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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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突厥文化、风俗与我国之比较

唯周人与“突厥民族”有密切关系,故其文化、习俗颇多相类之点,余曾写过《揭出中华民族与突厥之密切关系》一篇[1],尚未尽所欲言,今只就其见于中古时代之突厥部者言之:

(1)封建 节级分地,为突厥族之古制,我国周代以茅土锡诸侯,诸侯畀之卿大夫,卿大夫畀之士;又突厥平服中亚,使室点密治之,即藩封之制也。

(2)“族”之意义 《说文》:“族,矢鏠也……所以标众,众矢之所集。”段玉裁注:“《毛传》云,五十矢为束,引伸为凡族类之称,……旌旗所在而矢咸在焉,众之意也。”按古代同族者集于一旗之下[2],许慎“所以标众”一句,颇得其意。然喻“众”之事物尽多,何以必取乎“矢”?段氏以旗在而矢咸在谓之众,尤属牵强。今知一部(或姓)赐一箭,故一部亦称一箭(见上节),则“族”字之构造甚明,“”所以集同族,“矢”(即箭)即“族”之义,实指事及会意字,用作镞者为借字,非其本谊。

(3)事火 “突厥事火,不施床,以木含火,故敬而不居,但地敷重茵而已。”(《大慈恩寺法师传》二)此可比观我国上古之席坐。行逾火焰,其意将以净身,《颜氏家训·风操篇》云:“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此一习俗,今粤中于送殡回家、迁入新筑及新妇入门等犹有之。抑事火之俗,由亚洲西北推广于波斯、印度,所置“家火”不令熄灭,如迁居近地,须携之同往[3],隋王劭《请变火表》云:“在晋时有以洛阳火渡江者,代代事之,相续不灭,火色变青。”(《隋书》六九)尤为突出之类例。

(4)十二属 早见于东汉王充《论衡》,即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犬、亥猪是也[4],今如询北方俗人年岁,彼常举“属某”以对。从突厥古碑刻观之,沙钵略书所谓“辰年”者,原文应为“龙”年,彼方只有十二属,并无十二支。不空译《宿曜经》云:“西国以子丑十二属记年,以星曜记日。”则中亚亦有此习惯。

(5)指天设誓 《论语》“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正是“上天为证”之意。

(6)数名之万 《敦煌掇琐》四:“凡数不过十,名不过万。”后世虽有亿、兆……等称,然其位数若干,至今迄无定论,因上古无定制也。古突厥数字亦至(万)而止,欧洲学者即曾取之以与“万”之读音相对比。

(7)尚九 “三”为亚洲数大民族共同之吉数或圣数,“九”为三三相乘,尤被重视,我国之九族、九锡,甚而九州、九江、九河,皆由虚数而进为(或被误会为)实数者也。突厥至回纥时代,据吾人所知,有九部室韦(见《隋书》)、九姓铁勒(回纥即其一)、九姓鞑靼、九姓乌护(见《回纥碑》)、昭武九姓胡(见两《唐书》),突厥可汗即位,随日转九回(《周书》),后来成吉思汗建九斿白旄纛,又赐姚里氏以河西俘人九口,马九匹,白金九锭,币、器皆以九计。(多桑《蒙古史》上一五二页)蒙古族对新汗行九拜礼。(同上一九二及二四八页)盖东北族多接受突厥族之文化,故亦造成同样之习俗。

(8)殉葬 依《诗经》及《史记》,则秦之先世武、穆二公,均用人殉葬,始皇死,以后宫为殉,《礼记·檀弓下》,陈子车死,其妻及宰以殉事请于子车之弟子亢,辞曰:“夫子疾,莫养于下,请以殉葬。”皆我国本有人殉之证。唯周族已知生命、物类之可惜,始代以陶俑等明器。及造纸术发明,更易以纸人、纸马之类,皆殉之遗意也。《孟子·梁惠王篇》引孔子,“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大抵误会作俑而后引起人殉,故有此语。又杜甫《桥陵》诗“宫女晚知曙”,《昌黎集》四《(顺宗)丰陵行》“设官置卫锁嫔妓,供养朝夕象平居”,宋白云:“凡诸帝升遐,宫人无子者悉遣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栉,治衾枕,事死如事生。”(《通鉴》二四九胡注引)按《后汉书》一六刘昭注引《皇览》,汉制,后宫贵幸者皆守园陵,《会要》二一颜真卿引《后汉·礼仪志》,亲陵一所,宫人随鼓漏理被枕,则此种制度非创于唐,而实际却同于突、蒙之习惯。

