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燃烧的岁月(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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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母大人

父亲被宣布离休那天,正是共和国的将士们授衔之日。

父亲离休前是本城守备区的司令,早在父亲离休前,守备区已被宣布撤销了,大批将士们转业回到了地方。那些日子,父亲度日如年。昔日热闹的营区一下子冷清下来,父亲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操场上,一时间显得形只影单。蝉们躲在远处的树后,凄凉而又热闹地鸣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树影下,喊着“一二一”的口令,模拟军人操练着自己。父亲痴痴地望着那光头小男孩,父亲恍惚地记起,以前操练将士们的时候,就是这个光头男孩躲在树下偷偷地学着军人们操练。此时,父亲看着光头男孩眼睛潮湿了。

父亲抬起头,看到了头顶那方天空,昔日的天空在父亲眼里无比辉煌,而此时的天空在父亲的心中空空荡荡。父亲在心里喟叹了一声,三两滴清泪终于流下面颊。父亲那时已经预感到,以后自己将不再是守备区的司令了。

父亲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在全军将士们被宣布授衔那天,父亲离休了。也就是说父亲被迫结束了戎马生涯。早在这之前,父亲已明白了一条真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脱下军装,过平常百姓的日子那是迟早的事。父亲虽然有这种心理准备,但他仍然觉得自己的离休来得太突然了。父亲很惶惑,父亲很不安。

不管怎么说,父亲说离就让人家给离了,离得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其实父亲是很想戴一次少将军衔的。如果父亲不离,被授个少将不成问题。父亲被离,他苍茫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片乌云。父亲的日子黑了,父亲辉煌的梦想完蛋了。

父亲不知道离休的日子将怎么打发,更不知道不当司令的生活将怎么度过。父亲在心里悲哀地喊了一声:“我老石完蛋了!”

父亲当兵的时候还不满十三岁。按他自己的话说,那时人还没有枪高。父亲当兵的初衷异常简单而又明朗,那就是当兵可以吃饱肚子。

父亲当兵那个季节是个冬天。在这个季节里父亲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饥饿感像老鼠一样在他的五脏六腑里乱窜乱跳。其实父亲本不应该这么饿的,那时父亲家是有一亩二分地的,一年到头打下的粮食,虽不够一家人填饱肚子,糠菜半年粮的日子也还过得下去。但爷爷奶奶这对夫妻却是两个赌徒。在这大雪封路漫漫无边的冬季里,爷爷奶奶已赌红了眼睛。他们不仅在本村里赌,而且还要跋山涉雪到遥远的外村去赌。他们的肩上各扛着半口袋粮食,那是他们的赌金。这样赌来赌去,家里便四壁皆空了。

在那个漫长的冬季里,父亲一家只能喝西北风了。爷爷奶奶双双躺在炕上,他们盘算着用什么当赌金再去赌一次,赌博已占据了他们整个身心。冰凉的火炕已一连几天没有点燃人间的烟火了,他们感受到了寒冷。于是他们瑟缩着身体依偎在陈年棉絮做的棉被里。他们一时为找不到合适的赌金而长吁短叹。饥饿同时折磨着夫妻二人,他们不时地感受到因饥饿而产生的眼冒金星的幻觉。押赌的心理在这幻觉里疯长,奶奶终于说:“他爸,不行咱就去陈二家借二斗米。”爷爷半晌没有说话,陈二是什么东西他心里一清二楚。陈二不仅是赌徒,且又是个老光棍,见到女人口水都能流出一碗。前两天在一次赌博中,爷爷曾输给过陈二两斗米。陈二曾厚颜无耻地说:“不给米也行呀,让弟妹陪我一宿。”爷爷当时就翻脸了,挥起一只空碗砸在陈二的脑门上。陈二的脑门立时青紫一块。爷爷心里同时也清楚,为赌博去借米,好人家是不会借的,也只能去找陈二了。爷爷咬了咬牙,终于点了点头。

于是夫妻俩便齐心协力地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父亲。他们知道,父亲一大早就外出讨饭去了。他们不敢奢求儿子能讨回一座金山银山来,他们盼望的是儿子讨回一碗半碗的米来,到那时他们要做半锅热热的粥喝下去,好有力气去支撑他们走上漫漫的赌博之路。

父亲在寒冷的天气里并没有讨到什么,他拿着一只空碗,趿拉着一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棉鞋,艰难地走在这寒冷的雪季里。那时父亲早已是饥肠辘辘,父亲就想:谁要是给一口吃的,就喊他一声爹,不,叫他祖宗也行。父亲吸溜着鼻子,手托空碗,蹒跚地走在雪地里,当时他在心里绝望地想:我要饿死了。

就在这时,父亲碰到了一支过路的队伍。队伍在村外的一片林地里休息,一群人围了一口大锅。锅里冒着热气,随着热气锅里蒸腾出一阵又一阵米香。父亲闻到米香,便在心里喊了一声:天哪,我的祖宗。

父亲不敢靠近,他便手托了空碗站在一棵落满积雪的树下,遥望着那口飘着米香的大锅。

锅里的米终于熟了,于是围坐在大锅周围的兵们一个个走近那口大锅,由一个脸上长满胡子的老兵把他们的空碗盛满热气腾腾的米粥。接着那些兵们手托粥碗,有声有色地吸溜着碗里的粥。那声音在父亲的耳朵里不啻于山呼海啸,那口粥锅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深深地吸引着父亲。父亲在心里喊了一声:天哪!他便梦游似的向那口粥锅走去。那时,父亲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要喝粥,我要吃饭。他终于来到了锅旁,他的腿一弯便给满脸长满胡子的兵跪下了。跪下之后他喊了一声:“爹,祖宗!”

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吃到了一碗粥。不多会儿,吃饭的部队就出发了。他们背起那口大锅,踩着没膝的积雪“吱吱嘎嘎”地向远方走去。父亲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要喝粥,我要喝粥……远去的队伍无疑是有粥喝的。父亲慌慌张张地舔净了碗里最后一粒米,歪扭着身子,踩着那队人马留下的脚印,向前追去。

那一年冬天,父亲还差三个月零两天满十三岁。

父亲从此便和部队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此以后,父亲参加了著名的三大战役。

三大战役连连告捷,这是在以后的和平日子里,父亲所津津乐道的。

十三岁参军的父亲,从此过上了能吃饱饭的日子。其实在战争岁月中,父亲也曾有吃不上饭或吃不饱饭的时候,但那是少数。因此,父亲已经心满意足了。于是父亲就很踏实地一口气当了四十多年的兵,将大半辈子都献给了戎马生涯。父亲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从没有过半点的悔意,如果说当初父亲是为吃饱饭而走进部队,那么在以后的生活中,父亲的觉悟和使命感已远远超过了这种范围。

父亲曾参加过无数次战斗,除著名的三大战役之外,父亲还参加过抗美援朝,甚至包括并不十分著名的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在众多的战役中,父亲大难不死,这就注定了必有后福这句话。在战斗中,排、连、营、团……父亲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他每晋升一级都付出了血的代价,他身上三十八处的伤疤可以做证。最后在和平生活中,他的职务达到了他一生的顶峰:守备区司令。在中国部队的建制里,能叫上司令的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父亲终于是个官了。父亲是个官的优越感,在母亲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母亲是父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认识的,确切地说,父亲是在淮海战役认识的母亲。那个年代战火纷飞,兵荒马乱,首先遭受劫难的自然是老百姓。那时淮海战役已接近尾声,蒋家王朝眼见着江河日下,蒋家的军队穷途末路,见鸡抢鸡,见狗杀狗。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百姓不见宁日,逃难的人群遍地皆是。那一年母亲十七岁,裹挟在逃难的人群中仓皇北撤。母亲不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刚逃离家乡时,一大家子人,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在这期间,逃难的队伍曾遭到蒋军的空军部队热烈而又疯狂的轰炸。蒋介石的空军错把逃难的百姓当成了共军。因此,在那场劫难中母亲便和家人逃散了。父亲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和家人逃散已有些日月了。母亲仍在盲目地寻找着她失散的亲人,当时母亲也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东西了,就在这时候,父亲发现了母亲。母亲正躲在一个破败的小村外的一片小树林里,那时的母亲早已是饥寒交迫无力行走了。时间已近傍晚,母亲原打算在这片小树林里躲过这个难挨的夜晚,如果明天还活着的话,她将继续去寻找失散的亲人。正在这时,父亲的部队来到了这片树林旁,结果父亲就发现了母亲。父亲发现母亲的那一刻,吃惊不小,母亲的眉眼使父亲想到了他的妹妹。父亲是有过妹妹的,妹妹在七岁那一年的冬天,冻死在雪壳子里。妹妹是为了寻找赌博的爷爷和奶奶走进雪地里的,当时天黑雪厚,父亲的妹妹掉进了雪壳子里。她死前是挣扎过的,周围的雪地被她那双小手抓挠得面目全非,结果她没能挣扎出来,就那么伸着一双小手一直被冻死。

于是妹妹的形象永远定格在父亲的记忆深处,不论是在夜深人静的夜晚,还是在闲暇时明媚的阳光中,父亲总要想起妹妹。母亲命运的改变完全是因为她长得很像父亲的妹妹。父亲发现这一点以后,便长驱直入地向母亲走去。母亲在她十七岁的生涯中没见过多大世面,她本能地对挂枪的人有一种恐惧。她盯着走过来的父亲本能地哆嗦着身子,脸色因而变得苍白,毫无血色。母亲这种神色愈加像父亲死去的妹妹,父亲妹妹死时脸色也是这样的苍白。在那一瞬,父亲恍似觉得自己走在梦中。他差一点喊出妹妹的小名——小丫。当他回了一次头,看到本连的战士们正目光复杂地注意他的时候,他才从似梦似幻的感觉中走了出来。于是他张开的嘴里喊出一句:“老乡,别怕,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母亲一直居住在敌占区,以前听说过解放军,但对解放军并没有本质上的认识。她听了父亲的话,仍浑身打着哆嗦。

当父亲站在母亲面前时,母亲突然就给父亲跪下了,母亲哆嗦着说:“长官,你可怜可怜俺吧。俺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在母亲的潜意识中,父亲是要对她非礼的。在敌占区和逃难的路上,她曾亲眼见过许多年轻的姐妹被蒋军轮奸、杀戮。她跪在地上想求父亲放过她。

那一刻,父亲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觉得不是母亲在求他,而是妹妹在求他。他恍如听到妹妹在他身旁说:“哥,我饿。”父亲几乎不假思索地把身上的干粮一股脑地放在了母亲面前。母亲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惊得不知所措,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竟会是真的。母亲太饿了,她来不及多想,便抓起了地上的食物。那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她想:身遭不测是在所难免了。

父亲一直看着母亲狼吞虎咽,他深知饥饿的滋味,在那一瞬父亲下了决心——我要救她。在母亲狼吞虎咽完父亲所有的食物后,父亲把母亲带到了残破的小村里。在小村里,父亲为母亲找到了一间同样残破的小屋,小屋的主人不知是逃荒去了,还是死了。父亲一直看着母亲走进小屋,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柔情。父亲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如果妹妹仍活着的话,大概也这么大了。

于是父亲问母亲:“老乡,你多大了?”

母亲又一次给父亲跪下了,她颤抖着声答:“长官,俺刚十六岁,你就饶了俺吧。”母亲又一次误会了,她有意把自己说小一岁,表情也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想要以此来唤醒父亲的同情心。

“要是小丫活着,今年刚好十七。”父亲似在自言自语。

母亲忙说:“不,长官,俺十六。”

父亲叹了口长气,他弯下腰伸手把母亲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问:“你叫什么?”

