睡醒后,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拍着脑门说:“他妈的,俺要结婚。”
住在外间的警卫员小伍子,没听清父亲说什么。他以为父亲有什么任务要布置,忙从外间闯进来道:“师长,有任务?”
父亲就冲小伍子说:“老子要结婚。”
小伍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答:“是!”说完就条件反射地向外跑,跑了几步才醒过神来。他停下脚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就笑着骂小伍子:“你这小崽子,老子结婚你急啥!”父亲一高兴就骂小伍子为小崽子,小伍子从来不生气,他知道这是首长喜欢他呢。
父亲干什么事都是急脾气,打起仗来说冲就冲、说撤就撤,从不拖泥带水,在爱情问题上父亲也要快刀斩乱麻。父亲这时理清了思绪便冲小伍子下了命令:“伍子,你火速把杜军医给我叫来。”
小伍子这次听清了,应了声:“是!”便急如星火地飞奔而去。
自从辽沈战役后,杜军医一直跟随着父亲这支部队。后来杜军医所在的医院已经成为父亲部队的正规建制,成了三十二师医院,杜军医自然也成了三十二师的人。父亲的部队进驻沈阳城之后,杜军医所在的医院自然也随父亲的部队进了城,就在离师部不远的地方。
小伍子跑出去没多久,便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父亲就喜欢这种风风火火,父亲一点也不喜欢蔫头耷脑的兵。从当连长那天开始,他身边的通信员到后来的警卫员,都和他一个脾气,风风火火。小伍子一回来就粗声大气地报告:“师长,杜军医来了。”
父亲已经听到了杜军医那熟悉的脚步声,然后冲小伍子挥挥手。小伍子便知趣地躲到一边凉快去了。父亲一见到杜军医就嘿嘿地傻笑。他每次见杜军医总是要嘿嘿地傻笑一气,似乎是一个淘气的孩子做错了什么事,在取得大人的谅解。父亲没对杜梅军医说过什么风花雪月的话,父亲是真的不会说。就是会说他也不能说,他认为那些话只有老娘们儿才能说得出口。杜军医见父亲笑,就知道父亲又有什么主意了。杜军医亭亭地立在父亲面前,红着脸道:“你又要干什么?”
父亲被识破把戏似的局促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忸怩。杜军医陌生而又新鲜地注视着父亲。父亲抓着自己的头发,红着脸说:“俺要结婚!”父亲的声音虽有些小但很坚定,只一遍杜军医就听清楚了,这句话是杜军医日思夜想的。自从父亲和杜军医相爱到现在,杜军医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以前他们不是不想说,而是没那个条件。战斗一场接着一场,他们就是有那个想法,也没那个条件。十天半月的,父亲和杜军医匆匆地见上一面,也只是用劲地把对方看上几眼,就是说上几句话,也是和战斗有关。父亲说:“战斗胜利了,这次又活捉了六七百。”
杜军医说:“又有三个战士牺牲了。”
父亲叹息一声,为牺牲的战士。杜军医也叹一声,为两人匆匆的谋面。
杜军医听了父亲要结婚的话,哭了。二十三岁的杜军医憧憬了无数回自己结婚时的样子,年轻的姑娘又有谁没做过那种玫瑰色的梦呢。
父亲似吟似唤地说:“俺要结婚。”杜军医哽着声音答:“唉——”说完这声,似再也支撑不住了,像一株被风刮倒的柳树,轰然一声倒入了父亲的怀中。
父亲说:“嗬嗬——”
父亲还说:“嗬嗬——老子要结婚了。”
说干就干,父亲大张旗鼓地张罗起了自己的婚事。
部队进城的那些日子,摆在军官面前的大事,首先是成家立业。在战争的岁月中,他们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婚事,就是想到了也没那个条件。于是,他们只能忍饥挨饿地干熬着,把自己的精力奉献给了战争。现在终于迎来了全国解放,他们再也熬不住了,急三火四地张罗起了自己的婚事。那一阵子,进驻到城里的部队中,经常可以听到猪叫枪响。每个部队的首长结婚,都要买一头猪,血淋淋地杀了,全体人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整上一顿,以示庆贺。鞭炮脱销了,全体官兵就冲天空放一阵子枪代替鞭炮。反正不打仗了,留着那么多子弹也没用,冲天空放就是了。那一段时间里,只要听到沈阳城内猪叫枪响,准是有部队首长结婚了。
父亲也要杀猪,也要放枪。父亲在杀猪放枪前还有些工作要做,他一面派人收拾新房,一面给上级打报告。要等到上级批准了报告才能杀猪放枪。
报告打上去没有多久,军里的组织部门例行公事地来了个干部。他笑着冲父亲说:“老石没结过婚吧?”
父亲就翻着眼皮道:“俺倒是想结,跟谁呀。”
众人就笑,组织干部也笑。笑过了就从怀里掏出父亲的报告说:“老石呀,这是报告。军长亲自批的,到时候别忘了请军长来喝你的喜酒。”
父亲一把夺过报告嘿嘿地笑着说:“来吧,到时候都来喝俺老石的喜酒。”
父亲回过头就冲警卫员小伍子喊:“小崽子,买猪去。挑最大的买!老子明天就要杀猪放枪!”
小伍子应声而去。
父亲一摇三晃喝醉了酒似的向自己的新房走去,他要亲自看一眼自己的新房收拾得咋样了。
出营门买猪的小伍子,没有买回猪就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他跑得兴奋异常、气喘吁吁,一头撞到父亲面前结结巴巴地道:“师——师长,你妈来了!”
父亲怒斥小伍子:“胡说八道!”
小伍子说:“真的,在门口呢。是个小脚老太太。”
父亲拍了一下头,脸白了一些,在小伍子的引领下风风火火地向门口走去。
还没有到门口,便见一个小脚女人背着一个碎花包袱一扭一扭地迎过来,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挺高的小伙子。
父亲一见到这个女人,脚步立马就停住了。女人眯了眼手搭凉棚,一迭声地喊道:“小石头,小石头,俺娘俩可找到你了。二十年了,让俺娘俩找得好苦哇。”
父亲面色如土地站在原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桔梗会找到沈阳城来。
来到父亲面前的女人叫桔梗。桔梗一见到父亲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她颠着一双小脚,摇摇欲倒地向父亲奔来。女人没忘了叫身后的小伙子,她叫道:“权,权,这就是你爹。”
小伙子来到了父亲面前,桔梗又说道:“还不跪下叫爹。”
权就“嗵”的一声跪下了,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爹,俺的亲爹!”
父亲怔了半晌,一拍脑袋:“咦,这是咋回事。”
桔梗就哽着声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手打掌地道:“小石头哇,你让俺娘俩想死了。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很多干部战士围了过来,他们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父亲也不明白,他一屁股蹲在地上如梦如幻地冲眼前的女人叫道:“你真是桔梗啊。”
“可不咋的,俺不是桔梗是谁!”女人说。
“咦——”父亲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糊涂了。
父亲和桔梗的一切,在父亲的记忆里,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残留的那一点记忆遥远而又朦胧。
父亲和爷爷、奶奶是关内闹蝗虫那一年离开家乡逃到关外的。那时父亲还小,在他的记忆中那年的饥荒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记得到处都是饿死的人,爷爷挑了一副担子,前面的筐里坐着父亲,后面的筐里装着全部的家当。奶奶的脚小走不快,就扯着爷爷的担子气喘吁吁地跟在爷爷的身后。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最后落脚在了靠山屯。
父亲十三岁那一年,桔梗走进了他的生活。关内又一次遭灾,这次不是蝗虫,而是发了一场罕见的大水。水深火热的关内灾民,如蝇如蚁地逃往关外。那一年,桔梗随父亲逃到了靠山屯。一到靠山屯桔梗的父亲就不行了,他一边吐血一边喘息着。他背靠一棵柳树,面如死灰地冲路过他面前的每一个靠山屯人哀求:“老乡哇,救救俺闺女吧。”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善良的父亲此时只想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贫穷的靠山屯人对这一切都已经见怪不惊了,那些日子从关内涌来的难民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批。靠山屯人想起了当年自己闯关东时的凄凉景象,他们同情这些晚到的同乡,他们端出水,拿出半块饼子。他们只能做这些了。面对桔梗父亲的求救,不是他们不想救,而是他们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们只能硬下心肠,低着头从父女俩面前走过。桔梗一头又黄又枯的头发披散在额前,她哭干了泪水,用尽了力气,她只能哑着声音冲过往的行人求救:“叔叔大爷、大娘大婶,俺求你们,救救俺爹吧。”
那一天爷爷从山上砍柴回来,路过村头恰巧碰上了桔梗父女俩。他是被桔梗父女俩的乡音吸引而停住脚步的。父亲逃荒来到关外已经好几年了,可他仍然日思夜想着关内的家乡。他从口音上断定桔梗父女俩的故乡离自己的故乡不会超过二十里路,那一带的乡音爷爷太熟悉了。爷爷扔掉肩上的柴火,拥住桔梗父亲那双骨瘦如柴的手问:“老乡,老家是哪搭人哪?”
