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南随笔 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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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邵陵字湘纶,号青门,邑人也。两颊于思然,人呼为邵髯,不以名字。为诗宗乐天、务观,有自得之趣。而武进有邵长蘅者,亦自号青门,亦多髯,亦工吟咏,又生于同时,而陵字湘纶,长蘅亦字子湘云。

吾邑汪太史玉轮 ,以康熙丁丑举礼部,未及对策,而以外艰归里。迨庚辰服阕北上,邵青门送之诗云:“已看文彩振鹓鸾,重向青霄刷羽翰。往哲绪言吾解说,状元原是旧吴宽。”是年汪果大魁天下。

吾邑翁大司寇叔元 致政归里,颇极声伎之乐。尝于暮春开宴东园,以女乐二八侑酒,座客邵青门为赋诗云:“平泉草木尽泥沙,堕粉飘香感物华。只有天风吹不散,红氍毹上数枝花。”迨司寇殁,青门往拜其墓,复赋诗云:“花笺四幅教玲珑,一曲《霓裳》拍未终。谁把梨云吹易散,墓门西畔白杨风。”

邵青门善诗,杨子鹤善画,叶佩蔥善度曲,并居邑之西郊,予尝目为“西郊三绝”。一友谓予曰:“西郊本有四绝,奈何遗其一乎?”余讶而问之,友人曰:“沈皮工革履是也。”予为绝倒。

徐汝让号钦寰,大司空栻之从孙,富甲一邑,而性最豪奢,挥金如粪土。尝于春日市飞金数斛,登塔顶散之,随风扬去,满城皆作金色,好事者有“春城无处不飞金”之咏。又尝从洞庭山买杨梅数十筐,于雨后置桃源涧,遣人践踏之。涧水下泻,其色殷红如血,游人争掬而饮之。又尝至白门,买碗于市,而拣择过甚,主人出语微侵钦寰。钦寰怒,即问碗有几何,酬其值千金,尽取而碎之,衢路为满,至以碗足甃成街道云。

徐锡允字尔从,廉宪待聘之子,文虹其自号也。家畜优童,亲自按乐句指授,演剧之妙,遂冠一邑。诗人程孟阳为作《徐君按曲歌》,所谓“九龄十龄解音律,本事家门俱第一”,尽纪实也。时同邑瞿稼轩先生以给谏家居,为园于东皋,水石台榭之胜,亦擅绝一时。邑人有“徐家戏子瞿家园”之语,目为“虞山二绝”云。

家西涧先生材任 说,张之杜中顺治辛卯举人,连上公车不第,因就朱方旦问之。方旦书示云:“正心诚意,道德仁义,方可看长安春色。”至己亥岁,张又入闱,“正心诚意”者,闱中首题为“欲修其身”六句也;“道德仁义”者,次题为“道之以德”二句,三题为“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八句也。

西涧先生又云:京师正阳门关壮缪庙签最灵验。先是顺治时,词林多授外职,而张太史永祺已在内几年,于例亦应迁去。因祈签于壮缪,得“青燈黄卷且勤劳”之词,而燈字印板失火旁。数日后,张竟授青登莱道。入境时,书吏投册,首名即黄卷也。张因签语,恐其舞文牵累,遂斥去不用。历三年,张复转大梁道,乃唤黄卷入,为述不用之故,且曰:“若亦吃了苦矣。”遂出五十金赏之。

古称秀才曰“措大”,谓其能措大事也;而天下之能措大事者惟相,故又呼秀才为“相公”。然今日之秀才,偷懦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大半皆子游氏之贱儒也,谓之能措大事可乎?吾乡之俗,五十年前犹有称秀才为“官人”者,《日知录》谓:“官人者,南人所以称士。”想前代相沿如此,其名犹为近古。今则一青其衿,便称“相公”,方以为固然矣。至于吏胥之称“相公”也,不知起于何时。或云:明洪武二十四年,诏岁贡生员不中,其廪食五年者,罚为吏。二十七年,又诏生员食廪十年,学无成效者,罚为吏。人以其曾为秀才,故仍呼为“相公”。相沿既久,遂以“相公”为吏人之通称。或云:自张士诚走卒厮养皆授官爵,至今吴俗称椎油、作面佣夫为博士,剃工为待诏,吏人为相公。二说未知孰是。要之,惟名与器,古人不以假人,况相公为燮理阴阳者之尊称,岂可加之胥吏?予观《洪武实录》,二十六年十二月丙戌,命礼部申禁军民人等,不得用太孙、太师、太保、待诏、大官、郎中等字为名称。推而言之,则“相公”之称,不在所当禁乎?

