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百禅林杭州僧
一 糊涂判官和明白和尚
京城里发生的种种怪异事件,远在杭州府做判官的苏轼都不知情。眼下苏轼正在处置一件无聊的人命案子。
杭州一所小庙里有个知客僧不守清规,拿着平时偷攒的香火钱暗中和妓女来往,手里几个钱很快被人家骗得精光,没钱花了,妓女就不理他了,这和尚倒“痴情”,纠缠不休,一场争闹错手把妓女杀了。被抓获后不用审,自己把什么都交待出来,只求速死,于是案子审结。
就因为办这件荒唐案子,苏轼认识了一位高僧:杭州都僧正海月大和尚。
僧正是和尚们推举出来和官府打交道的。能当这个职位都是高僧大德。
海月和尚是杭州名刹上天竺法善寺的首座,年过七旬,中等身材,面相沉静,神情庄重。认真听苏轼讲了案情,所有疑点都仔细问明白,眼看案子清楚,就说:“僧人不守戒律,竟做出如此事来,官府应当依律判罚。”
海月这么说是他做僧正的职责。苏判官却没把这桩案子看得太重,笑着说:“和尚也是人,难免动凡心。只是不该因爱成恨闹出人命。”
听苏轼这么说,海月和尚一愣:“大人这话贫僧不懂。既是和尚,怎么能动凡心?”
海月这一问有些不客气,苏判官却有自己的想法:“我在京师的时候听说开宝寺里有一位怪和尚,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整天疯疯癫癫到处乱跑,吃肉喝酒无所不为,佛法却都精通,尤其擅讲《法华经》,高僧大德也辩不过他。引得无数信众到开宝寺听经,都称他为‘疯罗汉’,大师觉得这怪和尚是否真有神通?”
海月把手一摆:“什么神通!这样的人多得很,苏州也有这么一个和尚,不守清规,吃肉喝酒,又爱吃活鱼,有时候到市场上向人讨些活鱼回来丢在火里烧,不待其熟,抓起就吃,也有信众追随他,以为这是得道高僧。说穿了都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以这些怪异之举引别人信他,借此传经布法。可他的行为是这样,你想想,这些人讲的‘道理’会是什么?传的‘法’又是什么?信众们追随他,岂不是在追随虎狼毒蛇?”
海月和尚说得很对。
传说中总有些奇怪的和尚,不守戒律,吃肉喝酒,嬉笑怒骂,都以为这种“怪和尚”必有过人之处。甚至苏轼的朋友金山寺首座佛印大和尚,民间传说也以为他是个吃肉喝酒不守戒律的“怪僧”,其实不然。
和尚,是佛教中的讲师,作为专门的神职人员,他们有特定的道德操守,这些戒律是应该遵守的。在现实中,不守清规戒律的僧人是极其令人厌恶的。当佛门中传出丑闻的时候,我们是笑着说:“这和尚与众不同,居然很会骗钱,很会搞女人,必是了不起的高僧”;还是同声谴责呢?
显然,只有谴责,不会有人真心赞同。
像这些疯僧之类平时最吸引人,苏轼又爱热闹,爱谈奇文逸事,想不到海月大和尚持戒严谨,为人刚正,把这些疯僧驳得一无可取。苏轼不能与他争论,随即想起一事:“大师认为戒律究竟是何物?”
海月微笑道:“要问戒律是何物,先问和尚是何物。我们这些人剃度入佛门,并不是要给自身修什么福报正果,而是发愿要尽绵薄之力以救世人。所以和尚是凡人师,不但要给善信们讲佛法、讲道理,自己也该以身作责。比如酒乱性,世人都该少饮,和尚就不饮;肉杀生,世人都该少吃,和尚就不吃;贪瞋痴妄,世人不能出离,和尚自己先要出离。于是出家人先修心,再度人。像你刚才说的那个和尚,自己都不守戒律,却在人前讲《法华经》,别人是听他讲经,还是看他装蒜?”
海月形貌冷峻,言语犀利,话说得极有道理,苏轼笑着点头:“大师说得对。”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我看僧人们总是化缘,请问大师:化缘的意义何在?”
苏学士这话问得有意思,海月不急着回答,却反问道:“施主以为和尚‘化缘’是做什么?”
“我以为凡能布施僧人的就是与佛法有缘,于是僧人行于市井,广结善缘。”
苏轼所说果然似是而非,海月微微一笑:“我给施主讲个故事吧:有一人问和尚:佛在我心中,这话对吗?和尚说:这话不对。你的心本就是个佛,怎么又有个‘佛’在心中呢?就像你用刀剖开一块金子,要在里头找出‘金子’来,如何去找?”看了苏轼一眼,又说,“既然人人本来都是佛,就不怕失去佛性,怕的是佛性被世俗贪欲遮盖污染,所以‘心镜’要常常擦拭。和尚化缘,就是帮世人擦拭心镜。你想想,有个素不相识的和尚走到门前请求布施,你有米,给他一碗米,有钱,给他几个钱,若都没有,净水一碗给他解渴也好,就算连水也没有,请他在你门前坐着歇歇脚总可以吧?举手之劳就做了一件善事。待和尚走了,那人回头一想:素不相识的和尚我能给他一碗米,朋友需要帮助,我能不能给他一袋米?父母需要赡养,我能不能尽孝?儿女要不要疼爱?邻里之间要不要守望互助?国家有事,我要不要出一份力?如此一动百动,从一碗米上化出来的善心说多大就有多大,你说这件事是不是很值得做?”
听了这话苏轼一愣:“孟子有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原来和尚‘化缘’和孟子的意思一样。”
海月点点头:“苏学士极有慧根,一点就透。佛、道、儒其实是一体,内里全是一样的。比如孟子认为‘孝’是天下最简易的亲情,一个人能对父母进孝,自然能亲爱子女,敬重兄弟,善待朋友,扩而充之,则仁义礼智无所不得,这是从一个‘亲情’打进去。佛家讲化缘,是从一碗米、几个钱、一碗水打进去,希望施主们从这一碗米、几个钱的小小善心扩充开来,最终佛性烁然,自然成了境界。”
海月说到这里,苏轼心悦诚服,再细想想,又微微摇头:“单凭一碗米、几个钱的布施就想让俗人成境界,也不容易。”
海月微笑着点头:“不容易。但和尚之志不可夺,只要能为,尽力为之。”
海月这话说得极有气势,苏轼笑道:“大师说得好!孔孟也是这样想的。”
海月又点点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克已复礼,天下归仁’,话说了一千多年了,至今把皇帝克住了吗?把天下秩序恢复了吗?还不是全无头绪!但孔子说得好:‘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个境界。‘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说得是修行!若孔圣人不是做儒生,来做和尚也一样。”
苏轼笑道:“大和尚做儒生也是一样的。”
苏学士这话有意思,海月和尚不由得一笑:“我若做儒生,也和苏学士一样,必是个与皇帝争执不休的拧种,不知被贬到哪里去呢。”一句话逗得苏学士哈哈大笑。
从此,苏学士在杭州城里又多了一个好去处:上天竺法善寺。
审罢和尚杀妓女的案子,苏判官刚松一口气,官府收回“青苗钱”的日子又到了。
“青苗钱”刚定的时候仿佛是一种专门利农的“贷款”。然而农夫并非人人要借贷款,官府放贷也不是为了“利农”,他们的眼睛其实盯着那两分利息。结果“青苗钱”推行一段时间就变成这样:官府把村里的农户分为五等,按财产多少向每户农民摊派“青苗钱”,上等户每家摊派十五贯,到期收息三贯,由此按等递减,最穷的五等户每家摊派一贯,到期收息两百文。
至此,刚一推出就被朝野人士广泛质疑的《青苗法》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在朝廷敛财政策和地方官的强摊恶收之下,“青苗贷款”实际上变成了一种“国家税收”,而且收得很重,老百姓哭都没地方哭去!而向百姓收“青苗钱”的事由谁去办呢?当然是杭州府南北两厅判官。
转眼功夫,判官厅里跪满了从乡下捉回来的穷人,一个个哭泣哀求,只说还不出钱来。这样的案子也不用审,该怎么打、怎么罚早有一套规矩。于是苏子瞻每天纱帽官袍高坐厅上,厉声呵斥农夫,看着皂隶打人,虽然威风凛凛,心里却觉得自己像个畜生,实在苦不堪言。手下推官俞希旦看苏轼整天愁眉苦脸,就劝他说:“‘青苗钱’不同别的,官府先放本钱,到期收息,农夫们只要勤快些,从本钱里挣出两分利息并不难。这些一文钱都还不起的全是乡下无赖,专门骗取‘青苗钱’,拿了钱就吃喝嫖赌挥霍一空,根本没有还债的心思!对这帮刁民不打怎么办?”
苏轼是个有良心的好官,偏就他这种人在官场上混得最憋屈。现在俞希旦指着农夫的鼻子骂“刁民”,苏判官听了受不了,闷头闷脑地问:“俞推官怎么知道还不起钱的就是无赖?”
“办案多年,早看清了。”
面对没良心的人吵架也没用,所以苏轼也不跟俞推官争,半天又说:“官府把钱硬性摊派给百姓,百姓们拿了官府的钱就得拼命去赚利息,然后连本带息还给官府,这和‘衙前’差事有什么区别?”
苏轼这一问俞希旦无法回答,笑而不语。
苏轼知道这些人当官当得连良心都不要了,跟他们没什么好说,只能自己出来转悠解闷儿。走到一处塘埂上,见一帮闲汉每人手里拿根棍子在水边忙活,不知干什么,走过来看热闹。到近前才看出,原来这些人手里的木棍上都钉着一拃多长的船钉,尖端磨得锋利异常,举着棍子一下下往水中乱划,正莫名其妙,忽然一个人叫了一声,抬起手来,只见长钉上串了一条足有斤把重的鲤鱼,拼命挣扎,水珠四溅。这人一手抓过鱼扔在地上,回手又用棍子划水不止。
到这时苏判官才明白,天冷水凉,鱼儿聚在浅水向阳处取暖,游动也慢,这些人用钉了长钉的棍子搅水是在捉鱼。仔细一看,地上已经扔着几十条鱼,大的有几斤重,小的二三两,都被钉子扎穿,血糊糊的,有些已死,有的还在扭动,也离死不远了。
一开始苏轼还觉得这捉鱼的法子有趣,看了一会儿,眼见一条条活鱼被从水里钩上来又觉得残忍,叹一口气,转身往天竺寺走来。
此时已到初冬,天竺寺的美景不如从前了。随便走走,正遇住持僧辩才大和尚——海月禅师的师弟,把他请进方丈室吃茶闲聊。苏轼没情没绪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心有所感,随手写了首诗:
“天寒水落鱼在泥,短钩画水如耕犁。渚蒲披折藻荇乱,此意岂复遗鳅鲵。
偶然信手皆虚击,本不辞劳几万一。一鱼中刃百鱼惊,虾蟹奔忙误跳掷。
渔人养鱼如养雏,插竿冠笠惊鹈鹕。岂知白梃闹如雨,搅水觅鱼嗟已疏。”
苏学士这首诗讽刺的是苛政,看了这诗,辩才和尚一时无语。恰好海月和尚走进来,辩才把诗给他看了。海月脾气直爽,立刻说:“苏大人这是被‘青苗钱’困住了?”
海月和尚灵台清明,一猜就中。苏轼叹道:“还是当和尚好,不用摊‘青苗钱’。”
苏轼这话是个玩笑,海月也笑道:“做判官不如做和尚。苏大人若有此心,贫僧可以为你剃度。”
苏轼忙说:“如此甚好!”开了一句玩笑,想起官府里的事,情绪又低落下去,“你们不知道,官府中人毫无心肝,一边摊派钱款迫害百姓,一边责骂还不起钱的乡民是无赖,说他们故意借钱不还!大和尚说说,哪有这样的事?”
苏轼性情偏激,想事一厢情愿。辩才和海月对视一眼,笑着说:“苏学士只看到‘青苗钱’的害处,却想不到这里头诸多细节。乡下民心淳朴是真的,可人的品性良莠不齐,一村之中难免有几个吃喝嫖赌的无赖,这些人没有家业——就算老辈传下家业也被他们败个精光。种地,他们不肯出力,做手艺,没有手艺,只能偷一点摸一点勉强过日子。现在可好,官府忽然推出一个‘青苗钱’来,而且不问能否还贷,只管往下摊派,正经人见‘青苗钱’本大息重,心里害怕,不愿意贷,可这些无赖们见了‘青苗钱’高兴得合不拢嘴,立刻抢贷过来,手里有钱就到城里吃喝嫖赌,一两个月花得分文不剩!等秋收以后官府来收‘青苗钱’了,他们自然一个钱也还不出。好吧,官府要抓就抓,要打便打,刺字劳役全由你,总之:‘老子享受了两个月快活,一切都值!’”
