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抗倭录1: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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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错误的布防

倭寇大军入侵,南方重镇釜山失守,这个消息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传到王京汉阳。

倭寇对釜山的进攻十分突然,所有朝鲜人都被打得措手不及。其实对这场蓄谋已久的侵略朝鲜王廷并非一无所知,早在一年前,朝鲜国王李昖就已获悉倭寇即将渡海来犯的消息了。

去年三月,李昖派使臣黄允吉出使倭国。当时还在担任日本“关白”的丰臣秀吉忽然提出与朝鲜合兵一处攻打大明,被朝鲜使臣严辞拒绝以后,丰臣秀吉立刻放出狂言,即将“先取朝鲜,再破大明”!黄允吉闻言大为震惊,急忙把此事报知朝鲜国王,可是经过一番讨论,朝鲜王廷得出结论:丰臣秀吉不过虚声恫吓而已。

是啊,倭国本是海天间第一穷国,经过连续几百年的战乱,百姓们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这样的国家有什么力量侵略别国?何况早年倭国得罪了大明天朝,大明天子下令与倭国断绝贸易,从此以后倭国只能靠着从朝鲜转口购买大明的物资。而倭国又是这么穷,什么都缺,粮食、布匹、药材、棉花……处处依赖中原,朝鲜人拿着一千根从中原购得的缝衣针就能在倭国卖得七两白银!侵犯朝鲜,就等于切断了与大明王朝最后的贸易途径,这对倭国有什么好处?

何况朝鲜国内地势狭长,山河纵横,到处都是天险,也没那么容易攻打;再加上朝鲜与中原世代交往,和大明王朝亲如兄弟,有这样一位兄长在后面撑腰,倭国敢打朝鲜的主意,大明王朝岂能善罢干休?

这么一想,朝鲜文武大臣一致认为:倭寇进犯朝鲜绝无可能。借道朝鲜攻打大陆上那个如日中天的天朝上国,更是不值一驳的蠢话。

显然,丰臣秀吉这个倭子发了疯,满口胡言,不必理他。

做出了这个稳妥的结论以后,朝鲜王廷重新安静下来,所有人接着过自己的日子,直到第一批倭奴渡海而来冲进了釜山城,汉阳城里的国王才意识到早先打错了算盘,急忙召唤文武两班商讨对策。

朝鲜国王李昖这年刚满四十岁,长着一张宽扁的方圆脸,蓄着一副整齐的短须,眉毛冲淡,眼睛细长,皮肤白净,面相温和,一看就是个慢性子人儿。自从十五岁继位以来,李昖在王位上度过了二十五年太平日子,几乎从没遇到过愁事,如今大敌当前,这位太平君主拿不出一点主意,只能连声问众臣:“倭寇已占据釜山,不知下一步向何处进犯,你们有什么主意吗?”

李昖看起来忧心忡忡,其实并不完全了解敌情。都承旨李恒福第一个出班奏道:“臣听说倭寇自四月十三日夺取釜山后,十五日取东莱,十六日夺占密阳,先锋直向忠州进犯!”缓了口气又奏道,“臣还听说倭寇后续各军已在釜山登陆,总兵力约在十万以上!如今釜山周边的蔚山、梁山以及熊川、彦阳等地均告失守,庆州城被倭寇围困,估计也难保全,眼看庆尚道全部失守,忠清道形势危急!倘若倭寇夺了忠州,下一步即可进窥王京了!”

朝鲜王国地势狭长,从最北端的义州到最南端的釜山全长两千七百余里,号称“三千里江山”,共分为庆尚、全罗、忠清、江原、京畿、黄海、平安、咸镜八道。庆尚道领庆州府、尚州牧;全罗道领全州牧、罗州牧;忠清道领忠州牧、清州牧;江原道领江陵府、原州牧;京畿道有王京汉阳和旧都开城;黄海道领黄州牧、海州牧;平安道领平壤府、宁边府;咸镜道领咸兴府、镜城府。其中汉阳、开城、平壤三城尤其大而富庶,合称“三都”。

如今倭寇从庆尚道大城釜山攻入朝鲜,倘若只为劫掠,则必然由此向西攻入富裕的全罗道,劫掠庆尚、全罗两道沿海重镇,满载而归也就罢了。然而倭寇先锋并未在庆尚道久留,似乎也没有攻取全罗道的意思,而是一路北犯直取尚州、忠州,显然,这十万倭奴是奔着王京汉阳而来,他们的目标是劫杀国王,吞并朝鲜。

倭寇的野心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他们的意图却又明明白白。眼看国王似乎没看清倭寇的野心,李恒福不得不把亡国的危机一一对李昖讲明。

其实倭寇大举来犯,李昖心里也有了感觉,只是不愿承认罢了。现在李恒福几句话把时局挑明,李昖心里一急,顿时落下泪来:“我在位这些年与倭国素来亲善,并无纷争,倭人为何忽然入寇?”