《礼记·曾子问》:“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陈澔《集说》云:“成昏而舅姑存者,明日妇见舅姑;若舅姑已殁,则成昏三月,乃见于庙。祝辞告神曰:‘某氏来妇。’来妇,言来为妇也。”吾乡之俗,嫁女之三日,具礼送至婿家,不论舅姑在无,辄书刺曰“庙见之敬”。无论三日非庙见之时,而亦何以处舅姑之存者,其亦失于考究矣。

秦改封建为郡县,而不知郡县之名,自周时已有之,但后世郡大于县,周时则县大于郡耳。按,《逸周书·作雒篇》云:“千里百县,县有四郡。”《左氏·哀二年传》云:“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此皆县大于郡之证也。

韩宗伯制义,本朝推为大家,操觚之士,至今家置一编,而古文之工,则知者绝少。所著有《怀堂集》,筋力于《南》《北》二史,疏疏落落,若不经意,而每篇必有一二会心语,爽人心目,其品格当在尧峰之右。吾友陈亦韩祖范 曾读书寒碧斋,宗伯每有撰著,辄命之誊写,因语之曰:“汝辈第知我时文耳,然我他日之可传者,在古文而不在时文也。”盖宗伯之自信如此。

吾邑钱玉友良择 诗十卷,名《抚云集》。古体规昌黎,今体模昭谏,气雄调响,见者率震而矜之。然如米氏作字,只知险绝为工,而赳赳自雄,去钟情王态远矣。

吾邑许旸谷 诗,婉约整秀,风调在《浣花》、《丁卯》之间,同里钱玉友目为诗家乡愿。然集中亦有超诣之作,如《过冯定远故居》一首,予最爱之。诗云:“重来啸歌处,秋草闭门深。四海孰知己,一生空苦吟。青山身后影,黄叶病中心。不耐邻家笛,萧萧风满林。”

邑诸生王某,与钱木庵良择 友善。见木庵工吟咏,王亦间效之。一日木庵过其居,适几上有所作诗,方欲取视,而王藏去不肯出。木庵问是何著作,王不对。木庵笑曰:“吾知之矣,此必七字时文也。”噫!今之秀才,撑肠无字,漫学婆和,其不为七字时文也者几希。

吾邑冯窦伯 诗,有“珠圆花上露,玉碎草头霜”之句。一友向予诵之,叹为工绝,予不以为然。友人请其说,予曰:“律诗对偶,固须铢两悉称,然必看了上句,使人想不出下句,方见变化不测。杜律所以独有千古,职是故也。若拘拘于取青俪白,如村学堂中对类,则拙手优为之矣。”

某宗伯既娶柳夫人,特筑一精舍居之,而颜之曰“我闻室”,以柳字如是,取《金刚经》“如是我闻”之义也。一日坐室中,目注如是。如是问曰:“公胡我爱?”曰:“爱汝之黑者发而白者面耳。然则汝胡我爱?”柳曰:“即爱公之白者发而黑者面也。”侍婢皆为匿笑。

吴门缪侍讲念斋 ,少延宋既庭实颖 为师。而嘉定许子位自俊 与宋友善,时年已望六矣,闲过宋馆舍,侍讲辄以伯呼之。迨康熙丁未,侍讲大魁天下,而庚戌会试即为同考官,子位竟出门下。侍讲每语嘉定人曰:“吾中了汝乡许伯矣。”

吴祭酒梅村伟业 连举十三女,而公子元朗 始生。时唐吏部东江孙华 已为名诸生,年亦及强矣,汤饼会客,俨然居上坐焉。迨康熙戊辰,元朗举礼部,而唐与之同榜,事亦奇矣。

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弘光主暨大学士马士英俱出走。伪太子王之明、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都督越其傑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诸臣咸致礼币,有至万金者,钱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其所具之柬,前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鎏金银壶一具、法琅银壶一具、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夔龙犀杯一进、葵花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法琅鼎杯一进、文王鼎杯一进、法琅鹤杯一对、银镶鹤杯一对、宣德宫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王铎以下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王佐又语滉云“是日钱公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于王前,王为色动,礼接甚欢”云。