母亲说:“俺叫桔梗。你饶了俺吧,长官。”

父亲从兜里掏出几块银元,那是他一年的军饷。父亲一直没舍得花,他把这几块银元放到母亲的手里。父亲望着母亲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说:“听着桔梗,这钱你拿着,以后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等打完仗我就来接你。”

说完这些父亲就走了,走在母亲疑惑重重的目光中。

父亲一直牢记着自己的话,母亲也同样牢记着父亲的话。

母亲惊讶于自己碰到了天底下的大好人了,不仅给自己吃的,而且还给了自己这么多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而且还口口声声让自己等着的话。母亲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了。待她清醒之后,走出残破的小屋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时,她又一次跪下了。这一次她跪得心甘情愿,地久天长,直到父亲的部队消失在村外的夜色中。

在之后母亲等待父亲的岁月中,她等得坚贞不渝,海枯石烂。她坚信父亲是个好人,她没有理由不等待父亲。

几年以后母亲终于等来了父亲,那时父亲已经是营长了。淮海战役结束不久,共和国便诞生了,蒋介石逃到了台湾,父亲的部队驻扎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当时抗美援朝战争还没有爆发,边远地区的剿匪工作仍在继续,总之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在这大好形势里,父亲刻骨铭心地想起了母亲。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他一想起母亲,便联想到了七岁的妹妹,举着一双冻得红肿的小手在雪地里挣扎的情景。当了营长的父亲仍然是光棍一条。许多将士在战争年代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找对象,现在全国解放了,在一片国泰民安的气氛中掀起了搞对象的热潮。父亲离开了部队,离开了北方那座城市,千里迢迢地找到了母亲。

母亲嫁给父亲以后一直没有工作,母亲从农村进城以后是很想工作的,但阴差阳错,母亲的想法一直没能实现。母亲嫁给父亲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便爆发了。父亲成了志愿军,在一个有风的夜晚跨过了鸭绿江,走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

那一年母亲刚刚二十出头。已怀孕在身的她和参战的家属一样,被安排在部队的留守处。母亲一边孕育腹中的孩子,一边牵肠挂肚地思念朝鲜战场上的父亲。她相信父亲会活着回来的。她自从见过父亲第一面之后,便鬼使神差地等待父亲,一等就等了几年,直到她又一次看见父亲出现在她面前。那一瞬间,她大叫了一声,差点晕倒过去。事后她想起等待父亲这事有些荒诞,她第一次见到父亲,甚至都不知道父亲的姓名。父亲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坚信父亲就是她的救世主。父亲的形象便像灯塔一样地燃在了她的心里,她更相信父亲是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的,父亲不论走到哪里,最终都会平安地回到她的身边。

母亲在等待父亲平安归来的日月中,生下了敏。母亲本想为父亲生个儿子的,她知道父亲喜欢男孩,父亲的意愿便是她的意愿。没想到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女孩,这使得母亲的情绪有些低落,低落的情绪又很快在母亲的心中烟消云散了。她想,只要能生女孩,男孩也一定会有的。只要父亲愿意,她甘愿为父亲生一个排一个连。那时她生活中最大的目的便是一边抚养敏,一边期待父亲平安地从战场上回来。

又是个几年以后,父亲又一次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母亲的面前。父亲平安回来,这在母亲的意料之中。当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母亲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便是:“下一次俺一准给你生个儿子!”父亲望望母亲,又看一眼躲在母亲身后偷眼打量着自己的敏,他笑了。

母亲很快便又一次怀孕了,没多久权便出生了。权果然是个儿子。产房里的母亲虚弱地冲父亲苍白地笑笑说:“俺说过一准给你生个儿子。”母亲从父亲的表情里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失落,母亲便又说:“俺还会生的。下一次一准还是个儿子。”

父亲看着权,看着母亲,然后闷头吸烟。他考虑的不是男孩、女孩,他考虑着以后的生活。那时父亲已从部队节约开支中察觉到将来会有紧日子过了。

果然,在权不满两岁的那一年,中国当代史中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向多灾多难的人们走来。父亲、母亲、敏、权一家四口人和全国人民一样过起了忍饥挨饿的日子。

起初部队比地方好一些,能定量地向军人及家属发放一些粮油及副食,到最后这些定量的东西也被取消了。定量的补助只对基层官兵,像家属及子女,户口在地方上的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了。母亲没有工作,敏和权正长身体,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围绕着母亲叫苦连天。父亲的日子要比母亲及家里的孩子好过一些,他每日三餐吃食堂。后来三餐也改成两餐了。父亲每天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饭菜偷偷地带回来,他舍不得吃,母亲也舍不得吃,他们看着敏和权如狼似虎地分吃着父亲的那份饭菜。母亲这时会背过身去擦眼泪,父亲勾着头吸烟,他极力地控制着不去看敏和权。阵阵袭来的饥饿感,使父亲又一次想起了十三岁以前的生活。敏因吃得太急,一口饭噎在了嗓子眼,她的喉咙呕呕作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父亲伸出手在敏的背上轻捶了两下。敏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三两滴泪水落在敏的头上。

那时父亲有许多大事需要操心。全团一千多号人马,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并不能放松训练。美帝苏修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中国,蒋介石在台湾也趁火打劫,时时刻刻想颠覆大陆。父亲这边忧国忧民,而全团人马因忍饥挨饿军心开始涣散。前几日,竟有两个新兵因无法忍受饥饿开了小差,准备跑回老家。还没有到火车站便被抓了回来,气得父亲扇了两个逃兵每人一个耳光。那两个兵就给父亲跪下,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求求您了团长,我们饿得实在受不了。让我们走吧。”

父亲拍着桌子大吼:“混账,放你们回家就不饿了么?”

两个兵又说:“要死就让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吧。”那时,饿死人的例子已不足为奇了。

父亲气得团团乱转,两个兵被带走后,父亲找来了后勤处长。他命令后勤处长一定想办法让战士们吃饱。后勤处长神情为难,不是他不想努力,而是实在没有办法。后勤处长还是搓着手走了。

秋天的时候,后勤处长终于弄来了半卡车白菜,却搭上了一条战士的命。后勤处长带着几个战士几乎跑了一天的路,通过正当着生产队长的昔日战友,在一个山沟里买来了白菜。其实山沟里的人们也正在忍受着饥饿,但战友念及战友的情分,以及军民鱼水情,还是动员每户社员都匀出几棵白菜,支援亲人解放军。后勤处长带着卡车拉着白菜连夜往回赶,结果在路上就发生了车祸,车翻到了沟里,车上的一个战士便牺牲了。

白菜拉回那天,全团官兵的心情都极为沉重,他们列队站在半卡车白菜旁向战友告别。后勤处长哭肿了眼睛。后来那半卡车白菜就晾晒在食堂门前的空地上,由炊事班长日夜看护。那些日子,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老兵坐在马扎上守望着那些白菜。经日守护使炊事班长困顿异常,他的头一点一点地向前垂落着。这时事情就发生了。母亲已经无数次光顾过晾着白菜的空地了,她被那些白菜诱惑得已经神不守舍了。她心里异常清楚这白菜不能拿,但敏和权因饥饿而发出的哭号声又使她下定决心非拿一棵白菜不可。于是她数次徘徊在晾着白菜的空地上,心里经过反复斗争后,她终于趁炊事班长的头又一次垂荡在胸前时,向白菜伸出了双手。

炊事班长还是看见了母亲怀抱白菜匆匆而去的背影。起初那一瞬他是惊愕和气愤的,但当他发现那是母亲而不是别人时,善良的老班长又把一双眼睛死死闭上了,他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不知为谁。

那棵白菜还是被晚上下班回来的父亲发现了。那已经不是一棵完整的白菜了,确切地说是半棵,另外一半被母亲迫不及待地做成了汤,又被敏和权狼吞虎咽地吃到肚子里。父亲发现那棵白菜后脸就白了,他声色俱厉地问了几遍母亲。母亲被逼无奈,终于从实招来。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便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母亲,也是最后一次打母亲。父亲打完母亲,拿起那半棵白菜便走出了家门,他的身后传来敏和权尖厉的哭声。

父亲把半棵白菜和十元钱交给后勤处长。待后勤处长明白过来之后,孩子似的“哇”地哭出了声。他边哭边说:“团长哇,我这个后勤处长没有当好呀——”

父亲摘下帽子说:“是我这个团长没有当好!”

当天晚上全团点名时,父亲宣布给炊事班长警告一次,原因是没有恪尽职守看守好白菜。父亲又在全团官兵面前做了深刻检查,理由是自己没有教育好家属。

白菜事件给母亲带来了极深刻的教训,同时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伤害。那次之后,她好长一段时间不再理父亲,她已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她是这么想的,果然也是这么做的。一大早,她便把敏和权叫起床了,父亲前脚刚走出家门,她便后脚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了。她背着权,领着敏,向郊区走去。

秋收已过,田野里空旷无边。母亲拉着敏背着权一直走向空旷的田野。秋收后的田野,早已被无数人翻找过几遍了,一个豆荚、一粒苞谷都已很难发现了,但母亲坚信会有收获的。于是她勤奋仔细地在田野里寻找着,落叶下、脚印中,母亲总能寻找到一星半点的颗粒,点点滴滴地把这些颗粒聚在一起,终于有一些收获了。回到家后,这些颗粒成了三个人的口粮。母亲总能把这些粗糙的颗粒加工成很细致的食物,敏和权吃上这些食物便不再哭闹了。父亲端回的饭菜,母亲不再让敏和权动一口。父亲一次次规劝推让都不能得逞,最后无滋无味地还是自己吃了。

父亲这一点被母亲在以后的生活中抓到了把柄,她对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看你当个官,俺娘仨可没借着你的光。”

母亲这么说,父亲总是默默地听着。

当然也发生了变化。变化最大的当数母亲。

那时的母亲已过了中年,敏和权都大了,日子虽不富裕,但吃喝是不愁了。于是母亲就很有心情地照料父亲,照料这个家。

母亲是一位家庭妇女。她没工作过一天,这就给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家庭妇女提供了充足的条件。那时,还不时兴家里请保姆,家里一切细枝末节的事,便都由母亲一人操持了。母亲吃完早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擦地抹桌子。等家里的陈设都明亮起来后,她便开始梳头换衣服,然后气度不凡地走出家门。看她的样子像是上街买菜,但她又不急于走出营院。从走出家门到走出营院大门,她从容不迫尽量使这个过程延长。原因是,在这过程中,她总能碰到许多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大都是一些军官及没有工作的家属们,不熟悉的大都是一些战士。不管熟悉或不熟悉的,他们一律热情又谦恭地和母亲打着招呼,年龄大一些的称母亲为嫂子,年轻的则称阿姨。这时的母亲,表情是晴朗的,神态是慈祥的。她一边应答着一声声问候,一边款款地向前走去。母亲每天出门,买不买菜都无关紧要,但走出家门享受一声声问候是少不了的。她走出大门时,门卫总要向她敬礼,进门的时候自然也一样。在守备区里,母亲和父亲一样著名。母亲往往从外面回来时,手里提几棵葱,或一捆小白菜。其实这些东西可买可不买,但这些东西是母亲每天出一次门的由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母亲开始做饭。母亲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做了一辈子饭。做饭这个差事早就对她失去了吸引力,况且在做饭菜的手艺上她又不思进取。于是一年四季的饭菜大都是一个味道。敏和权就经常反抗,言辞委婉地提一些意见。这时,母亲的态度是明朗的,她说:“不满意就自己做,不爱吃就下馆子去。”

敏和权不可能不吃饭,又不可能每日去下馆子,听了母亲的话,表情讪讪的。

父亲就说:“你妈做的菜很好,我爱吃!”