桔梗哽咽着答应:“大叔,俺老家在王集。”
王集距爷爷的老家李村真的不过二十里,每次办货买东西爷爷都会去王集。那是方圆几十里的大集镇,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爷爷在靠山屯遇到了故乡人,动了感情:“乡亲哪,啥都不用说了,有俺一口吃的就有你父女俩吃的。”当即,爷爷右手搀着桔梗父亲,左手搀着桔梗,绊绊磕磕地向家里走去。还没进家门就喊:“石头他娘,快做饭,看谁来了。”
没过两日,桔梗的父亲终于还是不行了。临去前他躺在炕上冲爷爷奶奶说:“大哥大嫂,俺就要去了,俺闺女就托付给你们了。这是个好闺女,听话,叫干啥就干啥。你们就收下她吧,当个啥都行——”说完这些话就撒手而去了。
爷爷是个仗义之人,他把桔梗父亲安葬到了后山。爷爷冲着坟头说:“老哥,你放心走吧。你闺女就是俺闺女,有俺干的就不让她喝稀的。”
从此,桔梗就成了家里人。
爷爷和十三岁的父亲下田做活路,上山砍柴;奶奶和桔梗养鸡做饭,日子不富有但也还过得去。春去秋来,一晃三年过去了。
那年父亲十六岁,桔梗十九。
在这之前,爷爷和奶奶早就把父亲和桔梗的事琢磨过了。
奶奶说:“桔梗这丫头不错,一双小脚比俺的还小,是个听话的孩子。”
爷爷说:“桔梗比石头大三岁哩。”
奶奶说:“那怕啥?女大三抱金砖,有福哩。”
爷爷说:“有福哩。”
桔梗果然是个听话懂事的闺女。自从进了家门,什么活都是抢着干,颠着一双小脚,屋里屋外,洗洗涮涮。有时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躺下了,桔梗仍在油灯下缝缝补补。
奶奶就瞅着隔壁的灯影说:“这闺女勤快哩。”
爷爷说:“等石头十六了就让他们圆房。”
父亲听到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圆房。他对这一切不感兴趣,也没精力去问个究竟。他劳累了一天就是困,还没听清爷爷奶奶说出什么名堂就睡着了。
父亲终于满十六了,他别无选择地和桔梗圆房了。
圆房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奶奶把父亲的被子抱到桔梗的炕上,爷爷到集市上扯了几尺花布给桔梗做了件花衣服,这就圆房了。穷人家的喜事简单。
长话短说。就在父亲和桔梗圆房后不到三个月,奉天城里闹起了军阀。两股军阀不和,不知谁给谁打了。总之,死了不少人,吓得城里人往乡下跑,军阀队伍里那些散兵们也到处乱跑。那天爷爷和父亲正在地里锄地,远远地就来了一支队伍,他们吆五喝六地来到近前。刚开始他们要讨水喝,后来他们就看见了父亲。十六岁的父亲长得结实而又干练。队伍领头的就冲父亲说:“小伙子,当兵吧,扛枪打仗吃遍天下。”
父亲不理。那领头的一挥手,就上来了三五个当兵的,不由分说拉起父亲就走。爷爷急了,他知道这是在抓壮丁,爷爷就哀求:“老总们哪,行行好,俺可就这么一个儿呀。”
爷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当兵的推倒在地,他们拉起父亲就走。爷爷欲上去讲理,被一枪托砸晕了。那次,父亲被拉到了城里。不久,父亲逃跑,结果被押回去打了个半死。那时,军阀之间今天一大仗,明天一小仗,生生死死,不明不白。
父亲没能逃成,只能心不在焉地扛枪打仗。时间长了,他才发现,这些当兵的大都是被抓来的,他们家里也都有妻儿老小。那些当官的从不把他们当人看,非打即骂,还想方设法克扣军饷。很多人早就不想在这样的队伍里干了。
终于,父亲他们在一个有风无月的夜晚,杀死了作恶多端的连长,逃出了奉天城。父亲知道,家是不能回了。他们这样回家,无疑是连累家人。一个老兵出主意:要跑就跑远点,被抓回去那就等于死路一条了。于是他们昼夜兼程,一直往南,过了山海关,又过了黄河。他们逃出来才发现,天地虽大,可却没有他们立脚的地方。最后他们投奔鄂豫皖根据地,参加了红军。
父亲离开家乡一转眼就是二十年。刚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思念父母、思念桔梗。一年又一年,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你死我活,风风雨雨,父亲的思念淡了远了,他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想念亲人了。二十年里,父亲和家乡从没联系过,他也无法联系,家乡的一切已远离了父亲,包括桔梗。也就是说,父亲早就把和桔梗圆房的事忘记了。就是在圆房之后他仍不明白什么是圆房,他和桔梗在一个炕上睡,尚没体会到男女间的真正滋味,一切便都结束了。
父亲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桔梗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令父亲吃惊的是,被桔梗称为权的一个大小伙子,实实在在地跪在了他的面前,一声又一声地叫爹。
父亲拍了下头,仰头望着沈阳城的天空,在心里叫着:“天哪,这是场梦吧!”
父亲真切地认出了桔梗,他知道这不是梦。父亲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脸孔一阵白、一阵红。他背着手绕着桔梗和权一圈圈地走。这时父亲周围聚了许多干部战士,他们一时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似头磨道驴似的转了几圈,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停止了转圈,立在权的面前,异常冷峻地说:“抬起头来!”
权不明真相地就抬起了头。这一抬头不要紧,结果真真实实地吓了父亲一跳,父亲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周围的人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他们也同样看到了师长的青春年少时代。他们确信眼前这个小伙子就是师长的儿子,下属们一时不知该为父亲高兴,还是悲哀,他们一律都茫然地望着父亲。
父亲在惊愕之后越发地清醒了,他知道跟前的一切不是三言两语能将问题解决的。他心里一时很乱,什么滋味都有。他抬起头冲周围的人挥了一下手道:“都撤回去!”
师长这么说了,没有一个人再敢驻足。他们向后转,然后跑步离开了。小伍子跑了几步又立住了。他是首长的警卫员,不管是什么时候,没有首长命令他都不应该离开首长左右。他停住了,但又不敢靠前,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立在那里,随时听候师长的调动。
父亲望着桔梗和权无可奈何地说:“有啥话屋里说吧。”
“唉——”桔梗爽快地应了。
权不失时机地从地上爬起来,搀着母亲随父亲向新房走去。
父亲的宿舍早已装扮成了新房。其实也没什么,一张并不新的双人床上铺上了新床单,窗子上贴上了杜军医亲手铰出的双喜字。屋子里里外外都是打扫过的,一角放着父亲在战场上缴获的两只牛皮箱,那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只脸盆架,上面放着两条白毛巾,那是杜军医亲手置办的。父亲带着桔梗和权向新房里走,小伍子早就看出了师长的意图,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把门打开。
桔梗远远地见了新房,早已生了皱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晕。她和父亲圆房之夜也没有过这样的礼遇,于是她羞涩起来,一双小脚越发迈得轻飘摇晃起来。这就给权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一路上权就是这么半拖半搀地带着娘,一路打探着来到沈阳城的。
桔梗此时的心里洋溢着汪洋似的快乐,这一瞬间,二十年的苦楚和艰辛就这么一扫而光了。她半嗔半喜地冲父亲道:“小石头哇,咱们都这么大岁数,还整这个干啥呢。”
桔梗一进屋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在父亲的新床上,便絮絮叨叨地说开了:“石头哇,你让俺娘俩找得好苦哇。都好几年了,一来队伍俺就带着权来找你。别人都说你早就不在了,可俺不信,俺知道你一准还活着。咋的,这不就让俺娘俩找着了。”
桔梗似乎很高兴又似乎很伤心,说到这竟抹开了眼泪。权偷偷地看了眼父亲,他发现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便叫了声娘——桔梗就止住了哭,吁口长气,硬着声音道:“这下好了,俺苦等了二十年,终于盼到了团聚的日子。”
父亲突然蹲在了地上,他点燃一支纸烟,一口口地吸。这时他想起了杜军医,杜军医的那道目光一直在他心里闪着,那目光里饱含了期待、执着和爱情,他不能辜负那道女人的目光。父亲这时抬起头冲桔梗叫了声:“桔梗,你回去吧。”
桔梗怔住了,她瞅着父亲的表情,发觉了异样,她仍不解地问:“咋,石头,你是让俺娘俩回去?俺娘俩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靠山屯也没啥亲人了,爹娘两年前就去了,你让俺娘俩回去?”
