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密探的下场
一
繁华的大江户是幕府所在地,据称,“乡巴佬和怪物不能居于箱根以东”。在这个时期,江户人将意气、通达、风流之事视为最大的荣耀。
在江户的胡同小巷,随处都能听到三味线的弹奏声。
如今的川町依傍着深川的仙台渠,在它的某个胡同里,从清晨开始就回荡着热闹的歌声。招牌上写着“常磐津调[24]文字若”。虽说已是年过三十的半老徐娘,但还是个身材姣好的佳人,虽然是半年前才搬来这里,不过如今町内年轻人常聚集在此。
今天也是一样。
在透过格子窗就能看见道路的正屋里,有三四个年轻人时而谈论着吉原的花魁与佳肴,时而调侃着路过窗外的女子。
深处的训练场里,传来文字若师傅张弛有度的声音,还有那三味线的旋律。
划着猪牙船[25],着去深川。
来到栈桥边,匆匆要开船。
魂已不守舍,客心欲缠绵。
“怎么样,各出十文钱,就能让师傅随着那支歌起舞。唱到‘来到栈桥边’时,她的衣服下摆就会随之飘起,就能偷窥她那擦着白粉的大腿根儿,比抽阿弥陀签中了吃大福饼爽多了。”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在此向大家表演的是饼变蛤。”
“外加剥好的贝肉。”
训练场传来了文字若的声音:“吵死了,给我安静点!”
“您生气了,给您写一封温酒与五郎[26]代笔的致歉信。”
“速速回去。明明是大好青春,却从早到晚吊儿郎当,净说些不正经的废话。有时间也去去射箭场,拉拉弓、射射箭。”
“喂,师傅说了让来拉弓射箭哟。说好话也是白搭,赶紧回撤吧。”
年轻人们一个接一个走出后不久,有个将布手巾绑为吉原冠[27]的男人偷偷打开了后门,嗖地一下溜了进来。
“哎呀,金八,好久不见。”
正在准备中午饭的老婆婆惊讶地向下望去。因为以前金八进门常常是毫无顾忌的。
“我想让您叫师傅过来一下……”
“这是怎么了,一副讨人厌的架子……”
“这可不是婆婆您该知道的,赶紧吧!”
“哦,真可怕。”
老女佣将文字若叫了出来。文字若的眼角虽显露出有些严肃的神情,但五官确是清爽利落,美艳无比。
“怎么了,金八?”
“我有件事想要特别拜托大姐,哦不,是师傅。”
文字若对着一脸认真的金八点了点头。实际上,这个女人的本来面目是个出色的扒手。虽说现在她几乎已经不干了,但还与其把弟金八有着剪不断的缘分。
“哎呀,你进来吧!”
“不,那个……还有个人。”金八从门口探出头催促道,“您快进来吧!”
犹犹豫豫走进来的,是个抱着三味线的女子,看上去是一副卖艺乞讨女艺人的模样。因为她的折檐斗笠扣得很深,头又向下低着,所以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她那系着红底白点染花布手巾的下巴,雪白通透。她将松坂棉和服的下摆穿得精短,那站姿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我想将这个人暂时托付给您。”
女子一摘下折檐斗笠,文字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这般的美丽!
上到二楼之后,文字若又重新比较了一番金八和这名女子。他们着实是太不般配的组合。金八如下解答了这个疑惑:
“这个人是老中水野越前守大人的上房女佣美保代。至于原因,总之还有详谈的机会,但不管怎样,是越前守大人的侧头役,一个叫武部仙十郎的老爷拜托我偷偷把她藏起来的。”
“拜托你?”这对文字若而言,是难以置信的事。
美保代双手伏地跪在面前,“这是千真万确的。如果可以拜托您的话,此番恩情必将永生难忘。”
文字若慌忙说道:“不不,如果您不介意这地方脏乱的话,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拜托了,师傅。其实我最近有了个可以信得过的头头,哦不,是先生。他的名字叫做眠狂四郎。这个人啊,他的彪悍气概是幸四郎的助六[28]都望尘莫及的,是有着某种说不出味道的武士。那位先生,从水野老爷那里得到了那个,也就是这个人……”
“哦,明白了。接下来的情况就不用说了。美保代小姐,如您所见,我就是个不懂规矩的粗鄙之人,但请允许我来照顾您。”
文字若一边这样说,一边情不自禁地注视着美保代那柔美面庞所泛出的深深愁容。
二
在两国[29],屋一间挨着一间。其中一间的里屋内,眠狂四郎茫然仰卧。七八个酒壶摆在他面前,还有鲷鱼、豆腐火锅、汤,可他却一筷子都没有动过。他是从流连忘返的吉原出来,漫无目的地拐到这个地方的,不知就这样消磨了多少时光。在他那好似形成了偌大空洞的空虚身体里,酒和水一样没有味道。
他将两手交叉脑后,一直紧闭着双眼,此时,一个十分沉稳的声音回荡在他耳畔。
“阁下的双亲,有一方不是日本人吧?”