田雄执弘光主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礼监韩赞周第,令诸旧臣一一上谒。诸臣见故主,皆伏地流涕。王铎独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亲见其事。是日独钱宗伯伏地恸哭不能起,王佐为扶出之。(以上二则据乾隆五年刊本、扫叶山房本录入。)

华亭王文恭公顼龄 ,宽然长者,于物情多所未谙。一日偶至厅事,望见两犬交媾,意童子戏结其尾,连而不开,即叱曰:“畜生何罪,而使之若此邪?”闻者绝倒。

古之撰行状者,将上之考功太常及史馆编录地也,故行状之名,独不可施于妇人。宋俞文豹《吹剑录》云:“女以行称者,《既醉》诗曰:‘釐尔女士。’注云:‘女有士行也。’《汉·列女传》:‘搜次材行。’《晋·列女传》:‘载循六行。’班姬《女史箴》有《妇行篇》。然古今志妇人者,止曰碑、曰志,未尝称行状。”予见唐叔达《三易集》有《龚孺人》、《沈孺人》、《李孺人》及《先妣卢孺人》行状四篇,我不知其何据。叔达固博雅名士,而此恐未可为训也。

世有善泅者,往往能伏水底,谓之打没头,此即《庄子·达生篇》所谓“没人”也。郭注:“没人,谓能鹜没于水底。”予按:鹜,鸭也。鸭性能没水,故云鹜没。

《左传》文公八年:“晋侯使解杨归匡戚之田于卫,且复致公婿池之封。”此书传“婿”字之始,亦即后世奁田之始。

今世童子,暑月辄以竿粘蝉为戏。此盖三代时已有之。《庄子·达生篇》:“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注:“蜩,蝉也。”以竿粘曰承。掇,手取也。

吴俗以行次称人曰“官”,在古已有之。骆宾王《秋日送尹大赴京师序》云:“尹大官三冬业畅,指南台而拾青。”又《秋夜送阎五还润州诗序》云:“阎五官言返维桑,修途走金陵之地。”《通鉴》梁武陵王称湘东王曰“七官”,疑为称“官”之始

乐天《西楼月》诗用仄韵,而方虚谷收之《律髓》中。冯己苍 云:“白集正作律诗,以其有声病故也。”唐人此类极多,《品汇》出而废矣。

予所居徐市,在县东五十里,徐大司空栻聚族处也。前明之季,其族有二人并擅高资,而一最豪奢,为太学钦寰,予前既叙其事矣;而一最吝啬,则为诸生启新。其书室与灶仅隔一垣,常以缗系脂悬于当灶,而缗之操纵则于书室中。每菽乳下釜,则执爨者呼曰:“腐下釜矣!”乃以缗放下,才著釜,闻油爆声,即又收缗起,恐其过用也。为子延师,而供膳甚菲。村中四五月间,人多食蛙者,然必从市中买之。启新以蟾诸类蛙,而阶下颇夥,即命童子取以供师。每午膳师所食者,止荤素二品。一日,加豆腻一味。豆腻者,以面和豆共煮者也。师既食毕,疑而问其童子曰:“今日午膳,何于常品之外忽加豆腻?”童子笑曰:“此豆乃犬所窃啖者,既而复吐于地,主人惜之,故取以为食。”师以其秽,为之吐呕不止。所畜雨具,有革履三只,一留城,一留乡,一随身带之,盖防人借用也。尝命篮舆山游,自北至西,诸名胜遍历。舆夫力倦,且苦腹馁,启新出所携莲子与舆夫各一,曰:“聊以止饥。”舆夫微笑,盖笑其所与之少也;而启新误以为舆夫得莲子故喜,即曰:“汝辈真小人,顷者色甚苦,得一莲便笑矣。”又尝以试事至白门,居逆旅月余,而所记日用簿,每日止腐一文、菜一文。同学魏叔子 见之,为谐语曰:“君不特费纸,并费笔墨矣。何不总记云:自某日至某日,每日买腐菜各一文乎?”启新方以为然,初不知其谑己也。其可笑多类此。其族人阳初为作《一文钱传奇》以诮之,所谓卢止员外者,盖即指启新也。