父亲把一个烟头踩了,硬下心肠说:“你们回去吧,日后俺会养活你们娘俩。”
桔梗就傻在那里。过了半晌,她打量着新房,左一眼,右一眼。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新房并不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堆在心间的幸福感轰然倒塌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除她以外,父亲还有一个女人。桔梗在这时苏醒过来,她在床上一点点地挪下身子,早已走得肿胀的一双小脚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突然带着哭音说:“石头哇,你可对不住俺娘俩呀!”桔梗悲切地大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接着诉说着这二十年的含辛茹苦:父亲从家里走了,她拖着身孕帮助爷爷种地、收割。爷爷病了,家里没了进款,她又带着三岁的权去讨饭。雪花那个飘、北风那个吹,富人家的狗追出来好远,咬破了她的裤子。爹娘双双故去,她和权跪在二老的坟前一声声哭、一声声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怕部队又盼部队,不管来了什么部队,他们都要来找父亲。她知道父亲是被队伍抓走的,她一声声喊着父亲的名字……桔梗一边哭一边说,她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字字血,声声泪。权也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抹着眼泪,娘的悲伤使他不可能不想起那些艰辛的日子,他有许多理由流泪。他的眼泪流下了,但他不知冲父亲说什么好,他便一遍遍地冲父亲说:“爹,你就别让俺娘走了。”
父亲是个坚强的男人,二十年的血雨腥风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每次战斗都会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消失,还没等他来得及悲伤又一次战斗又打响了,有的战士他还没有来得及记住名字便永远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父亲在这生生死死中,练硬了自己的情感。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自己最软弱的地方,那就是亲情。桔梗的哭诉击中了父亲最柔弱的地方。在早些年,父亲一直都在思念着家乡的父母和桔梗。十六岁的父亲,虽说和桔梗在一起圆房还不到三个月,也没有精通男女情事,一切都在糊里糊涂中过去,但桔梗毕竟进了家门已经三年多了,他在心里早把桔梗当成一家人看了。那时他无法和家里通消息,天南地北,音信皆无,家里发生的一切他自然不会知道。他更不知道仅圆房三个月,桔梗就会怀上孩子,那时他不知,桔梗也不懂。后来时间长了,他便认为或许父母不在了,或许桔梗早就另嫁他人了。
部队进驻沈阳后,他曾想过回老家靠山屯去看一看,即便父母不在,哪怕在坟头烧回纸也算了却他多年的思念和牵挂。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桔梗会找上门来,还带着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权。
父亲的眼角滚下两滴又圆又大的泪珠,他望着桔梗和权。在这种时刻,感情的天平已经发生了倾斜,他不知道在自己的人生面前,应该选择爱情呢还是选择道义。他清楚,他和杜军医是有爱情的,桔梗这边,更多的是道义。他没有爱过桔梗,命运如此,他只能如此。如果他现在仍生活在老家靠山屯,也许会有许多孩子,也许会感到日子就是日子,这一切也没有什么。可他现在是师长了,又有了如花似玉的杜军医,他已经放不下杜军医了。父亲在心里哀叫一声:“老天爷呀——”
杜军医正在自己的宿舍里,和几个女友比试一套新婚礼服。那是几位要好的女友从沈阳城内的中街上凑钱为杜军医买来的。战友们既羡慕又嫉妒地瞧着杜军医在试穿那套结婚礼服。杜军医的脸上洋溢着空前的幸福感,这套衣服是她有生以来穿过的最昂贵、最漂亮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和父亲期待已久的婚礼已经成为泡影。这时小伍子慌慌张张地推开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目光复杂地望着杜军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并没有让他来向杜军医通报什么,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把这一变故告诉杜军医。
杜军医不明真相的战友取笑小伍子道:“是不是石师长等不及了,让你来抢新娘?”
小伍子此时的眼泪差点没流下来,从心里他是希望杜军医和父亲结婚的。小伍子崇拜父亲,他觉得只有杜军医这么漂亮的女人才能配得上父亲。当他看到那位又老又丑的小脚母亲时,他宁愿相信她是父亲的母亲。小伍子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他摘下帽子,一下子蹲在了地上。人们这才发现了小伍子神情的异样。杜军医问:“小伍子,出什么事啦?”
小伍子终于说:“师长他……他有老婆。”
“什么?”众人都不敢相信小伍子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伍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并简单地把刚发生的一幕说了。
杜军医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儿。以前父亲从来也没有提过老家还有妻子的话,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父亲的唯一,父亲也是她的唯一。怎么又突然冒出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不愿相信小伍子的话,但又不能不信,但她还是说:“小伍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伍子便道:“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吧。”
杜军医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她都没有来得及脱掉刚穿在身上的那套新衣,疯了似的向父亲的住处狂奔而去。
杜军医闯进父亲住处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仍蹲在地上的父亲。父亲的面前一地烟头,母亲仍坐在新床的一角字字血、声声泪地叙述这二十年的艰辛和不易。权立在一旁证人似的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抹眼泪。
杜军医突然闯了进来,父亲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他痛苦而又绝望地望着杜军医。杜军医在父亲的目光中验证了所有的一切。杜军医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干什么,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小脚母亲凭着女人的直觉,在杜军医进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个女人和父亲的关系了。她暗自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要是晚来几天,生米做成熟饭,那她就啥都没有了。此时她坐在父亲和杜军医共同准备的婚床上,突然涌上来一种优越感。起初她还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现在她已经很踏实地坐了下去,并把一双三寸金莲脱在一旁,一双因长途跋涉而走得发烂的小脚也挪到床上去。她做这一切时,动作连贯,心安理得,仿佛坐在自家的炕上,招呼着客人或坐或站。许多年以后,母亲仍为当时一连串的举动感到骄傲。
母亲做完这一切之后,心突然踏实了下来,仿佛一个落水的人突然站在了岸上,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望着仍在河水里挣扎的杜军医说:“闺女,站着干啥。来,炕上坐。”
在以后的岁月里,母亲一直把床称为炕。母亲俨然摆出了一副主人公的架势。
杜军医当然没有动,她愤怒、羞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把目光落在父亲的身上,很文气地说:“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想解释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母亲却不失时机地说:
“这闺女长得真俊,水灵灵的,跟小葱似的。快来炕上坐。”
父亲的家乡对漂亮女人的形容一直和葱联系在一起,所以,母亲当时表扬杜军医一点挖苦的意思也没有,她是由衷地夸杜军医长得漂亮。
杜军医没有理会母亲这一套,她自然也没听清自己会和葱扯到一块,不知她听清了会有何感想。她一直注视着父亲。
父亲终于说:“杜梅,以后你再听俺解释。”
“我不听!”杜军医扔下这句话,又跟来时似的疯跑出去。
父亲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母亲,又看了眼权,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追了出去。
母亲就在屋里一惊一乍地说:“小石头你跑啥,别摔了。”
母亲比父亲大三岁,自从进了石家的门,她在父亲面前一直以姐姐的形象出现。小时候,她就怕父亲摔着、饿着、冻着。
杜军医头也不回,径直跑回自己的宿舍。那些女伴早就散了,她们到处打探着这突然变故的来龙去脉。杜军医跑回到宿舍便把门反插上了,追到宿舍的父亲怎么也叫不开杜军医的门。父亲靠在杜军医的门上,无力地缓缓蹲下身子。此时父亲的大脑空茫一片,他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机械地敲着杜军医的门,一边敲一边说:“开门哪,你听俺两句吧。”
杜军医自然不予理会,趴在床上很悲切地哭。父亲听着杜军医的哭声,他的心仿佛在流血,柔肠寸断。父亲受伤时也从没有这么难受过。
父亲就在杜军医的门前那么无力地蹲着,他真实地听着杜军医的哭声。他还从来没有听到杜军医哭过,以前他的耳畔全是杜军医的笑声。父亲的心情不管有多么灰暗,只要一听到杜军医的笑声,便会晴空万里。
父亲蹲在那里,蹲得地久天长。父亲一下子就老了,他似乎听见脸上胡子疯长的声音,听见了自己的骨头在呻吟。父亲蹲在杜军医门前的形象被全师的官兵瞻仰着,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另一面,以前留在他们脑海里的是位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师长。在那一瞬他们觉得师长有那么一丝可亲,也有那么一点可怜。
父亲不知在杜军医门前蹲了有多久,他的耳畔似乎又响起桔梗姐的一声声呼唤:“小石头,回家了。”
父亲恍惚地站起来。父亲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岁,他听见了桔梗的呼唤。他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向家走去,家里有桔梗早就做好的饭菜,在热乎乎地等着他。
父亲没什么文化,他的生活经历又注定了他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在感情方面还有些麻木。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和杜军医之间的爱情,让他尝到了苦痛。父亲在战场上经常受伤,战争结束时他的身上已经有了大小十几处伤疤。那时,他在鲜血和伤痛面前,显得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仍能和敌人拼刺刀,直到晕倒在阵地上而一声不吭。现在让他离开杜军医,这种疼痛是他以前从没有体会过的。只两天时间,父亲就瘦了一圈,脸黑了,胡子长了。面对小伍子打来的饭菜他一口也不想吃。以前父亲的食欲总是那么旺盛,谈笑间,碗盆皆光。而此时此刻,他食不甘味,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小伍子在一旁就小心地劝慰:“师长,吃点吧。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父亲头也不抬地答:“俺不饿,你快端回去吧,放这俺心烦。”
小伍子就无可奈何地把碗盘端走了。父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杜军医了。杜军医的笑、杜军医甜甜的说话声,以及杜军医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已经浸入到父亲的血液中。父亲在和杜军医共同相处的岁月中,不管遇到多大的事,只要杜军医在他身边,什么大事便都没有什么了,父亲甚至觉得自己能上天、能入地。父亲当然不知道这就是爱情,其实又有多少人能说清爱情呢?
