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總論
自來治史學者,莫不以周、秦之間爲史事之一大界,此特就政治言之耳。若就社會組織言,實當以新、漢之間爲大界。蓋人非役物無以自養,非能羣無以役物。邃古之世,人有協力以對物,而無因物以相争,此實人性之本然,亦爲治世之大道。然人道之推行,不能不爲外物所格。人之相人偶,本可以至於無窮也,而所處之境限之,則争奪相殺之禍,有不能免者矣。争奪相殺之局,不外兩端:一恃强力奪人之所有以自奉,或役人勞作以自養。其羣之組織,既皆取與戰鬥相應;見侵奪之羣,亦不得不以戰鬥應之;率天下而惟戰鬥之務,於是和親康樂之風,渺焉無存;誅求抑壓之事,扇而彌甚;始僅行於羣與羣之間者,繼遂推衍而及於羣之内,而小康之世所謂倫紀者立,而人與人相處之道苦矣。又其一爲財力。人之役物也,利於分工,而其所以能分工,則由其能協力,此自邃古已然。然協力以役物,僅限於部族之内,至兩部族相遇,則非争奪,亦必以交易之道行之,而交易之道,則各求自利。交易愈盛,則分工益密,相與協力之人愈衆,所耗之力愈少,所生之利愈多,人之欲利,如水就下,故商業之興,沛乎莫之能禦。然部族之中,各有分職,無所謂爲己,亦無所謂爲人,有協力以對物,而無因物以相争之風,則自此泯矣。蓋商業之興也,使山陬海澨,不知誰何之人,咸能通功易事,分工協力之途愈廣,所生之利愈饒,其利也;而其相交易也,人人以損人利己之道行之,於是損人利己之風,亦徧於山陬海澨,人人之利害若相反,此則其害也。語曰:“作始也簡,將畢也鉅。”至於人自私其所有,而恃其多財,或善自封殖以相陵轢而其禍有不忍言者矣。由前之説,今人所謂封建勢力。由後之説,則今人所謂資本勢力也。封建之暴,尤甚於資本,故人必先求去之。晚周以來,蓋封建勢力日微,而資本勢力方興之會。封建勢力,如死灰之不可復然矣,而或不知其不可然而欲然之;資本勢力,如洪水之不可遽湮也,而或不知其不可湮而欲湮之;此爲晚周至先漢擾攘之由,至新室亡,人咸知其局之不易變,或且以爲不可變,言治者但務去泰去甚,以求苟安,不敢作根本變革之想矣。故曰:以社會組織論,實當以新、漢之間爲大界也。
《漢書·貨殖列傳》曰:“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於皁隸、抱關擊柝者,其爵禄、奉養、宫室、車服、棺椁、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賤不得踰貴。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於是辯其土地川澤、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樹種、畜養五穀、六畜,及至魚鼈、鳥獸、雚蒲、材幹器械之資,所以養生、送終之具,靡不皆育。育之以時,而用之有節。草木未落,斧斤不入於山林;豺獺未祭,罝網不佈於埜澤;鷹隼未擊,矰弋不施於徯隧。既順時而取物,然猶山不槎蘖,澤不伐夭,蝝魚麛卵,咸有常禁。所以順時宣氣,蕃阜庶物,稸足功用,如此之備也:然後四民因其土宜,各任知力,夙興夜寐,以治其業,相與通功易事,交利而俱贍,非有徵發期會,而遠近咸足。故《易》曰:后以財成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爲天下利,莫大乎聖人。及周室衰,禮法墮。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節、藻棁,八佾舞於庭,雍徹於堂,其流至於士庶人,莫不離制而棄本。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穀不足而貨有餘。陵夷至乎桓、文之後,禮誼大壞,上下相冒;國異政家殊俗;耆欲不制,僭差亡極。於是商通難得之貨,工作亡用之器,士設反道之行,以追時好而取世資。僞民背實而要名,姦夫犯害而求利。篡弑取國者爲王公,圉奪成家者爲雄桀。禮誼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富者木土被文錦,犬馬餘肉粟,而貧者裋褐不完,唅菽飲水。其爲編户齊民同列,而以財力相君,雖爲僕虜,猶亡愠色。故未飾變詐爲姦軌者,自足乎一世之間,守道循理者,不免於飢寒之患。其教自上興,繇法度之無限也。”此文最能道出東周以後社會之變遷,及其時之人之見解。蓋其所稱古代之美,一在役物之有其方,一則人與人相處之得其道,此實大同之世所留詒,而非小康之世,世及爲禮之大人所能爲,《先秦史》已言之。然世運既降爲小康,治理之權,既操於所謂大人者之手,人遂誤以此等治法,爲此大人之所爲,撥亂世,反之正,亦惟得位乘時者是望。其實世無不自利之黨類(Class),望王公大人及所謂士君子者,以行大平大同之道,正如與虎謀皮。然治不至於大平大同,則終潛伏擾亂之因;其所謂治者,終不過苟安一時,而其決裂亦終不可免;此孔子所以僅許爲小康也。先秦諸子,亦非不知此義,然如農家、道家等,徒陳高義,而不知所以致之之方。墨家、法家等,則取救一時之弊,而於根本之計,有所不暇及。儒家、陰陽家等,知治化之當分等級,且知其當以漸而升矣,然又不知世無不自利之黨類,即欲進於升平,亦非人民自爲謀不可,而欲使在上者爲之代謀,遂不免與虎謀皮之誚。此其所以陳義雖高,用心雖苦,而卒不得其當也。參看《先秦史》第十五章第五節。秦、漢之世,先秦諸子之言,流風未沫,士蓋無不欲以其所學,移易天下者。新室之所爲,非王巨君等一二人之私見,而其時有志於治平者之公言也。一擊不中,大亂隨之,根本之計,自此乃無人敢言,言之亦莫或見聽矣。此則資本勢力,正當如日方升之時,有非人力之所能爲者在也。
以民族關係論,兩漢、魏、晉之間,亦當畫爲一大界。自漢以前,爲我族征服異族之世,自晉以後,則轉爲異族所征服矣。蓋文明之範圍,恒漸擴而大,而社會之病狀,亦漸漬益深。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以社會組織論,淺演之羣,本較文明之國爲安和,所以不相敵者,則因其役物之力大薄之故。然役物之方,傳播最易。野蠻之羣,與文明之羣遇,恒慕效如恐不及焉。及其文明程度,劣足與所謂文明之族相抗衡,則所用之器,利鈍之别已微,而羣體之中,安和與乖離迥判,而小可以勝大,寡可以敵衆,弱可以爲强矣。自五胡亂華以後,而沙陀突厥,而契丹,而女真,而蒙古,而滿洲,相繼入據中原,以少數治多數,皆是道也。侵掠之力,惟騎寇爲强。春秋以前,我所遇者皆山戎,至戰國始與騎寇遇,《先秦史》亦已言之。戰國之世,我與騎寇争,尚不甚烈,秦以後則不然矣。秦、漢之世,蓋我恃役物之力之優,以戰勝異族,自晉以後,則因社會之病狀日深,而轉爲異族所征服者也。故曰:以民族關係論,漢、晉之間,亦爲史事一大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