这是在大奥医师室矢醇堂府邸的地下室里,一个叫备前屋的町人所说的话。
“您一刀斩断圣母观音,是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可怜?”备前屋的话里一定包含了这个意思。
确实如此。狂四郎年少时的记忆,没有一件不是被黑暗的秘密所掩盖的。突然,就在这可怕记忆苏醒的瞬间,狂四郎的四肢不禁猛烈战栗起来。二十岁的时候,自己如着魔般专注于修炼剑法,这也是为了斩断地狱般的过去。然而讽刺的是,他没能斩断过往,却只是发现了手握长刀的天赋。
佛教的根本是无相太极和有相无极,而剑道与之相通。运行流畅、循环变动就像是圆圈没有尽头,将天地自然与自身相交成一,最后使现实达到圆满。受到师傅如此教导之时,狂四郎也是不循章法,没将此教导作为重心,而是将之化为技艺。
也就是说,狂四郎与敌人相峙之时,他所想出的战术是以刀尖画出大圆月的剑法。这样就摧毁了敌人的斗志,并让其陷入刹那间的失神状态,最后再一刀斩下——就是说,大敌当前,要进入万事皆空的状态,释放出心中难以压制的罪恶感。
如果说领悟了奥义的剑客,其风姿是“意在舞蝶的睡猫”,那么狂四郎就好似将休憩的蝴蝶一击而落的无情野猫。
不知有多少次他将腰间的刀身染满鲜血,每当他发出满腹修行之苦的呻吟,虚无感就一味地加深。
备前屋这东西,真应该废了他!
突然间,狂四郎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蓦然瞪大双眼,紧盯着房顶。
此时,金八悄悄地从正面溜了进来。从常磐津文字若的家里出来后,他就直接来到了这里。因为狂四郎曾对他说过,若要找他,就到两国的茶屋来。
一个身着火红色绉绸围裙的茶女将金八迎了进来。
“呀,真是位美人啊!真想不到,就刚刚一会儿的工夫,一株钱就委身于人了。看起来衣带是慌慌张张系上的吧,快看,都系乱了。”
“您在说什么呀!我这不是在等玉树临风的您嘛!也就是所谓的‘官人即将至,日落妾已知,衣带腰中系,自然松开时’嘛!”
话罢,坐在一旁的嫖客暗笑道:“我来教你那首原歌[30]吧。”如滤酱筛子网格似的绉绸下摆华丽地缠在他身上——这是个爱打扮的嫖客。他头顶着无论是御家人[31]还是痞子都不会梳的武家髻,身未配刀,袖口处闪现出红绸里子。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
“‘彻夜候君来,下纽已松开,小寐梦君至,枕边泪已湿。’这首歌啊,是一个叫藤原垣子的女官——”
“哎呀,老爷您知道的真不少!那个女子翘首以待的是在原业平[32]大人吧。他是我们的祖先,直到现在,子孙们仍受着他的恩惠呢。”
金八一边耍着嘴皮子,一边不可思议地抽动着鼻翼。这个徒有其表的混小子身上总有种奇怪的味道。当下时兴把如此难闻的香味熏到衣服上,真让人受不了。
“金八——”里面有声音唤他。
“来啦。今天我可是猜到您会来。”
金八绕过嵌有黄铜锅炉的红色灶台,走进了里间。
“先生,这十几日来我可是疲于奔命地寻找您呢。我等不及了,就一个人做主,把美保代从越前府邸带出来了,您可不能生气呀!”
狂四郎仰卧着,直勾勾地瞪着金八,“带到哪里去了?”
“带到了与我有密切往来的常磐津师傅那儿。在川町,如今若说起文字若的话,那可是无人不知的俊俏的半老徐娘啊。我就暂且先把她安置在那边的二楼。之后,先生请务必考虑下……”
“你想要的话,就把她让给你啦!”
“先生,开玩笑也得看是什么事呀!”金八怒气冲冲地较起真儿来。
此时,那个花哨的男人,不知何时移开了座位,凑近了屏风的另一侧,他的脸上扬起一丝奇怪的浅笑,接着敏捷地起身走了出去。狂四郎和金八都没注意到。
——我到底能为那个女人做些什么呢?