前明崇祯初,太仓张天如 、吴县杨维斗廷枢 两先生,继东林而起,号召海内名流,大会于吴门,谓之“复社”。群小忌之,造《蝗蝻录》,目为“小东林”。至达之当宁,领袖者祸几不测。贵池吴次尾应箕 亦社中人也,尝编《复社姓氏》为前后二卷,而其孙铭道又为《补录》一卷。所载共三千二十五人,而吾邑有六十七人焉。其姓名犹在人间者,为杨彝子常、许重熙子洽、许瑶文玉、蒋棻畹先、魏冲叔子、赵士春景之、王曰俞喜赓、孙永祚子长、邵世茂羽万、瞿元锡伯申、孙朝让光甫。

孙可之云:“史家纪职官、山川、地理、礼乐、衣服,宜直书一时制度,使人知某时如此,某时如彼。不当以秃屑浅俗,漫取前代名品,以就简编。”朱晦庵云:“旧见徐端,言石林尝云:‘今人于官名、地名,乐用前代名目以为古,将一代制度疆宇,皆溷乱不可晓,亦是一弊。’余谓小小撰著,若序记等作,不妨以古衔貌时事,如孙鑛所云。若碑志及传,盖所以取信后世者,即与国史一例,断不宜用前代名目。”予观冯嗣宗复京 《常熟先贤事略》,其叙事略仿《史记》,颇有可观,而官名喜用古衔。如左都御史称御史大夫,巡抚称中丞,吏部尚书称冢宰,刑部尚书称司寇,左布政称左辖,按察副使称臬副之类,不一而足。恐非作传之体,故特为之一辨。

庐山僧光熊幻住《哭兄》诗云:“身经刀过头方贵,尸不泥封骨始香。”某宗伯称为沉着痛快,一字一血。近娄东某人诗有“题无轩冕诗方贵,囊绝锱铢手亦香”之句,其句法似从幻住诗脱化,惜忘作者姓名。

钱尔弢陆灿 先生《九日登山楼》句云:“更上一层如世外,闲思千载几斜阳。”不惟诗句之佳,而此老胸襟高旷,亦可想见。昔人所称文外独绝,此殆足以当之。

尔弢先生为旧常熟令赵公《题鲁桥万柳条》云:“五柳先生万柳条,罢官犹恋绿丝绦。鲁桥一带垂垂意,岁岁春风簇舞腰。”先生诗学杜甫,骨格老苍,此首独婉约可诵,大似晚唐名作。

冯定远 《梅花》诗:“若教带影和香赏,难得无风有月时。”名句也。近马扶曦元驭 反其意云:“无风有月寻常事,难得人间对此花。”亦佳。

明初闱中命题与今制异,有首、二、三皆《论语》者,如洪武丁卯应天乡试,首题“兴于诗”三句,二题“老者安之”三句,三题“克己复礼为仁”三句是也。有首题《论语》,二、三题皆《中庸》者,如永乐乙未会试,首题“老者安之”三句,二题“中也者至万物育焉”三句,三题“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一节是也。有首二题皆《论语》,三题《中庸》者,如宣德庚戌会试,首题“孔子于乡党”二节,二题“立则见其参于前也”一节,三题“洋洋乎至待其人而后行”是也。有首题《大学》,二题《论语》,三题《中庸》者,如正统丙戌会试,首题“尧舜帅天下以仁”一句,二题“克己复礼为仁”五句,三题“凡事豫则立”二句是也。

十二年为一纪,取岁星一周天之义。孔子《猗兰操》云:“年纪逝迈,一身将老。”“年纪”二字始此。

俗称天气凉为“风凉”,亦有本。邢昺《论语疏》:“风凉于舞雩之下。”杜诗:“何似儿童岁,风凉出舞雩。”

物之无意而得者,俗谓之“傥来物”。《庄子·刻意篇》:“物之傥来,寄也。”俗语本此。

俗谓轻物为重物所压而致极碎者,曰“ 粉”。《庄·列御寇篇》:“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 粉夫。”“ 粉”二字始此。

《春秋·襄二十五年传》:“楚薳子冯卒,舒鸠人卒叛。楚令尹子木伐之,及离城,吴人救之。子木遽以右师先,子彊帅左师以退,吴人居其间七日。”又《史记·游侠传》:“雒阳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此世俗“居间”二字之始。

俗以葬柩为“举襄”,按《左传·定十五年》:“葬定公,雨,不克襄事,礼也。”此必俗语所本。但杜注:“襄,成也。”襄事,犹言成事,若云“举襄”,殊无文理。况凡事皆可言襄,何必独指葬说?又俗以“匡襄”讹作“劻勷”,亦谬甚。“劻勷”应作“恇勷”,言急遽之状;若赞助成事,应作“匡襄”,亦不可不辨。