(9)剺面 《礼记·檀弓上》“高子皋之执亲之丧也,泣血三年,未尝见齿”,其说不轨于理。尝见粤中神祠所奉孝子偶像,都于目眶下涂朱数竖,乃悟泣血实即剺面,状相类而讹传。

(10)收继婚 突厥族“父兄死,子弟妻其群母及嫂”,(《隋书》八四)《孟子·万章篇》“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正可对照。由是,《孟子·离娄篇》所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乃得满意解释,盖旧俗嫂可收继,及战国而视为非礼,故严嫂叔之防矣。隋、唐之际,如隋炀纳陈、蔡二夫人,唐太宗取元吉之妾,唐高宗收太宗之武才人(即武则天),似颇受突厥影响。直至最近以前,我国各地,此风尚未尽替。(参董家遵《中国收继婚之史的研究》)

(11)半子 “此是女夫,即是儿例”,则犹汉族视婿为半子。

(12)尊号 据郭沫若先生《周金研究》,春秋中叶以前,尚无所谓谥法,后人称为谥者实是尊号。突厥可汗衔上冠以“贤圣、伊利、俱卢设、莫何、始波罗”,贤圣为之义译,伊利见前,俱卢,光荣也,设,突厥官名,莫何父也(《宋书》九六《吐谷浑传》:“莫贺,宋言父也”),始波罗=Sbara,王权也,与我国帝王之有尊号无异。“天生”即汉文之“天子”,蔡邕《独断》云:“天子,夷狄之所称。”汉武时单于书云:“胡者天之骄子也。”

(13)色尚蓝 突厥语之义为“天”,亦为“蓝”,蓝犹美也,故突厥自称曰“蓝突厥”,今新疆语尚有用字以表“美”之意义者;然“青出于蓝”,粤谚谓“青靓白净”,语法相同。抑“华夏民族爱蓝色,自北方至广州,莫不如是,中下阶级均以蓝色衣料为多”[5]此又其实征也。

(14)铁之名称 春秋时叔夷镈铭“徒五千”,最近郭沫若考定“”即“铁”字。余曾引“铁山”见于《穆天子传》[6]。按西伯利亚一带,向产铁矿,《北周书》称突厥本茹茹铁工,突厥呼铁曰(法国学者Blochet曾揭出希腊文之tomuris,与突厥文相似),其第一音组之,与汉语“铁”之发声相同,我国对铁之应用,相信本从西北方输入。

(15)地域观念 吹(Cu)河之南,锡尔河(Sir daria,又称药杀水即Jaxartes,阿拉伯人呼为Sihun)之北,突厥族常视为世界之中央;印度人对其自国,亦具同样观念,故法显《佛游天竺记》、玄奘《大唐西域记》所谓“中国”,皆指天竺,此犹汉族之自号中国也。《广弘明集》七“贤豆、天竺,……斯是地心,号中国也”,意义相同,吕振羽《中国社会史纲》(一卷一八八页)引此以为戎出于“夏”之证,殊属误会。

(16)方向尚东 《周书·突厥传》:“牙帐东开,盖敬日之所出也。”漠北阴寒,故向阳取暖,此是真义,我国处温带,患热,故向南以迎熏风,首长南面而立,部下乃北面而朝,久而忘其所以然,人遂误会北方为重矣。汉族初亦尚东,故古礼主人升自阼阶(阼,东也),客升自西阶,让客使得面朝东也。《唐语林》八云:“人道尚右,以右为尊,礼先宾客,故西让客,主人在东”,非其真旨。习于东向,则身右为南,尚右即尚南,古人并无尚北之习惯。

[1] 《东方杂志》四一卷三号三五—四三页。

[2] 满洲有八旗,即此古俗之残余。

[3] 见重庆《真理杂志》一卷一期二五页拙著《秦代已流行佛教之讨论》的引文。

[4] 《后汉书郑玄传·》亦云:“今年岁在辰明年岁在巳岁在龙蛇贤人嗟,,。”

[5] 一九三四年《地学季刊》二期《湘粤旅行见闻录》。至如《礼记》称殷人尚白,《魏志》三〇夫馀“在国衣尚白”,《五代会要》九五“新罗朝服尚白”,《大金国志》“金俗好衣白”,马可波罗记蒙古新年之只孙宴俱服白衣,显异乎尚蓝之俗。

[6] 郭说见一九五六年九月八日《人民日报》。拙说见《西周社会制度问题》四五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