回过头再说父亲和母亲桔梗的爱情。父亲十三岁那一年,桔梗来到家里。那时的父亲对桔梗的感觉确切地说应该是弟弟和姐姐的那一种。桔梗比父亲大三岁,在生活中处处呵护父亲。父亲很小就随爷爷下地了,土里来泥里去,他在泥土中长大,从身体到心理都像泥土那么坚实,也像泥土那么粗糙、单纯。桔梗既然进了这个家,就是姐姐,就是一家人。他们的信念简单明了,那就是生存,吃饱穿暖这就是他们的理想。于是,他们日复一日在田地里辛勤耕作着。满十六岁的父亲就和桔梗圆房了,父亲也觉得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一铺炕上同睡而已,其他的以前咋样现在还是咋样。况且这种感觉父亲还没有来得及体会,便被抓了丁。父亲在离家这二十多年里,思念过家乡,思念过父母以及桔梗。这种思念虽然牵肠挂肚,却远远不是那种失恋的痛苦。
父亲在对待杜军医的问题上,终于触摸到了爱情的影子。当然,他不知道那就是爱情,说复杂则深邃无边,说简单则一目了然。那就是,有了杜军医的日子,父亲是踏实的、欢乐的。没了杜军医的日子,父亲的天塌了、地陷了。
桔梗带着权走进父亲新房那一刻起,便把自己提拔到了主人公的位置上。先是坐在床上,后来干脆就躺下了。一个小脚女人,跋山涉水、步履维艰地走到沈阳城,按权的话讲那就是:俺娘为了找俺爹吃老苦了。母亲桔梗起初是想等父亲回来的,但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后来她终于坚持不住了,一头躺在父亲的新床上呼呼大睡。在即将睡着那一瞬,她没忘了招呼权:“儿呀,躺到这儿来。”
权比桔梗还辛苦,这一路权是半搀半背地把母亲拖到沈阳城。渴了喝口河沟水,饿了进村讨口吃的。他早就又累又乏了,他一躺在母亲身边很快就睡着了。
桔梗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记得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这回她终于醒了。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呀,这炕咋一点也不热乎?”
这时小伍子进来了,小伍子端来了饭菜。在这期间小伍子已经来过几次了,每次都看着娘俩在昏天黑地地睡。
桔梗和权看见了饭菜,才发现自己真饿了。娘俩齐心协力地不一会儿就把饭菜一扫而光。母亲桔梗肚里有粮心里不慌地问小伍子:“这孩子,小石头呢?他咋不来看俺娘俩?”
小伍子自然知道母亲说的小石头是谁,想笑又不好笑,就忍着说:“首长忙,在开会呢。”这是父亲让小伍子说的话。
“首长开会和他有啥关系,他咋不回家吃饭?”母亲一直没整明白首长和父亲的关系。
桔梗和权的出现惊动了军长。军长姓吴,这么多年一直和父亲在一起,生生死死的,于是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但在对待桔梗的问题上,两人吵了起来。
吴军长见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石头哇,你都有婆娘呢,还弄啥结婚报告哩。”
父亲正因爱情而疼痛,就没好气地说:“都二十年了,谁知她是死是活哩,俺早就忘了。”
“屁话,这事咋能忘哩。”吴军长不高兴了。
“俺不想要她了,俺要和杜军医结婚。”父亲梗着脖子。
“这不中,咋的也有个先来后到吧。况且你们都有一个那么大的孩子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吴军长念着和父亲的关系,仍平静地和父亲说话。
“俺忘了,早忘了。俺没这个老婆。”父亲在疼痛中说。
“石头,你没良心呀。这不中。你是干部,是党员,咋能胡来呢?”吴军长拍了桌子。部队刚进城不久,已出现许多起干部结了婚,老家的原配女人又找上门来的事情。那一阵子,部队大院上上下下,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各级干部们愁眉不展,像消防队员似的,扑灭了一起,又着了一起。吴军长在父亲的问题上要快刀斩乱麻,他庆幸父亲还没和杜军医举行婚礼,要是结婚了那可就麻烦了。
父亲见吴军长这么说话,也来劲了,狠狠地拍了下桌子道:“反正这个女人俺不要,你愿意要你要去。”
“小石头,你王八蛋!老子要撤了你的职!”吴军长真的生气了。
父亲也不含糊,他扔下句话:“要撤你就撤去,老子这就回家种地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又站在杜军医门前,杜军医的门仍牢牢地插着,于是父亲就在那里长长地守望。
到了第三天桔梗仍不见父亲,她终于忍不住让权领她出来找父亲,这次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父亲。父亲的样子让她吃了一惊,她冲父亲说:“这是咋了,站这儿干吗?咱回家。”
父亲不语,如石如碑地站在那里。
桔梗这时听到了杜军医的哭声,她什么都明白了。她醒悟到自己处境的艰难和危险,桔梗毕竟是桔梗,她毫不犹豫便跪在了父亲面前,权见母亲这样,也跪下了。
桔梗说:“小石头,咱回家吧。”
权说:“爹,咱回家。”
父亲不理,仍站在那里。
桔梗又说:“咱回家吧,桔梗求你了。”
权说:“爹,咱回家吧,俺和娘求你了。”
父亲仍无动于衷。
桔梗就哭了,她边哭边诉,似歌似吟。桔梗的哭诉一点也不空洞,很有内容。她首先从进石家门那天哭诉起,哭自己的爹娘,又哭十六岁到十九岁这段时间的生活,然后哭到了圆房那天,一铺炕,一床被。接下来她又哭自己和公爹公婆如何日也念父亲夜也念父亲,悲悲惨惨、艰艰难难二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逃饥荒躲战乱,千里寻夫,一双小脚走烂了……桔梗哭诉得情真意切,她的眼泪真实可信。她的哭声吸引了全师的官兵,他们黑压压站了一片。后来不知是谁带头跪下了,接下来所有的官兵都跪下了。桔梗的哭诉打动了所有的官兵,官兵们一起帮桔梗喊:
“师长,咱回家吧!”
父亲看到了这一幕,他闭上了眼睛,眼角滚过两串泪水。他回过头,跪在了杜军医门前,哽着声音说:“小梅子,俺老石对不住你了。”父亲一直称杜军医为小梅子。
然后父亲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家”走去。
桔梗爬起来,在权的搀扶下紧跟而去。
母亲初战告捷,她把已经走得很远很久的父亲又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可是父亲人在,心却走了。起初父亲并没有真正接纳桔梗,他一直和桔梗分床而居。桔梗和权住在大床上。父亲让小伍子在外间又支了一张小床,父亲就睡在外间的小床上。桔梗求过几次父亲,让父亲和她一起睡到大床上去。父亲自然是不同意,桔梗也就暂时不再坚持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和父亲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离同房的日子还会遥远吗?她都等了父亲二十年了,还怕这种暂时分居?桔梗没多少见识,更没什么思想,但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她却大智大勇,该放的放,该收的就收,这是女人天生的智慧。
杜军医婚嫁未遂,人就变了个样。首先表现出来的是,人又苍白了许多,有时一天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秀丽的眼睛越发地忧郁。她变成了一个影子,飘来又飘去。全师的人都知道了杜军医的事,人们都觉得欠着杜军医什么似的。于是,都小心谦让地对待她。杜军医总是远远地躲着父亲,她不仅躲着父亲,还躲着父亲的名字,如果有人提到师长或石光荣什么的,她都忍不住悲从中来,大哭一气。人们就尽力在杜军医面前,不提父亲的名字或师长之类的字眼。
父亲似乎也怕见到杜军医,好在部队刚进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帮助工厂恢复生产、安顿部队、维护城内的治安等。父亲在百忙中,仍能感受到心里面隐隐地在疼。他怕别人提到医院或者医生之类的字眼,那样的话,他会好一阵子心神不宁,脾气暴躁,发火骂人。几次之后,下级就明白了父亲的心思,有关医的字眼就不在父亲面前提了。
有一次父亲去三团检查工作,路过后勤大院时,他远远地看见了杜军医,杜军医正好从后勤院落里走去医院上班。父亲先是怔了一下,心里就那么刀割似的一疼,呼吸就急促起来,他不知怎样面对杜军医,他也不知见了杜军医之后,他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于是他慌忙钻进了一条胡同,头也不抬地向前走去,正好撞在一根电线杆上。顿时一个鸡蛋大小的血包从父亲的头上鼓胀起来,待父亲捂着头清醒过来时,杜军医的身影早就消失了。显然,她也发现了父亲。跟在父亲身后的警卫员小伍子,早就发现了这其中的蹊跷,见父亲撞在电线杆上,昏头晕脑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便上前扶住父亲道:“师长,这咋整,要不去包一包吧。”小伍子不仅学会了东北话,同时也学会了如何绕开医院的字眼。
父亲推开小伍子的手道:“什么咋整?走,去三团。”
父亲没有把头上那个包当回事。三团领导见到父亲头上的血包,却一惊一乍起来。几天不打仗不流血,军人对血和伤便出奇地敏感起来,三团长就惊惊怪怪地说:“师长,这是咋搞的了,要不去医院看一看。”
医院这个字眼一出口,这下麻烦了。父亲认为三团长这是成心,火气便从父亲的心底蹿起,他朝三团长大吼:“包你娘个尸,你是没打过仗咋的!”
