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后来约翰·凯恩慢吞吞地走进来,一边推着他的扫帚,一边嘟嘟囔囔。此人就跟此地一样,积习难改,对这两者我都只能接受和忍耐。
他的裤子上缝着一竖排粗笨的纽扣,我还很不情愿地看到,他裤子的拉链敞开着。他五短身材,四肢发达,舌头好像总有点不对劲,每隔一会儿就需要很艰难地吞咽一次。他的脸上像覆盖着一层深蓝血管的面纱,如同一张大炮发射时离炮口过近的士兵的脸。在此地的飞短流长里,他始终臭名昭著。
“太太,我就是不明白你要这书干什么,你又没有看书用的眼镜。”
然后他吞咽,再吞咽。
没有眼镜我也看得一清二楚,但我没吱声。他指的是我仅有的三本书,爸爸那本《医生的宗教》,还有一本《地狱猎犬》和惠特曼先生的《草叶集》。
三本书都翻得又黄又旧了。
跟约翰·凯恩聊天,话题每每谬以千里,就像我还是个十二岁少女的时候跟那些男孩子说话一样,在雨中,他们一大群满不在乎地站在街角,撩我开口,至少刚开始还轻声细语。在这个地方,在周遭遍布的阴影与远啼之间,沉默是金。
“嗟其食者而无爱之,衣其身者而无忧之。”
在哪本书上读到的引文,出处都不记得了。
这种地方,胡言乱语都凶险,最好缄口不言。
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早学会了缄默的美德。
是老汤姆把我送进来的,我想就是他。这还是人家送他个人情,看在他是斯莱戈疯人院裁缝的面子上才接收的。估计他还交了钱,所以我才有这么个房间。难道是我丈夫汤姆还在缴费?但他不会依然健在吧。这也不是我的第一处所在,第一处是……
我不是要斤斤计较。这个地方虽然不是家,但条件还是不错的。可如果这里是家,我可真要发疯了!
哦,我不断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要想清楚自己到底要说什么,要保证公正确凿。
这个地方还是不错的,真的不错。
别人告诉我,这里离镇子不远。罗斯康芒镇。具体有多远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救火车得跑上半个小时。
这个信息我是如此得知的。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约翰·凯恩把我从睡梦中叫醒,领着我来到走廊上,匆匆忙忙走下两三层楼梯。原来不知是哪个楼失火了,他来把我领到安全地带。
我们没有下到一楼,而是走进了一间漆黑的长病房,医生和其他工作人员也都聚集在那里。烟从楼下冒上来,但这个区域被认为是安全的。黑暗逐渐消散,或者是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
狭长的病房里大约有五十个床位,到处挂着帘子,破烂单薄的帘子,到处是老态龙钟的脸,和我现在一样苍老。我一时间错愕不已。她们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而我竟然对她们的存在一无所知。那些古老的面孔空洞无言,朦胧恍惚,仿佛五十张俄罗斯圣像一般。她们是谁?是我们的同胞骨肉啊。她们默默地,默默地,在沉睡中消亡,以流血的双膝爬向天堂。
我低声祈祷,愿她们苦难的灵魂早日升天,愿她们爬行的征程尽快结束。
如今她们可能都不在了,或者多数已经去了。我没再去看过她们。救火车半小时后到了。我记得有一位医生提到了时间。
这种地方跟外面的世界不一样,没有什么值得称颂之处。这里云集着姐妹、母亲、祖母、老姑娘,所有被遗忘的女人。
在离这不远的村镇里,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把成排地沦落在这里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半个小时。火灾让我见证了她们的存在。从此竟再未谋面。
“嗟其食者而无爱之。”
约翰·凯恩在我耳边问道:“这玩意儿你还留着吗?”
“什么呀?”
他张开手,掌心上放着半个鸟蛋壳,像他脸上的血管一样蓝。
我说:“哦,留着吧。谢谢。”那是我多年前在花园里捡的,放在窗格子里,他以前倒从来没提过。它一直搁在那里,青蓝、完美,未见老相,虽然是件旧物,很多代鸟儿以前的旧物。
他说:“可能是鸫鸟蛋。”
我说:“可能。”
他说:“也没准儿是百灵。”
“是啊。”
“那我把它放回去了。”他说着又吞咽了一口,好像舌根发硬,连喉咙都鼓起来了。
他说:“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灰。天天扫天天有灰,我敢发誓有灰,过去的老灰。绝对不是新灰,从来没有新灰。”
我说:“是啊,是啊。都怨我。”
他直起腰看着我。
他说:“你叫什么名?”