狂四郎心中冷淡地不想理这茬儿。
“金八,把这饭给我吃光。”
“如果和我说好一起去的话,我就连盘子都啃了。”
狂四郎和金八走出茶屋之时刚刚过了傍晚六时,也就是演出的散场鼓回荡在河面上的时候。
三
不知道怎么回事,常磐津文字若家的格子窗没有打开。
“好奇怪,老婆婆不应该不在啊。”
可不管怎么敲,也没有回应,因此,金八就把狂四郎留在门口,自己绕到了里面,后门是开着的。然而,依旧是怎么叫也没有人出来。
他歪头想了一下,爬上去打开了隔扇门,就在那一瞬间,里面传出来奇怪的呻吟声,金八有种不寻常的不祥之感,脸色随之大变,纵身跳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让人目瞪口呆。
文字若过去可是个厉害人物,她能够在雨中撑着油纸伞,在擦肩而过的当儿偷走对方的荷包,连江户一个叫黑元结连的厉害扒手团伙都推崇她为大姐大。而就是这个直来直去的高手,现在却被嘴里塞满异物,手脚被绑,大腿裸露着躺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
金八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取出她嘴里的东西。此时,文字若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声嘶力竭地喊道:“二楼!”
金八一下子蹦起来,撞开一扇拉门,跑上了楼。在他竭尽全力打开隔扇门的瞬间,却像被浇了冷水一般呆立不动了,他那玻璃珠般的双眸变得模糊。因为受到过度冲击,他的脑海瞬间变成了空白。
金八“哒哒哒”地下了两三级台阶,不知何时狂四郎已经站在了楼梯下。一看到他,金八就喊着“先……先生!是,是这个!”然后战栗着用右手食指做着斩杀的动作。
狂四郎一口气冲到了二楼。
夕阳刚刚落山,余晖停留在房屋的壁龛立柱上,美保代靠在上面,低垂着头。她一定是想要倚靠着柱子站起来,却没了力气,保持着这一姿势滑落地面。她的上半身和下肢反扭着,右手紧攥着暗红色的白绫衬领,胸口敞开,左手伸向虚无缥缈的天际——她凝固了的凄怆姿态是常人所不忍直视的悲惨。
可见,她是试图拼尽全力也要拖住杀手。
她全身沾满了鲜血。这悲惨的情形让人不禁觉得,那凌乱的火红色绸缎也是鲜血染红的。
狂四郎迅速地将美保代从柱子上解下,让她躺好,然后解开胸口衣襟。染满鲜红的丰满胸脯下有个伤口。伤口很深,定是高手刺下的,但狂四郎的目光没有忽略,这伤口离致命要害还隔着些许距离。
“金八,把烧酒和棉球拿来。”
“先生,还……还活着吗?太好了!”金八一下子又恢复了精神,转过身走向楼梯下。
狂四郎处理着伤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褪成蜡色的美貌容颜。
她想死的话就自己去死好了,这个被自己抛弃,甚至不愿再看一眼的女人。但是,看到这个可怜的身姿躺在眼前,狂四郎的心也因为前所未有的懊悔而感到心痛。
砍伤这个女人的,是她的同伙。这是身世遭到揭发的细作无法逃脱的下场。揭露其身世的不是别人,正是狂四郎。并且,还是用掠夺贞操这一最残酷的手段。
如此想来,这个女人也和自己一样,被排斥在这安定的社会之外,被打上了异端者的烙印。自己尚且还有着抵抗命运的圆月杀法。这个女人何来护身之计呢?
“先生!这个要快点……”
文字若偷偷从递出烧酒和棉球的金八背后窥探过去,“啊!”地惊叫了一声。
“他妈的,竟,竟然让她吃这么大苦头……那个混账东西!”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狂四郎一边处理着伤口,一边问道。
“他,他蒙着脸,一下子……”
“你被击倒了啊!”
“我也很气愤,气得要死啊。唉,先生就是眠狂四郎吧?请一定要报这个仇!”
“只要可以判断出对方是何人,来自何处。”
“一定得查!千方百计也要查明白!”
此时,美保代那苍白的嘴唇微微地颤抖起来。
“先生,她在说什么吧?”
“嗯!”