辩才这话让苏轼一惊:“真有这种无赖?”
“有。”辩才把苏轼看了两眼,又说,“听说官府也想出应对办法,快要实行了。”
苏轼忙问:“官府有什么办法?”
“官府里都是精明人——不精明他也做不了官!这些精明人不顾一切胡摊乱派,硬把‘青苗钱’塞给乡民,也不问人家贷了款能不能还?这不是当官的傻,而是因为上司给他派定了数目,钱贷不出去,他的乌纱帽就带不稳。可把钱撒出去容易,收回来难,怎么办?当官的又有一个好办法:把‘青苗贷’打包给富户,让富户给穷人做担保,以后收不回本钱就让富户赔偿,反正富户有田产宅院,跑不掉!可当官的就不想想,富户手里的钱财土地也不是天下掉下的,不是大风吹来的,那是他们几辈子苦巴苦挣一点点积攒出来的,现在官府忽然把‘青苗钱’强摊给他们,且一次派下来就是十几份、几十份!这些人拿了钱若不摊派给同村的乡亲,将来两分利息算在他们头上就赔死了!若摊给乡亲,不愿意要这钱的人就骂他们,那些无赖汉倒是愿意得这笔钱,可拿去容易,让他们还钱?怎么还!村里那些穷人双睛如豆,不知道罪在官府,只骂富户没有人性,富户却因为‘青苗钱’放不出、收不回,弄得纷纷破产,赔死不说,还要挨骂,家家苦不堪言。”
官府强行让富户替“青苗钱”担保的事苏轼早听说过:“朝廷对此也是严令禁止的。”
辩才摆摆手:“‘青苗钱’是大事,乡下人的死活是小事,所以禁而不止。”
辩才大和尚这些话真让苏轼这个当官的汗颜。哪知海月和尚又在旁叹息一声:“师弟说的还是小事,真正的大问题恐怕几年后才会露出头来。”
《青苗法》诸多害处已经如此严重,哪知海月和尚竟说这些都是“小事”,苏轼顿觉魂不附体,怯生生地问:“穷人已经逼死,富户已经破产,无赖汉们也都给逼急了眼,难道这还不够?”
海月摇摇头:“远远不够!《青苗法》之害若和《保甲法》串起来,必有亡国之祸。”
听了这话,苏子瞻心慌气短,竟连反问的勇气都没有了。
半晌,海月缓缓说道:“苏学士也知道,《保甲法》本是练民兵的办法,可《保甲法》都在本村本乡实行,一保有个‘保长’,一甲有个‘甲头’,谁来做?当然由地方上的富户充任。现在官府要放‘青苗钱’,又怕钱放出去收不回来,怎么办?干脆把该派给这一乡一村的‘青苗钱’打一个包全都推给保长,让这些人经手分发下去,将来收回‘青苗钱’的差事也由保长负责,必须交足本息,少一个钱,就由保长们还!这些保长顶了天大的责任,只能回过头来和官府商量:‘让我们摊发青苗钱也行,但如何向下摊派都由我等说了算,若百姓为此事上告,官府也必须向着我们才好。’官府只求顺顺当当把钱派发下去,当然答应。保长们就利用手里的乡勇民兵私设公堂,擅动王法,提着棍子鞭子把‘青苗钱’在本乡本村硬派硬收,收回来的利息也不是两分,是三分!多出的钱保长们自己装进腰包里……”
海月和尚几句话说得苏子瞻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喃喃道:“这还不把人逼得造反了?”
海月冷笑一声:“造反?乡下人胆子最小,没人领头儿,他们宁可死也不敢造反。可《保甲法》推行之后却给他们找了领头的人,就是保长。你想想,保长们帮着官府摊派‘青苗钱’,借此掌握了乡勇民兵,官府也暗中支持他们,这些人自然成了地方上的豪强恶霸。可官府推出的苛捐杂税多至几十种,‘青苗钱’交给保长去办,好使!那么其他的捐税早晚也都会交给保长去办,到最后这一村一乡彻底榨干了,百姓们实在拿不出钱来了,官府就得找保长要钱,保长在乡下强横惯了,手里又有乡兵,能像百姓那样一声不吭任由官府欺诈?”
辩才接过海月的话头儿:“总有一天,保长们忍无可忍,领着乡民造起反来,那时候只怕一传十、十传百,天下大乱无法收拾!最终受苦的是百姓。”
海月、辩才两位大和尚都有通天法眼,把未来的灾难讲了个清清楚楚。
乡村里的豪强恶霸自古就有,虽经历朝历代严厉打击,仍是“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但官府对地方豪强总还是打击的,这些人也就没有机会坐大。偏偏大宋王朝推出了一个《保甲法》,又与《青苗法》一同推行,官府把“青苗钱”打包让保长们向百姓强派强收,由此在乡村中养出了数不胜数的恶霸豪强,这些人一开始给官府当爪牙,到后来,连保长也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领着乡兵义勇造起反来,这一下真如星火燎原,顿时撼动了大宋王朝的根基,加速了整个国家的瓦解。
《水浒传》里那个“托塔天王晁盖”不就是一个勾结官府、豢养打手、横行乡里的“保正”吗?而《水浒》讲的是徽宗年间——也就是三十年后的事……
和尚说的太对、也太吓人了,苏子瞻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听了这些话忍不住拍案大骂:“王介甫真是祸国殃民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苏学士这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在大和尚看来真是好笑。海月和尚微笑着拦住他:“王安石其实是个好人,他推行变法本意也是好的,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君子似乎也没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王安石的人品原本无可挑剔,可变法几年来王安石的名声已经彻底败坏了。苏轼心里本就对王安石和他手中那个霸道凶狠的“三司系”有成见,听海月说王安石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君子”更加难以接受:“王安石推行新法把国家都毁了,难道大宋朝等了一百年,就等来这么个货色?”
见苏学士有些急了,海月淡淡一笑:“大宋朝积弊百年,时时都想变法。可变法本是天下第一艰难之事,有胆量的人没能力,有能力的人没胆量,等了一百年才等来一个王安石,既能胆量又有能力,敢办事,也能办事,变法不让他去办,让谁去办?”
王安石推行新法初衷如何,苏子瞻不得而知。但王安石是个无欲无私的君子,这一点苏轼倒能认同。半天才说:“王介甫是好人,所推行的是好法,为什么真做起来却是这样?”
海月指着师兄笑道:“贫僧不知,你问这位大和尚。”
辩才忙说:“你这和尚真刁,犯忌的话你不说,让我说?”
海月笑道:“我这个僧正常和官府打交道,说了犯忌的话以后如何做人?你每天躲在庙里念经,怕什么。”
海月和师弟打趣,说的也是真话。身为都僧正,有些话海月不方便说。
辩才也不跟他废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慢慢放下:“若往深处说,只怕要说到当今皇上了——施主以为什么是‘变法’?”
这一问看起来简单,其实不易回答,苏轼想了半天才说:“改革时弊就是变法。”
辩才点点头:“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某家有十个兄弟,九个都是好人,只有一个不肖子。这天晚上他与诸兄弟争斗,一时发起疯来,竟放火点着了房子!那九家兄弟忙领着全家人拼命救火,可到天亮一看,整条街都给烧成了白地,九家兄弟一起总共只救下一间房而已。”看了苏轼一眼又问,“学士有何想法?”
苏轼皱眉想了片刻:“一个人放火可以烧一条街,十个人救火只救得一间房,可知作恶容易,做好人难。”
苏学士没说到点子上。辩才笑道:“烧一条街容易,救一间房却难,天下事都是这个道理。变法是关乎国本的大事,千难万难,一旦施行,必有人受益,有人受损,受益的人得了好处以为是应该的,都不出声,受损的人却已叫喊起来,几千个不出声的人也比不得一个喊叫的人嗓门儿响,就像火烧房一样,‘呼啦’一下子点着了,千人万人救不得!于是变法一起,诟骂随之,古来如此。你说王介甫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不变法时就是‘好人’,只要主持变法,准变成一个‘坏人’,这其实怨不得他,也由不得他。”
出家人置身事外,见事倒比别人明白。听了这些话苏轼的头脑更乱了:“这么说‘法’是变不得的?”
辩才摇摇头:“法是要变的,只不过这上头有个讲究:变法之时最好不提‘变法’,先暗暗下一个决心,官府不要抢夺,把好处让百姓先得,便宜交给百姓去占,然后定一个章程在地方上试行,让百姓们评说,百姓说‘好’则用,百姓不喜欢则改,改了仍不能用就弃。如此往返几年,把一个章程立住了,百姓都同意了,这才又推一个新章程,这样反复推行,二三十年后时局已经大变,百姓得了实惠,国家也收到利益,此时就把前头三十年试行之法收集起来立成文字,自然天下赞同。这叫什么?按你们孔夫子的话,这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认同,就搞下去,百姓不认同,官府心里有数,就改。”
海月在旁笑道:“《道德经》也说:‘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朝廷办事如同春雨,润物无声。事情办成了,功劳在百姓名下,利益在百姓手里,百姓们都说:‘这事是我做的,这钱是我赚的,关朝廷甚事!’听起来似乎不知感激,其实不然。你想想,若真能把事办成这样,百姓对朝廷将是何等拥戴,纳税交钱又将何其痛快?有了百姓的‘亲而誉之’,朝廷不但富了,而且强了,这才叫‘真变法’!”喝了口水,缓口气儿,又说,“就好比先养出个儿子来,才给他起名字,这是常理,反过来成什么了?”
两位大和尚的话让苏轼茅塞顿开:“朝廷的变法就是先起名字再生儿子,次序全颠倒了!”
苏学士是个急脾气,也没深思就把话说出来,两位大和尚相视而笑。
海月问苏轼:“你见过先取名字再生儿子的事吗?这孩子是男是女,几时出生,生下来有没有毛病,能不能养得活?什么都不知道,先把名字取下了,若真如此,这人岂不是疯了?”
海月这一问又把苏轼问倒了。
见苏学士摸不着头脑,海月只得把话说得更露骨些,指着辩才说:“这位和尚告诉你的‘缓立法’是朝廷把百姓当成亲儿子看待。父母待亲生儿子是什么样儿?有一口好吃的,先给孩子吃;有一件棉衣,先给孩子穿;孩子受了气,父母冲上去拼命护着自家孩子,对不对?朝廷若真把百姓当成‘亲生儿子’看待,变法之时必然先求富民,百姓富了,回头再富朝廷。可朝廷眼下的作法却是颠倒的,百姓全都不管,一心要富朝廷,立法时先算定朝廷能从中得什么好处,赚多少钱,至于百姓会不会因此受害,根本不问!为什么?只因为在皇上眼里百姓根本不是亲骨肉,而是他皇帝家豢养的奴才。这奴才生出来是男也罢是女也罢,总之是个做苦工的命,取个名字也无非‘张三李四、阿猫阿狗’,不及养大,已经算计着让他做工赚钱,赚回来的钱归谁?归皇上,归朝廷……”
变法应缓,先富百姓再富国家,这些苏轼早先是想过的。可海月大和尚这些话苏学士做梦也没想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如今大和尚把这激烈的话儿说出来了,苏轼瞠目结舌无话可答。倒是辩才在旁说道:“自古至今变法最难,难就难在朝廷从不把百姓当人看,秦是压迫,汉是盘剥,到今天,仍然是石头里榨油的法子!所以变法不成,不怪百姓,只怪朝廷;不怪大臣,只怪皇上。”
大和尚是化外之人,四大皆空,无所挂碍。可也正是这化外清净之人才能看破时局,把话说到要害处。听了这些话,苏子瞻脸色灰白,汗透重衣,竟不敢接口。
说这些犯忌的话连大和尚心里也有些怕。既已说到这里,也不能退回去了:“古来变法不成,原因都在皇帝身上。秦孝公想称霸,想灭六国,于是变法,而变法的主持者是商鞅,后世就称为‘商鞅变法’。其实后世人都是傻子,看不透‘商鞅变法’的真正主使是秦王,只知道骂商鞅。今天的事与一千年前一样,变法的主使是当今圣上,变法搞成这个样子,只因为当今皇上把自己的私心私欲都掺杂在新法中推行。世人却看不出,只知道骂王安石,这是被老虎咬了,却踢一条狗,冤枉了王安石还是小事,变法出差错,根子找不到,只怕这法会越变越‘偏’,到最后真就成了祸国殃民了。”
海月和尚这几句话说透了内幕,苏子瞻脸色蜡黄,冷汗如雨,好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这可如何是好?”