父亲这句话等于给母亲画圈了,定论了,任何人也无法翻案了。父亲说的不是假话,他吃母亲做的饭菜总是食欲极好,吃罢饭总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随着时代的变化,父亲的社交活动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其他单位请守备区的领导,有时是守备区请别人。因此,父亲在外面吃饭的机会便多了起来。父亲每次酒宴之后,都要回来再吃一次,他总是说酒宴的饭菜不如母亲做的好吃。时间长了,父亲再去吃酒宴不能在吃饭时间准时回来时,母亲就给父亲留一份饭。父亲这一做法,极大地鼓舞了母亲不思进取的想法。她不仅不思进取,还多了些沾沾自喜的味道。每当看到父亲酒宴回来之后,重温她的饭菜时,她的眼角眉梢都透着发自肺腑的喜气。于是她老调重弹的饭菜一如既往地做下去。敏和权看到大局已定也懒得多嘴。直到敏和权自己单独成家另过日月,才结束了这一段无法忘却的历史。

父亲不识几个大字,母亲也几乎不识什么字。这是父母那个年代共同的悲剧。父亲在十三岁参军前一个字也不认得,到部队后曾参加过部队组织的文化学习班。有时刚认得几个字,就又打仗了。等打完仗下来,刚认得的几个字又忘了。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父亲总算认识了几个字。母亲也没上过一天学,小时候家里穷,又是女人,认字的机会自然是没有了。母亲认识的几个字大都是父亲教的,所以说,母亲认得的字的数字绝超不过父亲。字识得太少,这给父亲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父亲最认得的几个字是自己的名字。当然父亲的名字也是参军后领导给起的,叫石光荣。在以后的岁月中,父亲会经常遇到诸如签字这样的麻烦事。父亲是会写自己的名字的,但经常会把这三个字的秩序弄乱了,比如石荣光或者光荣石等,看见父亲签错字的下级,想笑又不好笑,于是就忍着。父亲端详着自己乱了秩序的名字认真地琢磨着,半晌之后,把签完字的文件或者收据之类的东西递给下级道:“他个娘,写个名字也怪累人的。以后我就画圈吧。”

于是以后父亲就开始画圈了。父亲的圈也总是画不圆,歪七扭八的,有时像只梨,有时像只桃。父亲看着自己的圈安慰似的说:“好赖就是它了。”

下级就笑,隐忍的那一种。

父亲也笑,很开心的样子。

父母虽识字不多,但报纸总是要看的。父亲的办公室里订着几种报纸。白天工作忙,父亲没有时间看报纸,便晚上带回家来看。早些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机,只有收音机。父亲看报纸时,总要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他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看报纸。这时父亲的耳朵和眼睛都异常地专注,眼睛落在报纸他认得的一个字上便凝神不动了,耳朵却十二分认真地听着收音机播报的新闻。他相信,报纸印出来的事就是收音机里说的。父亲虽认字不多,记忆力却惊人,只要收音机里播报过的新闻,他总能过耳不忘。于是在会上,父亲总能一套套地讲出一些国内外的大事来。因为父亲认字不多,他每次讲话时自然不会有什么讲稿,但每次讲话父亲总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父亲极有演讲的才能。

母亲在一般情况下是不看报纸的,母亲看报纸的时间是来客人的时候。客人大都是父亲的一些下级或者其他部队的老战友出差路过此地,来家里坐一坐。母亲在为客人泡完茶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事可干了,但她也并不想离开,于是便看报纸。她看报纸先看图片,把一二三四版的图片看过之后,她的目光便定在报纸的第一版上不动了。她在认真地听父亲和客人或者下级讲话,因此,母亲就了解了许多父亲单位上的事。父亲在工作中,母亲以妇人之见影响着父亲,使父亲的水平打了些折扣。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敏和权在流逝的岁月中渐渐就长大成人了,那时中学毕业后还不时兴考大学,参军却是部队干部子女中最时髦的出路。当兵也不会在父亲本单位当,而是采取走出去,请进来的办法。父亲有许多老战友,都在本城驻军中担任着重要角色,于是父亲便把敏和权纷纷送到战友的门下去当兵。战友的子女自然也会被很放心地送到父亲的门下,这种战友之间相互帮忙的例子在当时极为普通,也最为常见。

先当兵的自然是敏。敏先是在本城某集团军里当卫生兵,后来敏就提干了。敏提干是很自然的事情,提干后的敏仍然是在医院里工作。在部队医院工作的敏自然认识了许多前来住院的干部战士。部队医院里前来住院的病号都没什么大病,单调的连队生活使人乏味了,便纷纷流动着到医院里“泡”上一段时间。这些青年男人们来医院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看同样青春的女兵们。年轻女兵们在他们眼里个个都是那么漂亮,于是有事没事总爱和这些女兵们瞎“贫”。“贫”来“贫”去,青年男女就会贫出点事端。敏和一个排长就“贫”出了事端的苗头。

敏很漂亮,敏的身上集中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父亲是北方人,母亲是南方人;父亲耿直豪放,母亲细腻柔弱,这就结合出了敏的长相和特点。和敏犯“贫”的人多得数不清,但敏一个也没看上,单单看上了姓王的排长。王排长和敏同岁,个头足有一米八,是团部球队的中锋。敏和王排长“贫”上之后,相互都有舍不得的苗头了。每当机关组织篮球赛事时,敏不管是否值班,她总要想办法去看王比赛的。场地旁最热情的观众可能就是敏了,一场比赛完事之后,敏总会红了手掌,哑了嗓子。这是敏痴情的结果。王也会不失时机地频频来到医院里和敏约会,能遮挡住人的晾衣场上,小树林里都留下了敏和王出双入对的身影。无疑在那时刻,敏和王走火入魔地恋爱了。

首先发现这一苗头的当属母亲。

以前敏没恋爱时,在不值班的时间里总要回家。她和母亲的关系也亲密无间。自从敏走火入魔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敏十天半月的不回家一次,就是回来了也待不多长时间又匆匆地走了。那时的敏浑身上下笼罩着爱情的光芒。敏为爱情而变得消瘦了,但脸颊上却红晕出升,始终处在神情亢奋发烧发热的状态。这一切都使母亲疑窦丛生。母亲便计上心来。

那一日是个星期天,敏照例打电话说,今天加班就不回来了。敏放下电话不久,母亲就又给敏的科室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事找敏,接电话的人说:“敏今天不值班。”

母亲说:“噢——”

原来如此。母亲并不声张,她开始包饺子,这是母亲一生中做饭水平一次质的飞跃。母亲终于包好了饺子,她打发权去给敏送饺子去。起初权不太情愿,后来母亲偷偷地把父亲的一盒烟塞到权的兜里,权才高兴离去。那时权快高中毕业了,已经开始偷偷学着抽烟了,这事母亲知道,父亲并不知道。母亲对权学抽烟的事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地佯装不知,在她的观念中,男人吸烟、喝酒那是很自然的事。

权受到了母亲的奖励,情绪高涨地来到敏的宿舍。敏的宿舍平时住了几个人,今天是星期天,不值班的回家了,值班的便都到科里去了。因此,敏在这大好的时光中,正如火如荼地和王谈情说爱。权费了好大的劲才敲开敏的门。权就看到了王,王也面色潮红,头发蓬乱。权也快算是大人了,一看就什么都明了,把装着饺子的饭盒递到敏的手上,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刚开始权并不想对母亲说出真相,母亲就说:“权你说实话,以后俺还帮你偷你爸的烟。”权经不住母亲的诱惑便把看到的一切都说了。母亲就笑了笑,意味深长。

晚上,敏终于回来了。母亲召集了父亲、权一起讨伐敏。敏觉得躲是躲不过了,招不招那是早晚的事,于是便把什么都招了。

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说什么。第二日上班的时候,父亲就给老战友的下级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要调查一下王。调查结果很快就有了,王出身贫农,根红苗正,只是家境贫寒。

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通了个气。父母一致认为这门亲事不合适。父亲、母亲在晚上睡觉时经常商量家里家外的大事,有许多著名和不著名的大事都是在床上研究决定的。父母否定了王,很快就肯定了何。何是父亲一位老战友的儿子,老战友在另一个守备区当着司令。父母认为司令的儿子娶另一位司令的女儿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父亲又一个电话打到当司令的老战友那里。两人先是扯了一通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往事,但话题很快便转到何和敏的身上。两个司令心有灵犀,很快就达成了意向,让何娶敏。这是最合适的一对了,还费那么多口舌干吗!娶就是了,嫁就是了。

这是敏的末日,也是敏的开始。

敏和何在父母的精心安排下,谈起了“恋爱”。起初敏死也不同意,父母便把敏和何反锁在屋子里。敏哭泣,何吸烟,两人不说一句话。何找话和敏搭讪,敏不理,一心一意地哭。

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效果并不理想。敏仍抽空和王见面。

父亲母亲又在床上商议了一次,后来母亲就说:“把王调走,看她谈不谈。”

父亲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便又定下了一个事。次日,父亲就又打了个电话。没两天,王便被调走了,调到离城市有几百里的一个哨所当排长去了。

敏在现实面前不得不低下自信的头颅,于是她只能和何成双入对了。

不久敏和何便结婚了。

何在父亲的手下先是当参谋,后来当科长。何对敏百依百顺,何对父母更是唯命是从,何是个聪明人。就在父母认定敏和何是最适合的一对恩爱夫妻时,敏和何离婚了。当然这都是父亲离休以后的事了。

权的婚姻几乎遭到了和敏同样的下场。

权中学毕业后自然也是当兵,自然也在父亲老战友的门下,父亲这位老战友在省军区。权当的是文艺兵,权很有些文艺天赋,这一点,一点也不像父母。在学校的时候,权就在文艺宣传队干过,演过洪常青,也演过杨子荣。权上学时还看过许多书,权看的书都是一些在当时被认为是有毒的爱情小说。因此,权感情细腻,多愁善感,又有些早熟,这一点很像母亲。

权一直在省军区文艺宣传队当兵。宣传队里有男兵也有女兵,一天到晚唱唱跳跳,男男女女在一起嘻嘻哈哈,很快乐的样子。有男女的地方就会产生爱情,这一点也不奇怪,权就有了爱情。和权产生爱情的是一位拉小提琴的女兵,叫斐。斐很不一般,父母都是搞音乐的教授,因此她在父母的影响下很小就拉琴,斐在琴声中长大,显得苍白而又端庄。斐文静而又忧郁,这和她拉琴不无关系。斐爱拉古典音乐,也拉外国名曲,那些名曲大都和爱情有关,于是斐就显得与众不同,非同凡响。按理说斐是不会来当兵的,原因是父母搞音乐搞出了问题,被人说成是封资修,于是斐的父母被发配到偏远的农村去改造了。正巧,斐的一个什么亲戚和部队某位领导沾亲带故,这么着斐便来到了部队。

斐除拉琴外并没有其他特长,既不会唱也不会跳。文艺宣传队演出的大都是样板戏,或者是自编自演的有关干部、战士的小节目,斐的小提琴就很少派上用场。斐就显得比较孤独,这和她有些忧郁的性格完全相符。斐的孤独显得与众不同又出类拔萃,很快便博得了权的喜爱。权在到宣传队一年三个月后,便顺利地提干了,提干后的权职务是正排级宣传队创作员。权除编排一些小节目外,也客串着演洪常青和杨子荣,权干的都是一些很光荣的事情,引起女孩子们的注目这很合情理。唯一对权不冷不热的女孩便是斐,斐便深深吸引了权。权很快就爱上了斐,斐这种女孩子是外冷里热那一种,最好征服也最不好征服。权在文艺宣传队里多才多艺,又这么快就提干成人,博得斐心动也不是件太难的事情。

两人的爱情之花便奇异地开放了。权不是敏,敏的教训权时刻深深牢记,权多愁善感,但又很有心计。权在爱情问题上显得老到而又沉稳,那些外国爱情小说无疑对权帮助巨大。权不像敏那样张牙舞爪,权自认为自己是干大事的人,连一个小小的爱情都搞不成功,还能成就什么大事!权在不显山不露水之间,跟斐那个了。有了初一就有十五,这在爱情男女中几乎成了规律。那一年权二十一,斐十九。权在爱情问题上是要先斩后奏的。

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也没什么,权是父母的宝贝儿子,权在父母的心目中要比敏重得多。在权偷偷吸烟、喝酒的问题上,父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们找一个儿媳,又是斐这样的儿媳,他们理应不会难为权。

结果事情却发生了。事情的起因是父亲的一个老战友荣升到军区当上了参谋长,这对父亲和老战友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在老战友荣升参谋长后不久,给父亲来了一个电话,说了许多关于友谊的话题,这令父亲大为感动。参谋长话锋一转就提到了自己的女儿,参谋长的女儿叫静。静正在父亲手下当一名机要秘书,刚二十就转干了。这在那个年代,或当今这个年代,将门虎子(女)一点也不奇怪。参谋长在说到静时是轻描淡写的,他在着重说权,权他是见过的,于是在电话里他把权表扬得无以复加。最后军区参谋长就总结地说:“要不就让两个孩子那啥吧,老石你看呢?”