见国王当众落泪,说出这么软弱的话来,朝廷重臣都觉得有失体面,领议政李山海忙上前奏道:“倭国化外蛮邦,其人茹毛饮血,不通人性,内外攻伐数百年,国无宁日,这样的禽兽之国何来理性?大王不必问他们为何进犯,只管安排人马迎战就是了。”

领议政就是朝鲜王廷上的宰相。有领议政这句话,李昖总算收拾了眼泪:“依你看该如何御敌?”

李山海是一位著名的大儒,学问精深,可说到用兵打仗几乎一窍不通。忽然被国王问起,一时说不出话来。在一旁的都体察使柳成龙忙上前奏道:“忠州是王京门户,万不能失守!臣请大王立刻调精兵勇将驰援忠州,阻击倭寇。”

大臣中总算站出个有主意的人来,李昖也来了精神,忙问:“当以何人为将?”

柳成龙还没说话,站在李山海身边的左议政尹斗寿抢上前来:“臣觉得倭寇未出庆尚道,尚州城仍有天险可守,都体察大人决意集兵忠州固防,似乎太悲观了。”

尹斗寿这话插得很准,不但抢了柳成龙的风头儿,夺了举荐大将首战建功的机会,又悄悄暗示柳成龙固守忠州的主意不高明。

自李氏朝鲜立国以来,偏安海隅二百年,国内太平无事,朝臣闲得发慌,一个个把精力都放在“党争”上去了。先有功臣派、士林派之争,又有大尹派、小尹派内斗,到李昖继位为王以后,功臣勋戚组成的派系渐渐衰落,文臣们掌握了权柄,于是臣子中渐渐演化出“东人党”和“西人党”,经过一轮争闹,“东人党”渐渐压倒了“西人党”。之后“东人党”内部再次分裂为“北人党”和“南人党”两部分,于是“北”、“南”、“西”三股势力在朝廷中互相倾轧,争权夺利,乱作一团。

如今在朝廷中领袖群臣主持国政的三个大臣,领议政李山海是“北人党”首脑,都体察使柳成龙是“南人党”首领,左议政尹斗寿则是“西人党”的党魁。

这三个大臣中,李山海文才最盛,调兵遣将却非其所能。柳成龙和尹斗寿都有才干,能为国家分忧。可柳成龙为人沉稳老诚,尹斗寿惯于见缝插针,斗起巧劲儿来,柳成龙似乎不及尹斗寿。

现在尹斗寿一句话抢了柳成龙的风头,李昖立刻问他:“尚州一线还能守住吗?”

尹斗寿忙说:“尚州城池险固,城东有洛东江天险,足可抵御倭寇。”

——朝鲜这个半岛国家地势非常奇特:国内到处是山,到处是河,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足以视为天险,在这个国家作战,防守一方永远处于极大的优势。换方之,在朝鲜打仗,谁“防守”谁就占便宜。

洛东江是朝鲜国内第二大河,水深流急,尚州城依江而筑,易守难攻,若得精兵猛将,足可屏障家国,阻击强敌。听了尹斗寿的主意,不但李昖十分欣喜,就连柳成龙也觉得这话在理,连连点头。

群臣对尹斗寿的主张都无异议,李昖顺势问他:“尚州当以何人为将?”

尹斗寿早想好了人选:“巡边使李镒久在咸镜道,屡次与兀良哈、女真这些蛮族作战,颇有战功,请大王派遣李镒率精兵赶赴尚州,沿途召集各地兵马共同抗敌。”不等别人插话,又急着奏道,“臣觉得这场倭患是百年未有之事,只有大王下定决战必胜的决心,咱们才能打赢这一仗。所以臣请陛下立刻发下文书告知臣民:朝廷已经分兵驻守要隘阻击倭寇,大王坐镇汉阳,誓与城池宗庙共存亡,与王京百姓共进退!如此民心可安,军心可振,前线的仗才能打好。”

倭寇虽凶,毕竟还远在庆尚道,前头仍有重重险塞,身边又有这些能干的大臣辅佐,李昖的心总算定了下来:“也好,就派李隘赴尚州组织防守。”随即又问尹斗寿,“王京如何布防?”