一句话,问得海月和辩才都坐了下来。沉默良久,从海月和尚嘴里勉强吐出两个字:“看吧……”
——看吧。
面对这场越来越难以捉摸的“熙丰变法”,除了这两个字,天下人早已无话可说。
二 神奇的摩顶
想不到苏学士出游天竺山,意外与两位佛法精深的大和尚讨论了一回国事,说来说去,到最后只落了一句无用的空话。
眼看天晚了,苏判官干净在寺里吃了顿斋饭,辩才和尚本想留他在庙里住,苏轼挂念夫人,仍然告辞回来,到家已经二更天,满院皆黑,只有卧房里还亮着灯火,二十七娘仍像往常一样在灯下刺绣,见丈夫回来,也不问他为何晚归,赶紧张罗晚饭。
苏学士忙说:“你坐着吧,我已经在外头吃过了。”
苏学士开朗豁达,才学又高,又爱交朋友,走到哪里都很热闹,外面吃饭也平常。只是他平时在外用饭归来总是逸兴横飞,身上多少沾些酒气,今天却一点酒味儿也没有,脸色也有些黯淡,二十七娘万事都不操心,只知道关心丈夫,把这些细处都看了出来,就问:“在哪里吃的饭?”
“庙里。”苏学士脱了长衣坐下,接过二十七娘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今天到天竺寺和海月大和尚聊了一下午,顺便吃了斋饭。”
天下佛法以杭州最盛,杭州五百寺首推上下天竺为第一,这座天竺寺的大名二十七娘也听过:“是天竺山上的那座庙吗?”
“对,天竺山南有上天竺,北有下天竺,我去的是南边的上天竺,那间庙叫法善寺。”
二十七娘在苏学士身边坐下,仍然拿起针线来做,嘴里絮絮叨叨地问:“你怎么认识天竺寺的和尚?”
“海月和尚是杭州都僧正,办公务的时候跟我有一面之缘。”
“大和尚修行很高吧?”
苏轼笑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不然怎么叫‘海月’呢?”
海月和尚果然修为极高,“海月”这个名字更是又响亮又有意境,二十七娘单听一个名字就认定海月修行高,这想法十分有趣。苏轼忍不住笑:“你猜得没错,海月大和尚修行高,不然也做不得杭州五百寺的都僧正。”
“都僧正是什么官?”
苏轼想了想:“相当于杭州所有寺院的‘总住持’吧。”
二十七娘对外头的事知道不多,一心只铺在家务上,早前听说“上天竺”就已留心,现在又知道海月和尚如此了得,忙说:“这位大和尚有法力,你能不能请他给咱家老二看看病?”
苏轼的次子苏迨是二十七娘生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六岁了。这孩子出生之时头大眼亮十分逗人,苏学士夫妇对他爱如珍宝,后来渐渐长大,确实聪慧过人,才三岁就跟着母亲读了两三本开蒙的书,认得一两百个字,见过的人都说这孩子将来必是个“小学士”。
可惜苏迨似乎发育不良,身子弱,常生病,爱哭闹,腿脚也不好,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样蹦蹦跳跳,平日走上几十步就累,出门总要父母抱着背着,不然就走不动。找了不少郎中,也开了些药方子,毫不见效。后来有人告诉她,孩子这病也许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抱到庙里请高僧摩顶加持一定能好,二十七娘对这宝贝疙瘩关爱成痴,听见什么都信,一直记在心里。今天听丈夫提起海月是杭州各寺庙的“总住持”,二十七娘立刻动了这个心思。
对孩子这个怪病苏学士也极挂念,觉得二十七娘的想法有道理,佛门圣洁地,加上海月、辩才这样的高僧大德,也许真能治了孩子的病,立刻满口答应,第二天就上了天竺山来拜见两位大和尚。
苏轼到天竺寺已是中午,海月和尚没在寺里,辩才法师见苏学士又来了,笑着问他:“学士昨天刚走今天又来,是不是惦记上小庙的斋饭了?”
见辩才和他打趣,苏轼也笑着说:“还是大师知我心!”就在方丈室里坐了,小沙弥捧来一份简单的素斋,与辩才和尚面对面吃了起来。一顿斋饭落肚,才说起今天来的目的:“我有一件事想求大师:我家二小子今年六岁了,人倒是很聪明,就是身子弱,腿脚不好使,平时总让人抱着,找了几个郎中,吃了药都不见效,想抱到寺里请大师给看看。”
僧人平时常和善男信女接触,这些人到庙里来,很多都是身染病痛想求解脱,其中有一半人病不在身上,倒在心里。对这些人,和尚没法给他们开方子抓药,只能尽量用佛法开解,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辩才大师十岁出家,在庙里六十年,什么样的人都碰上过,什么疑难杂症都见识过,听苏轼把孩子的病症说了几句,心里已有感觉,就问:“这孩子是独子吗?”
“不是,上头有个长兄,下边有个弟弟。”
辩才又问:“兄长今年多大?”
“十七岁了。”
苏迨是家中幼子,与兄长年龄相差十一岁之多,辩才和尚不知道二十七娘是续弦,年纪还轻,但苏学士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小儿子才六岁,想来必是中年得子,加意疼爱,这就是俗话说的“宝贝疙瘩”了。
这些“宝贝疙瘩”爱生什么病辩才和尚心里大概有数儿,只是眼下不敢断定:“能不能医现在不好讲,先把孩子抱来看看再说。”
和辩才说好之后,苏轼回到家把这话对二十七娘说了。
二十七娘平时对苏迨宝贝得不得了,真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加上苏迨身子弱,二十七娘更是对这孩子千依百顺的,所以苏迨长到五岁,从没离开母亲百步之外。如今苏学士要带着孩子到山里去见和尚,虽然山不高路不险,二十七娘还是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同样的话来回说了几百遍,把苏学士烦得耳朵起茧,实在受不了,只好赶紧出门。
哪知苏迨从没离开过母亲,怕生,听说要到庙里去,立刻哭闹起来,苏学士好说歹说总算把宝贝儿子哄了出来,结果又和平常一样,走不了多远就蹲在地上不肯走,只叫父亲背着,这一背就背到山脚下,此处正好有个庙会。
一看见热闹,苏迨又闹了起来,逼着父亲买东买西,耽误好久才沿溪流而上登天竺峰,虽然山不甚高,道路也有十几里,苏迨又娇弱,一步也不肯走,好容易到了法善寺的山墙外,太阳都偏西了,把个苏学士累得浑身大汗湿透,喘息如牛,苏迨坐在父亲背上,左手拿着波浪鼓儿,右手攥着几块芝麻牛皮糖,玩得不亦乐乎。
辩才和尚早就等在方丈室里,见苏轼把孩子领来了,根本不问病情,先把孩子抱在怀里,笑眯眯地和他说了几句话,果然如苏学士所说,苏迨聪明活泼,有问有答,又让苏迨在方丈室外的石板路上走了几个来回,这孩子平时娇气,却肯听老和尚的话,乖乖走了几圈儿,也不见异样,辩才心里大概有了数儿,就问苏轼:“学士打算让贫僧怎么治呢?”
苏学士来时早已想好了:“我想让这孩子亲近佛法,或有益处。”
辩才点点头:“《法华经》所载,佛祖为摩诃萨摩顶受戒,亲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传无上正等正觉法力。如今贫僧也为公子摩顶受戒,使之亲近佛法。”领着苏迨走到佛像跟前,在蒲团上跪倒,以右手摩其头顶,口中祝诵道:“形质超然,人中麒麟,他日所成,不可限量。”
辩才和尚替孩子摩顶,其实不为治病,而是在哄孩子的父亲,让苏学士放心。摩顶已毕就回头问苏轼:“我想留这孩子在庙里住十天,十天以内不可与父母相见,不知学士能割爱吗?”
苏轼忙说:“我听大师的。”又把孩子拉过来,在他耳边细细嘱咐,让他留在寺里听方丈的话,不准哭闹。
不等苏学士把这些没用的话说完,辩才和尚已经拿出一只涂着金漆的小木鱼递给苏迨,让他敲打着玩儿,手指着佛像给孩子看,问他:“你看这个佛爷好看不好看?他手里那个净瓶儿有法力,你去摸摸吧。”抱起孩子去摸泥塑手里的法器,又冲苏学士做眼色,苏轼明白,趁孩子不注意,起身飞跑出去了。
等苏轼回到家,二十七娘才知道丈夫竟把孩子留在了庙里!虽然丈夫百般解释,说了孩子留在庙里亲近佛法的种种好处,二十七娘也信这些,可苏迨从出生就没离过母亲的视线,忽然不在家里,种种关切百爪挠心,头两天勉强过得去,到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妥。
二十七娘平日温顺没主意,只知道听丈夫的话,这一次关爱至深,心急火燎,连脾气都变得暴躁起来,后面几天跟苏轼反复吵闹,逼着他赶紧把孩子接回来。苏轼心里记着与辩才的十日之约,推三托四总不肯到庙里去。
熬到第七天,二十七娘方寸已乱,坐立难安,把丈夫催逼得好像火上房一样,争吵无果,干脆撂下一句话,天亮后自己上山去接孩子!
女人下了决心,神鬼都要退避。面对夫人的执拗苏轼毫无办法,只得答应夫人,第二天一早就到天竺山去接孩子。
早先明明有十日之约,可苏学士到底提前两天上了山,辩才和尚阅历丰富,早看透了人情世故,对苏轼的急切、夫人的催促心知肚明,故意要开玩笑,只问:“贫僧与学士约好十日后来接孩子,怎么提前两天到了?难道苏学士公务闲暇想在我这庙里住两天吗?”
被辩才和尚一顿取笑,苏子瞻羞得满脸通红,只得老实答道:“不瞒大师,内人心小嘴碎,逼得太紧,实在没办法。”
听了这话辩才忍不住一笑。苏轼心胸豁达,不以惧内为耻,也跟着笑了起来。接着问:“小儿这几天给大师添麻烦了吧?”
辩才连连摆手:“天下最乐莫过于童子,令郎聪明活泼,看他奔跑玩乐,贫僧都觉得年轻了十岁,哪有什么麻烦?”
苏轼把孩子送到天竺寺,是想借佛法治孩子的腿疾,忽听辩才说这孩子“奔跑玩乐”,不觉一愣。辩才已经看了出来,也不让苏轼着急,拉着他的手穿过僧房进了后院,还没见人影,先已听到孩子的笑声。
走出柴门,面前是一片青菜园子,两个年轻僧人正弯着身子在园中除草,苏迨手里拿着个旧衣服缝出来的小布人儿,嘴里“哦哦”地叫着,在园子边、树阴下到处乱跑,一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跟在身后,似追不追地陪他玩闹。
见父亲来了,苏迨飞跑过来,靠着父亲的腿亲热几下,又举着手里的布人儿让苏学士看,苏轼见儿子玩得满头大汗,正想问几句话,苏迨嘴里“哦”地欢叫一声,又跑开了。
八天前苏迨是被父亲背着进山门的,哪知几天功夫竟成了这样,苏学士简直目瞪口呆!辩才笑道:“让孩子在这里玩吧,有人看着不要紧,咱们到屋里说话。”拉着苏轼在柴房里坐下。苏轼已经等不急了:“这孩子究竟是何病症,怎么好得这么快?”
辩才倒了杯白水递到苏轼面前:“跟你说实话,这孩子根本没病,他的腿脚不好,都是被你们这些做父母的惯出来的。”
听了这话苏轼更觉不可思议:“怎么会呢!”