父亲就什么都明白了,当即在电话里向老战友表态:“就让两个孩子那啥,参谋长你放心吧,哈哈哈哈……”

又是在晚上睡觉时,父亲把这一重大喜讯传达给了母亲。母亲就说:“这事好哇,其实俺早就琢磨过这事,还怕人家不愿意呢?”

接下来父母又分析了一通眼下的局势,老战友如今当上了参谋长,他的年龄比父亲还要小两岁,今天能当上参谋长,谁敢说以后不能当上军区的司令?要是和老战友能攀上亲家,这就是亲上加亲了,以后诸多问题还有啥说的?

那一晚,父母盘算着将来,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觉。

第二日,由母亲打电话把权召了回来,语重心长地把人生大事说了。权当时想,终于来了,但权没乱了方寸,他也一五一十地把和斐的关系说了。母亲的脸色就有些发白,母亲毕竟是母亲,母亲很快镇定下来说:“只要你和斐断绝关系,斐的事怎么都好说,以后入党、提干就包在咱家身上了。”

权说:“那是不可能的!”

敏的那一幕又出现了。权毕竟不是敏,权要显得坚强而又果敢。被反锁在家里时,他一边吹笛子一边思念斐。这样权和母亲坚持了足有半个月,仍分不出胜负。权觉得自己迟早会胜利的,他认为主动权在自己手里。他已快刀斩乱麻让斐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说生米早已做成了熟饭,别说母亲,就是老石也没辙。权在被母亲“囚禁”了半个月后,扬扬得意地把最后王牌亮了出来。他原以为亮出这张王牌父母就没招了,没想到一连两天没见动静。

在这两天中,母亲采取了行动。她把斐带到了医院,先是做了检查,随后就把斐肚里的孩子做掉了。斐的工作异常好做,三言两语之后,斐只剩下了无助的哭泣。权不在她的身边,斐的主意和勇气便都烟消云散了。母亲轻而易举地处理了斐肚里的孩子,同时也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权。权确信之后,疯狂了。他开始哭闹,几乎失去了理智,要死要活。他一边痛哭一边发誓:非斐不娶,宁死不屈。

母亲在几乎失望的情况下,采取了果断措施。她开始绝食,用生命与权的一意孤行进行最后的较量。那几日,不论是白天和夜晚,她把自己和权锁在一间屋子里。权起初不理,躺在床上蒙上被子。母亲不仅绝食,而且还给权下跪,长跪不起。她用她的隐忍和脆弱的权抗争着。权起初不理,后来权就哭。母亲闭着眼睛几乎匍匐在了地上。母亲开始呼吸短促,三天以后母亲真真假假地躺在了地上,面如死灰。权真的害怕了,他跳下床抱住了母亲大哭不止地说:“妈,我答应你了。妈——”

母亲也哭了,为了自己的胜利。权哭得伤心无比,为了自己的失败。权提出了最后的条件:让斐入党,提干,然后调她回自己的老家去。

父亲答应了,用最快的速度给斐办理完所有的手续。

又过了不久,权便和静举行了婚礼。

权和静结婚后,权调出了文艺宣传队,告别了那个令他伤心落泪的地方。后来权开始写小说了。

他和静不吵不闹,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后来二人也生了一个孩子。权经常独自一人吹笛子,笛声缠缠绵绵,在母亲听来像南方的雨季。

80年代末,权和静终于离婚了。离婚之后的权去了南方,不久他就和斐结婚了。斐一直在等权,斐已成了音乐学院的一名老师。权却成了自由撰稿人,一心一意地写爱情小说,小说红遍了南方也红遍了北方。

权写小说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就是自己的真实姓名,父亲母亲也不会知道权会写小说,因为他们从来不看小说。最主要的是,他们认不全那些字。

在父亲离休之后,敏和权双双离婚。这给父母的心灵带来很重的创伤,他们到死也不会明白,他们为两个孩子精心编织的生活,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他们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这一个问题,这成了他们晚年一个主要的话题,他们明白了么?理解了么?

父亲的婚姻观是:男人在女人的帮助下过日子。

母亲的婚姻观是:女人一旦嫁给男人,就应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死与共。

父亲所在的守备区解散前,他是听到了一些消息的。父亲的消息当然来自老战友们的关怀和叮咛。那些日子父亲的心里很苦闷也很彷徨。父亲在得到守备区撤销的同时,也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部队将士要恢复军衔制。军衔对父亲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父亲还记得抗美援朝回国后,部队也授过一次衔。那时他是少校团长。父亲雄心勃勃,今天是少校,以后就会是中校、上校……这样一路晋升下去,成为将军那是迟早的事。没想到,几年之后军衔又一次被取消了。父亲和所有的干部战士一样,换上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了。父亲很失望,做将军的梦幻成了泡影。父亲在成为守备区司令之后,对成为少将仍耿耿于怀。他做梦都梦见自己此时已是少将军人了,少将已是真正的将军了。

就在这时,父亲得到了守备区即将撤销的消息,守备区在裁军百万之列。父亲不仅知道这些,他同时还清醒地意识到,他这个守备区司令将成为光杆司令,没有部队的将军还会是将军么?换句话说,父亲的守备区司令做到头了。

那些日子,父亲在得到这些消息之后,心情似被霜打过一般,枯萎到了极点。但父亲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和挣扎,他想起了那些老战友,至今父亲的老战友大部分仍在各条战线上战斗着。

父亲给这些老战友打电话时都在家里,时间也选在晚上。通话时,灯是黑着的。黑暗中父亲和老战友讲话有一种亲近感,同时也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全感。父亲一次次和老战友接通电话,简单的寒暄过后,很快便进入正题。父亲讲话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据可靠消息,我们守备区要撤销了。我老石也要完蛋了,快拉兄弟一把吧……父亲可怜兮兮地讲完这些话之后,他在老战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弟兄们都处在水深火热、风雨飘摇之中,都已自顾不暇了……父亲一次次地把电话打出去,得到的大多是同样的消息。放下电话,父亲便长时间地沉默。他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头在他脸前一明一灭。母亲这时会很小心地在暗处陪坐着,父亲在打电话时,母亲大气也不出。她在屏声静气地等待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消息,结果她和父亲一样地失望。

父亲在打完又一个电话之后,他诉了苦,也听了老战友诉完苦之后,愤然地把电话挂断了。他站起身,悲愤地长叹一声。他望着很酣的黑暗,感叹地道:“怎么会这样,现在不打仗了,用不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了是不是,想把我们一脚踢开是不是?”

父亲冲着黑暗质问着,他每说一句,母亲就在暗处哆嗦一次,仿佛父亲是在质问她。

于是母亲就很没有底气地安慰父亲道:“老石,咱们再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父亲就突然打开了灯。突然而至的光明把父亲、母亲都吓得一哆嗦。父亲在光明中干干地说:“我要给军委写信,我不服!”

父亲真的就要写信了。他坐在桌前,纸和笔都是现成的。于是父亲提笔写信,父亲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眼前竟是一片黑暗。以前费劲巴力认识的那些字,此时都烟消云散地落在了他的脑后。父亲写出一两个字之后,便把那张纸撕烂了,他始终找不到一种流畅的表述方式。

母亲这时是极殷勤的,她小心地为父亲倒满茶水,立在父亲一侧,又紧张又兴奋地注视着父亲握笔的手。她多么希望父亲的笔落在纸上就那么源源不断地写下去呀,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以引起军委领导人的重视和同情。守备区是重要的,比守备区还要重要的是像父亲这些老战士,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可惜,在写出几个鸡爪子似的字之后,父亲就停住了,茫然地望着前方。母亲就鼓励着:“老石你写吧,一会儿俺给你下面去。”

父亲就说:“日他娘哟!”

三把两把又把刚写出的几个字撕掉了。父亲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可不知该怎么说,冲谁说。

那些日子,父亲在梦中仍长吁短叹。和父亲同样悲哀的自然是母亲,她在父亲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入眠,在大部分夜晚里她睁眼迎来了天明。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把父亲当成一棵大树,大树倒下了,她这棵小草能不难过么?母亲凭着一颗女人心,觉察到眼前即将发生的变化。

守备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知道即将被撤销的消息。昔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各种传说和消息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军营。

母亲发现自己的家里冷清了许多,以前在那些宁静的日子里,客人总是盈门的。这些天来家里的客人选择的时机大都是父亲不在的时间,因为在这种时候,客人们是自由的。这是客人们在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

在守备区父亲是司令,是这方水土的衣食父母,下级有些困难都希望能找到父亲倾诉一番。在办公室的父亲很忙,历来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因此有困难的下级总愿意找到家里来向父亲倾诉。为了表示亲近和诚意,客人们总要带些东西,例如老家的一些土特产,或者两瓶酒两条烟什么的,这些东西当然随客人的困难大小、职务高低而定。父亲从不拒绝这些客人上门,也很有耐心地倾听下级们诉苦,但想把带来的东西留在家里是万万不能的。

客人走的时候,会故意地把带来的东西像遗忘了似的放在某个角落里,父亲总是说:“同志,请你把东西带走!”

同志就一脸尴尬,努力笑着,说一些不成敬意的话。父亲不听,仍说:“同志,请把东西带走!”