三团长这才醒过味来,忙住了口,认真严肃地说:“那就请师长检查工作吧。”
不管是父亲的领导还是下属都了解父亲的脾气,大着嗓门儿骂人说粗话是家常便饭,因此,没人计较父亲骂不骂人。
父亲忍着失恋的伤痛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父亲每过一天,都长如百年。
静中观望的桔梗正在一步步向父亲逼近。父亲虽说有了家,但却没有把这个家当成家。父亲还吃食堂,每天都很晚才回家里。他回来的时候,桔梗和权都已经睡下了,父亲便一头倒在外间的小床上。自从父亲失恋以后,他多了失眠的毛病,闭着眼睛就是睡不着,睁眼闭眼的都是杜军医的影子,那影子如诗如画地在父亲眼前晃荡,弄得父亲心烦意乱,苦不堪言。这是父亲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以前父亲头一挨枕鼾声就响起来,睡眠对父亲来说,是人间最大的享受。现在父亲却怕睡觉,一躺在床上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眼前都是杜军医婀娜多姿的影子,父亲既幸福又痛苦。
桔梗行动了。
那天夜晚和所有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父亲半夜三更才摸回家。在黑暗中他脱下衣服,便躺在了床上。他一躺在床上才发觉了异样,原来桔梗已经躺在了父亲的床上。父亲立马又坐起来了,桔梗一下子就抱住了父亲的腿。
父亲就很愚蠢地问:“你要干啥?”
桔梗就柔情百结地说:“俺是你的女人哩。”
父亲发现桔梗的身上很热,桔梗一双粗糙的手抱着父亲。那一年,桔梗已经三十九岁了,她空等了父亲二十年,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都在空等中消磨掉了。桔梗知道,对自己来说,属于女人的好时光已经不多了,她不能再这么空等下去了。她是个女人,她有着女人的渴望。于是她开始行动了。
父亲说:“快放开手。”
桔梗不放手,她搂着父亲的手越发地坚定不移。
桔梗哽着声音说:“俺是你的女人哩。”
桔梗说完这话之后,泪水便打湿了父亲的大腿。父亲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如果说,父亲在没爱上杜军医前,如果桔梗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接纳桔梗,那时他会觉得这没有什么,生活就该是这样。杜军医走进了父亲的生活后,父亲的生活就变了。另一方面,桔梗这二十年的生活经历也打动了父亲,他知道桔梗这么多年是多么的不易,一个女人家,还让她咋样。父亲同情桔梗,这种同情勾起了许多对少年时的怀念。这些日子,父亲就是在这种矛盾困惑中度过的。他割舍不了杜军医,同时他又同情着桔梗,虽然这两种情感不一样,但最后的结果和目的是一样的。
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无法回避桔梗,桔梗的火热令父亲同情感伤。父亲仰起头,望了眼漆黑的夜,什么也没有看清,父亲就在心里喊了一声:“老天爷呀。”
父亲身不由己地又躺在了床上,火热的桔梗温暖着冰冷的父亲。
父亲心里说:“老天爷呀。”
桔梗说:“小石头,俺是你女人哩。女人哩,女人……”
桔梗气喘吁吁,三十九岁的充满渴望的身体投向了父亲。
父亲恍怔着,他一会儿把身边的桔梗当成了杜军医,一会儿桔梗就又是桔梗了。于是,父亲的身体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在冷冷热热中,他把桔梗的身体抱住了,桔梗似歌似哭地道:“女人,女人,女人哩。”
后来桔梗哭了,等待二十年后终于有了结果,她是幸福的。
父亲哭了,他在为自己夭折的爱情而哭。从那一刻起,他知道,杜军医将永远离他而去了。再后来,父亲就沉沉地睡去了。
父亲一大早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桔梗。桔梗早就起床了,她烙好了饼,煮了白米稀饭。这都是父亲以前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桔梗把这些东西摆在父亲面前,父亲又在心里啸叫一声:“老天爷呀!”
父亲无可奈何地接纳了桔梗。
在以后的日子里,桔梗很快地为父亲生下了林、晶、海三个孩子。
父亲又是父亲了,母亲又是母亲了。
这是父亲和母亲结合后发生的故事,如果父亲和杜军医永远地相亲相爱,结合成一家人,当然,那又是另外的故事。可是生活中没有如果,生活就是生活,就像父亲就是父亲,母亲就是母亲一样。
一晃,又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杜军医在这一晃又一晃中,年龄一年大过一年。在这期间,好心的领导、战士们,前仆后继地为杜军医介绍过许多对象。每次介绍对象时,杜军医从来不说什么,说见就见,见过了,她又一个也没有满意过。见过杜军医的那些男人,无一例外地都很喜欢杜军医,但杜军医却不喜欢他们。于是,那些男人们在哀叹中相继地结婚成家了。
没有人知道杜军医到底想的是什么。她的年龄已经过了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别说50年代,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大龄女青年在当时是多么的扎眼,就是现在来看,这样的年龄也不能算是年轻了。于是,杜军医在三十二师愈发地著名起来,不论杜军医走到哪里,凡是认识或知道杜军医的人,都在背后议论杜军医说:“瞧,她就是那个杜军医。”或者说:“噢,她就是杜军医呀。”
父亲是三十二师的师长,杜军医是三十二师的医生,他们不可能不碰面。在起初的日子里,他们都怕见到对方。后来时间长了,遇到了,他们不再回避。杜军医低着头,父亲用一双目光虚弱的眼睛盯着杜军医。父亲一个人时,总想找一个机会和杜军医说话,可杜军医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低着头,装作没看见似的走远了。父亲就望着远去的杜军医背影,狠狠地咽口唾液,在心里重重地叹一声,又叹一声,然后不情愿地走了。
有一天晚上,林发烧了。林是父亲和母亲分离二十年后,来到沈阳城里生下的第一个孩子。父亲抱着林匆匆地去了医院。这是父亲这几年当中第一次去医院。父亲那时身体很好,他用不着打针吃药,就是遇到一些非吃药不可的小病的时候,他会派警卫员小伍子去医院开药。他怕见到杜军医,就是不见到杜军医,他也常想起那伤痛的往事。林发烧,烧得一张小脸通红,哭得力气都没有了。父亲别无选择地抱起了林匆匆向医院走去。母亲桔梗在父亲的身后喊:“小石头,俺也去。”母亲光着一双小脚还没穿上鞋,父亲已经走出了屋门。
那天晚上,正赶上杜军医值夜班,父亲不可避免地与杜军医遭遇了。父亲见到杜军医那一瞬傻了似的立在那里,他差点把怀里的孩子扔到地上。杜军医见父亲这样,什么都明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她从父亲的怀里接过林,为林打了针、喂了药。父亲这才回过神来,如梦如幻地说:“小——小梅子,还好么?”
杜军医身子哆嗦了一下,眼圈红了。
父亲不知说什么好,他咽了口唾液,又咽了一口,然后干干地说:“小梅子,你也该成个家了。”
父亲说完这话,杜军医转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搐地哭了。父亲还想说点什么,这时门又开了,母亲气喘吁吁地扭着小脚走了进去。母亲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林,林不哭不闹已经睡着了,红晕已从脸上退去。母亲放心了,她看一眼父亲,又看一眼背过身去的杜军医。虽然杜军医背冲着她,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杜军医。这就是女人,天生的第六感觉。
母亲就说:“都扎完针了,还在这干啥?”