刚才抢了一个话头儿,尹斗寿的风头当场压过了李山海、柳成龙两大政敌,心里乐不可支,忙说:“大王可命商山君朴忠侃为京城巡检使,总领王京防务;都元帅金命元领军到汉江驻防;右议政李阳元大人为守城大将,李戬担任京城左卫将,边彦琇担任京城右卫将,共同防守城池。”

尹斗寿果然有才干,他的这些布置可说滴水不漏,柳成龙在旁听得暗暗点头,也就不再说话了。

身边有尹斗寿这样的人在,李昖总算放了心:“一切依你所奏吧。”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命你担任御营大将,负责守卫王宫。”

尹斗寿本就是李昖的亲信,如今危难之时,李昖把王宫守卫的任务交给尹斗寿,可见信赖已极。尹斗寿暗暗得意,急忙上前领命。

在昌德宫里议定了前线的安排和王京的防御,都体察使柳成龙刚回到家,吏曹判书李德馨已经到府拜访了。

吏曹判书李德馨是领议政李山海的女婿,也是朝廷中有名的才俊之臣,只是脾气直率急躁,有时候容易得罪人。因为李山海是“北人党”首领,与柳成龙这个“南人党”首领一向不和,李德馨平日很少到府拜访,今天忽然跑来,柳成龙倒觉得奇怪,忙把他请了进来。

李德馨快人快语,刚一落座立刻就问:“大人今天在大王面前提起忠州防务,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哪知左议政忽然提出改在尚州布防,大人就不再争论,这是为什么?”

李德馨这一问倒让柳成龙难以回答。

其实与李山海等人一样,柳成龙也是个儒生文臣,不擅用兵,他提议在忠州布防,并不是因为脑子里有了一个妥善全面的战略布局,只是急于催促国王向前线调兵。所以当尹斗寿提出派李镒到尚州布防时,柳成龙认为这个提议也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了。哪知李德馨忽然来质问他,话里的意思好像尚州布防并不妥当,柳成龙忙问:“你认为左议政的提议不妥吗?”

李德馨忙说:“当然不妥!忠州南有鸟岭天险,地势奇绝飞鸟难渡,城下又有汉江、达川二江合流,在此凭险固守是最稳妥的。尚州有什么?不过是一条洛东江罢了。我以前曾到过尚州,知道洛东江水流虽急,江面却有狭窄之处,倘若倭寇强渡,未必守得住。而且庆尚道三军瓦解,兵力已疲,李镒孤身前往,只说沿途招募兵马,能招到多少谁敢保证?万一只凑了三五千人,怎么守得住一座大城?如今大王听了左议政的话,只知道去守尚州,倘若守不住,岂不是把忠州也丢了?忠州一丢,王京又怎么守?”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柳成龙一眼,悻悻地说,“本以为体察使大人胸有成竹,必能劝说大王防守忠州,哪知大人不敢与左议政争论!现在搞成这样,该怎么办?”

李德馨脾气不大好,话说得难听,柳成龙却丝毫也不怪他。

柳成龙是个文臣,不通兵法,李德馨说得这些他早先完全没想到。可现在听了这些话,越琢磨越觉得有理。问题是自己在朝廷上没有争执,如今大局已定,若再回头去争,只怕别人要说他柳成龙因为私心,故意找尹斗寿的麻烦……

王廷中的党争已经多年,大臣之间隔阂很深。现在柳成龙犹豫不决,李德馨不免多心,以为柳成龙信不过他这个“北人党”,心里更不痛快,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些年朝廷人事纷繁,难免龃龉。如今大敌当前,我等哪有心思去想那些事?唯有国事要紧,大人说对不对?”

李德馨说这些硬话,是想解释自己眼下无心党争,请柳成龙不要多心。可柳成龙听了这些话,却以为李德馨在以大义劝他。

李德馨虽然误会了柳成龙,可他这句“国事要紧”说得很对,防守忠州关乎国家利益,就算得罪尹斗寿也顾不得了。

柳成龙又沉吟片刻,终于抬起头来:“你说得对,忠州必要坚守,可话说回来,尚州城也不能不守。李隘已经出发,这事不必再另行商议了。唯今之计,应该再派一员猛将到忠州布防,策应李隘的后路。”

柳成龙这个人稳健有余,果敢不足,他现在考虑得是:全盘更改计划会引发党派之间的争执纠缠,拖延前敌布防的时间。与其乱成一团,不如折衷取势。既不得罪尹斗寿,又不耽误忠州防务。这样布防的缺点是:尚州、忠州两城分兵固守,两头兼顾,很可能两边都顾不上,到最后,极有可能被倭寇各个击破!