狂四郎轻轻地将手掌贴在她犹如冰冻般的额头上,美保代又一次微微张开了嘴,呢喃着“人偶……”
尽管无法判断她是已经恢复了意识,还是仍旧在噩梦中,但她的呢喃之中确实饱含着坚定的决心。
“人偶!”
狂四郎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瞬间一动不动,面容僵硬。
“啊,先生,人偶,是不是指那个内宫人偶?”金八战战兢兢地问道。
然而,金八还不知道,水野忠邦将他偷来的小直衣[33]人偶头砍了下来,女人偶头给了狂四郎,男人偶头给了美保代。
狂四郎没有回答,他努力克制住自己难以名状的感动,然后转向文字若说道:“能否让我换下衣服?”
“可以的,那有请先生们到楼下吧。”
——是这样啊!
狂四郎起身缓缓走下楼梯的同时,又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敌人当然也想要了美保代的命,但与此相比,他们更想得到的是人偶头。美保代不顾性命地想要保住它。让狂四郎感动的是,对美保代而言,男人偶头是丢掉性命也要保护的重要物品。在男性的理性无法触及之处,有着女人心思的神秘哀伤。
狂四郎走进茶室,坐到了鱼鳞木纹的长方形火盆前,盯着手里的印笼[34]。那是一个精巧的,画有一朵牡丹的泥金画印笼。
“先生,这是什么?”
“那个女人左手里攥着的东西。大概是从那个居心叵测之人的腰间强扭下来的吧。”
“啊?哦,哦!”伸长脖子的金八突然发出了疯癫般的叫声。
“眼熟吗?”
“总觉得……和那家伙的一模一样……就是坐在先生光顾的茶屋里的家伙。”
听了这句话,狂四郎的眉宇之间骤然凝结了一丝冷峻。
金八是个贼。习惯成自然,就算是没有那个念头,也会自然地望向女人的头、武士的腰。因此,他的这种记忆也会比普通人更为确凿。
“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衣着华丽,可能是家臣,也可能是个地痞,看起来面黄肌瘦,毫无表情,年纪有二十七八……总之,那家伙身上总飘着一种怎么也说不上来的古怪味道。”
“古怪味道?香味吗?”
“如果是香味的话,也是泄气逃跑的河童的屁,厌恶得让人无法接近。实在是渗入到肚脐的刺鼻且恶心的味道。”
狂四郎若有所思地拿下盖子,然后靠近闻了一下。
“是这种味道吗?”他将印笼递给了金八。
金八嗅了一下叫道:“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狂四郎冷笑一声。“原来如此,明白了!”
四
在深川土桥,有家叫做“平清”的饭馆,和浅草山谷的“八百善”一样,是饕客们不能不进的店。
在饮食方面,这是一个达到巅峰的时代。整个江户,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无一不是饭馆。工人一天的工钱只有二文目[35](108文),而“平清”的寿司,却奢侈到每个需要五文目。
刚才——
在“平清”独特的建筑之中,一张桌子将两位客人隔开,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着每个五文目的寿司,还有每杯十文目的最上等茶水。这茶是用要花半天时间才能用玉川打回来的水煮的。
其中一人就是备前屋。背向壁龛的是个体型消瘦,留着全发[36]发型的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脸上的鹰钩鼻和龅牙十分显眼。他就是大奥御用医师室矢醇堂。
密谈结束后,两人放松下来。备前屋拿起一个寿司,说道:“最近还会有批药物从长崎运来。里面有之前您想要的手术时可麻痹身体的麻醉药。”
“实在是万分感激。顺便问一下,这次的贡品都是些什么呢?”
“是英国制的怀表。要向老中大人(水野忠成)、水野美浓守以及美浓部筑前守三人献上同样的贡品。当然,也有您的份儿……”
备前屋收起了狡诈的目光,脸上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眠狂四郎的眼光没错,他看破了这个商人是个伪天主教徒。备前屋利用暗中传教的传教士,大量采购走私品。幕府要人不可能不知道备前屋的贡品是怎样来的,尽管如此,他们反倒期待着下一次的贡品,这之中的骄奢之心正腐蚀着施政的根基。
幕府在四年前颁布了文政无二驱逐令,树立了排外的方针,并且炮击了美国船只莫里森号。然而,在背地里,水野忠成等人默许了备前屋等人的秘密交易,并满心欢喜地收集高价文化珍品。
“室矢大人,顺便多嘴给您个忠告,不要与长崎的西博尔德有书信往来。他这个兰医[37]早晚会被驱逐出境。他的弟子——那个叫高野长英的男人终归会被抓捕。您研究中所需的书籍、工具、药剂,就交给我等一手包办吧。”
“知道了。”
之后,他们的对话中穿插着西洋珍贵器械的话题,然后备前屋就离开了。不久后现身的,是在两国的茶屋里与金八搭过话的面无表情、打扮花哨的男人。不过,他刚坐到醇堂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严肃地沉了下来。
“尾随眠狂四郎那家伙没有白费工夫。”
如此开场白过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怀纸包裹的东西。
醇堂打开它,看到里面是男人偶头,目瞪口呆。
“这是?”