说完就去抱床上的林。父亲也醒过神来,他已经没有理由在医院值班室待下去了,他从母亲的怀里接过林,因为母亲抱着林的样子很吃力,一双小脚总是站不稳。
父亲没好气地冲母亲道:“快走哇!”
母亲狠狠地盯了眼杜军医的背影,回头的时候,很响地把门关上了。这时,父亲已经走远了。
那一夜,父亲没有睡好,他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折腾。林又醒过来两次,不停地哭了一气。母亲开了灯,哼哼呀呀地哄林。父亲更是烦躁,火气更大,他冲母亲大吼:“还有完没完?”仿佛哭闹的不是林,而是母亲。母亲噤了声,抱着林去了厨房。其实,那一夜,母亲也没睡好。她原以为时间都过了几年了,自己又和父亲有了孩子,那就都没啥了。今天晚上这一幕使母亲又一次感到,危险远没有过去,而且就蹲伏在身旁,随时都在威胁着她。林睡下之后,母亲就说:“要不咱们回家吧,你种地,俺生孩子,多多地养。”
母亲知道父亲并没有睡着,但父亲不吭气,也不理母亲。
母亲就又说:“仗不是打完了吗,劳神费力的有啥好。”
父亲就不耐烦了,吼了一声:“你还有完没完!”
母亲立马噤了声,搂紧了林,躲在一旁暗自伤神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经常会遇到杜军医。有了上次的接触,父亲的心里多少有了些底,再遇到杜军医时,他比以前从容了许多。
只要他轻轻叫一声小梅子,杜军医就会立住脚,但她不看父亲,就那么立在那里。
父亲向前迈一步,离杜军医近一些,然后说:“你,还好么?”
杜军医不摇头也不点头,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杜军医的身材很好,婷婷地在父亲面前立起了一道风景,这情景勾起了父亲许多回忆。以前,父亲打完仗时,总要抽出时间到医院看一看杜军医。父亲熟悉了杜军医的这种等待,杜军医自然也早就熟悉了父亲的马蹄声。只要父亲骑着马出现在医院门前,杜军医就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杜军医等待父亲的身影已经成为父亲生活中一道永恒的风景。父亲跳下马,向她走去,她也会快步迎过来。接下来,他们会在草地上或小河边走一走,自然有说也有笑。往昔的情景,使父亲伤神无比。他又向前迈了一步,他差不多都能嗅到杜军医身体里散发出的气息了,他太熟悉这种气息了。父亲的鼻子就有些酸。
父亲就叫一声:“小梅子,是俺对不住你。”说完这话,他看见了杜军医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下来他就看见,杜军医那双秀目里涌出的泪水。
父亲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向杜军医倾诉,可他又不知从何说起,父亲就又说:“俺知道你老家没啥亲人了,你就把俺当成个亲人吧。”
杜军医终于手捂着脸,呜咽着跑开了。
父亲又奇迹般地频繁地出现在医院里,他不是有病去看医生,而是去检查工作。那时医院正大搞施工建设,于是父亲就有了去医院的理由。父亲每次去都有人陪同,院长也跑前跑后汇报工作。父亲似乎对医院的一切都很满意,没有什么更多的指示。他的一双眼睛不停地在搜寻,后来,他终于看见了杜军医。杜军医也似无意之间出现在父亲的视线里,两道目光就在那一瞬间相遇了。父亲的精神陡然高涨了许多,他大声地讲话,有时还会大笑一声。
父亲每次去医院,都毫无例外地要重复一次这样的把戏。
有时,父亲也会在下班以后到医院周围转一转,背着手,给人一种微服私访的感觉。他抬起头,看见了医院宿舍窗口里映出的杜军医的身影,然后他就一步步地向杜军医的宿舍走去。他先是敲门,里面没有反应,后来他用了些力气,门就开了。
杜军医仍面墙而立,父亲就坐在了杜军医洁白整齐的床上。一种久违的亲切、温暖的感觉顺着他的脚底一点点升起。
父亲说:“小梅子,俺路过这儿,顺便就来看看。”
杜军医仍不动,背冲着父亲。
父亲又说:“这都是他妈的命呀!”
杜军医的身子就转过来了。父亲站了起来,两人就那么对视着。
杜军医突然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
父亲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点了点头道:“俺知道。”
“呜哇——”杜军医猛地哭出了声。随着这一声,杜军医投向了父亲的怀抱,她把头伏在父亲的肩上,接着泪水就浸湿了父亲的肩膀。父亲的眼睛也潮湿了,突然,杜军医又叼住父亲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父亲吸了口气,连说:“好!真好!”
那一次,父亲的肩头留下了一口深深的齿痕。许多天过去了,父亲仍能看清肩头的印痕。父亲每次望见那个痕迹,心里就充满了深深的感动和爱情波澜。
父亲没有意识到,他这么频繁地和杜军医往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父亲和杜军医的爱情故事曾轰动全师,惊动了军里。当他在现实面前无可奈何地和母亲重新生活在一起时,有关父亲的种种传说渐渐平息了,父亲在官兵们的眼中又是昔日的师长了。
杜军医不嫁,人们猜测过、议论过,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料到的是,父亲和杜军医又开始往来。人们在父亲和杜军医的目光中都看到了爱情夭折后的痛苦。大家不知是应该为父亲高兴呢还是担忧。
在这期间,吴军长又一次找到了父亲。
吴军长不会拐弯抹角,见了父亲的面就说:“石头,你小子行啊。”
父亲翻着眼皮看吴军长。
吴军长又说:“你和桔梗过得咋样?”
父亲吸烟,让烟雾把自己的脸罩住,然后说:“过日子呗,就那么回事。”
吴军长:“我要去军区当参谋长了,你知道军长这个位置是留给你的。”
父亲:“俺今日能活下来,知足了,当不当官的都是小事。你老吴有啥就说吧。”
吴军长:“有人反映你和杜军医的关系很不正常,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的脸涨红了,然后骂道:“俺日他娘。俺差点就和杜军医结婚了!婚没结成来往一下有啥了?难道让俺把杜军医当成仇人不成?”
吴军长挥挥手,拍拍父亲的肩道:“石头哇,咱都老大不小的了,听人劝吃饱饭。我来也没别的啥意思,就是聊聊。”
说完吴军长就走了。
父亲把吸了半截的烟扔到了地下。
没过几日,吴军长就发来一份命令:调杜军医去军医院报到。
父亲什么都明白了。
杜军医去军里报到时,没有见到父亲。那时父亲正躲在自己办公室里苦思冥想,他一会儿想自己,一会儿又想杜军医。他知道让自己娶杜军医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杜军医还很年轻,以后她还会结婚,过日子,时间长着呢。这么多人为杜军医介绍男人,杜军医一个也没看上,都是因为他。杜军医这次调走,换一个环境,也许会好些。父亲这么想。
杜军医走了,父亲的心里空了。父亲以为空一阵就会好起来,该干啥还干啥。没想到的是,这一空,空得父亲抓心挠肝,无着无落。他发脾气,骂人,看什么也不顺眼。他第一个看不顺眼的就是母亲。那时林还不满一岁,正是又哭又叫的时候。林一叫,父亲的心就更乱了,父亲就冲林吼:“别哭,再哭老子揍死你。”
林显然还不知道怕父亲,父亲这么一吼,他哭叫得越发无法无天了。
母亲就扎着一双小脚奔过来哄林。林刚消停,就又扎着脚进了厨房。过一会儿林又哭了,母亲就一趟一趟地奔波。
父亲见母亲扭着脚走路的样子就生气,“瞅你那双小脚,放个屁都能把你崩个跟头。”
母亲道:“当年要不是俺脚小,爹娘还看不上俺哩,俺咋能嫁给你。”
“别当年当年的,离俺远点。”父亲挥着手,轰苍蝇似的轰母亲。
母亲躲在厨房里,一边看自己的小脚一边抹眼泪,林在她的怀里放声痛哭。
父亲在房间里吸烟想心事。父亲大部分时间想的都是杜军医,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杜军医在干些什么。父亲一静下心来想杜军医时,情绪就显得很好,脸色也柔和了许多,目光又飘又亮。
在这期间,杜军医在军卫生院出事了,是一起医疗事故。她在为一个军官做盲肠手术时,把一把剪子忘在了病人的腹腔中,几天以后才发现。要不是发现得及时,那个军官可能就有生命危险了。在这之前,杜军医经常出现错误,不是开错药,就是打错针。医院反映,杜军医的脑子出了问题,不再适合当医生了。因此,机关做出决定,让杜军医转业回原籍。
父亲得知这个消息时,暴跳如雷。他先是给吴军长打电话,吴军长就说:“转业也不是啥坏事嘛,也许对她有好处。”
父亲又说:“她老家没啥亲人了,要是有亲人她当年投奔延安干啥?”