——朝鲜王廷三党争权,国王以“三大臣”为中流砥柱。可真到了危急时刻,李山海全无主意,尹斗寿出了个下策,柳成龙首鼠两端,犹豫不定。由此可见,朝鲜三大臣,都是纯粹的“文臣”而已。

时势逼人,很多事不得不勉强迁就,李德馨快人快语,立刻说:“忠州至关重要,防守此地,除了三道巡边使申砬,还能有谁?”

与李隘一样,三道巡边使申砬也是镇守朝鲜北方的名将,曾经大败女真,立过军功,尤其申砬是王廷中唯一精通骑兵战术的将领,派此人防守忠州是个好主意。柳成龙立刻说:“我这就进宫去见大王。”

当晚,柳成龙来到昌德宫,把防守忠州的计划对李昖奏明。

朝鲜的庙堂上尽是儒冠之辈,说到打仗,个个都是外行。国王李昖性格柔弱,政事上总被几个宠臣推着打转转儿,自己没什么主意。白天刚议定防守尚州,晚上柳成龙又来献计,李昖才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尚州布防已经议定,巡边使李镒也出发了,体察使忽然又提出忠州布防之事,难道尚州不宜坚守吗?”

事已至此,柳成龙若说硬话,等于和尹斗寿的“西人党”互相拆台,只得把话放得软些:“臣也觉得防守尚州的计划很稳妥。可是倭寇兵力强大,咱们不得不做万一的设想。忠州是忠清道最大的城池,前有鸟岭之险,又有汉江、达川江为屏障,城里粮草很多,可以成为尚州的后援。倘若李镒在尚州阻止了倭寇的进犯,后续兵员粮草都可以从忠州调往前线,万一李镒有失,尚州不保,则忠州防务已成,能堪大用。所以臣不是顾虑尚州防务,只想求个‘万无一失’罢了。”

柳成龙是个沉稳的人,可惜气魄不足,他这套说辞确实避免了与尹斗寿之间的纠纷,可他这样的说法却给李昖留下了错误的印象,以为忠州不过是尚州的“后援”。就点头道:“既然如此,可以派一路军马到忠州驻防,接应李镒。”又问柳成龙,“你看当以何人为将?”

柳成龙忙说:“平安、咸镜、黄海三道巡边使申砬老成持重,可以为将。”偷瞄了国王一眼又说,“李镒出征之时奉大王敕命沿途招集兵马,各路人马一定全都集中到尚州去了,申砬到忠州只怕无兵可用,大王可否调一支禁军给申砬,让他带到忠州去?”

柳成龙前头的话有漏洞,让李昖误以为“忠州不及尚州重要”,如此一来,申砬在忠州的地位就显得十分尴尬,兵力也无从调集了。现在柳成龙请求调禁军支援申砬,算是对整个战局的一个补救。李昖对柳成龙十分信任,就说:“拨给申砬禁军士卒八千人,让他带到忠州去吧。”

朝鲜是个小国,一向军备废弛,汉阳仅有的一万多禁军是这个国家唯一能倚仗的精锐部队。现在朝鲜国王轻率地把八千禁军投入忠州,等于是拿国运在冒险!

眼看忠州防务有了着落,柳成龙赶紧谢恩。随即又说:“尚州、忠州各处布防已毕,王京当可无忧。只是倭寇一旦北上受阻,恐怕转而进犯全罗道,咱们不得不防。臣想奏请大王任命光州牧使权栗统领全罗道各处兵马,命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指挥全罗道水师,同时把庆尚道残存的水师战船也拨给他掌管,水陆两面同时用力,尽量保住全罗道。”

在国事上李昖没有多少主意,对几位亲信大臣言听计从:“就这么办吧。”

此时的柳成龙还没意识到,他那个“尚州、忠州分兵固守”的主意比尹斗寿的主意更糟!可柳成龙在李昖面前举荐的权栗、李舜臣两位将军却是朝鲜未来的柱石之臣,尤其李舜臣,将挽狂澜于即倒,成就一段旷世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