辩才淡然一笑:“所谓‘事莫关心,关心则乱’。这孩子出生时也许身体弱些,却无大碍,可做父母的怀抱着巴掌大的小人儿,自然怜爱至极,从心眼儿就觉得孩子‘弱’,存了这个想法,处处都着痕迹。比如孩子不懂事,吃东西难免挑嘴,做父母的只知道爱他,一味惯着哄着,他不想吃饭就少吃几口,不爱吃的菜就不让他吃,结果把孩子的身体养得越来越弱,你们不知道这是挑食造成的,倒以为孩子天生身子弱,对他越发疼爱,平时也不放心让孩子出去跑动,只把他养在家里,又养出一个怕生的毛病来,年龄越大越不敢出门,也没有玩伴。如此闷在家里,腿脚不得锻炼,胃口也不能开,食量更小,挑食更厉害,身子更弱,越这样你们越以为孩子有疾病,不敢让他玩耍。如此越宠越弱,越弱越宠,孩子胆量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差,又有了怕生的毛病,你让他出去玩他也不肯了。又仗着父母宠爱,最知道使唤你们,动不动就闹脾气,走几步就要抱着背着,他这一闹,你们不知道是孩子宠坏了,冲父母撒娇,反以为他腿脚弱,走不动,于是要抱就抱,要背就背,越发惯得他不肯走动,两三年下来,真就像生了怪病似的。”
这几句话辩才大师不说,苏学士一辈子也想不到。现在人家把话说出来了,苏轼回头再想,句句不差。急忙双手合什连声道谢。半天又问:“这孩子的‘娇气病’大师又是怎么治的?”
“这‘病’好治!孩子的天性好奇,爱玩,只是见了父母就爱撒娇,在我这个生人面前却乖巧得很,我就给他讲些故事,让孩子信服我,然后领着他庙里庙外转悠,看山、看树、看佛像、看信众,大千世界有得是东西可看。到下午再找几个小沙弥给他做玩伴,有楼,让他去登,有树,让他去爬,一天也不闲。晚上不用管,一碗斋菜吃个精光,睡得也香甜,第二天还是如此玩乐。”辩才站起身指着在院里乱跑的“宝贝疙瘩”对苏学士一笑,“你看看,七八天下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辩才大和尚实在了不得,几天功夫,不但治好了孩子的病,就连孩子父母身上这个“病根儿”也找出来了。苏学士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到家把孩子交到二十七娘手里,又把辩才和尚那些话对夫人说了,二十七娘高兴得抱着儿子直掉眼泪,立刻让苏学士准备礼物到天竺寺去拜谢上师。
大和尚度人是不用谢的,钱财礼品在和尚面前也没意思。好在苏学士有一项清雅的本事,回到房里关了门静坐半个时辰,写成一首好诗:
“南北一山门,上下两天竺。中有老法师,瘦长如鹳鹄。
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见之自清凉,洗尽烦恼毒。
坐令一都会,男女礼自足。我有长头儿,角颊峙犀玉。
四岁不知行,抱负烦背腹。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
乃知戒律中,妙用谢羁束。何必言法华,佯狂啖鱼肉。”
苏子瞻大笔如椽,果然了得。古来咏僧诗,至此为绝品。
三 人要有个根子
一转眼苏判官在杭州呆了两年多,和辩才、海月、清顺几位高僧做了朋友,又有邵迎、贾秀才陪他在这山光水色的仙境游玩,虽然也遇上几件麻烦事,总得来说还是顺利、清闲。回过头来想一想,杭州两年是苏学士一辈子最悠闲散淡的好时光。至于官府里的酬唱宴饮,已经一年多没去过,也不打算再去了。
这天苏判官公事完得早,刚过中午就出了北厅,想着该到宝严院看看清顺和尚了,就出了钱塘门,正沿着沙河塘街往前走,忽然有人从被后猛拍一掌,叫了声:“好大块栀子酥!”
——栀子酥,这是把“苏子瞻”三个字倒过来念了。
听了这句不着四六的话,苏轼就知道遇上好朋友了,嘴里笑道:“你这个分文不值的东西怎么在此?”回头一看,身后立着个细高挑儿穿黑袍的家伙,长面短须,喜眉笑眼儿,正是被王安石斥为“分文不值”贬到泰州做通判的刘攽。
苏轼和刘攽在京城就是至交,后来一起当众跟王安石争执,结果先后被逐。可刘攽远在泰州,想不到竟在杭州遇上,忙问:“你怎么到杭州来了?”
刘攽笑道:“去年孙觉在湖州修成百里石堤,天下闻名,泰州知府老爷一心想做宰相,急着要出政绩,命我这个判官到湖州学艺,准备回泰州以后在长江岸边修它个千里长堤让天下人瞧瞧!我到湖州一看,‘大猢狲’修堤用的都是七孔玲珑太湖石,只有他那里出,泰州根本没处找去,这堤也修不成,干脆南下百里,到杭州看看你这块‘栀子酥’过得好不好。”
刘攽惯会胡说八道,但话里的意思却是真的。
湖州知府孙觉沿太湖修成百里石堤,一时闻名江南,处在长江北岸的泰州府也想学人家的样子,所为的不是护民而是政绩。刘攽对此举不以为然,嘴里全是牢骚。苏轼答道:“杭州府也派我到湖州查看石堤了。”
“也要修堤?”
苏轼摇摇头:“那倒没有。陈知府认为钱塘江堤稳固,不必大动。”
听了这话刘攽连连点头:“陈襄是个好人。”又叹了口气,“如今好人得不着好报,还是把心眼儿长斜点儿,不吃亏。”边说边拉着苏轼进了路边的酒肆,挑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苏轼见刘攽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十分精致,顺手接过来看,入手沉甸甸得,单凭手感便知是上好的檀木扇骨,两面都雕着花纹,一面是几竿竹子,另一面有位高士深袍广袖负手而立若有所思,都是双刀阴刻,深入纹理,竹叶洒脱细腻,人物造型生动,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赏玩良久才还给刘攽,笑着问:“已经入冬了,你还带着这么好的扇子,不怕被贼偷去?”
刘攽答道:“这把扇子是我选了上好材料,专门找泰州的制印名家吴玉犀帮我刻的,自从得了此扇,不分春夏秋冬常在手上拿着。”把扇子在手中潇洒地一捻,又笑着说,“其实我这人天生没福,自从当官以来,整天大鱼大肉却总也养不胖,瘦成一根‘人竿儿’,坐在地上硌屁股,躺在床上硌脊背,夏天也出不来汗,手里拿这宝贝儿是为了给别人行个方便。”
刘攽这话苏轼就不懂了:“你拿把扇子,能给别人行什么方便?难道见了上司就拍马屁给人家扇风儿……”
刘攽愁眉苦脸地叹一口气:“你这栀子酥是个‘甜人儿’,哪知道我们这些苦人儿的难处?如今世道败坏,人性凶险,有多少人无缘无故见了我就打!我身子又弱,禁不住几拳头,就做了这么一把好扇子拿在手里,别人要打我,就递给他说:‘你拿扇子打我的头就好,别处不要打。’有那雅致的人,见扇子漂亮舍不得打,就混过去了,就算凶狠的,看在这好东西的面子上好歹能少打几下子,如此,我才好端端活到现在……”
这世上比刘攽说话更不着调的人实在不多。
听了刘攽的话苏轼又是一愣,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哪是人家要打你?明明是你这东西刻薄讨厌,满嘴胡说八道,逼着人家不打你不行。你刚才叫我什么!”
刘攽一脸坏笑,嘴里说:“‘栀子酥’不错了,总比什么‘大猢狲、小猢狲’的好些吧?”说着哗啦一声展开手里的折扇,只见扇子正面画着一幅“耄耋图”,黄猫红蝶栩栩如生,背后却题着两句诗:“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
“耄耋图”是祝寿的画幅,平日里常见的,可配上苏子瞻早先相送的两句诗,分明成了个明哲保身、惜命知福、莫管闲事的意思。
原来刘攽把扇上的诗画当成“座右铭”了。难怪他要把这扇子当成宝贝,一年四季拿在手上。
见了这几句诗,苏轼不由想起在京城的遭遇,悄悄叹一口气,刘攽的脸色也黯淡起来:“子瞻听说了吗?王介甫的日子不好过了。”
在京城的时候苏学士受小人的迫害,从此对政事灰了心,只管游山玩水,朝廷里的事早就不问了。现在刘攽忽然说王安石情况不妙,苏轼却不知情,忙问:“出了什么事?”
“这些日子太后出来劝皇上了,认为新法太急,请求罢王安石,暂停《青苗法》,听说圣上也有此意。若《青苗法》暂停施行,王安石的宰相之位就坐不稳了。”
听说《青苗法》将停,王安石不稳,苏轼倒有些激动:“这是好事呀!”
刘攽缓缓摇头:“未必是好事……”
早前刘攽因为反对王安石新法得罪权贵,被贬泰州,现在王安石坐不稳了,刘攽却说“不是好事”,这让苏轼不能理解:“怎么不是好事?”
“王安石早前推出诸多新法,咱们都不理解,只看到《青苗法》、《免役法》种种害处,就不顾一切反对起来。如今被贬到外头,再看这些新法,才知道像《免役法》这样的法令在民间推行起来,百姓倒愿意接受。以前官府有诸多差役,无缘无故摊派到百姓头上,现在有了《免役法》,百姓们只要交给国家一笔‘助役钱’便可免去官府派下的各种苦差事,当其推行之时,都以为这是讹诈百姓的恶法,可真正实施起来,那些富户们算一笔账,倒愿意交这个钱,从此避开苦役。穷人家反正年年服苦役,躲也躲不开,如今交不起‘助役钱’,苦役照就,和往年没什么不同,他们也不埋怨,结果这《免役法》并未害民。还有《保甲法》一开始以为扰民太过,现在看来编民为兵组织操练,虽然好处不多,害处也有限,经过操练的乡勇民兵未必能上战场,可防贼倒有效。至于《农田水利法》以‘青苗钱’助百姓兴修水利,增产粮食,十年以后全国农事或有改观。就连那最害人的《青苗法》,仔细想想也有道理,若能长年累月推行下去……”
苏轼最厌恶的就是《青苗法》:“贡父怎么说这话?你不知道《青苗法》的害人之处吗?”
刘攽叹了口气:“泰州府又不是天上的衙门,百姓因为《青苗法》受的苦与各地一样。可《青苗法》的害处都在地方官求财心切,强摊恶收!若只看此法的初衷,也是为了百姓方便,只是推行得太急,几年内不见其利,先见其害,若真能搞个二十年,三十年,好的就留住,错的就改良,最终渐渐把朝廷的‘敛财’之心收住,地方官府的‘强摊恶收’控制住,再回头看这《青苗法》,未尝不是好事,你说对不对?”
刘攽这话似乎有理,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头。苏轼只说:“贡父这些话有些一厢情愿了。”
刘攽这话确实一厢情愿了。错就错在他以为《青苗法》推行久了会渐渐变好,却不知道在一个皇帝独裁、官府横暴、重农抑商的社会里,《青苗法》这种鼓励商农的政策永远不可能成功。
二三十年后国家就不急于敛财了?官府就不强摊恶收了?笑话。
其实这些问题刘攽心里隐约知道,点点头:“子瞻说我一厢情愿,这话说得好。其实变法的王安石本就是一厢情愿,我们这些反对变法的人同样一厢情愿。孔子说:‘过犹不及。’王介甫有些‘过’了,咱们这些人是‘不及’,都一样犯了大错。可所有人都没想过这些,咱们只知道急急忙忙和王介甫争执,王介甫只想着急急忙忙贬了咱们这些人,他好腾出手继续变他的法,哪知道人可以贬,官位却不能撤销,把君子贬了,空出来的位子只能给小人坐,变法至今才几年?朝廷中已经满是小人,倒衬出王安石是个君子来了,一旦王安石被小人打倒,那时朝廷里将变成什么局面?真就连想都不敢想了。”
刘攽说的话苏轼平日竟没想过,现在回头一想倒愣住了。
见苏轼发愣,刘攽又是一声长叹:“老兄知道吗?最近朝廷里又有变动,‘转世颜回’和‘倒挂蛤蜊’升上去了。”
“转世颜回”说的是吕惠卿,此人是王安石手下第一亲信,一向紧跟宰相,专替王安石咬人。旁人拿他取笑,说王安石是“孔子”,吕惠卿是“颜回”。“倒挂蛤蜊”是刘攽给监察御史蔡确取的外号儿。因为“蔡确”二字倒过来念,谐音是“壳菜”——也就是蛤蜊,所以刘攽称蔡确为“倒挂蛤蜊”……
王安石为了保住《市易法》斗垮了曾布,无意中却把吕惠卿捧了起来;神宗皇帝要分化“三司系”,借王韶的案子捧起一个蔡确,如今“倒挂蛤蜊”已经逐渐掌握台谏之权了。
刘攽嘴巴之损也算天下无双了,但这是个正派人,而且很聪明,把朝局看得很透。吕惠卿也罢蔡确也罢,都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当王安石的威信跌落下来的时候,几个小人却升了上去,不能不说,这个现象本身就是危机。
半晌,苏轼呆头呆脑问了一句:“怎么办呢?”