我说:“不知道。”心里一阵恐慌。我们认识几十年了,他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但想不起来了。”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不知道。”
“没啥可怕的。”他说着把灰尘扫进畚斗,然后准备离开。“反正我知道你叫什么。”
我哭起来,不是像孩子般放声大哭,而是以自己如今老朽的姿态哭泣,悄然滑落的泪水无人目睹,更无人擦拭。
*
后来,内战打响了。
我写下这句话以止住我的泪水。我用圆珠笔把每个字钉在纸上,好像也把自己钉在那里一样。
内战之前是跟英统区的战争,只是那场独立战争没怎么在斯莱戈开火。
写到这里,我感觉自己是在转述我丈夫的哥哥杰克的话,至少在字里行间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杰克的久已消逝的声音。杰克是中立的,就像我妈妈一样,最擅长模棱两可的语气。他最终披上了英格兰的戎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里跟希特勒打仗,我几乎想说,只有他参加了真正的战争。他当然也是伊尼斯·麦科纳提的哥哥。
麦氏三兄弟,杰克、汤姆、伊尼斯。一代风流。
顺便说一下,在爱尔兰西部,伊尼斯是三个音节。但在反叛之郡科克恐怕是双音节,可能听起来像诅咒,有点不伦不类。
内战在整个西海岸打得轰轰烈烈,殃及斯莱戈。
当时爱尔兰自由邦的支持者们接受了《英爱条约》,而那些反约的所谓非正规军则像暗夜断桥上的马一样就地尥起了蹶子。北方六郡自此被分割在外,爱尔兰像掉了头,身体被齐肩劈成两半。北爱尔兰都是卡森的人,跟英格兰同道。
杰克吹的牛皮里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说自己是卡森的表弟。这当然是题外话了。
那个年代,爱尔兰到处是深仇大恨。我才十四岁,正是含苞欲放的年纪。而周围都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亲爱的冈特神父。我可以这么称呼他吧,既然他曾经如此一门心思地把一个女孩往苦海里推。我倒不认为他心存邪念。就像乡下人说的,他是我命里的克星。而在那之前,他先克死了我的爸爸。
我说过他身材矮小,剃光的头顶心才和我的头一样高。风风火火,瘦削利落,一身皂衣,周围的头发像囚犯一样短齐。
格林医生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审查我是什么意思?意味着我可以重返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在哪里?
他说必须问我一些问题。他是这么说的吧?我肯定他是这么说的,直到这会儿我才听清楚,而他早就离开了。
恐慌的情绪比隔夜茶还要阴暗。
我像爸爸骑着他的老摩托车,在全速前进的同时紧握车把以保持一定的安全感。
格林医生,求求你,不要把我的手从车把上扳开。
好医生,从我的头脑里消失吧。
冈特神父,正从阴间返回,粉墨登场,取代了格林医生的位置。
待在那儿别动,在我写写画画的时候,就待在我面前。
下面的叙述可能听起来像我爸爸的故事,他的小小福音书里的章节,只是他没有机会讲述,不曾加工打磨,直到它圆润如歌。我只能就我所知,讲个粗略线条而已。
内战无疑伤亡惨重,但其间很多死亡其实是谋杀。爸爸的职责就是在他整齐的墓地里安葬死者。
十四岁的我,一半还是孩子,一半已是少女。就读于修女创办的学校,每次下课时,我对校门外逡巡徘徊的男孩子们并非全然无动于衷。还记得我隐约听到他们被乐声环绕,一种当时令我百思不解的喧嚣。而现在,我无论如何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从他们粗鲁的举止里听出音乐声来。不过,女孩子都是魔术师,她们就是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这样一来,对于爸爸和他的世界,我只能分给一半注意力。我更关心的是自己生活里的奥秘,比如,怎么能给我这该死的头发卷个大卷儿。我可以花上很多个小时跟妈妈的熨斗作战,那是她熨爸爸周日衬衫领子用的。这个精巧的物件,放在壁炉挡板上升温很快,然后我就把自己的金色发绺铺在桌上,希望通过某种炼金术能挑弄出一个发卷。总之,我正为那个年龄特有的恐惧与渴望魂不守舍。
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光顾爸爸的小庙,坐在他暖烘烘的小壁炉前做功课,里面烧的煤是他用薪酬换取的。我边学习边听他唱《大理石宫》或诸如此类的歌曲,心里还在琢磨头发的事。
时至今日,我情愿付出无论何等高昂的代价来换回当年的几绺金发。