父亲说这些话时是一脸严肃的,毫无商量的余地,同志便只好沮丧地把这些东西带走了。父亲不收这些人的礼品,但该办的事还是要为下级办的,结果弄得下级就很感动。在父亲不在家时,又偷偷把东西带过来了,和母亲寒暄一阵便把东西留下走了。这时,母亲也会像父亲似的说:“同志,请把东西带走!”母亲说这话,神情和语气全没了父亲的威严和决绝。同志便真诚地笑一笑,说了热忱又感激的话,然后就走了。母亲觉得没有理由不收下这些东西了,就收下了。母亲收下这些东西后,从不向父亲言说,而是把这些东西先放起来,放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家里柴米油盐的这些事父亲从来不过问的。父亲要喝酒也要抽烟,这些东西都是母亲张罗!过一段时间,父亲烟酒断顿时,母亲便把客人的东西拿出来,父亲也不问是从哪里来的,就抽就喝。

时间长了,客人们便都在父亲不在家时来拜访母亲。有事的客人自然都不是空手的,他们向母亲倾诉自己的难处和不公,希望得到父亲正义的指示。来人说得很动真情,声声血、句句泪的,母亲听得也很投入,不时也陪来人叹气或流泪。来人倾诉完了,便告辞了,母亲仍会说:“同志,请把东西拿走吧!”母亲自然说得并不果决,甚至语调里充满了柔情,来人的东西自然也是不会拿走的。

母亲收了来人的东西,心里自然对来人的困难充满了同情,在晚上和父亲躺在床上时,总是要向父亲传达一番的。母亲在传达父亲下级的困难时,总要增加一些发挥和创造,发挥创造的程度要依据来人礼物的轻重而定。礼物重些的,发挥的余地自然要大一些,而且要反复强调,直到引起父亲的重视,答应母亲在这件事情上过问一下,母亲才住口。于是安然地和父亲一起走进梦乡。

渐渐地,在守备区干部、战士的眼里,母亲变得和父亲同等重要起来,私下里在守备区干部战士中流传起一句民谚来:有困难找老邱。老邱就是母亲。母亲的威望在守备区直线上升,母亲走在守备区营院里,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要向母亲恭敬地问候,她迎接一个又一个虔诚的军礼。母亲只是父亲的家属,享受如此的待遇是守备区非军人中独一无二的。于是,母亲有十二分的理由在营区里昂首走路,面带自信地微笑,这种心态使母亲愈发地显得年轻而慈祥。

父亲对母亲私收下级礼品的事是有些察觉的,证据也是有的。于是父亲就在床上批评母亲道:“老邱你不要这样,这样下去是要犯错误的。”父亲也一直称母亲为老邱,虽然他比母亲要大上几岁。

父亲这么批评母亲,母亲总是口服心不服地说:“下次注意就是了。”父亲不再说什么,停了停母亲又说:“现在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谁不送礼?又有谁不收礼?礼又不是你收的,俺一个家庭妇女又有啥错误可犯!”

父亲心平气和地说:“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

母亲说:“不送礼你就不给下级办事了?”

父亲想想也是,下级有困难,只要合情合理的,他总是帮忙解决。当然这种合情合理每次都少不了母亲发挥创造的成分。但父亲还是说:“办事归办事,收礼归收礼,这是两回事。”

母亲说:“知道了,俺不会犯错误的!”

母亲虽这么说,礼照旧收,错误照旧犯。

父亲对待这件事,也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母亲便觉得自己的做法已经合法化了,因此,母亲收礼更加如鱼得水起来。

在守备区即将被撤销,人心惶惶之际,父亲的家一下子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母亲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不安。

她多么希望有人再一次敲响家门呀!

父亲在绝望的时候就想到了他的亲家,原军区参谋长。正如当年父母预料的那样,他们的亲家早已是军区的副司令了。这证明了,父母同样具有远见卓识,他们在关键时刻想起了自己的亲家。其实他们早就想到了,只是父亲都在有意回避着亲家,因为权正在和静闹着分居。早在几年前,权和静就双双离开了部队,他们一离开部队,原本貌似平静的小家便爆发了种种矛盾。权和静的矛盾引起了父母的高度重视,他们几次召见权,仔细询问矛盾的过程。权是什么也不说,在沉默中听着父母用高高低低的声音批评自己。父母在婚姻问题上都没有什么理论可以依据,有的是做父母的那份责任和威严。很快父母的批评就显得苍白无力了,最后终于偃旗息鼓。权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待父母平息下来,他摁灭手中一直燃着的烟说:“那我就走了。”

权就走了。权和静的矛盾依旧存在,隔三岔五地爆发。每次爆发,静便投奔自己父母的家,扔下权和孩子,权便把孩子送到父母这里。每到这时,父母便知道权和静又爆发矛盾了,于是又引起父母更加严厉的批评。权很乖顺地听,听完就走了,并不见吸取教训的样子,这就使得父母异常气愤。

到后来,权和静终于分居了。分居的局面一直持续着。权和静从闹矛盾那天起,父亲就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亲家、已当上了军区副司令的老上级。父亲总想找个机会把权和静的事向亲家汇报一下,但又想到权如今闹成这样,自己是有责任的,很难启齿,于是便一直拖着。

在这关键时刻,父亲知道躲是躲不过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父亲在床上和母亲反复商量研究决定,向亲家求救。

父亲终于打通了亲家的电话,亲家一如既往地热络。亲家甚至在电话中怪罪父母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自己打电话,还说要找个时间老哥俩要小酌一次,畅叙一下心曲。父亲被亲家的真诚感动了,同时也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而感到脸红。在这种真诚的气氛之中,父亲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的曙光,在不远的地方闪烁着。父亲和亲家绕了一个大弯子之后,终于说到了守备区和自己的命运,亲家果然直言不讳地说:“裁军这是军委定下的事,咱们都一把年纪了,听从党的安排吧……”

父亲听到这儿心里就凉了半截,刚开始那点热乎劲儿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还是委婉地把自己的心愿说给亲家听。这引起了亲家强烈的共鸣,其实亲家的心愿和父亲是一样的,他们何尝不想就这么一路风光地干下去呢?就这样,父亲和亲家在电话里沟通了两个小时,才放下电话。放下电话的父亲冷静了下来,然后他就明白了,原来亲家也在被“裁”之列,也就是说身为军区副司令的亲家也已是自身难保了。他又想到了,亲家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咱们都找一找吧,分别跟领导谈谈,也许有希望,但估计用处不大……”

父亲想起亲家这前后矛盾的话,彻底失去了信心和斗志。那一刻,父亲似乎老了十几岁。但他不想就这样失败,他要努力,他还要争取。那些日子,父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频繁地向军区各位领导家打电话,父亲动用了这么多年所有的关系,他想起了战友,想起了同乡,想起了对自己不错的领导……父亲给这些人打电话时是低声下气的、可怜巴巴的。父亲说:“首长,我小石还小呢,身体也没什么毛病。我是还可以干一干的……”

那一年,父亲五十六岁。五十六岁的父亲在说自己还小时,心里充满了一种悲壮感。母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听着,听得她也眼泪汪汪。

父亲又说:“老张,看在咱们十几年交情的分上关照一下吧。我并不大,才五十六岁,还小呢……”

父亲还说:“老首长,您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我还小呢……”

那些日子,父亲绝望得要死要活。他时常在办公的时间里偷偷地溜到办公楼的最顶层,凝望着营区。看着那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悲凉,在那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父亲在想什么呢?没有人能说得清。

母亲独自守在家里,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空空落落的房间,心里充盈着前所未有的荒凉和忧伤。她已经没有心情更没有良好的状态出入家门了,即便出门,她还能找到昔日良好的感觉么?茶几旁那沓报纸已落满了灰尘。家里已很久没有客人来了,报纸是自然不需要看了。一个人在家,看那些报纸给谁看?寂寞忧伤的母亲回想起这个家昔日的辉煌。

大约从父亲当上团长那一年开始,老家的人已经把父亲看成是很大的一个“官”了。这在老家频频来人的次数中可见端倪。来人初始于母亲的老家,其实母亲老家没有什么亲人了,自从母亲在逃难的路上和家人走散以后,便再没有下落了。父亲把母亲从小村接走后,曾专门为寻找亲人,两人双双回过一次“家”,仍然没有找到母亲亲人的下落。可以想象,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亲人不是饿死了就是被国民党的飞机炸死了。母亲对寻找自己的亲人失去了信心。起初的日子,她还曾为亲人的下场伤心地哭泣,随着时间的流逝,便渐渐地淡忘了。

父亲十三岁离家参军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对父亲的父母——那两个赌徒,他没有什么眷恋的,父亲已料定了他们的结局,不是死在赌桌上,就是饿死在千疮百孔的小屋里。令父亲伤心落泪的仍然是妹妹,他一想起老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妹妹被冻死时的样子。妹妹在雪地里举着一双小手,眼睛望着远方。父亲一想起这个场面,恍惚间觉得妹妹在呼唤他,等着他去救她,父亲想起这些,心就被刀戳了似的痛。父亲恨自己的父母,由父母扩展到恨自己的家乡。他离开家乡后,便铁了心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次。好长时间,父亲和家乡断了往来。

母亲却和自己的家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母亲一个人等待父亲的日子里,她得到过无数小村人的接济照料,这一点她没有忘,父亲也没忘。因此,母亲有理由和家乡人来往。终于,村人们千里迢迢从南方来到北方,找到了母亲的门下。因时间久远,母亲对那些乡亲的面容已经淡忘了,但熟悉的乡音,使母亲很快便和乡亲们亲热起来。乡亲来的不是一人,而是一伙,他们在家里住下来。他们来到这里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们知道母亲嫁给了一个“官”,作为接济过母亲的村人便有理由来这里看一看,走一走。他们久居乡下,对城市早就有了一种仰慕和神秘感,他们起初把母亲当成了沟通城市的桥。

那时,困难时期刚刚过去,父亲只是个团长,家里的条件并不好,住房也紧张。来的人之中,有男乡人也有女乡人,他们是搭帮结伴来的。因此,住宿便成了问题。最后,父亲带着权和男乡人们住在一间房里,母亲带着敏和女乡人们住在一起。那些日子,家里热闹而又混乱。乡人们大声地讲话,大声地吐痰,大声地在厕所里大小便,家中一副鸡犬不宁的样子。白天的时候,父亲去上班,母亲打发走敏和权去上学之后,便带领男乡人女乡人们去逛街。城市永远都对农村人有着一种深深的吸引力。他们在母亲的引领下如饥似渴地在城市里漫游着。采购是谈不上的,他们的腰包里没有那么多的闲钱,他们来到这里是来看望城市的。出发前,母亲已把干粮备下了,一行人带着馒头和咸鸡蛋,馒头是母亲自己做的,咸蛋是母亲腌的。一直到傍晚时分,乡人们在母亲的引领下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来。一进门,村人们便一屁股坐在地下了(凳子不够用),母亲还要为一家人和乡人们准备晚饭。母亲在做饭的过程中,乡人们抽了支烟,又喝完了一壶茶之后,精神慢慢地回转过来。然后他们兴奋地议论城里的一切,像坐在田间地头议论收成似的。

就这样,母亲老家的乡人们在家里住了几日之后,城市也逛得差不多了,城里的饭也吃了(他们一直称母亲做的饭为城里饭),但并没有人提出要走。乡人们的介入,已使父母的正常家庭秩序受到了影响。母亲虽心存对乡人们的感激,但也不能这么无限期地随乡人们住下去。在母亲和父亲简短地商量后,吃饭的时候,由母亲提出。母亲说:“地里的庄稼收了吧?”乡人答:“收过了。”母亲说:“二遍麦该种了吧?”乡人们:“就这几天。”母亲说:“各位表婶表叔,俺小邱不是不想留你们,你们都太忙还要种二茬麦,俺就不留你们了。等明年庄稼收了,再来住。”于是表婶表叔们便异口同声地说:“该回了,该回了。”并一致决定,明日就回。父亲、母亲便吁口气,看着即将要走的乡人,觉得这几日也没啥。晚饭后,父亲陪着乡人说了许多话。

第二日,吃过早饭后并不见乡人们走,他们也不提议去逛街,而是照旧坐在地上床下说一些关于种二茬麦的话题。母亲也不好说什么,一旁陪着。直到父亲晚上回来,看到这些乡人们仍没走,便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也正疑惑,两人琢磨了一下,才明白车票还没有给人家买。母亲吸取了教训,第二日,一吃过早饭,母亲便带着乡人直奔火车站。买过火车票,一直把家乡人送到车上,母亲才真正吁口长气。