是啊,朝局走到这一步,该怎么办呢?
朝廷的走向将如何?刘攽并不知道。国家的出路在何处?刘攽也说不清。只能摆摆手:“不说这些!不说这些……”随即换上那副滑溜溜的笑脸儿,故意把嘴凑到苏轼耳朵边儿上:“我今天就要回泰州。去年离京时子瞻送我一首诗,如今那诗流传天下,读过的人都知道原作在我手里,已有人出三千贯钱要买,我却要等它涨到一万贯才卖。可我眼下当个穷判官,挣得不多,老婆管得又紧,酒钱都不够,想请子瞻再写一首送我,如何?”
刘攽向苏学士讨诗其实是平常事,可这“分文不值”的猴儿非要闹鬼,拿市井无赖的话儿说笑。苏轼也就顺势凑个趣儿,笑着说:“我这里求诗词的人也多,如今写一首要五百贯润笔,少一个钱都不卖。”
听了这话,刘攽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嘴里嘶嘶啦啦地,伸手到怀里掏摸,半天也掏不出东西来。苏轼给他逗得直笑,指着刘攽那把宝贝折扇:“你要是没钱,把这扇子抵给我也行。”
一听这话刘攽二话不说立刻把扇子递了过来。苏轼忙说:“我说笑罢了,这是你心爱之物……”
刘攽笑道:“这样的扇子我家还有三把,这个你只管收下。”
刘攽这么一说苏轼倒不解:“你弄这么多扇子干什么?”
其实刘攽收藏这么多好扇子,只因刻扇名家吴玉犀和他是好朋友,刘攽专门请人家刻了一批上等扇骨,自己收得有限,大多拿来送人。现在与苏轼见面,正好送他一把。嘴上却说:“子瞻哪里知道,我刚到泰州一共买了十把扇子,这才半年功夫,只剩四把,其余的都叫人拿来打我的头,打得粉碎了。”
刘攽满嘴胡扯,苏轼忍不住笑:“你的脑袋倒没打碎?”
刘攽把脖子一缩,右手遮着脸儿假装害臊,嘴里连说:“头硬,头硬……”
刘攽这一顿胡说八道,不但苏学士,连旁边喝茶的客人都给他逗得哈哈大笑。好半天才收住,抬头再看刘攽,面色灰黄,枯瘦清癯,眉间满是愁色,脸上多了刻痕,两鬓已经灰白,虽然玩笑不拘,却掩不住心中的愁苦。
刘攽是跟司马光齐名的大学者,是和苏子瞻一样的直臣子,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与天下人一样,刘攽在朝为官二十年,就把变法革新盼望了二十载,哪知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熙丰变法”一出台就走错了路。
刘攽、苏轼、司马光、范镇,乃至富弼、韩琦、吕诲、吕公著、韩维、宋敏求、苏颂、孙觉……这些国之大臣不是反对变法,更不是阻挠变法,他们心里其实支持变法。可变法变成这样,国家受了害,百姓受了苦,臣子也受了罪。
与国家之害、百姓之苦相比,这些臣子们受的罪倒不值一提。
这些受罪的臣子们,居庙堂之时尽力谏争,就算皇帝不听,好歹皇帝还听得见……如今被贬下来,心里还记挂着朝廷,人却已被朝廷遗弃,日思夜念,惊怒愤沮,苦不堪言,哪有“年来烦恼尽,古井无由波”的造化?只能拿些无聊笑话解闷消愁罢了。
强装出来的快乐被苏子瞻一眼看破,刘攽也无力再装下去,嘴里轻叹一口气,双目黯淡,眉宇纠结,好像一堆烧剩了的炭,刚才还有余火,如今,却连烟也冒不出来了。
一时间,两位学士都不说话了。
好半天,刘攽强打精神,脸上露出几丝笑容:“没事,朝廷有王介甫主持,国事不至大坏。”
苏轼也点头道:“是啊,有王安石在朝,不至大坏……我为贡父写一首!”叫堂倌儿取过纸笔,略一沉吟,在酒桌边写就一阕:
“天台旧路,应恨刘郎来又去。
别酒频倾,忍听阳关第四声。
刘郎未老,怀恋仙乡重得到。
只恐因循,不见如今劝酒人。”
刘攽在杭州没呆多久就回泰州去了。送走这位老朋友,苏学士心里说不出的酸苦,回想这几年朝廷的变法,时局的变化,国家的前途,越想心里越烦乱,把心事和夫人说了几句。可惜二十七娘对政事一窍不通,也没兴趣,强打精神听他絮叨,答非所问,一句话都说不到点子上,苏轼觉得无趣,从家出来,到天竺寺去访辩才大和尚。
苏轼来得不巧,辩才和尚正做晚课,苏轼也和信众们一起站在大殿外头,伸长脖子看着大和尚率领僧众敲响法器,高声梵唱,齐诵《佛说阿弥陀经》:“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天雨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抑扬顿挫悦耳静心,听了良久才转身走下石阶,到各处殿宇游逛,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后头,只见殿内灯烛灿然,一尊石像北首而卧,慈和寂静,法相端庄,知道这是佛祖做“寂灭”之相,正与心事暗合,进殿观看良久,一时不愿便去,就在蒲团上坐了,正在发愣,忽听背后有人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回头一看,却是海月和尚。苏轼忙起身答道:“特来瞻仰佛祖。”
苏轼嘴里说瞻仰佛祖,其实坐在地上发呆。老和尚大概看出他的心事,又问:“可有心得?”
苏轼略想了想:“无常是苦,生老病死、贪嗔痴妄无一避得过,唯有涅槃才是解脱。”
苏学士平时爱热闹,今天却说这颓废的话,海月知道他有心事,不动声色,又问:“这么说居士心里有苦?”
被和尚迎面一问,苏轼就算难过也不好意思说了,只道:“略有感触而已。”
看着苏学士这副认真的样子,海月笑了:“六祖惠能在法性寺听两位居士辩论,一说风动,一说幡动,惠能听了便说:‘并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生老病死、贪嗔痴妄皆是虚妄,以此为苦者也只是‘心动’而已。居士在这里发呆,是不是因为动了‘心’呢?”
海月和尚说话每每令苏轼不能回答,略一想又觉得有理,于是沉吟不语。
见苏轼不吭声,海月和尚又说:“我听过一个笑话:有个人手上割了个口子,流了点血,就举着一只手到处对别人说他的痛处。另一个人说:‘我有办法立刻治好你手上的毛病,你愿意让我治吗?’这人一想:姑且试试吧,就让那人来治。哪知那人随手在地上拣了块石头砸在他脑袋上,顿时血流如注,这人痛得大叫起来,捂着头和人家理论:‘你为什么打破我的头!’那人就问他:‘你手上的伤还痛吗?’这人满头是血,早不记得手上有伤,捂着脑袋吼道:‘我问你头上的伤处,你说我的手干什么!’”
老和尚讲了这个笑话,苏轼也笑了:“大师这是笑话我把小事看得太大吗?”
海月和尚看了苏轼一眼:“你这话说得糊涂。逆境横来,顺受而已,人生的挫折无所谓大小,事大事小,全看他的心里怎么想。天大的事,心里当成草籽儿一样轻,就是小事;尘土一样的小事,心里当成比天还大,就成了大事。”
听老和尚一解说,苏轼回头再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心里的郁结顿时解开了一小半儿,却还有一大半不能释怀:“我也知道人生际遇无常,可我想不通的是,为何顺时一顺百顺,逆时处处是坎,难道冥冥中真有鬼神作祟,或有什么因果报应吗?”
俗人的心就是这样,一下子明白,一下又糊涂。苏学士刚有些明白道理,忽然又说出这糊涂话来。海月和尚横了他一眼:“鬼神忙得很,哪有功夫到你这儿作祟?”
海月这话说得太硬,苏轼无法回答,只能嘿嘿一笑。
眼前这位灰溜溜的才子就像一块蒙了尘土的美玉,无人擦拭,看着可惜,老和尚还是忍不住想关照他一些,略一沉吟又缓缓说道:“天竺国毘舍离城有一位维摩诘居士,是位居家的大菩萨,慧根深厚,于世间大道无不透彻明白,佛祖知道维摩诘的神通,就派文殊师利菩萨来问他佛法,两位菩萨一问一答妙语连珠,内中道理至深,引得无数菩萨、罗汉、比丘齐来听讲,至精妙处,又有龙女现于云端散下五彩花瓣。也怪,这花瓣落在菩萨们身上,有些立时滚落了,有些却沾在衣服上,那些衣服上沾了花瓣的就抖落衣袖想把花瓣掸去,哪知花瓣却粘在身上怎么也抖不掉,后来越沾越多,遍体皆是,不得不问龙女:‘他那里一叶不沾,我这里遍体都是,此为何故?’龙女答道:‘他视花瓣如无物,你视花瓣为有物,他心中无挂碍,你心中有挂碍,于是你这里略有沾着。而你有心抖落,是挂碍越重,沾连越多,此皆在你,与别人无关。’”看了苏轼一眼,见他瞪着两眼茫然若失,大概一点也没听懂,就笑着说,“你看,天上有花瓣掉下来了!”
其实天上并没有东西掉下来,可苏轼听讲听得仔细,还是下意识地把袍袖拂了几拂。海月和尚不禁笑了起来:“你也知道花瓣落下是必要沾身的,因为你心中有无穷挂碍,处处舍不得。要想知道什么是‘放下’,必先知道什么是挂碍,我且问你:你心里究竟有何挂碍?”
苏轼两眼望天想了好半晌:“我心里贪恋功名,挂碍极深。”
“施主好名吗?”
和尚一问,苏学士不得不承认:“在下好名。”
“好利吗?”
“也好利……”
“好美色吗?”
这一问倒把苏轼问笑了,略想了想,老实答道:“也好色。”
“好难得之财货吗?”
听了这话苏轼顿时想起当年凤翔府一百贯钱买回来的四面门板,这是一辈子忘不掉的教训:“也好难得之货。”
“好炫耀吗?”
“也好炫耀……”
“好口舌之争吗?”
老和尚这一问正在要害处。奇怪的是苏轼竟不肯像刚才那样轻易承认了,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我以为天下事当争则争,当论则论,未必都能三缄其口。”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功名、美色、财货之类苏子瞻随口承认,说明他这个人不功利、无淫欲、不贪婪,可苏判官不承认他好口舌之争,恰好说明他身上的毛病就在于嗔心重,受争执。
海月和尚知道苏轼的“病根子”,也不和他争论,只笑着问:“你觉得什么事应该争论?”
“心里知道对的事就要争论。”
“心里怎么知道对错呢?”
“自然有良知在。”
“良知必是真切笃实吗?”
苏轼连想也没想,立刻答道:“良知是眼见、耳闻、心想,发于至善,毫无杂念,自然真切,不会有错。”
到这时,苏学士身上要强好胜爱争执的病根子已经露出来了,海月和尚又是微微一笑:“《大般涅槃经》里有个故事:天竺有一位国王名叫镜面王,当时举国只有他一人信奉佛法,其余人信得都是旁门左道。于是镜面王叫人牵来一头大象,让几个盲人去摸,摸到象牙的说:‘大象如同一根萝卜。’摸到象耳的人说:‘大象如同一把蒲扇。’摸到象头的人说:‘大象如同一块石头。’摸到象鼻的人说:‘大象如同一根杵。’摸到象腿的人说:‘大象如同舂米的木臼。’摸到象背的人说:‘大象如同一张床。’摸到象腹的人说:‘大象如同一只瓮。’摸到象尾的人说:‘大象如同一条绳子。’于是诸人争论不休,没有了局。请问学士,这些盲人所说的算不算‘发于至善,毫无杂念’呢?难道就因为他们说的话‘发于至善,毫无杂念’,这场稀里糊涂的争论就有意义了吗?”
