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词疏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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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词疏证序例

人之思想变化,每与时代及环境为因缘。若作品不编年,则无以见其迁移之痕迹。稼轩先生词品,上承北宋之正声,下开南宋之别派,雄风杰调,横绝一时。在文学上之地位,自足千古。但传世词六百数十首,坊本皆以调为别,无时代性。伯兄久欲为之次第,然全集词题之有甲子,及词句中略有年代可追求者,不过四十余首,尚不及十分之一,颇感困难。初欲以地为别,循先生宦游之足迹为先后,分建康、临安、滁州、豫章、湖湘、带湖、三山、瓢泉、会稽、京口十项目。此法似甚便,然地有重至者,如建康、豫章、带湖是也。若用空间则失时间,仍非本旨。

戊辰之夏,伯兄尝用武进陶氏涉园景宋淳熙三卷本,校临桂王氏四印斋景元大德信州十二卷本竟,并随笔写考证数十条于信州本之眉。秋九月,始属稿著《先生年谱》,原拟谱成而后编其词,继又获见明吴讷《唐宋百家词》所收之四卷本,甲集乃先生门人范开辑,有淳熙戊申元日之序文。从知甲集词皆先生四十八岁以前作品,最为确据。乙集不知何人辑,然据伯兄钩稽所得,无闽中词,知是成于绍熙辛亥。丙、丁两集颇乱杂,通各时代皆有,但无浙东词,知是成于嘉泰辛酉。伯兄谓四卷本所收词截止于庆元庚申似有误因丙集有辛酉生日前两日之柳梢青词一首知是截止于辛酉。因即以此为依据,将各词系于谱中,而加以考证。岂意谱尚未完,而病猝发,竟以不起,所志中断。

启勋不自惴其谫陋,继伯兄未竟之业,将宋四卷本、信州十二卷本、并辛敬甫从《永乐大典》辑得之补遗,集合而诠次之,去其误入与重出,得词六百二十二首。又于《清波别志》辑得一首,共为六百二十三首。是为先生传世词之总数。虽其中有一二首曾发生真伪之辩,但未得有力之反证,自不容否认。于是专从并时人之诗文词集觅证据,以推求年代,结果尚不负初志。十月十九日始属稿,于每首之下,先录饮冰室校勘,历代诗余之异同则为启勋所校。次录饮冰室考证,又次为启勋之案语。其间有因伯兄翻检未周、考证不甚正确者,则修正之;未备者,则补充之。名曰《稼轩词疏证》。词取断句,悉依万氏《词律》分韵、叶、句、豆,韵与叶用圈,句则加点于字旁,而豆则加点于字间 按:本次整理,韵与叶用“。”表示,句用“,”表示,豆用“、”表示。。凡此符号,则为心之所裁。全集分为六卷,以年为序。卷一、卷二为淳熙丁未以前词,卷三为戊、己、庚、辛四年间词,卷四、卷五为壬子至辛酉之十年间词,卷六则为壬戌以后四卷本所未收之词。每卷于目录之先,标出年与岁及所在地,用存伯兄以地为纲之意云尔。

十八年十二月一日启勋记

伯兄尝语余曰:“稼轩先生之人格与事业,未免为其雄杰之词所掩。使世人仅以词人目先生,则失之远矣。”意欲提出整个之“辛弃疾”以公诸世。其作《辛稼轩年谱》之动机,实缘于此。所志未竟,而遽戛然,可为深惜。余不文,不敢为先生作传。且每见古人之传,总不免有作者之主观语,难得真相。盖有时因行文之便,此病最易犯也。今但列举客观之事实,以供读者之想象。虽只区区十条,似亦可以表现先生之全人格矣。

启勋又记

稼轩先生之特殊性格

一、先生乃一热烈之爱国者,且具规复中原之大计画。读《请练民兵守淮疏》《美芹十论》《九议》《应问》诸文可见。见辛敬甫之《稼轩集钞存》。

二、先生乃一勇敢之强健男儿。二十二岁,率部曲二千投耿京。《鹅湖夜坐》诗云:“昔者戍南郑,泰山郁苍苍。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二十三岁,赤手缚张安国,献俘于临安。洪景卢《稼轩记》云:“齐虏负国,辛侯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十万众中,如挟兔。束马衔枚,由关西奏淮,至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儒士为之兴起,天子为之动容。”

三、先生作事敏捷,且勇于负责。大计画虽不见用,然有机会辄为地方造福。如苏、滁州民于兵烬之余(见周孚《奠枕楼记》),平江西、湖南之籴,实其仓廪(见《宋史》及《朱子大全集》)。为福州府藏积镪至五十万',充其府库(见《宋史》)。凡此数事,皆以极短时间而奏大效者。至于创立湖南飞虎军垒,尤见伟业。当时因此事而弹章纷上,至降御前金牌,令即日停工。先生乃受牌而藏之,严令速工兼作,期以一月成。既成,然后开陈本末,绘图缴进,上始释然(见《宋史》)。

四、先生在官,不猛进亦不苟退。真可谓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卓乎其不可拔。故自二十三岁以至六十八岁,受职四十五年,虽三仕三已,然未尝一度求去,只有帅闽时因受谤太甚乃请陛见以自明。亦未尝一度召不起。生平弹章数十见,迄不为动。陈同甫之先生像赞曰:“呼而来,麾而去,无所逃天地之间”,最能写先生之真。

五、先生精力弥满,不松不懈。张功甫和先生之《贺新郎》曰:“何日相从云水去,看精神、峭紧芝田鹤”。“精神峭紧”四字,最能得先生神理。

六、先生富于建设性。上饶与铅山两宅,构造皆自出意匠(见洪景卢《稼轩记》及丘宗卿《和汉宫春词》)。不宁唯是,即在传舍之官府,亦复如之。知滁州,则建奠枕楼、繁雒馆(见周孚之《奠枕楼记》);帅浙东,则建秋风亭(见张功甫《和汉宫春词》题)。

七、先生对于家人之爱极厚(见《哭子诗》及寿其夫人词)。然殊不恋家,常独居于外,甚且在距家不远之萧寺度岁(见“元日投宿博山寺”之《水调歌头》)。

八、先生虽好营第宅,然绝非求田问舍者流。以渊明之超逸,其宅毁于火,集中且数见。先生带湖之甲第毁于火,六百二十三首词中无一语道及。证以本集,此虽小事,然性格实与常人殊。

九、先生交游虽广,然择友颇严。唯与朱晦翁、陈同甫二人交最笃(见《祭朱晦翁文》《祭陈同甫文》及唱和诸作)。此外如洪氏兄弟、韩氏父子、赵氏兄弟等,则诗酒之交而已。

十、先生宗教观念似颇薄。虽常寄居于僧院,然集中与方外人词,似仅“别澄上人并送性禅师”之《浣溪沙》一首,且犹是题于壁上而非写呈,有韩仲止之和章可证。岂以当时当地无高僧,先生视此碌碌者为不足与语耶?唯丙寅九月二十八日有律诗一首云:“渐识虚空不二门,扫除诸幻绝尘根。此心自拟终成佛,许事从今只任真……”丙寅九月二十八,距属纩已不满一年。可见人之精神,终须求一最后之归宿,殆天性也。

[1] 按:本次整理,韵与叶用“。”表示,句用“,”表示,豆用“、”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