接下来的连续两三个月里,一家人过起了紧张日子。家里的米面吃空了。那时部队吃的也都是定量,家里也只有父亲一个人挣工资,买完车票后自然也要紧张一阵子。

在连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一家人连续地喝粥。父亲、母亲能忍受紧张的日子。敏和权一坐到桌前,端起粥便往碗里掉眼泪。父亲就说:“没啥,这比我小时候强多了。你们的爸爸小时候是靠要饭长大的。”

敏和权这时就哭出了声,原因是他们刚被老师批评过。批评两人的理由是:两人在上课的时间里不停地请假上厕所。敏和权都感到委屈,他们不能在老师面前哭,便在父母面前哭,把泪水流进稀薄的粥碗里。

父亲当团长时,老家来人其实只是一个开始。随着父亲职务的升迁,来人的次数便愈来愈频繁了。当然首先仍是母亲老家来人,他们不再单纯地亲近城市和向往城市了,再来家里时,便而有事求父亲。在当时的年代,当兵很时髦,当兵不仅可以暂时离开农村,在部队里还有希望入党、提干,那就意味着光宗耀祖了。最不济的,找个对象,也比平时好找了许多。

聪明起来的乡人也不再单纯地和母亲攀同乡关系了,他们绕来拐去的总能和母亲套上一层亲戚关系。于是在那些日子里,家里经常出现一群喊母亲姑、姨或奶的适龄青年男女。他们在父亲或者其他长辈的带领下,前仆后继地来到家里。他们的目的简单而又明朗,那就是当兵。

他们住了下来,吵吵嚷嚷,不住地呼唤父亲,亲切地叫着母亲,然后阐述着自己当兵的理想。

那时家里仍不富裕,敏和权仍在上学。三五人一伙来到家里,一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弄得父亲有些心烦意乱。

母亲在这种大呼小叫中,似乎寻找到了某种尊严。那些日子,她虽累虽苦,但心情是快乐的,她喜欢听这些乡人们说着那些肉麻的恭维话,更喜欢当救世主那份感觉。她真心希望,把家乡那片土地连同乡人一起搬到部队,搬到城市里来。

让几个青年男女当兵对父亲来说不是太困难。他们很快被父亲接收了下来,并打发他们的父母或长辈离开,这些乡人终于满意地离开了。车票自然又是父母给买的。

父亲便在夜晚的床上叹气,母亲仍沉浸在乡人们的喜悦里。母亲不知不觉已经和那些乡人又一次融合在了一起,乡人们的快乐,就是母亲的快乐。母亲就在床上冲父亲说:“这些当兵的孩子不容易哩。”父亲又叹口气。

随着这些青年男女当兵,更艰巨的任务又落到了父亲的肩上。这些青年男女不再简单地满足于当兵,他们还要在部队发展。于是便接二连三地在星期日或某一天的晚上,一次又一次出入家门。他们在家里不称父亲为首长而是称姑父或姨父,这样显得亲切,和一家人似的。他们在亲切地称呼完之后,便一个个提出了自己远大的理想。有的想当汽车兵,有的想入党,有的想提干。父亲毕竟是首长,他们的出现父亲还能应付,有的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更多的时候是对他们提出些希望,诸如艰苦奋斗、学习雷锋什么的,他们还是走了。

父亲应付不了的是那些乡人。他们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部队,并不放心自己的孩娃单枪匹马在部队会闯出什么名堂来。于是他们又三三两两地结伴来到家里,来看望自己的孩娃,还要和父母深入地商量自己孩娃将来在部队的前程。父亲很忙,一天到晚很少有时间回家。乡人们并不急于见父亲,他们和母亲商量。母亲的语言在乡人们面前总是轻描淡写,把一些紧要的事情说得轻飘飘的。母亲说:“小宝在部队干得不错,俺看入个党当个干部啥的没问题。”

乡人就很感动,谦卑地笑着说:“他姑,孩子可交给你了。日后孩娃有个出息,俺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德哩!”

母亲说:“小三干得不错。现在开车的技术学得不赖,等日后给他姨夫开车、给首长开车,日后还会有啥说的。”

乡人的笑在脸上灿烂着说:“他姨,小三可就仰仗你了。”

母亲和乡人们在勾画着美好的蓝图,他们等待着父亲来填写这张美丽的蓝图。

父亲有不尽的蓝图需要填写,他刚解决一批便又来了一茬。母亲家乡的孩娃们在一茬一茬地成长起来,他们像一群蜜蜂似的向家里飞来。渐渐地,父亲的态度变得冷淡下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忙。而母亲却乐此不疲的样子,她热情而又频繁地接待着老家来人,她在老家乡人面前极有成就感。

老家一来人,她照例是要看报的。这就使乡人不住地咂舌,说着一些表扬母亲的话,目光里写满了神圣和尊敬。母亲不仅看报纸,时不时地还要给这些乡人们上一课,讲国际、国内的一些大事,什么尼克松访华、柬埔寨问题……母亲在乡人们的眼里,俨然成了一个政治家。

母亲老家的事情,越来越使父亲感到麻烦。这些一批一茬的青年男女,父亲没理由也不可能都安排在自己的守备区,在母亲的鼓动下还是要办。按母亲的话说,不给他们办,对不住这些亲戚哩!在母亲的情感里,她已接纳这些乡人为亲戚了。父亲无法回避母亲,母亲和父亲说这些事时,地点仍选择在床上。父亲无法回避床上的母亲。

好在父亲有许多战友,父亲在四面楚歌中向战友们求救。

父亲在电话中说:“老张,帮帮忙吧。老区的后代找上门来了,你给安排几个吧。多谢了!”

父亲在电话里还说:“老李,老区的后代找上门来了。安排几个吧。求求你了,拜托了……”

父亲一提起母亲的老家总称老区,他知道这些战友们,对老区人是有感情的。

就这样,在母亲的策划下,由父亲亲手安置的青年男女们,一茬一批地在部队茁壮成长。每逢年节时,这些青年男女们结着伴,三三两两地来到家里,给父亲拜年或问好。母亲这时便极有成就感。这种盛况,一直持续到父亲离休。虽然,仍有一些成长起来的孩娃们仍战斗在部队,有的已经是营团一级干部了。随着父亲的离休,他们对父母的热情也随即冷淡了。有几次碰到这些已成长起来的孩娃们,在自己身边走过,却没人再称她姑或姨了,而是称她为老邱。他们说:“老邱还好吧!”问候一声老邱的还算是好的,有的干脆点点头,有的甚至连头都不点了。

这种结局,使母亲感慨万分,伤心不已。在那一刻,母亲真希望时光能倒转。晚年的母亲,似乎才理解了人情冷暖。父亲在十三岁那年离开老家,离开那间四面漏风的小屋,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这很符合父亲的性格。父亲的亲人和家乡,令他伤心、难过,往事不堪回首。

即使这样,父亲老家的乡亲还是来过几次。父亲的老家在北方,父亲的部队也在北方,父亲的老家距离部队并没有太远的路,坐火车再坐汽车,也就是不足十个小时的路程。

那一年夏天,父亲的老家发了一起罕见的洪水。这一消息父亲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因为老家太平常了,于是老家的名字很少出现在报纸或收音机里。父亲还是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这阔别已久的老家的名字,第一次听到,便伴着这样的不幸。

那些日子,父亲的心情很不好。没人知道为什么不好。在家里他很少说话,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他一边听收音机,一边闷头吸烟。母亲几次想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一点,都被他阻止了。父亲的心情不好,还体现在他骂人上。父亲身为一方首领,以前是很少骂人的。在那一阵子里,父亲骂了一回后勤部长,骂了一回军需部长。父亲骂后勤部长的理由是:后勤部一间粮食仓库闹了鼠灾。只一个月工夫,存在库里的粮食被老鼠糟蹋了几百斤。父亲知道后,劈头盖脸地大骂后勤部长:“龟孙子,我日你娘!那粮食不是你家的是不是?!”

这个后勤部长就是父亲当团长时,他当后勤处长那位。为了买半卡车白菜而死了一名战士,那一次后果严重,父亲都没有骂他。现在生活好了,为了几百斤粮食父亲骂了他。这使他内心无法承受。在父亲早就忘了这事时,他却向父亲打了一纸转业报告。后来那纸转业报告被父亲撕得粉碎扔在他的脸上。

父亲骂军需部长的理由是:军需仓库不慎失了一次火,烧坏了不少军用服装。父亲不仅骂了军需部长还差点要扇军需部长的耳光,这一点也使军需部长无法承受。原因是,前一阵营区盖礼堂,礼堂马上就要盖好了,因一个民工吸烟,而引起一场大火,把价值近几十万元的礼堂烧毁了。那一次,父亲也没有骂人,更没有要扇人的耳光。

这一切,自然和家乡的大水灾有关系。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些,他们都感到父亲有些不可理喻。

父亲老家来人是在家乡受灾的那一年深秋时节。营院里的树叶已经落光了,北风刮得正紧,看样子第一场雪说来就要来了。就在这时,父亲的老家来人了。父亲老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队长,另一个是会计。

他们来家时并没有急于进家门,因为是白天,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们便一直在门口徘徊。这使母亲很疑惑,她探出头向外张望了几次。队长和会计便很小心地冲母亲微笑,这使母亲觉得这两个人不正常,于是关紧房门。

傍晚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们看见了父亲,父亲同时也看见了他们。父亲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站着的两个人是老家的人,他们的装束和举止使父亲很快确认了这一点。虽然父亲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老家人的一切包括气味仍在他的心头徘徊不散。父亲看到两个老家人,心里就一颤,他的步子便慢了下来。队长就冲父亲喊了一声:“老石?是老石吧!”

父亲就立住了,他借着朦胧的亮光打量着来人,队长就先说:“我是二蛋哪,刘二蛋。”

父亲想起来了。刘二蛋,童年时和父亲一起要饭的那个刘二蛋。父亲急切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队长刘二蛋以为父亲上前要和他握手,手伸出去了,就那么双手迎着,结果父亲却没有向他伸出手,父亲立住了。刘二蛋手回收在胸前搓着,刘二蛋干干地说:“老石,我们来看看你,别的也没啥事!”

父亲立了一会儿,很冷地说:“那就屋里坐吧。”

队长和会计就很小心地随父亲进了家门。母亲正在做饭,看了父亲身后的来人,一时什么都明白了。母亲历来对父亲的家乡不感兴趣,父亲十三岁前的一些事,母亲是知道一些的,她比父亲还要恨父亲的老家。在父亲老家人面前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队长自然看出来了,会计也看出来了,于是他们坐下的屁股便不自然了。父亲的声音也是冷的,父亲说:“你们找我有事么?”

队长和会计就对视一眼,最后刘二蛋说:“老石,咱们老家遭灾了。”

父亲说:“知道啦。”

队长和会计就没话可说了,他们低着头,搓着手,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父亲又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有政府,有党!”

队长和会计说:“那是,那是!”

父亲还说:“就这样吧,我晚上还有个会,要不你们在家吃顿饭?”