被老和尚一问,苏轼又无话可说了。
海月和尚缓缓说道:“好争执是个大忌,一个‘争’字顿时引出贪、嗔、痴、慢、疑五种毒来。你想想,好争执的人怎能不贪得,不嗔怒,不愚顽,不自大,不否定旁人?于是陷入荆棘,多被刺伤,这是自己寻回来的烦恼。”
老和尚这些话极能劝人,苏子瞻又是个极灵透的人,听了这些话心里顿时起了感应,半天才问:“这么说,还是应该做个与世无争的人?”
海月和尚看了苏轼一眼,微微摇头:“话不能这样说。六祖慧能说过:‘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兔子是不长角的,所以求不到。释、道、儒三教立论不同,法门却相同,都是先修身,再度人。你是个儒生,儒生学的是孔孟之道,是‘克已复礼’,这‘克已复礼’是先修炼自身,自身有了道德,再去劝谏皇帝。修炼自身是一场修行,劝阻皇帝,为民请命,更是一场极大的修行。所以为民请命是儒生的天理,良知一旦发动,为了百姓利益,心中全无杂念,这时候该争的务必去争。只是你记着:不争,事不关已;一争,便入荆棘。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若心动则人妄动,痛其身伤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然而不动心又是不可能的,关键是被荆棘刺痛之时怎么才能定住身子,脱出苦痛,归于快活,这就要有一个‘根子’,能让自己站得住才行。”
听海月大和尚说到“人要有个根子”苏轼忽然似有所悟,忙问:“以前曾有位高僧对我说过:‘无常是苦,然而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便见活水。’这与大师所说的‘心里的根子’是一回事吗?”
一听这话海月也笑了:“是一回事,只不过人家说得更贴切。”
“这‘根子’也好‘活水’也好,到底是什么?”
苏轼这一问,是代天下人向佛求法。海月和尚略一沉吟,缓缓说道:“是个‘自我。’世间多苦恼,皆因不识‘自我’。”
听到这里苏轼忙问:“如何寻得‘自我’?”
老和尚淡淡地说:“不可说,不可说……人生道路不同,际遇不同,见解也各不相同,到最后才知道都是一样,早先却说不得,一说就错了。这就像把树封在坛子里让它成长,还没长大已经死了。”
海月和尚这些话已经讲到高深之处,糊涂人往往越想越多,甚至陷溺其中,明白人却能适可而止。苏学士颇有慧根,倒是个明白人,暗暗点头,嘴里低声说:“原来自己的路还要自己走,‘活水’要自己去寻,衔而游之,皆是自然而然的事。”
老和尚点点头:“你能明白这些就好。晚课已毕,施主也来吃碗斋饭吧。”
与海月和尚讲论佛法,苏轼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忙说:“这碗斋饭是要吃的。”有说有笑,随着海月和尚去了。
四 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自从这次在海月和尚面前讨教了佛法,苏轼到天竺寺来得更勤了。逢人就问佛法,有空也来诵经,偶尔吃顿斋饭,跟庙里的和尚都混熟了,僧舍内、红墙边题诗也有几十首。天竺寺和尚都和苏判官开玩笑,以为此公与佛有缘,以寺为家,不如干脆辞官剃度做个和尚,苏轼听了慨叹良久,只说有此心愿,无此福份。正是:
“过眼荣枯电与风,久长那得似花红。
上人宴坐观空阁,观色观空色即空。”
此时已到盛夏,天气闷热异常,更显得天竺山上清凉,天竺寺里安逸,苏轼就把寺院当成消暑地,三五日便一至,真正“以寺为家”了。
这天苏判官又到天竺寺里晃荡,进山门遇上个小沙弥,就问:“海月大和尚在庙里吗?”
“定慧寺圆照法师办了一个法会,海月大师到定慧寺去了。”
定慧寺在钱塘湖西南的大慈山,寺里有一眼名泉叫“虎跑泉”,甘甜凛冽极有名气,所以定慧寺俗称“虎跑寺”,也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禅林。
海月和尚是杭州五百寺的都僧正,每天忙忙碌碌的,不容易遇见。苏轼又问:“辩才大师在吗?”
“方丈正在大殿诵经,请施主稍等。”
两位老友都忙,苏轼也只得等候了。好在天竺寺就像他的半个家,一点也不拘束,径自走进海月和尚住的僧舍,只见竹榻薄衾,僧衣一袭,墙角立着口水缸,地上放着两个蒲团,四壁萧然。天热心烦,揭开缸盖看看,倒有满满一缸凉水,也不客气,伸头进去“咕嘟嘟”地灌了个够,暑气稍却,觉得无聊,想找本佛经来读,满屋竟连一张字纸都找不见。没办法,解开衣襟,敞着怀在竹榻上坐下,混了一会儿有些困了,干脆一头躺倒,径自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觉得有人推他,睁眼一看,辩才和尚站在面前,指着他笑道:“学士大睡如雷,扰我佛门清净!还不起身?”
这时苏轼才发现自己敞胸露怀叉手叉脚睡在竹床上,又想起那个打鼾的毛病来,心知这副睡相都被和尚们看在眼里了,大约已经斯文扫地,也不在乎,嘿嘿笑道:“难得如此好睡,果然做官不如做和尚!”
苏轼乱发感慨,辩才和尚也知道他言不由衷,手指着苏学士的大肚皮笑着说:“好一轮‘满月’,不知里面都装的什么。”
苏轼双手拍打肚皮嘭嘭作响,笑道:“凉水也!”嘴里说笑,忽然想出两句诗来,见桌上有笔墨,拿过来就在墙上写道:“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下面署名“苏子瞻戏墨。”
“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这两句颇有意思,辩才看了连连点头,嘴里却说:“好端端的白墙被你污了。”扯着苏轼到方丈室喝茶,聊了一个下午,这才与苏轼道别,忙自己的事去了。
从方丈室出来,苏轼本要下山,又想看看海月和尚回来没有,就往他的住处走来。老远看见房门大开,屋里聚了一群人,闹哄哄地不知在说什么,忙过来看。却见白花花的一面墙上已经写满了字。十几个年轻人挤成一团,前头一个拿着笔正在墙上乱涂。苏轼吓了一跳,忙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这几个人见来得不是和尚,还以为苏学士和他们一样都是来凑热闹的游人,也没理会,其中一个煞有介事地说:“这里有苏子瞻提的诗,我等各自和他一首。”
听了这话苏轼着实一愣,往墙上看去,果然,自己那两句话边上已经被人凑了七八首诗,大概看看,皆是不堪入目的拙劣货色。眼看海月和尚这间素净的僧房就这么毁了,不由得摇头苦笑。
刚才那人见苏轼读这些诗,就问:“你看我等的诗作与苏子瞻相比如何?”
这种时候苏轼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苏子瞻”了,只得装傻,愣头愣脑地问:“苏子瞻是谁?”
一听这话,那人顿时摆出一脸夸张的惊讶:“苏子瞻就是苏轼!当今天下最著名的才子,现在咱们杭州府做判官!”伸手指着墙上“苏子瞻戏墨”五字签名,“你看看,这不是他的名字吗?”说到这里,已经认定苏轼是个没见识的俗物,把脸一扬,鼻孔朝天,满脸不屑,“你这人,连苏子瞻都不知道……”
面对这么几块料,苏学士哭笑不得,扭头要走,却听人堆里有个小子叫起来:“我看苏子瞻这首诗没写完,谁有好句,给他续上如何?”
也对,苏轼这诗只有两句,还短了两句。可要说“续上”却不容易,十来个读书人皱眉背手咬牙低头在房里转开了磨,好半天,竟凑不出像样的句子来。刚才瞧不起苏学士的那人摇头叹气:“实在是难!谁知道苏子瞻腹中除了‘天真’还有什么?”
另一个忙说:“我想到了!苏轼腹中一定都是学问,就续‘学富五车登仕宦,只为明主献忠心’如何?”
这话一出,余人纷纷点头,前面那人又说:“‘献忠心’三字直白了,不如改‘献’为‘尽’,诸位觉得怎样?”
这一下众人哄然叫好,再无异议,立刻有个人拿起笔来就要把这两句写到墙上去。
到这时苏学士忍无可忍,也不说话,挤到前头一把夺过笔来,就在底下续了两句:“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写完把笔往地上一掷,扭头就走。
访海月不见,在僧房里睡了个好觉,顺便毁了人家一面好墙,苏学士气呼呼地下了天竺山。
这时天刚黑,钱塘门外游人如织,钱塘湖里花艇横斜,世间繁华与往日一样。苏轼喜欢热闹,浸淫其中,心里的火气渐消,再一想,世俗本就如此,自己看人家是俗物,人家看自己或许还是“怪物”呢。这么一想,心气儿渐渐平了,信步行来,不觉走到了宝严院外,想起两三个月没见过清顺和尚了,就走进寺里。自己认得路,也不问人,绕过大殿到了僧舍,只见月光如水,绿腊千竿,微风瑟瑟,竹影摇摇,真有出尘离世之感。走到僧房门外,却见房门大开着,屋里黑漆漆静悄悄,似乎清顺和尚已经睡了。
想不到清顺和尚休息得早,才一更天就睡下,苏学士觉得有点扫兴。又一想,一更而已,干脆进去把和尚叫醒,吃几盏茶,聊一个时辰,再任他去睡也不迟。
苏学士从头到脚全是孩子气,心里动了这个无聊念头觉得好玩儿,就蹑手蹑脚走进僧舍,一进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得弯下腰两只手在身前划拉着一点点往前摸索,哪知才走了三四步,黑暗中忽然有人问道:“施主何事?”倒把苏学士吓了一跳,听声音像是清顺和尚,循声看去,墙角有个模糊的人影坐着,这才想起自己不告而入实在无礼,讪讪地笑道:“打扰大师了,苏某特来拜访。”
清顺和尚一点也不生气:“学士并没扰我,请过来坐吧。”
到这时苏轼还没适应屋里的黑暗,只能隐约看见清顺的影子,听说让他过来坐,就往那黑影处摸索,哪知才走一步就踢在桌子角儿上,弄得杯盘哗啦啦一阵响,苏学士的脚趾头也碰得生疼,“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黑暗中似乎传出一声笑,戛然而止,苏轼知道和尚笑他,也有些恼,就指着黑影里数落:“你这和尚太抠!黑天半夜连个灯火也不点。”
清顺和尚仍然静静地说道:“我在宝严院二十七年,房里从没有过灯火。”看着苏轼像个捉鱼的鹭鸶一样探头探脑一点点摸索着往前挪动,忍不住笑,“学士这个‘摸鱼’的样子有趣,我正乐得多看,就有灯火也不给你点。”
给清顺一说苏轼也嘿嘿地笑起来。这会儿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里的黑暗,大概看清了清顺在竹床上盘膝而坐,上前也在竹床边坐下,故意拿腔捏调责问清顺:“你当和尚的睡这么早干什么?”
清顺答了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天醒我醒,天睡我歇,有何不对?”
“这么早躺下能睡得着?”
清顺略想了想:“难说,有时早早睡着,有时也睡不着。”
“睡不着做什么?”
“念佛而已。”
清顺这话答得很自然,苏轼点点头:“听人说‘念佛者如佛在’,可知佛要常念。”
清顺微微摇头:“学士这话不对。我们自己本就是佛,又何来‘如佛在’一说?就好比一棵树,它本就是‘树’,你难道会说‘树根才是树,树桩只是插在树根上,树叶只是长在树枝上’,这样说就迂了。”
清顺这话说得高深,偏偏苏学士好争辩,立刻就问:“既然自己本是佛,为何又要念‘佛’?”
清顺答道:“自己心中有一个善,也有一个恶,这善就是个‘佛’,恶就是个‘魔’,念佛就是呼唤心里那个‘善’,善心本有灵气,一叫就醒,立刻就把一切恶念都打倒了,于是佛性在心,便有一个‘真自我’,一个‘真自在’,所以佛要常念。”
听了清顺和尚的话苏学士心中似有所感,嘴上却不服输,笑着说:“你少拿话哄我,其实你躺在床上念佛只是为了睡觉,睡着以后自然不念了,可见念佛不是真心。”
苏轼这一问刁钻得很,清顺却只是微微一笑:“学士说得对,躺在床上念佛其实是为了睡觉。但睡觉是什么?无非是个‘真自在’。我念佛求的是‘真自在’,睡着了正好得一个‘真自在’,分明是一回事吧?既然是一回事,念佛的时候当然是真心,学士怎么说是假的?”