《左氏·庄二十一年传》:“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又僖二十四年《传》:“尤而效之,罪又甚焉。”又襄二十一年《传》:“尤而效之,其又甚焉。”又《国语》“尤”作“邮”。楚子曰:“夫邮而效之,邮又甚焉。”按:尤,过也。今人不究“尤”字之义,通作效法语用,大谬。

《左氏·宣十二年传》:“晋所以霸,师武臣力也。”盖言师之武、臣之力,故下文分顶云:“今失诸侯,不可谓力;有敌而不从,不可谓武。”见近时名家有截去力字,用“师武臣”者,于义殊未安。

《史记·留侯世家》:“良学辟谷,吕后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按,白驹过隙,本《庄子·知北游篇》:“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白驹,或云日也;隙,孔也。”

宋人田元邈《江梅》诗:“冰肤宛是姑仙女。”按《庄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注云:“藐姑射,北海中山名也。”据此则“姑仙”二字,用来殊不成语;且因一“姑”字而遂误认为女,尤可笑。

《论语》:“吾党有直躬者。”按《吕氏春秋》竟作人名,于理亦顺。盖其人名躬,以其为人之直也,而遂谓之直躬,如《庄子》狂接舆、后世颠旭之类。

《公羊传》:“古人尚质,双生以后生者取以为兄。”而《西京杂记》则云:“霍将军妻产二子,霍光曰:‘昔殷王祖甲一产二子,曰嚣、曰良,以卯生嚣,以巳生良,则以嚣为兄,良为弟。’霍氏亦以先生为兄。”据此则《公羊》之说亦未尽然。

记者,记其事不下一断语,故陈后山云:“今之记乃论也。”予谓古人之记之佳者多矣,然必如应劭《汉官》、马第伯《封禅仪记》、韩公《画记》,乃为记之正体。

今人事事不如古人,而有二事却胜之:历法之密也,算法之巧也。

前明隆庆时,吾邑某公为显官于朝,方以气节名天下,于是门下厮养辈,多有窃其重以行者。而同时某公为御史,其门下亦如之。独严文靖 、陈庄靖 两公,严戢家人,不许渔食乡里。里中为之语曰:“甲半分,乙白夺,陈不管,严老佛。”

归湘字溶溶,吾邑闺秀也。有《春日村居》四首,颇传诵一时。今录其半于此,其一云:“竹翠沙明迥绝尘,清江荇暖鸭知春。门前车马应嫌僻,镜里莺花不笑贫。几阵疏风开柳絮,一番瘦雨净苔茵。年来种得桃千树,偷仿仙源学避秦。”其四云:“碧纱摇绿印芭焦,花底烹泉卷素涛。昨夜雨深催芍药,连朝日丽熟樱桃。柳丝拂路绿阴乱,麦陇翻云翠浪高。一曲洞箫良夜静,清风明月任逍遥。”

苏世长本唐名臣,而史载其为刺史,因民不率教,责躬引咎,自挞于都街。伍伯疾其诡,挞之见血。世长不胜痛,大呼走,观者无不笑之。此事殊可喷饭,因录之。

新城王阮亭先生自重其诗,不轻为人下笔。内大臣明珠之称寿也,昆山徐司寇先期以金笺一幅请于先生,欲得一诗以侑觞。先生念曲笔以媚权贵,君子不为,遂力辞之。先生殁后,门人私谥为文介。即此一事推之,则所以易其名者,洵无愧云。

吾邑孙状元承恩,原名曙,故字曰扶桑。为诸生时,好以骈体为经义。是时吴中有文社曰“同声”,而孙实为之领袖。同社多效其体以为文,而风气遂为之一变。所选丁亥房书,名曰《了闲》,悉六朝丽语,风行海内,一时纸价顿高。满大臣刚公弹驳文体,乃与进士胥廷清、缪慧远、史树骏、举人毛重倬同时被逮,扶桑至褫其衿。予见《了闲》首义,为“学而时习之”全章,原起云“且自芸吹缬古之香,杜陨求声之草,桂残招隐之花”,以此三句括全题三节,通篇语皆类是。闻此篇虽刻他氏,实扶桑自作,即一原起而构思一日夜云。