队长和会计忙看母亲,母亲冷着脸在翻看报纸,只要家里一来人母亲自然是要看报纸的。队长和会计看完母亲之后便说:“不啦,不啦,我们吃过了。”

两人便站起身,队长冲父亲说:“老石你忙吧,那我们就走了。”

队长和会计就走了。

那一次,父亲一夜也没有睡踏实,他又想起和刘二蛋一起讨饭的童年。刘二蛋走在前面,他随在后面,他们顶风冒雪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讨下去。后来他们就遇见了狗。狗追着两个人,父亲屁滚尿流地向前跑,刘二蛋在后面喊:“石头,别怕,有我呐。”父亲的小名叫石头。狗终于被二蛋打跑了。

父亲想起往事,无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父亲去上班。路过楼下自行车棚时,又在里面看见了队长和会计。看样子他们昨夜是躲在车棚里过的夜。此时,他们正在啃着自己带来的干馒头。

父亲生气了,立在他们面前气愤地说:“你们这是干啥?是在丢我的人!”

队长刘二蛋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老石,我们遭灾哩。村子里的乡亲,没吃没穿的。眼看就冬至了,要冻死人哩。”

父亲半晌没说话,他想起了妹妹在雪里伸出的两只小手。他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带上队长刘二蛋向办公楼走去。

那一次,父亲批给老家一百件旧军用棉衣,还有五百斤粮食。他吩咐后勤部长一直把这些东西送到火车站,并帮助托运到老家车站。

刘二蛋和会计眼泪哗哗地走了。

在父亲的记忆里,老家的乡亲们还求他办过一件事。那是家乡发水灾几年后的事,队长刘二蛋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父亲第一次见到刘二蛋时,便发现他已经有白头发了,几年不见,刘二蛋此时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不到五十岁的人腰也弯了,但刘二蛋的气色要比几年前受灾时好了。

父亲在心里同情着家乡,同时也在拒绝着家乡,家乡留给他太多有关童年酸楚的记忆。刘二蛋虽说是父亲童年的伙伴,又有了上一次的接触,父亲仍对他很冷淡。刘二蛋这次开门见山,向父亲说起了村里要建一个小型水库,一来可以防洪水,二来可以种稻米。只因修水库要开山放炮,缺少些炸药。炸药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出来的,刘二蛋到公社、县里都跑过了,都没弄到炸药。后来乡亲们便想起了父亲,便又一致推荐他来找父亲。

父亲想起家乡后山沟里流淌着一条小河,父亲还知道家乡一年四季只能吃粗粮。这次刘二蛋来,便给父亲背了大半口袋高粱米,说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等水库修好了,种上稻米一定给父亲送点尝尝。在父亲的记忆里,家乡的高粱米异常地好吃。新米碾过了,焖着晶亮晶亮的米饭,别说吃,光闻着都让人流口水。父亲在离开家乡以后,也吃过无数次高粱米饭,但他从没吃过像家乡那么香的高粱米饭。父亲很感谢刘二蛋为他带来的高粱米,于是他便对刘二蛋说:“你在这里等一下,炸药的事我去联系。”

父亲走时又对母亲说:“晚上做两个菜,喝杯酒吧!”

刘二蛋坐在家忐忐忑忑地等父亲,母亲不和他搭讪,看报纸。母亲看报纸时把报纸翻得很响,刘二蛋便如坐针毡,他试图打破和母亲的这种僵局,巴巴地笑着想和母亲说几句家长里短,母亲都用一副冷面孔回绝了。刘二蛋度时如年。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告诉刘二蛋炸药的事为他联系好了,是守备区一个施工点的炸药,那个施工点就在距老家不到百里的一个山沟里。

父亲把这消息告诉刘二蛋时,刘二蛋高兴地摇着父亲的手一遍遍地说:“谢谢你了老石噢!”

父亲又问:“介绍信带来了么?”

刘二蛋忙从怀里掏出了介绍信。父亲便在介绍信上先是画了个圈,想了想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次父亲写的是石荣光。看了看觉得不对,又画掉重写,这次写对了。父亲做这些时,刘二蛋一直虔诚地望着父亲。在他的眼里,父亲俨然是一位大得了不得的官。

父亲把介绍信交给刘二蛋说:“你拿着信去吧。”

刘二蛋仔细地把签有父亲名字的介绍信揣了,便要走。

父亲说:“上次来没让你们吃上一口饭,这次一定要吃了饭再走。今晚咱俩喝一杯。”

刘二蛋便不好再走了,然而酒是没能喝上。原因是,母亲并没有做菜,而是做了一锅面条,面条和菜是一起煮的,很稠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父亲不知为什么情绪不高,不想说一句话。刘二蛋低着头,完成任务似的把一碗面吃下去了,放下碗便告辞了。他说要连夜去车站,坐最早一班车回去。村民们正等着炸药开工呢。

父亲没有送刘二蛋,刘二蛋冲父亲摆了摆手便推门走了。父亲望着门,久久,一动不动。

刘二蛋带来的那半口袋高粱米父亲也没能吃上,让母亲偷偷地卖了。那时家里的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大米、白面基本够吃。母亲的理由是:有细粮谁还吃粗粮。结果就让母亲给卖了。父亲没说什么,却有一股说不清的感觉一直在心里梗着。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对母亲很宽容,能将就就将就。父亲很忙,很少着家,他自然不会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

母亲对老家人和父亲老家人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敏和权身为局外人印象深刻。有一度,母亲对自己老家人,那些所谓的侄、孙等人过分地热络,而忽视敏和权。这令敏和权在感情上有意地疏远了母亲,后来又因为两人各自的婚姻。因此,敏和权对这个家的感情一直很淡,也就是说,他们对待父母的情感也很一般。

许多年以后,敏和权关于父母有一段对话。

敏说:“父亲太宽容母亲了。”

权说:“父亲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敏说:“母亲没文化,活得太浅。”

权说:“父亲也一样。”

父亲对母亲宽容,能和母亲相濡以沫一直到老,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敏和权都忽略了,那就是,父亲一直把母亲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那位夭折在风雪之夜的妹妹,对父亲影响太深了。因为母亲使父亲想起了妹妹,而最后才娶了母亲。因此,母亲所有的缺点父亲都能忍受,包括母亲那些所谓的亲人。

父亲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政策就是政策,父亲终于被宣布离休了。那些老战友没能保住他,包括自己的亲家,他们也同时被宣布离休了。父亲离休那一年,刚好五十有六。父亲觉得五十六岁正是干事业的大好季节,可就这么让他离了,离得他心不甘情不愿。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住进干休所,但他还是别无选择地住进了干休所。

以前他曾无数次地来过干休所,那时他还是守备区的司令,他来干休所是来慰问的。这个干休所里住着一些老资格,他们有的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老战士,最差的也和日本人拼过刺刀。父亲来到他们中间,自然属于小一辈。他们不称父亲司令,而称父亲为小石,父亲并不在乎这些。父亲每次来干休所都把这些老前辈集中起来慰问,父亲照例是要讲话的,父亲一讲话便找到了优越感。他冲这些老前辈说着一些很司令的话,父亲讲话时是站在高处的,于是父亲的优越感便水落石出了。

终于父亲也和这些老前辈为伍了,他别无选择。父亲一出现在干休所里,那些老前辈们便围了过来。他们为自己又来了新伙伴而显得神情亢奋,每当干休所来了新成员时他们都要这么亢奋一阵子。这种心理很复杂,无法言说,外人又是无法体会的。

他们七七八八地把父亲围了,然后又乱糟糟地冲父亲说:“小石,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说。

“你咋没整个少将就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一味地这么说。

“离了也好,早离晚离都是要离的。”老前辈似乎在安慰着。

“离了,我老石离了!”父亲更大声地宣布着,他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咋就是老石了,是小石。”一个人纠正着。

“老石!”父亲说。

“是小石!”

“就是老石!老石!老石……”父亲一迭声地说。

众人就幸灾乐祸地冲父亲笑。父亲不笑,冲众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老石!”

其中一个人就说:“小石都离了,老石就老石吧。”

众人觉得有理,便一起点头。从此,众人便又都一律称父亲为老石了。

从此,父亲真正的离休生活开始了。

起初的日子,父亲和干休所的生活总是格格不入。一大早,干休所的一些老头老太太们便起床了,他们总是要比父亲早起一些。年龄越大觉越少,这一点说明,父亲与他们相比还算比较年轻。父亲起床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太活动已有些时候了。他们仍在活动着,做气功,打太极拳或练练剑。父亲是不做这些的,他也不会,他只会跑步。战争年代他跑步冲锋抢山头,和平年代他跑步出操。于是他就跑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绕着干休所的院子似磨道上的驴一样,跑了一圈又一圈。老前辈们看着就很新鲜,目光随着父亲的身影一圈又一圈地转。他们有人就说:“老石别跑了,这么大岁数了,别跑坏了胳臂腿。”

父亲不理,仍跑。

又有人说:“老石,来打拳吧。”

父亲仍不理,跑得呼吸粗一声短一声的。

还有人说:“老石,来练剑吧。”

父亲继续跑,跑得气喘如牛。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操!这老石,让他跑去。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没跑到什么时辰,毕竟是五十有六的人了。以前出操也就是做做样子,真跑起来也跑不上多远。父亲便不跑了。其他人仍没有收招的意思,仍在甩臂踢腿的。父亲自然不与这些人为伍,便匆匆回家了。

母亲已准时地把饭做好了,早饭依然是稀饭馒头。父亲就吃饭,匆匆忙忙的样子。以前父亲吃饭总是很匆忙,吃完饭他还要去上班,部队上下有许多事等待他去做指示。

父亲匆忙地吃完饭,习惯地站起身,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非得要去上班了。一时间他很茫然,手脚一时没处放的样子。母亲瞪大眼睛望着他,于是父亲冲窗外说:“这天还真不赖呢!”

父亲不上班也无法在屋里待下去,最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这时,外面的阳光的确很好,父亲站在很好的阳光下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儿。他望着其他的人,有的去送孙子上幼儿园,有的提着网兜不紧不慢,呼朋引伴地去买菜,一切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又有条理。

路过父亲身边的人就说:“老石站着干啥,还不买菜去?”

又有人说:“过来老石,咱们去打门球吧。”

还有人说:“走老石,咱们去杀两盘。”

父亲恍恍惚惚,仿佛是在梦里。他觉得自己正迈步向前走去,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迈步向前,也不知其中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鬼使神差地,他又来到了昔日的军营。此时这里已变成了施工现场,推土机、砸夯机、吊车轰鸣着、忙碌着,昔日庄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起来。随着守备区的撤销,父亲的离休,这里便再也不是军营了,而变成了施工现场。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矗立起无数座写字楼、商场和花园。父亲仍恍如梦中,直到他被施工安全员吆喝出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军旅生涯已经结束了。施工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父亲,他们指指戳戳地说:“以前他是这儿的司令!”众人便朝父亲张望。

父亲转身往回走时,眼角潮湿了,三两滴泪水砸在他的脚面上。

干休所里很宁静,一伙人在玩着门球,还有一伙人围在花坛旁的凉亭下观战一盘棋的局势。

有人说:“老朱,跳马呀,跳马呀。”

另一个说:“老王支士,支士,你支士看他能咋样。”

阅报室的门是开着的,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正在费力地读报。父亲向那里走过去。以前他也是要看一看报的。那时看报是为了休息,很多事忙完之后,喝口茶、吸支烟,顺手翻一翻报纸。其实报纸上写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认不全那上面的字,他看报纸都是选择标题和图片看一看,反正上面写的事他都知道了。收音机、电视他是雷打不动地要听、要看的,那里播放的新闻都是一些要紧或不要紧的事,报纸上写的也是一些要紧不或要紧的事。既然这样,父亲觉得这些报纸是可有可无的。他看报纸是为了休息,另外,坐在办公室里翻翻报纸,也是一位司令身份的体现。

此时,父亲坐在老头老太太中翻看报纸的心情是别样的。父亲没翻几张便不翻了,他无处可去,孤独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别无选择地向家走去。

母亲坐在屋子里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竟不知自己该干点什么好。屋子收拾过了,菜也买过了,接下来还应该干点什么呢?她的心里空落得无依无傍。以前她喜欢出去买菜,或者随便在营区里走一走,迎接她的是尊敬的目光,或一声又一声亲切的问候,出入营门,卫兵总要给她敬礼,因为她是司令的夫人。回到家里仍显得很忙乱,电话几乎不停歇地响起,有找父亲的,也有找她的。不管是找父亲的,还是找她的,对方总要和她说上几句,甚至讨论一些部队上的大事。她总要对这些事情进行品评,打电话的人一律恭敬地听着。

那时,每到晚上或者星期天,家里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有老家的那些侄儿、外甥,有父亲的下级,也有友邻其他单位的人……那时的母亲显得忙乱而又充实。有客人在的时候,报纸是要看的。现在她不必看报纸了,就是看也没有了,以前她看的都是父亲带回的报纸。电话沉默着,电话曾经响起过两次,有一次是打错号的,有一次是干休所通知去领苍蝇药的。

父亲敲门的时候,母亲很快把门打开了。母亲看见是父亲,显出很失望的样子,随口说了声:“是你呀!”