“拜托把它交给若年寄[38]。无论如何,请转告他我打算尽快把女人偶也弄到手。”
这番话明显表明此人是幕府的密探。
美保代在水野忠邦的府邸被捕,茅场修理之介被斩,而且,从将军家齐处拜领的小直衣人偶头被砍,这件事已经由其他密探通报给了若年寄林肥后守。
当然,自不待言的是,肥后守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也是意在制造出忠邦下台的口实。
这个男人在御笼台下接受的使命,正是将这两个小直衣人偶头抢夺过来。
室矢醇堂可以说是这个男人与若年寄之间的联络人。
“那么……”男子刚一起身,醇堂就问道:“药有用吗?”
“西洋药的功效真让人吃惊啊!”
男子笑着挽起袖子。他似乎患上了严重的皮肤病,白色的结痂有如鱼鳞一般。因此才有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五
在回去的路上,由于轿子颠簸,室矢醇堂有些晕轿,开始恍恍惚惚起来。
突然之间,轿子落在了地上,他还以为自己打盹儿的时候已经走了很远了,刚对掀起轿帘的轿夫说了句:“这么快就到了吗?”就惊得目瞪口呆。
肩棒上悬挂着灯笼,在它所发出的光亮之中,一个戴着宗十郎头巾[39]的武士身影黑漆漆地站在面前。
“何,何人?!鄙人是大奥御用……”
“知道你是名医室矢醇堂才拦住你的。我就是刚刚擅自造访您宅第的人。眠狂四郎这个名字你大概从备前屋那听说过吧?今晚在下堂堂正正地从正门前往拜访,不巧您不在。因此,就在您归途之上,索然无味地等到现在。”
“为,为什么?”
“这东西的主人您应该是知道的。”狂四郎突然用手指了指泥金画的印笼。
“不知道!”
“您的表情摆明了您是知道的。这里面装的药是神父从海那边带来的,所以普通的民间医师既无法拿到手,也不会知道此药的配方。江户虽说很大,但能够把这药拿给患者的,只有让神父留宿过的您啊。”
狂四郎如此断言,并露出冷冷微笑。他说:“若是让您老人家步行就太失礼了。还是乘轿子去吧,劳烦带路去印笼的主人处。”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
在浅草田町的袖摺稻荷神社后面,有一间精致的、已经歇业的商铺,狂四郎让室矢醇堂去敲门,然后狂四郎猛地撞倒了开门的年轻女佣,如疾风一般蹿进里屋。
但在此时,对手已经离开床铺,背靠壁龛的柱子,举刀摆好了架势。
狂四郎用憎恶的眼光怒视着他,锐声责问道:“既然尾随了我眠狂四郎,为何不先把女人偶头夺去?!袭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种卑劣手段太令人憎恶!”
对方一言不发,摆出一副远胜于茅场修理之介的优胜者姿态。他绝不是一个凭赤手空拳就能从其手中夺回男人偶的敌人。
狂四郎退后一步,嗖地拔出腰间的利刃。与跟修理之介对决时相同,他将刀尖落在了脚尖前三尺之处。
使用圆月杀法,要推测吸聚敌人锐气的最佳时机,不久后须将姿势稳定下来。在这种稳定之中孕育着无限的变化。决断中有等待,等待中有决断。决断与等待相合,方能技理一体。酝酿时刻结束了。
狂四郎的心中被了结一条人命的黯然业念所填满,与此同时,他的手开始缓缓地划动刀身。
怒目圆睁的对手努力抵抗,直到狂四郎画出半月。接下来的一刹那,他拼命试图赶走突然袭来的晕眩。
“啊!”
他一声暴喝,气势汹汹地杀将过来。
然而一瞬之后,他颓然倒地,狂四郎只瞟了一眼对手向前倒下的样子,便迅速将视线转向屋里可能放置男人偶的每个角落。
不过,不用说,男人偶头早已不在此处了。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了醇堂手中,可狂四郎尚未发觉。
狂四郎找得有些倦了,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眼前出现的,正是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美保代那苍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