吾邑秦兰征,字元芳,所著《天启宫词》颇佳。今朱太史竹垞彝尊 《日下旧闻》载陈悰《天启宫词》五首,实为元芳作而系之于悰者,盖如齐丘《化书》、郭象《庄注》云。

明高祥妻许氏,吾邑节妇也。其墓在石梅之左,与翁氏世祠接。翁因修祠稍轶其址,许遂现形,翁惧而还之。又钱湘灵先生修邑志,于许传节去数语,许即见梦曰:“尔灭吾名,我杀尔孙。”未几而先生之孙果亡,其灵异如此。相国蒋公于丁未岁归里,为捐资百金葺其墓,立石为门而垣以缭之。

昆山许竹隐 罢官归,尝居其乡之海藏庵。一夕庵失火,竹隐既趋出矣,复冒火趋入,独取一蒲团出。人讶而问之,曰:“老夫一生受用都在这个,失去便无处立脚矣!”

宋文臣起复,必先授武职,故富文忠公以宰相丁忧起复,授冠军大将军。此即本《礼记》“三年之丧,卒哭,兵革之事无辟”意。而《却扫编》以为用“墨缞从戎”之义,示不得已也。按《春秋·僖公三十三年》:“夏四月辛巳,晋人及姜戎败秦于殽。”先儒以为晋襄亲将,绌而不称君者,俯逼葬期,忘亲背惠,墨缞绖而即戎,其恶甚矣。然则墨缞即戎,《春秋》方书人以讥之,岂可援以为例。议论不本经术,即为游谈无根,此不可以不辨。

宋杨备得《古文尚书释文》,读之大喜,于是书讯、刺字皆用古文,僚友多不之识,指为怪物。近吾友汪西京沈琇 喜写古字,诗文书牍无不用之,盖今世之杨备也,亦过于好奇矣。

日昇《蓬窗类记》云:“商文毅公父为府吏,生时,知府遥见吏舍夜有火光,踪迹之,实非火也。翼日问群吏:‘商某家有何事?’吏以生子对。知府异之,语其父云:‘此子必贵,宜善抚之。’”而冯复京《先贤事略》中,载吾邑严文靖公之父亦为府吏,亦于吏舍生公,生时亦有火光烛天。知府大惊,推问之,乃公生也。复京之外王父谭半湖,与严公之父同为府吏相善,其言必可信,非一事而附会两人者。后两公复同登宰辅,同享高寿,事亦异矣。《蓬窗类记》,王文恪公为序。

吾邑黄公钺,以给事中家居。靖难师起,苏州知府姚善方起兵勤王,不幸为麾下所缚,竟致身死。公故与姚相善,闻善殁,即具朝服,投琴川桥下死。邑志及《先贤事略》所载悉同。而明人《病逸漫记》则云:“永乐初,征赴京师,至半途投水自溺。”误也。

弇州《觚不觚录》载江陵相于冯珰处投刺称“晚生”,已为可异。而吴次尾《续觚不觚录》云:“南京都御史张固,宜兴相之房师也。宜兴大拜后,张投刺书晚友生。”真千古奇闻矣。

西儒利玛窦以写照为“第二我”,此与世说“友为我之半”一语,其义正同。比之喜容、玉照等称,可谓新而且雅矣。

世俗所传《感应篇》,不知作于何代,而发端云:“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即用《左传》闵子马语,不易一字。继之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亦即《尚书》“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之意也。

吾邑孙本芝朝让 方伯未第时,暑月浴罢,坐檐下。忽黑云四起,不辨人色。有物突如其至,目光径数寸,鼻以下皆浅黑色,髯垂至地,流涎声㶁㶁然,鳞爪毕露,云护其尾,独不得见,意其龙也。相距才尺许,方伯闭目坐,少顷视之,则已不见,而黑云亦解驳殆尽。起巡庭际,无滴水沾湿也。

南宋刘宰漫塘,金坛人。俗传死而为神,职掌蝗蝻,呼为“猛将”。江以南多专祠,春秋祷赛,则蝗不为灾。而丐户奉之尤谨,殊不可解。按赵枢密蔡作《漫塘集序》,称其学术本伊洛,文艺过汉唐。身后何以不经如此,其为后人附会无疑也。

吾邑冯补之行贤 善书,得鲁公筋力;而徐南徐 善镌刻,刀法亦仿佛伏灵芝。补之尝书《金刚经》全部,而南徐镌诸石,一时推为二绝。今石藏城西梵寿庵,庵僧素风禅师律然 于丁未岁取石陷方丈壁间,而诗老王话山誉昌 题其额曰“石经室”。