父亲也反唇相讥道:“不是我是谁?!”

父亲一下子显得老了十岁。

离休后的父亲开始找碴儿和母亲吵架了,起因是吃饭。这么多年了,都是母亲做饭父亲吃,母亲做啥,父亲吃啥。父亲从没在吃上说过一句不满意的话,现在父亲觉得吃啥都不对胃口、都没有滋味。父亲终于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冲母亲大声地说:“这哪里是饭,是猪食!”

父亲这是第一次对母亲做饭的水平挑三拣四。母亲被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弄得不知所措,她张口结舌了半晌才说:“这饭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以前不也是这样做吗?”

父亲咆哮了一声:“猪食,呸,猪都不吃!”

说完重重地躺在了床上,不再理母亲。

母亲望着桌上被父亲称为猪食的饭菜流下了眼泪。这是有史以来,父亲第二次这样粗暴地对待她。第一次是因为母亲在饥饿的年代偷拿了食堂的一棵白菜,而遭到了父亲一记耳光。这是第二次,母亲无法忍受,于是她就哭。

从此,父母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每次吵架他们就相互揭短,以此来击中对方的要害。

父亲指责母亲:“你好,你看你老家那些亲戚!你那些侄子咋都不来看你了,连个电话也没有。”

早在父亲的守备区风雨飘摇前,母亲那些侄子纷纷找上门来,要求把他们调离守备区,因为他们年轻,在部队还都有前程。于是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也秉着对下一代负责的态度,纷纷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有的被父亲推荐到了上级机关,有的被推荐到了友邻部队。守备区撤销了,父亲离休了,母亲的那些侄子便没了消息、没了踪影。

母亲被揭了短,心里自然难过,但她也不甘示弱,于是开始揭父亲的短:“你也不比俺好哪去,以前围前围后的那些部长、处长都哪儿去了?他们咋都当缩头乌龟了!”

父亲、母亲用最致命的招数打击着对方。他们吵累了,吵够了,便望着对方咻咻地喘气。

父亲说:“不是我说你,你瞧瞧你们老家那些人。”

母亲说:“俺老家人是不行,你老家人也不咋的,给他们办完事了,连个影也没有。”

父亲突然感到了一层深深的悲哀,他不再和母亲吵了,面窗而立,泪流满面。

母亲也在哭,嘤嘤的。他们一时都显得很脆弱。

父亲不仅和母亲吵,和干休所的工作人员也吵。

干休所在外地买来一车西瓜。干休所一发东西总像过年一样热闹,车刚回来,一群老头老太太便把车围了。李所长便亲自为每家每户分西瓜。

唯有父亲和母亲没有去。母亲想去,她说:“你不去俺去,去晚了怕没好的了!”

父亲说:“不准你去,我不吃西瓜。”

父亲不让母亲去,母亲就不好去了。

西瓜终于热热闹闹地分完了,这时李所长才想起父亲。这时的大瓜已经被挑走了,李所长感到很为难,但还是让两个战士抱了几个瓜,自己也亲自抱了两个瓜向楼上走来。

李所长敲门,一边敲一边说:“首长,给您送瓜来了。”

父亲不开门,也不让母亲开门。父亲冲门外说:“我不吃瓜。”

李所长听见父亲的语气是生气的,便检讨地说:“这次对不起,首长。瓜是小了点,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李所长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母亲过意不去,便把门打开了。李所长带两个战士趁机把瓜送了进来。李所长一边赔着不是,一边说:“首长,都怪我糊涂,一忙就把您忘了,下次一定补上。”

父亲大声训斥道:“告诉你小李子,我不吃瓜!”

李所长以前给父亲当过勤务员。

李所长检讨再三,父亲不理。李所长最后讪讪地走了。

李所长前脚一走,父亲便抱起西瓜一个又一个地从窗子扔了出去,像当年扔手榴弹一样,母亲拦也拦不住。

这就惊动了干休所里所有的人,他们聚在父亲窗下,仰头向上望着。李所长惶惑无助地望着大家。大家就仰着头,冲父亲的窗口说:“这老石,脾气还不小!”

参加过长征的一个人就说:“小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瓜是小点,可都是好瓜。你看看这瓤有多红,熟透了。”

这人一边指着地下摔碎的西瓜一边说。

另一个参加过抗战的人说:“我说老石呀,你也太小心眼了!几个瓜算啥,不给你也不算啥。”

另一个也说:“操,我说老石,你现在不是司令了,和我们一样了,你这样做让李所长以后还咋工作?”

父亲听了这些话想骂人,走到窗前又忍住了。他明白,这些人都是老资格了,骂是不能骂的,于是父亲站在窗前大声地说:“我操,我告诉你们,我老石不吃瓜!”

说完“砰砰”地把所有窗子都关上了。

底下的人便摇着头劝慰李所长道:“这老石还不习惯哩。没啥,没啥。”

说说劝劝,众人便都散了。

李所长便指挥战士清理地下摔碎的西瓜。

父亲觉得处处憋气,他想吵架,他想骂人。母亲无可奈何,她只能叹气抹眼泪。

一晃,半年就过去了。父亲在干休所里仍显得很孤独,他与那些买菜的、打门球的、下棋的人们,仍显得格格不入。

母亲似乎已经习惯了,适应了。她先是熟悉了干休所里那些老太太,接下来,她和那帮老太太学着练气功,然后又跳舞、扭秧歌。适应了这里的母亲反倒劝父亲:“老石哇,咱走啥路穿啥鞋吧。这样也没啥不好。”

父亲不理母亲,更不与母亲同流合污。

每天吃过早饭,母亲都要动员父亲和自己一道去买菜。父亲便说:“荒唐!让我去买菜,休想!”

母亲不计较父亲买菜不买菜,她拿起兜子随那些干休所的老头老太太集体去买菜了。

父亲孤独地站在干休所的院子里,远望着昔日军营的方向。那里的施工仍在继续,一座又一座大楼已显出了轮廓,工地上热闹非凡,于是父亲就抑郁寡欢,他在费劲地想着什么。

事情的转机是父亲老家又一次来人。

那一天,父亲的老家突然就来人了,来人就是刘二蛋。刘二蛋父亲是认识的,不认识的是刘二蛋身后那些年轻后生。

父亲开门看见了眼前的刘二蛋便愣住了。刘二蛋一如以前的谦恭,他叫了声老石哇,便说不出话了。他在仔细打量着父亲,父亲老了,白头发多黑头发少。父亲一脸孤独的神情吓了刘二蛋一跳。在刘二蛋的记忆里,父亲满头黑发,满面红光,一双眼睛虎虎有威。

半晌,刘二蛋说:“老石哇,我们给你送大米来了。水库早就修好了,咱家乡人也吃上大米了。”

刘二蛋说完,便有几个年轻后生把一整袋大米抬了进来。父亲不知是感激还是惶惑,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家乡的大米,久久地摸着、看着。最后他拿起几粒大米放在嘴里嚼着,他竟咽了。

父亲这才从恍怔中回过神来,冲仍站在他面前的刘二蛋和几个青年后生说:“这次来有啥事?我老石可离休了!”

刘二蛋忙说:“没事,没事,现在家乡可不比从前了。”

父亲就点头,然后吩咐母亲去炒菜。母亲就热情地去了厨房。

刘二蛋忙说:“不打扰了,不打扰了。我们该走了。”

父亲动了感情说:“吃了饭再走,饭是一定要吃的。”

于是,两个童年一同讨过饭的朋友终于有机会坐在了一起。喝了两杯酒之后,父亲才知道,刘二蛋他们这次是来城里观光的。老家富了,不再为吃穿发愁了,于是他们便集体出来旅游。父亲这才察觉到,刘二蛋的精神比前些年可有了很大的改观。在父亲面前,刘二蛋仍然谦恭,精神却极好。

刘二蛋就说:“老石哇,村子里都念着你的好哇。那年发大水,要不是你支援衣服和粮食,是要冻死、饿死人的哩。你要不批炸药给我们,村人咋能吃上大米……”

说到这,刘二蛋的眼睛潮湿了。

父亲不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半晌,刘二蛋又说:“村人们没忘下你,在后山上还给你修了碑哪!”

“修碑?”父亲迷惑地望着刘二蛋。

“咋能不修个碑哩?你是咱们村里出去的将军,又给村里办了那么大件好事,村人们修个碑算啥!”刘二蛋说到这已是眼泪哗哗的了。

父亲终于放下酒杯,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乡亲们。

刘二蛋又说:“村人们都想来看看你,我说你工作忙,才只来我们几个。”

停了停刘二蛋又说:“老石哇,这么多年你没回一趟老家,以前你工作忙,乡亲们理解。这次你退了,就回老家瞅瞅吧。”

年轻后生们也一齐说:“回老家看看吧,看看吧!”

“回家?”父亲喃喃着。

一座三面环山的小村,村后有一条淙淙而流的小河,小村贫穷而又破败。这就是留在父亲记忆里的家乡。

母亲也在一旁说:“回去一趟吧,开开心,别整日愁眉苦脸的。”

刘二蛋和众后生们也一起说:“回吧,回吧。”

刘二蛋向后生们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便齐齐地给父亲跪下了。父亲又一口喝干了一杯酒,下定决心似的说:“回家!”

结果父亲就回了一趟老家。

老家的一切在父亲的眼里自然是陌生的了。最后他来到了后山,山下就是村里人们修好的水库,水库清澈见底,鱼儿们欢畅地在水底游着。后山上他看见了村人们为自己修的那座将军碑,父亲执意要把碑扒了。

刘二蛋和众乡亲不依,刘二蛋说:“咋能扒了呢,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碑,是全村人的光荣哩。”

父亲就在那座石碑前跪下了。山下就是家乡的村落,那里早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了。父亲冲那碑和村落磕了三个响头,父亲抬起头时,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刘二蛋冲乡亲大声地说:“老石哇,看看今天咱们的老家吧!”

父亲悲泣地冲乡亲们说:“老乡们,我老石不是人哪,没给家乡帮上啥忙啊。”

刘二蛋说:“老石,你这是咋说的哩!你老石是咱们村的光荣哩。”

说完,刘二蛋和父亲便抱在了一起,失声痛哭。

半个月后,父亲回到了干休所。半个月不见,父亲好似换了一个人。他一进院门,便大声地冲每一位他碰到的人说:“我老石回家了,我老石回家了……”

然后父亲便向花坛旁那围了一圈的人群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来,来,来,谁跟我老石杀一盘?”众人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父亲。

接下来,他们一起冲父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