吴军长叹了口气道:“石头哇,俺知道你对她很了解,也有感情。可这是党委做出的决定,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父亲就摔了电话,冲小伍子喊:“通知警卫连马上集合。”
警卫连立马集合,一百多号人,全副武装,在父亲的率领下,分乘三辆卡车,气势汹汹地向军部开去。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往火车站送杜军医的汽车。
父亲从怀里掏出枪,朝天空连放了三枪,那辆车就停下了。父亲就冲那辆车上喊:“小梅子,俺来接你来了。”
杜军医看见了父亲,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她似见到亲人似的朝父亲奔了过来。杜军医脱去军装,人都变样了,瘦了,黑了,昔日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显得黯淡无神。
父亲让杜军医坐到自己的车里,倒提着枪,杀气腾腾地向送杜军医的那辆车走去。里面坐着两位送杜军医的军务参谋。父亲就说:“你们回去跟吴大刀说,人俺带走了,他要是想要人就找俺去。”吴军长的外号叫吴大刀。
那两个军务参谋大气也不敢出地答:“唉,唉——”
杜军医被父亲轻而易举地抢回了三十二师,杜军医就又是军医了。从那以后,杜军医没再出现过任何医疗事故。她的医术是三十二师官兵公认的,不管有什么大病小灾,人们都愿意找杜军医。
父亲仍然经常去看望杜军医。在三十二师官兵的眼里,父亲的身影经常在医院里出入。父亲也不避讳什么,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医院值班室里,父亲和杜军医大声地说话。
在一次全师大会上,父亲讲完了话,刚想离去,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立住脚,宣布说:“今天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医院的杜军医是俺老石的妹妹了!”
父亲说完这话,全场先是一阵沉默,少顷,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从那天开始,大家便都私下里叫杜军医为妹妹。
不久,吴军长调到军区当参谋长去了,军长提了另外一个师长。吴军长到军区报到前来向父亲告别,父亲在家里请吴军长喝酒。两杯酒落肚之后,吴军长拍着父亲的肩膀道:“石头哇,石头哇。”
父亲推开吴军长的手说:“吴大刀,俺告诉你,俺老石不想当官,官越大越累,没意思。”
吴军长就说:“不说了,来,咱喝酒。”
父亲就喝,吴军长也喝。母亲在地上颠着小脚添菜倒酒。
吴军长喝多了,硬着舌头,看了一眼在地上忙碌的母亲道:“石头哇,娶女人不就是过日子。你还想咋的?”
父亲说:“不咋。俺妹子也有了,女人也有了。不咋的。”
那天,父亲就生出了许多感慨,似乎也想到了许多关于生活、人生等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想透,人就醉了。
送走吴军长,父亲就抱着头大哭了一场。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哭过也就哭过了,转天,父亲就又是父亲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部队的条件也和全国人民的一样,一天天好了起来。过年过节的,家里的饭桌上也有了些内容。每到这时,父亲就让母亲去叫杜军医来家里吃饭。
母亲不说什么,一只手牵着林,颠着一双小脚一扭一扭地向医院走去。母亲见了杜军医脸上先绽了笑,言辞间也透着真诚和热情,母亲说:“妹子,去家里吃饭吧。”
起初杜军医显得有些不自在,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杜军医说:“嫂子,这是干啥,我吃食堂挺好的。”
母亲知道,要是不把杜军医叫到家里去,过节是过不好的,父亲不痛快,她就不痛快。母亲就十二分真诚地拉着杜军医的衣襟道:“妹子,去吧,石头等你呢。”
母亲一提父亲,杜军医就不能不去了。她弯下腰抱起林,随着母亲往家里走。她走两步就要停一下,她在等母亲。母亲就一扭一扭的,努力地让自己走快一些。
父亲陪杜军医吃饭,母亲从不上桌。老家的习惯就是这样,只要家里有一个客人,主妇都不入席。杜军医抱着林,吃几口就要劝几句母亲。杜军医说:“嫂子,一起吃吧,又没外人。”
母亲就摇头摆手道:“妹子,你吃,你吃。”
那时,权已经结婚另过了。父亲不喜欢权,权似乎对父亲也没什么依赖,因此,权很少来家里。
渐渐地,母亲习惯了杜军医,杜军医似乎也习惯了这个家。
有时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不等父亲说,母亲就颠颠地去叫杜军医了。
杜军医成了家里的常客,有时母亲不去叫她,她也来。后来母亲又生了晶,家里一下子就忙乱起来。杜军医常常过来帮助带一带林,林已经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林叫杜军医姨,杜军医也很喜欢林,经常带着他去医院里玩。
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关于父亲和杜军医的种种说法,便没人再说了。没了什么新话题,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闲暇的时候,杜军医会来到家里和父亲聊天,母亲有许多事情需要忙碌,陪杜军医坐一会儿便忙自己的去了。然后屋里只剩下了父亲和杜军医两人。林不时跑来跑去,永远闲不住的样子。杜军医和父亲聊天,大都是聊过去的事情,那一仗是怎么打的,有了多少伤员等等。两人说起过去的话题,似乎都很愉快。说着说着两人会突然沉默下来,顺着各自的思路在沉思。父亲望着跑进跑出的林说:“日子过得可真快。”
杜军医答:“可不是。”
父亲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今年快三十了吧。”
杜军医就低下头。
父亲再说:“你真的该有个家了。”
杜军医就淡笑一下道:“这样挺好。”
父亲不再说什么,在心里叹了口气。吃饭的时间快到了,母亲就抱着晶走过来问杜军医:“大妹子,今儿想吃点啥?”
杜军医便道:“嫂子你随便,我又不是外人。”说完接过母亲怀里的晶,母亲要做饭,她要帮母亲带孩子。
母亲就迈动一双小脚向厨房走去。
吃饭的时候,母亲照例不上桌,站在一旁抱着晶,一边说话,一边逗孩子。
父亲喝酒。只要有杜军医在,父亲总要喝酒。父亲的酒量很大,一杯又一杯的,喝过酒,父亲的话就多了起来。父亲说:
“师长俺不当了,官越大人越累。”
父亲还说:“俺老石知足了,儿子有了,闺女也有了。”
母亲抱着晶在一旁就一脸的幸福。
父亲又说:“俺妹子也有了。”
杜军医埋下头吃饭,不看父亲,也不看母亲。
母亲就说:“大妹子,多吃点。”
杜军医答:“唉——”
父亲再说:“小梅子,找个对象吧。”
母亲也不失时机地在一旁劝:“大妹子,可不是咋的。找个男人有人疼哩。”
杜军医就放下饭碗,谁也不看地说:“吃饱了。”
父亲酒劲儿上来了,已经看不出眉眼高低了,仍说:“小梅子,这事就包在你哥身上了。”
父亲终于喝多了,筷子已经夹不住菜了。
母亲说:“石头哇,你就别喝了。”父亲不听仍喝。
杜军医忍不住了,冲父亲说:“真的别喝了。”
父亲听了杜军医的话,怔了一下,果然就不喝了。母亲就感激地冲杜军医笑一笑。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在以后周末的日子里,家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大龄军官。每次出现大龄军官时,母亲就颠颠地去医院里找杜军医。起初杜军医不明真相地来了。父亲就打着哈哈陪着他们说话,说了一气,又说了一气,大龄军官就知趣地走了。父亲就问杜军医:“咋样?”杜军医不说什么。
父亲便再接再厉。父亲有许多战友,在军里师里当着领导,找别的没有,大龄军官却多的是。于是家里走了一批又来了一茬。最高峰时,军官们都坐满小屋子。每当杜军医出现时,他们都全体起立,行注目礼,有时父亲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会带头鼓掌。那些军官们见父亲鼓掌,也不明真相地跟着鼓掌,场面就很热闹。杜军医坐一会儿,有时说几句,有时一句也不说,便转身走了。
父亲再问杜军医时,口气里就带出了许多焦灼:“咋样,到底咋样?”
杜军医头也不抬地答:“以后不要这样了。要再这样,我就不进这个门了。”
后来父亲果然就不再那样了。
杜军医照旧来,哄孩子,和父亲说话。父亲似乎一见到杜军医就有说不完的话,愉悦溢于言表。
父亲和杜军医说话时,母亲在一旁只是听。她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父亲和杜军医说到高兴处,会放松地笑一笑,母亲也陪着笑一笑。
杜军医一走,父亲便不再说话了,哗哗啦啦地翻报纸。父亲识字不多,报纸上的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就挑那些认识的看,一看就是半晌。
有时孩子睡了,母亲就找些针线活坐到父亲面前。母亲的手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她要给孩子缝缝补补,给自己做鞋。母亲是小脚,商店没有卖那种小鞋的,于是母亲就拼命地给自己做鞋。母亲一边做一边说多做几双,等岁数大了,眼睛花了,就不用再做了。
母亲老得很快,四十多岁的人耳边已经出现了白发。父亲有时看母亲的样子就不住地叹气。母亲就问:“石头,你咋了?”