孙可望在滇,劫永历入营,日支粮五升,肉菜少许。饷司上日计簿曰:“皇帝一员,皇后一口,太子一口。”可望怒,骂曰:“奴辈不书皇帝一尊,而云一员,使我得罪主上乎?”其可笑如此。

每见神庙中榜一联云:“为善不昌,祖宗必有余殃,殃尽则昌;为恶不灭,祖宗必有余烈,烈尽则灭。”其语实本刘向,盖即《说苑》所云“贞良而亡,先人余殃;猖蹶而活,先人余烈”是也。

钱一物而具天地之象,以其外圆而内方也。惟人亦当如是,故昔人云:“中不方,名不章;外不圆,祸之门。”

《小雅·斯干》章“载弄之瓦”注云:“瓦,纺砖也。”朱子又云:“必纺时所用之物。”旧见人画《列女传》云:“室女手执一物,如金银之样者,意其为纺砖也。”此说恐不然。余见今世纺车之式,下有木一纵一横,往往以砖镇之,或于纵木上,或于横木上,盖防其摇动也。岂即所谓纺砖乎?《说苑》云:“和氏之璧,价重千金,以之间纺,曾不如瓦砖。”间纺者,介于纺之中间也。此亦足以证余之说矣。

郭巨之孝,古今所艳称也,然我窃疑之。夫以子分母食为患,则螟蛉他姓可也;否则弃诸道路,听人收养可也,何为必埋之以绝其生路乎?况为母者,肯分食以养儿,是儿必母之所爱矣。假使既埋之后,母诘以儿何所往,则将奚辞以对?若竟对曰:“恐分母食,已埋之矣!”不适以伤母心乎?此贼恩之大者,乌得以孝称之!

康熙丁卯科江南主司,乃北平米汉雯也。八月初八日午刻,甫当唱名,忽有飞蝗蔽天,自东而来,回翔试院,旋复东去,禾苗无损,人咸异之。迨揭晓日,金陵诸生见榜多纨袴,群聚而哗,几成大狱。好事者竞作檄文歌曲,喧传远近。事闻,汉雯削籍。识者谓蝗能食米,天盖所以儆之云。

顾副使 ,字英玉,华玉尚书之从父弟也。罢官归,囊橐萧然,几无以给昕夕。华玉辟息园,与英玉所居寒松楼仅隔一垣耳,宾朋满座,伎乐杂作,招之饮,多不赴。尝绝粮,华玉馈以斗粟,不受也。吾邑钱谦贞履之亦与受之尚书为从兄弟,当受之在前明时,声势与华玉埒,而履之所居怀古堂,亦与受之隔一垣。尝属蒲田宋比玉八分书杜句为堂联云:“钟鼎山林各天性,浊醪粗饭任吾年。”其不肯相下之意,隐然可见。盖绝类英玉之与华玉云。后怀古堂属闽中张解元超然 ,堂联至今犹存。

常熟历唐四百年,宰其地者,邑志《官司表》载六人,而郭思谟不与其列。友人吴嘉树征誉 家藏古帖,有进士吴郡孙翌《大唐故苏州常熟令孝子太原郭府君墓志铭》,即为思谟作也。余为节而录之,以俟后之修志者补入焉。《志》云:“公讳思谟,太原平阳人。仁孝绝伦,感通天地。太夫人尝有疾,忆羊肉,时禁屠宰,犯者加刑,日号泣于旻天,而不知所出。忽有慈乌衔肉置之阶上,故得以馨洁其膳。他时忆庵萝果,属觱发之辰,不可得也。公仰天而叹,庭树为之犯霜雪,华而实矣。公取以充养,且献之北阙。于时天后造周,惊叹者久之,命史臣褒赞,特加旌表。无何忆新竹,复如向时之菀结,又无告焉。后园丛篁忽苞而出,所居从善里,其竹树存焉。公始以孝子征,解褐拜定州安平县丞。下车未几,而胡人作孽,公身被囚虏,命悬锋镝,出于万死之中,兴其一切之计,大杀寇盗,载完郛郭。招慰使奏加公朱绂, 让不受。属内忧,服阕,转江阴县丞。又应廉让举,擢武功尉。秩满,迁常熟令。凡佐三邑而宰一县,所居必化,所在必理,专务于德,夫何不臧?公之二昆,长曰思诲,次曰思训,俱已先世。遗孤凡十有三人,或在龆龀,或居襁褓,公抚之育之,出入腹之,人不知其诸父,盖孝悌之至也。稟命不融,春秋五十有九,开元九年正月二日寝疾,殁于官舍。以其年十一月十七日,祔葬洛阳东门平川,礼也。”