被清顺一说,苏轼无话可回了。
清顺又说:“曾有施主问一位大和尚:‘人生最高境界是个什么?’和尚说:‘无非是该吃吃该睡睡。’那人不满意,便问:‘至高境界怎么如此简易?’和尚就说他:‘你以为该吃吃该睡睡是简易吗?该吃时就饿了,自然吃得香甜,该睡时就困了,自然睡得踏实,这是大福报,那些困于贪瞋痴妄之苦不能自拔的人哪能得到?’”
清顺把话说到这里,苏轼早就听呆住了。清顺也就顺理成章地问他一句:“这‘该吃吃该睡睡’的境界施主能得吗?”
清顺一语,顿时让苏学士想起早年考试求官的辛苦,巴结权贵的寒碜,朝廷里无穷无尽的陷害,判官厅上殴辱百姓的邪恶卑鄙,不解风情强拉硬扯、几乎误了周韶终身的那份愚蠢讨厌……往回一想,这半生苦挣苦熬,错漏万端,无可奈何,哪有什么境界?不由得双手合什,口中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出家人是个与世无争的旁观者,世人的辛苦无奈清顺大和尚都看见了,因此起大慈悲心,时时愿意度人。现在苏学士口宣佛号,可知心中动了善念,清顺也就正好度他,微笑道:“既然平时受了苦累,今晚何不平心静气好生歇歇?”
世俗人的奔忙劳苦其实比寻食的鹰犬还要无趣,能在这空荡荡静悄悄的僧房里静坐也是福气。苏学士就学着清顺和尚的样子在竹床上盘膝而坐,双眼微闭静意定心,一开始倒觉得心似空盘,内中无物,渐渐想起家里人来,不知二十七娘这时候睡下了没有,苏迨顽皮得很,今天比平时乖吗?心里思绪万端,身子也就不稳,歪歪扭扭得,闹得身下竹床“吱嘎”作响。又过片刻,越发坐不住了,正想起身,却听清顺和尚絮絮地念起经来:“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清顺和尚的声音细如蚊蚋,不留心不知他念的什么,细听字字真切,平直中微有抑扬顿挫,如风拂竹影,似檐头滴雨,有声无意,不听却听,家务俗事一下子被推开好远,刚刚骚乱的头脑这时候又静了下来。
就这么静坐了好久,苏学士身子微微一晃,睁开眼来,只觉得浑身松快,灵台清明,如同睡了一场好觉。
在僧舍中打坐入定对苏学士来说是头一回,想不到入定的感觉这么舒服。回头看清顺,仍像刚才一样盘膝静坐,忽然明白,自己来了,清顺是这样,自己不来,大和尚仍是如此,从心坎儿里赞叹了一声:“大和尚好福气。”
苏子瞻忽然说这话,清顺笑问:“哪里有福气?”
“夜里不需灯火就是个福气,让人羡慕。”
清顺微微摇头:“学士说错了,不是贫僧有福,而是世人不知惜福。”
清顺这话说得很好,苏学士懂了一半,深处的哲理却若存若亡:“大师这话何意?”
清顺缓缓问道:“学士今天身体有恙吗?”
“还好。”
“你来我寺中时,路上见到那些矫捷健壮的行人,羡慕他们吗?”
苏轼想了想,摇头道:“不羡慕。”
清顺笑道:“对呀!你身体无病,这是正常事,所以你见了无病之人也不羡慕。但若身体有病就不同,腿坏了就羡慕步行如飞的人,手断了就羡慕提篮挑担的人,这不是别人有什么‘福气’,是病人自己不知惜福,把身子搞坏了。房里的灯火也是一样,除人以外,天下万般生灵哪有个点灯的?就算是人,点灯为什么?无非照一个虚妄。只为这一照,就要想办法赚灯油钱,赚回一瓶油就点一盏灯,赚回两瓶油,倒想点三盏灯,听说有那巨室富户宅院里灯火千百盏,点的是人欲,照的是妄想。何苦来哉?人心最贪婪。有个故事说四个读书人进京赶考,碰巧住在一起,四人各言志向。一个说:‘我将来做了官,一定要赚足十万贯,做个富家翁!’另一个说:‘要是我就去做一任扬州知府,三年下来,所得何止十万?’第三个说:‘钱财是身外物,等我做了官,攒下钱就请道士炼金丹,吃了以后长生不老,骑鹤飞升做个神仙!’第四个却说:‘我的志向乃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呵呵,他一人把那三人的想法儿全得了。可见人心是个无底洞,多少物欲也填不满。”
被清顺和尚一说苏学士也悟到了:“其实不点灯最容易,想点灯却难,世人舍易求难,是自寻堕落。古人说:‘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而向西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讽刺的就是这些人。《道德经》上说:‘五色使人眼盲,五音使人耳聋,难得之货使人行方。’说得就是这回事。”
清顺微微点头:“三教同流,说的都是一回事。”
儒、释、道三家本是一家,内中哲理都是一样,这个苏轼也知道。可苏学士和清顺大和尚却不是同一种人。大和尚早已修得心如止水,苏学士却是个猴儿脾气,好容易静坐了一阵子,现在又熬不住了,笑着问:“如此好月色,大和尚可有诗?”
清顺知道苏学士的脾气,再想引他入定也办不到了,笑着说:“和尚无诗,却有别的好东西。学士想要,就拿好诗来换吧。”
苏学士既有慧根又有激情,静夜之中与高僧对坐论法,头脑明晰心热如火,想不写诗都难。略想了想,低声吟道: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俗者,“谷人”也。
人都活在社会上,谁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五谷杂粮是要吃的,经营算计也在所难免。但堕入流俗沉迷物欲,到后来把“自己”都忘了,也没意思。竹子的气概在于清寒不凋,宁折不弯,虚心有节,若以此养心,或许不至于流俗。苏学士这首诗虽不能治好那“屠门大嚼”的贪心病,毕竟于世人大有益处。
听了这样的好诗,清顺和尚不由得轻击两下掌,赞道:“不愧是苏子瞻。”起身走出僧房,半天才回来,怀里却抱了一张琴,在蒲团上坐了,把琴置于膝头弹奏起来。
苏轼与清顺和尚交往颇深,竟不知道他会弹琴。昏暗中侧耳静听,只觉深广舒缓,苍凉古雅,不知是何曲目,当下闭目凝神专心听曲,直到一曲终了才叹道:“想不到大师有此手段!不知这是什么曲子?”
清顺淡淡地说:“并无曲目,心里想着月色就弹一个‘圆’,心里想着竹子就拨一个‘风’,随心信手,愉悦耳目,过后就不记得了。”
清顺说的是句实话,暗中却含着一条哲理。今夜的苏学士得风、月、竹、琴之助,思路比平时透彻得多,竟悟到了,高声笑道:“大师好境界!”
清顺笑问:“我有什么境界?”
苏轼笑道:“心意手随是个小境界,事过便忘是个大境界。大和尚得此大境界,实在难得。”
见苏轼果真悟到,清顺也很高兴,笑着说:“学士既然明白了,何不也入这‘事过就忘’的大境界呢?”
想入“事过便忘”的境界,谈何容易?苏轼叹了口气:“我这人混浊入骨,媚俗不堪,想得此境界,正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上下求索罢了。”说完这话,不由得心中感慨,拈过笔来,借着月色在墙上写了一首:
“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
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
门前剥啄谁叩门,山僧未闲君勿嗔。
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
在这没灯火的僧舍里,苏学士听了一支“无名无谱”的曲目,证了一个“事过便忘”的境界,交了一个“无事无心”的和尚。
五 惜别杭州
熙宁七年,杭州知府陈襄升任应天知府。苏轼与陈襄共事两年,情谊甚深,对陈襄离任依依不舍,专门为作一阕《南乡子》: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这时候苏轼在杭州的三年任期也快满了。对这“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的杭州苏轼极为留恋,眼看要走,心里不免难过。二十七娘看出他的心思,极力安慰,于是提出,趁着“水光潋滟晴方好”,一家子好生再游一次钱塘湖。
这天苏轼处置了公事早早回来,二十七娘早准备了游湖所用的酒食在家等他,仍像上次一样,苏轼和夫人携手而行,朝云提着食盒雨具跟在后头,眼看天色如玉,春风如醉,喜乐畅游,有说有笑,走到钱塘门外,夫人照例问苏轼:“你说先到哪里去?”
夫人一问倒让苏轼想起上次游湖的笑话儿,故意说:“孤山上的水仙王庙不错……”话未说完已被夫人打了两拳,忙说,“咱们从白堤断桥走过去,游一趟孤山,回来时再坐船。”于是三人往白堤这边走来。苏轼和夫人边走边说话儿,正在高兴,朝云忽然紧走两步,问苏轼:“大人快看北边是什么?”
苏轼依朝云手指方向看去,北边天空中隐约浮起一片灰黑色的东西,正往这边过来,说是云又不像,二十七娘在旁边说:“只怕又要下雨……”
话没说完,那片灰茫茫的东西已经来得近了,隐约听得空中传来一片“沙沙”声,紧接着就看前头的人四处乱躲乱跑,嘴里叫嚷着什么,一时还听不真。这时苏轼已经隐约觉得不好,忙说:“大概是雨,咱们找个地方避一避。”三人走到路边一处茶肆跟前,立在凉棚下头。
也就转眼功夫,那片灰茫茫的“云雾”已经到了近处,只听“嗡嗡”之声响彻天边,说不出的骇人,不等苏轼他们明白过来,忽然半空中雨点儿般落下无数蝗虫!二十七娘哪见过这个东西,吓得双脚乱跳尖叫不止,还是苏轼这个大男人关键时刻管用些,左手扯着夫人右手拉着朝云一头钻进茶馆儿里去,茶馆伙计上前闭门,只听门扇窗棂“哗哗”乱响,到处是蝗虫乱扑乱撞!二十七娘头发上、身上已经沾了几只这怪东西,魂都吓掉了,只剩下尖叫的本事,朝云和苏轼大着胆子过来捉了,扔在地上踩死,苏轼把二十七娘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又哄又说,半天,二十七娘才算缓过神来,仍然吓得浑身直抖,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人在茶馆里躲了一顿饭的功夫,蝗虫才算过去,伙计打开店门,只见街上满地都是这些丑恶的怪物连爬带跳,估计今天生意也不要做了,干脆把门关上。苏轼知道蝗虫是巨灾,自己当着府判官,务必赶回去和知府商量对策,就叫朝云陪二十七娘在茶馆坐着,晚些再回家,他自己忙去府衙报到。
这时府里一帮官吏大部分赶来,每个人都吓得脸色灰黄面面相觑。好在新到任的知府杨绘颇有急智,吩咐众官:“去年以来两浙境内并无蝗灾,我看这批蝗虫来得蹊跷,大概是从别处飞来的,所以灾情不会太重。各位辛苦些,到地方上去监督灭蝗。”对苏轼说,“东边临安、于潜、新城三处交给苏判官了。”对鲁有开说:“西边余杭、仁和、盐官三处鲁判官走一趟。富阳的灾情陈推官去办……”片刻把任务分派清楚,各人依命而行。
这天晚上苏轼回家,见自家院里也扫出几簸箕蝗虫来,二十七娘犹自惊魂未定。但也正像杨绘说的,蝗虫似乎不是从当地发生,一阵过去,后来就没有了。苏轼又把夫人安慰几句,告诉她,自己要到各县监督灭蝗。当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杭州东边的新城县。
这场恐怖蝗灾真正的发生地在京东东路、京东西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四处,其中一支飞入了两浙。杭州府在两浙路中部,相对而言遭灾尚轻。苏轼到新城后立刻到地头查看,只见田里青苗半数扫荡一空,急忙找县令、孔目商量对策,组织人手扑打蝗虫,随后马不停蹄又到于潜、临安两县查看,前后奔波一个月,杭州府内这场蝗灾总算熬过去了,因为蝗虫没有想象的那么多,扑打又及时,损失还算有限。
从外头回来,苏轼才歇了一天,朝廷文书已到杭州:杭州通判三年任期已满,命苏轼回京等待任命。
在杭州三年是苏轼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光,现在忽然要走,心里真舍不得。尤其天竺山上法善寺、钱塘门旁宝严院那几位和尚朋友更让苏轼不舍,就趁着闲暇逐一拜望,哪知竟得一个噩耗:海月大和尚不久前于天竺寺中坐化圆寂了。
海月和尚生病的时候曾叫小沙弥来找过苏轼,请他到山上见一面,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偏巧苏轼到各县督导灭蝗不在杭州,竟不能与海月大师见最后一面。到天竺寺的时候大师已经下葬,大哭一场。
苏轼离开杭州之前,知府杨绘在有美堂设宴为他送行。除了府中官吏,当年与苏轼有些交情的胡楚、龙靓也来了。这些人都舍不得苏学士,胡楚端着杯向苏轼敬酒,带着哭腔儿问他:“大人这次去了,以后还会再来杭州吗?”