父亲不答。
母亲又说:“俺又怀孕了。”
父亲说:“唔。”
母亲再说:“这次一准是个小子。”
父亲说:“唔。”
母亲还说:“俺多想给你生,让咱家人丁兴旺。”
父亲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睡着了。
不久,母亲又生下了海。
家里一时就乱了,不是林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就是晶尿湿了褥子,要不就是海嗷嗷大哭。母亲就跟消防队队员似的,左冲右突,顾东又顾西。
父亲在这种环境下就显得很不耐烦,他越冲孩子们发火,孩子们越乱,于是父亲就冲母亲发火:“生,生,就知道生,又不是猪。”
父亲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母亲的自尊心。为此,母亲曾暗自掉过眼泪。
夜晚,母亲哄睡了三个孩子后,悄悄地在父亲身边躺下。父亲把身子转向另一侧,用后背对着母亲。
母亲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才说:“石头,俺知道俺配不上你。”
父亲不说话。
母亲带着哭腔说:“是俺拆散了你和杜军医,这么多年了,俺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她。”
父亲低声道:“行了,行了。”
母亲不敢再说什么了,便流着泪,让泪水洗面。她这么想一想,又那么想一想,什么也没有想透便睡着了。三个孩子缠着她,还有那么多家务,她太累了,累得她都没有精力去想点什么。
母亲一直没有工作过,一直到死,她都只是一个家庭妇女。
母亲在天气好时,会带着三个孩子出门走一走。走到营区大院时,总会遇到一些年轻的战士停下脚步打量她。她的一双小脚吸引了许多新奇的目光。解放这么多年了,女人早就不再裹脚了,整个营院里也只有她是小脚女人。战士们就在背后议论:“她就是师长的老婆。”
“太老了,都快能当师长妈了。”
“可不是,师长咋会找这样的女人哩。”
母亲听了这话心里就很难过,她回到家后,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的小脚会发呆。那些日子,母亲很少往人多的地方走了,到营区院里办事,她也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剩下的时间,就在家里全心全意地带孩子。
父亲发现,母亲的生活中多了面镜子。在父亲记忆里,母亲是从来都不照镜子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冲着镜子一根根地拔白头发。母亲做这事时,认真而又执着。然后就是洗脸,洗完脸之后,再往脸上擦五分钱一勺的雪花膏,然后母亲再照镜子。
父亲发现了,长叹口气道:“咦,你这是何苦。”
母亲就看父亲的脸色。她看不出父亲是支持还是反对。母亲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心里很没有主张。
母亲经过一番努力后,并没有改变自己,她便放弃了这种努力。看着跟前的生活,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她已经感到了巨大的满足。在战争年代,她苦苦等了父亲二十年,她不敢相信自己能找到父亲,后来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对她来说,她又迎来了第二次生命。林、晶、海相继出生,并一天天长大,人丁兴旺,她已经知足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用十二分的努力带孩子、照顾父亲。母亲就在这种操劳中,一天天衰老下去。
父亲也老了。三十六岁进城那一年,他就是师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是个师长。已经有许多师长都纷纷高就了,父亲仍然当着师长。后来父亲又有了一次转机。已经当上军区副司令的吴军长,找到了父亲。他还像当年那样称呼父亲:“石头哇,你在三十二师也干这么多年了。你的位置留给年轻人,跟我到军区去吧。”
父亲说:“去毬吧,没啥意思。”
吴副司令就说:“咦,石头,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老了老了,咋越活越没出息了呢?”
父亲就说:“现在这不挺好么,还想咋的。”
父亲说的是真心话。能在近二十年的战争中活下来,父亲已经感到知足了,对其他的荣辱浮沉已经不感兴趣了。他不想离开三十二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放心不下杜军医。他一天见不到杜军医他就会感到不踏实。他不能离开三十二师。
杜军医仍一个人过,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独身生活。年龄一天天地大了,现在已经再也没有人关心她的婚姻了,仿佛杜军医这个人就该独身似的。
那一次,吴副司令叹着气走了。父亲蹲在地上目送着吴副司令的轿车驶远。他又低下头看地上的一群蚂蚁,一群蚂蚁正忙碌着。父亲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也似一群劳碌的蚂蚁,奔来奔去的。说有意思就有意思,说没意思,也就没意思。父亲在那一瞬间,悟到了人生。这是他以前从没有过的。
孩子们都大了,再也不用母亲费劲地拉扯了。母亲在闲暇的时间里,坐在床上全身心地为自己做鞋。母亲已经为自己做了许多双鞋了,她把这些鞋整齐地放在柜子里,为自己的老年预备。
父亲对母亲做鞋的事从来就不关心,他似乎也从来没有关心过母亲什么,母亲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
父亲没事的时候,仍然哗哗啦啦地翻报纸,把认识的字都看了。然后望着什么地方发呆,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母亲就说:“晚上做鱼,叫孩子姨来吃饭吧。”
母亲已经不称杜军医了,而改成了孩子姨。林、晶、海这三个孩子都是杜军医看着长大的。在三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杜军医也没少在孩子身上花心思。三个孩子和杜军医感情都很好,几日不见,他们就会念叨杜军医。
父亲听了就说:“唔。”
母亲就说:“是你打电话,还是俺打。”
父亲说:“你打,你打。”
母亲就很笨拙地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母亲就说:“孩子他姨,晚上来家吃饭吧,孩子们可想你了。”
母亲放下电话,就放下手边的活计,到厨房里忙碌去了。
父亲起身站到了阳台上,这几年父亲的腰总是没完没了地疼,那是打仗时一块弹片伤的,那块弹片至今还留在腰里。年轻时不觉得有什么,岁数大了,坐的时间长一点,父亲就觉得不对劲。总要活动一番。父亲望着楼下的小路,那条小路一直通往医院,每次杜军医都从那条小路走来。父亲嗅到了母亲做好的鱼香味,父亲想:“该来了。”果然,他就看到了杜军医出现在小路上的身影。他依稀又看见了杜军医年轻时的样子。那一刻,父亲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晚上,母亲和父亲躺在床上。他们的年纪大了,瞌睡就少了。听着钟表咯咯噔噔向前走动的声音,两人都静默着,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母亲翻了一个身,把脸侧向父亲说:“石头呀,林今年高中就毕业了,让他干点啥呀。”
父亲不假思索地说:“当兵吧。”
母亲又说:“晶明年也要毕业了。”
父亲仍说:“当兵吧。”
当兵就当兵,母亲没有任何异议。在所有的事情上,母亲从来都没有说过任何反对意见,父亲说啥就是啥。
母亲劳累了一辈子,浑身的骨头都松了。她那一双小脚似乎已经撑不起她的整个身躯了,她总想找个东西靠一靠。看到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老下去,母亲想到了死亡。
在一天夜深人静时,母亲对父亲说:“石头哇,俺要是死了,你就和孩子他姨把事办了吧。”
父亲在黑暗中瞥了母亲一眼。
母亲又说:“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只有你,俺心里明镜似的。”
父亲说:“胡说啥哩。”
母亲不说了。父亲的眼睛突然潮湿了,不知为谁。
父亲的腰伤越来越厉害了,父亲的腰一点点地弯下去。在杜军医的建议下,父亲住进了医院。
父亲的腰伤只能通过手术来解决。父亲动手术了,手术后的父亲便再也站不起来了,弹片已经割断了父亲的坐骨神经。父亲便退休了,退休后的父亲只能坐轮椅。
从此以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小脚母亲,推着坐轮椅的父亲在营区里走。母亲浑身的骨头也松散了,她也想找个东西靠一靠。于是,她就把身子靠在轮椅上,推着父亲慢慢地走。
父亲一脸平和,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似乎没有看见。
母亲一边走一边说:“海今年也毕业了。”
父亲说:“当兵去。”
母亲仍没什么异议。
有时推父亲的人换成了杜军医。杜军医推父亲时,走得很快,风风火火的样子。父亲似乎很喜欢杜军医的速度,像当年他走路的样子,父亲的脸上就挂着笑。
杜军医突然说:“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父亲说:“俺想回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是父亲进城的日子。
杜军医就不说话了,有两滴泪水滴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感觉到了,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是俺对不住你。”
杜军医没有说话,半晌才说:“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父亲摇摇头说:“我挺好,还想咋的。”
两人说着,父亲的轮椅便来到了楼下。
母亲站在门口,望着两人正一点点走近。
父亲的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