潘荣字显甫,别号郭指,邑人也。家居陋巷,书声琅琅出金石,不妄交一人,往来惟陆铣、钱曾及释道源而已。尝著《法苑绀珠集》,钱□□极称之。翁尝与道源书云:“往辱显甫潘兄,束书执贽,款门造谒,知其为温文恭敬、强学好问之君子,不图其珪璋文府,精理道心,富有日新,一至于此也。《绀珠》一集,贯穿三藏,繁简博约,殆将合《珠林一览》而为一书。其他著述,大都函雅故,通文章,开国成,庀史料,皆当杀青缮写,次第出视。视世之卮言稗史, 闻浅说,费纸灾木者,岂止日劫相倍而已哉!”其为宗工称许如此。钱曾《读书敏求记》亦曾及之,称为虞山隐君子,而邑乘失载,名氏翳如,俾一生读书汲古之心力无由表见于世,良可叹耳。

《史记·周本纪》:“龙亡而漦在,椟而去之。”“去”与“弆”同,盖古人谓藏为“去”也。按《左传·昭十九年》:“纺焉以度而去之。”杜注云:“因纺 连所纺以度城而藏之也。”《汉书·苏武传》:“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颜注云:“去,谓藏之也。音邱吕反。”《陈遵传》:“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颜注云:“去,亦藏也。音邱吕反,又音举。”《三国志·华佗传》:“何忍无急去药,以待不祥。”裴注云:“按古语以去为藏也。”而《周本纪》“去”字,古人独无注释,故引诸书以证之。

麋、鹿、虎、豹、马、牛、羊、狗,皆兽属也,而《尔雅》以麋、鹿、虎、豹归之释兽,以马、牛、羊、狗归之释畜者,何欤?盖一育于山林,一为人所养故也。今人则于物之四足者,概以兽目之,不复知有兽、畜之分矣。

褚河南帖,今世盛推同州《圣教序》,而友人吴嘉树征誉 尝辨其非褚公书,其说良是。盖褚公之没在显庆三年,而此碑书“龙朔三年建”,是在褚公没后五年也。后人因此碑未署书者姓名,谬添“大唐褚遂良”云云。其添刻数字,与碑文笔迹迥异,学书者亦不可不知。

古人以同举为同岁,见于《后汉书·李固传》及《三国志·魏武帝纪》;其称同年,则自唐始。唐宪宗尝问李绛曰:“人于同年固有情乎?”对曰:“同年乃九州四海之人,偶同科第,或登科然后相识,情于何有?”前明正、嘉以前,风俗犹为近古,必父之同年方称年伯,而同年之父即不尔。吾邑孙云津舟,中正德丁丑科进士,乃夏桂洲之同年也,而云津之父西川翁七十,桂洲寿之以诗,称“老先生”而不称“年伯”。其诗卷现藏孙之后人宝洲 家,可当左验。今世不论年谊有无,通谒概称年家,即屠酤儿亦然,最为无理。王新城《分甘余话》中尝痛斥之。而今人名刺往来,若不署此二字,见者即疑为轻己,辄有怫然之色,亦可怪矣。

眷,亲属也,亦作婘。《史记·樊哙传》:“高后崩,大臣诛诸吕、吕须婘属,因诛伉。”伉乃哙之子,即吕后女弟吕须所出也。又《五代史·裴皞传》:“裴氏自晋魏以来,世为名族。居燕者号东眷,居凉者号西眷,居河东者号中眷。”是同姓亦可称眷矣。今世不论亲谊有无,并不论相识与否,而书刺概称“眷弟”、“眷晚生”,此“眷”字殊无着落,最为可笑。又世俗于亲属有“亲眷”之称,按《三国志·毛玠传》:“文帝为五官将,亲自诣玠,属所亲眷。”疑即为“亲眷”二字之始。然此乃活字,与今人所称颇异。

苍茫二字,本皆平声,而古人亦有仄用者。如乐天诗“野道何茫苍”、东坡诗“愁度奔河苍茫间”、苏子美诗“淮天苍茫皆残腊”是也。近王阮亭《符离吊颍川侯》诗,亦有“平芜何茫苍”之句,句法似即本之乐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