能否再来杭州?苏轼真的不知道,但他心里是愿意再回杭州的。哪怕不是回来做官,只在这里买田隐居也好。于是写一阕词送给胡楚,也算是给在杭州的所有朋友留一个纪念:
“一年三度过苏台,清樽长是开。佳人相问若相猜:这回来不来?
情未尽,老先催,人生真可咍。他年桃李阿谁栽?刘郎双鬓衰。”
离开杭州,苏轼回到京师汴梁,借住在东门外范镇家里,等着朝廷对他的任命。
此时已到了宋神宗熙宁七年,变法进入第六个年头,朝廷中暗流汹涌,王安石成了众矢之的。
自从被小太监在宫门前“拉下马”,“拗相公”的威信遭到极大的打击,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只“落架的凤凰”还能在相位上坐多久?一旦王安石被罢,“新法”还能执行下去吗?
然而神宗皇帝心计太深,他到底要怎样摆布王安石,如何安排未来的朝局,大臣们实在猜不透。苏轼本来也不是个会猜心的人物,现在更是无心于此,因为苏学士眼下正忙着给儿子筹备婚事。
苏轼的长子苏迈已经成年,早先苏学士为儿子说定了一门亲事,娶的是刑部衙门下属的比部郎中王宜甫之女。王宜甫颇有学问,为人恬退不求仕途,是个清高之人,但王家毕竟是名门望族,与苏家小门小户的出身大不相同。苏学士不是势利之人,可既然攀了这样的亲家,儿子的婚事也不能办得太寒酸,就与夫人合计想凑几百贯钱,哪知一问一答,两人全傻了眼。
原来苏学士家里那位小娇妻处处皆好,只有一个瑕疵:不会管家。
二十七娘不但是王介家里最小的女儿,甚而是同辈中最小的孩子,从她名字中这个“二十七”的大排行就看得出。虽然她聪明灵巧,进得厨房出得厅堂,女红、刺绣、厨艺都是一流的,却从小没使过钱,没管过家,不懂得积聚之道,眼看要办大事,这才临时抱佛脚,大概算了算,家里全部积蓄仅有三十多贯!
其实二十七娘嫁过来的时候苏学士已经是个六品官员,俸禄不算少,家里人口简单,花用有限,完全可以攒钱。可苏轼是个老实人,当官十几年从没捞过一星儿“油水”。二十七娘又不知道攒钱的要紧,吃穿用度都从宽里花钱,心里没个算计。现在要用钱了,才发现家徒四壁两手空空。二十七娘如梦初醒,十分自责。可没主意的人急起来仍然没主意,只能哭了几声儿。苏轼把太太宠惯了,不忍心责备她,在夫人面前只说京城的朋友极多,告借不难,等真到了汴梁却又发起愁来。
苏轼的朋友确实极多,可他交友的原则一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跟朋友借钱,他觉得伤面子。苏家亲戚不多,能告借的只有一个苏辙。可苏辙早年因为得罪王安石被贬出京,这几年始终没做上一个正经官儿,加上苏辙如今已经生了三个儿子六个女儿!家里的花销很大,欠了一屁股债,全家人到了吃糠咽菜的地步,苏学士哪好意思再向弟弟开这个口?
朋友面前不愿提,弟弟跟前不能提,一晃十来天过去了,婚事要用的钱一文也筹不到。苏轼正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附马都尉王诜忽然找上门来。
王诜出身世卿贵族,被英宗皇帝赐婚,娶蜀国大长公主为妻,这位蜀国公主是神宗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所以王诜的地位异常显赫,家世矜贵无比。而且极有才华,诗、书、画三绝,尤其山水画的技艺公认当时第一。
但这位了不起的画家身上也有个极坏的毛病:爱画如命。只要见了前辈高人的好作品就不肯放手,每每想尽办法把画借到府上去“玩赏”,进了附马府就不肯再拿出来,反正对方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遇到坚决不肯割爱的,王诜就仗着自己的本事把古画仔细临摹,偷梁换柱,假画还给人家,真画自己留起来。多数时候倒也能瞒得过,可时间一长难免露了马脚,人家畏惧他这个皇亲国戚,也不能怎么样,只是这件事传开以后王诜这位附马爷的名声不怎么好听,背后都叫他是个“画贼”。
话说回来,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毛病?苏子瞻这位正人君子不也有个“心夯嘴急”的毛病吗?
王诜的毛病只在“爱画”上头,平时倒是仗义疏财爱交朋友,加上真有惊人的才气,那些诗人才子也爱与他交往——只要手里没有古画就行。像苏轼诗词文章天下称雄,人又穷成这样儿,别说精品古画,连儿子的婚事都操办不起,这种人最适合跟王诜交朋友了。
今天王诜来找苏轼是有事求他:“我最近得了十二幅韩干骏马图精品,装裱成六轴,打算挂在正厅里,想请子瞻写个题跋,给这几幅画添些风骨。”说着拿出韩干画作与苏轼一同赏玩。
韩干是唐代大画家,长年在唐玄宗身边供奉,所绘人物、神鬼精妙出奇,尤其擅长画马,称为古今第一。这次王诜拿来的十二幅韩干作品画得都是马,一看之下,果然肥壮健硕,扬首奋鬣,神形兼备俊逸无比,连连称赞,就在这六轴精品上一一做了题跋。
正事办完了,王诜把画收起来,坐下饮茶,这才似不经意地问起:“听说子瞻要为令郎办婚事?”
“是。”
王诜笑道:“这是好事呀,到时可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说着拿过一个红绸包袱来,“一点礼物不成敬意,子瞻务必收下。”
见了这些钱,苏轼才明白王诜为什么特意到府拜访,不由得脸上一红。
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苏轼虽然好面子,毕竟人在急处,王诜出手帮他,顿时如释重负,又惭愧又感激,嘴里却说:“小儿的婚事都有安排,并不缺钱……”
王诜是个豪爽的人,根本不计较这些小事。见苏轼红着脸推辞,就高声笑道:“我今天厚着脸皮上门求子瞻帮忙,送点礼物只是随个份子,子瞻要是不收我就恼了!”不由分说把小包袱塞到苏轼手里。苏轼见人家诚心诚意,实在不好拒绝,只能收了。
王诜这位豪爽的附马爷一下子借给苏轼三百贯钱,让他给儿子办了婚礼。哪知苏轼后来虽然在密州、徐州做了两任知府,却越做越穷,三百贯对他而言是个大数目,几年都没把这笔欠账还上。王诜富贵已极,三百贯对他来说不算个钱,干脆连这事儿都忘了。直到“乌台诗案”发生以后,这笔“账”被御史台的走狗翻了出来,王诜因此倒了大霉。
世事无常,无常是苦,谁想得到……
送走王诜,苏轼换了身衣裳,来拜访老朋友章惇。
章惇这个人文能治国武能领兵,真有将相之才。当时大宋西南边地有不少土司势力,熙宁五年荆湖南路几大土司公然和朝廷对抗,王安石把章惇派到当地,迅速收服苏、向、舒、彭四大土司,又攻克懿州,击败田氏土司,先后设置安化、沅州、诚州、辰州,彻底平定当地乱局,成就堪比“熙宁开边”。提起章惇的本事朝廷无人不服,公认他是“三司系”第一员大将。
可惜章惇脾气暴躁,个性十足,不肯像“转世颜回”吕惠卿那样亦步亦趋拍王安石的马屁,所以爬得没有吕惠卿高。如今官拜三司使,掌管朝廷财赋,职位仅在参知政事吕惠卿之下,而在邓绾、蔡确、李定、张璪这帮“三司”同党之上。
苏轼和章惇是多年故友。虽然这些年来章惇成了“三司系”大将,苏轼却被定性成“旧臣首脑智囊”,派系上势不两立。其实这两个人心里想法倒一样:交情归交情,派系归派系,两件事不必扯到一起。
现在两人一见面,章惇开口就问:“子瞻这次到密州有什么打算?”
苏轼刚回京,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派到何处做官,章惇忽然说出“密州”二字倒让他一愣。章惇看出来了,笑着说:“我在政府混得久,知道的事多。子瞻在杭州三年做得好,陛下已命你出知密州府,文书几天内就发下来。可密州是个穷苦之地,听说那地方五谷不生,遍地是贼,不好治理。我以为子瞻到了密州,不妨挑牢里的贼头子先杀他几个,让所有人知道你的厉害。”
十二年前在凤翔的时候苏轼就说过章惇的脾气“能杀人”,这话真对。现在章惇直言告诉苏轼:做密州知府要先杀人立威。可苏轼宅心仁厚,没有这种想法,也不愿意说这些。就把话头岔开:“我在杭州的时候听说朝廷推行了《市易法》……”
章惇把头一摇:“《市易法》搞得不对头,曾布为这事和王相闹翻了!我当时没在朝廷,不然我也出来弹劾《市易法》。”
章惇能耐大,脾气直,虽是王安石提拔的人,却不奉承王安石,有什么说什么。苏轼忙问“这么说《市易法》要停了?”
苏轼的问题有些敏感,章惇把嘴凑到他耳边:“皇上念着王介甫的功劳,给他面子,罢了曾布,保了《市易法》,可依我看这《市易法》从根儿上就不对路,站不住脚,早晚要停——还有《青苗法》,推行几年越搞越坏,我看都保不住!”
身为“三司系”大将的章惇忽然说出这话,苏轼有些惊讶:“子厚觉得两条新法都要罢?”
苏轼是什么人章惇很清楚,对这位老朋友的品行非常信任,一切直话直说:“‘变法’是圣上的事,不是王安石的事!现在变法引起的问题渐渐掩盖不住了,算起来,责任都在王安石身上,最近一年陛下对王介甫已经不假辞色,朝局恐怕要变!”看了苏轼一眼,笑着说,“我没猜错的话,司马光、吕公著、陈襄这几位快复出了,子瞻三年内也能升个翰林学士。”
与苏轼相比,章惇才是个真正的“政客”,把朝局看得十分明白。可惜章惇只是依常理推测局势,至于神宗皇帝到底怎么安排这个朝廷,章惇其实吃不透,所以他的推测只对了一半儿:王安石确实站不住脚了,可司马光等人想回朝廷却还遥遥无期。
——至于苏轼,几年后差点儿死了!哪有什么“翰林学士”给他做……
不过章惇和苏轼说这些话,他心里的意思也多少露出些了。
章惇是“三司系”的人,一旦王安石失宠,“三司系”很可能就此失势,旧臣们回到朝廷,章惇就不好混了。现在他和苏轼套交情,也是希望这位老朋友别忘旧,真要有事,还请苏轼拉他一把。
于是章惇对苏轼笑道:“子瞻也知道,我是个爆竹脾气,这几年得罪了不少人……”说着不由得摇头叹息。
苏轼可没有章惇这些心眼儿,根本不懂人家的意思,忙说:“子厚是个豪杰,与那些小人不同,朝臣们有目共睹,陛下也是知道的。”
苏轼心里确实是这个想法。而在章惇听来,苏轼说他“与那些小人不同”,等于给了他一个保证。至于将来真要到了危急之时苏子瞻肯不肯出来帮他,章惇也不敢多想,各人凭良心罢了。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苏轼起身告辞。临走写了首诗送给章惇:
“绛阁云台总有名,应须极贵又长生。
鼎中龙虎黄金贱,松下龟蛇绿骨轻。
霅水未浑缨可濯,弁峰初见眼应明。
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公外荣。”
苏轼从章惇府上回来没几天,朝廷敕命已经下达,果然和章惇说得一样: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
接敕之后苏轼就带着夫人、朝云和两个幼子苏迨、苏过星夜赶赴密州上任去了。
从杭州通判到密州知府,苏学士到底还是升官儿了。只有一点:神宗命苏轼去治理的是大宋朝廷下辖最穷最苦、最民不聊生的一个府,这个密州知府不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