爸爸埋葬所有送进来需要埋葬的人。在和平岁月,他葬的主要是老人和病人,但战争期间,则主要是男孩子,多数还未成年。
战争造成的死亡带给他的触痛是衰老或疾病造成的死亡无法比拟的。他认为后者简单自然,即使家人和朋友在墓地里哀哭或默悼,他也知道这都是天道使然。很多时候他认识死去的老人,在适当的场合,他也会讲些死者生前的遗闻逸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称得上是悲哀的公使。
然而在战争中被戕害的尸首却会带给他异样的悲痛。人们也许认为,作为一个长老会信徒,爸爸在爱尔兰的战争风云里无足轻重。但他了解什么叫暴动。他卧室抽屉里有一本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纪念册,里面有主要成员的照片,还有战役和就义的日期表。他认为起义唯一的负面因素是它自封的天主教性质,爸爸正是因此遭到排斥。
年轻人的横死令爸爸尤为悲痛。而当时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疯狂杀戮的结束才过了短短几年。一战期间,就在复活节起义前后,几百个人离开斯莱戈去佛兰德斯参战。其中几十个人后来客死他乡。虽然这些死去的士兵无法回归故里,但可以说爸爸还是安葬了他们,在他脑海深处秘密的坟场。如今这场内战,伤亡更加惨重,而且死的总是年轻人。斯莱戈的参战者中没有一个超过五十岁。
他没有抱怨,深知对每一代人来说,战争都是不可避免的。他以专业的态度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职责,毕竟,他是那些亡灵的监护者。在永诀的国度里,他是国王。
冈特神父年纪不大,照理说应该对被屠杀的年轻生命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他把自己拾掇得过于整齐,以至于丧失了悲痛的触须。像一个歌手,他知道歌词,也有一副好嗓子,但就是无法传达曲作者心中美妙的旋律。多数时候他显得干巴巴的,无论对男女老幼,总哼着同样枯燥无味的调子。
也许我不该说他的坏话。毕竟他在斯莱戈的教区里四处奔忙。他探访镇上最寒碜的房舍,那里穷困潦倒的单身汉以能吃到罐头豆为莫大满足。他走入河边破败的木屋,屋子本身看上去像里面的居民一样苍老饥饿,腐朽的茅檐仿如乱发,空洞的黑窗恰似眼睛。他经常探访这两处,但据说身上从未带出过一只跳蚤或虱子。他看上去总是比黎明将至时的月亮还要纤尘不染。
就是这么矮小洁净的一个人,一旦着恼,马上变成大镰刀上的利刃锋芒毕露,披荆斩棘,谁都不肯放过,而爸爸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天傍晚,爸爸和我正在小庙里打发时间,等着回家吃饭,忽听得旧铁门外面传来推搡和说话的声音。爸爸看着我,像猎犬一样机警。
“这是怎么了?”他自言自语道。
三个人抬着第四个人破门而入。他们似乎带着看不见的气场,一下把我扫到桌子后面,没等我回过神来,我的校服后心已经蹭到了墙上湿漉漉的大白,就好像自己被一股躁动的龙卷风掀起来了一样。他们都很年轻,我猜他们抬着的人也不超过十七岁。他看上去还算英俊,个子挺高,衣服乱七八糟,浑身是泥,上面有泥塘里的草痕,还有血。他的衬衫上大片大片全是血迹。毫无疑问,他已经死透了。
三个小伙子吵吵嚷嚷,都有点歇斯底里。我自己也被他们吵得快发疯了。爸爸黑着脸站在壁炉旁,似乎故作深沉,面无表情,但又若有所思,蓄势待发。三个男孩子都挎着旧步枪,口袋里还掖着什么别的武器,看上去像是散兵冲突后匆匆捡到的。当然,连我都知道烽火岁月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武器。
爸爸说:“你们这些小伙子,这算怎么回事?送遗体来安葬是有一定程序的,你们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个人抬进来。对死者发发慈悲吧。”
其中一个人说道:“克莱尔先生,克莱尔先生,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这个年轻人面孔严峻,头发剃得精光好像要防虱子。
“原来你认识我?”爸爸问道。
“就算认识吧。我大概知道你脚踩哪只船。听那些了解你的人说,至少你不是跟我们对着干的,不像斯莱戈镇上的那些混账东西。”
爸爸说:“那可说不定。你们是什么人?自由邦还是反约派?”
“你看我们像自由邦的人吗?半个山的泥都糊在我们脑袋上?”
“倒是不像。小伙子们,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这位老弟又是谁?”
那位“代言人”又说道:“这个可怜的人叫威利·拉维奥,今年才十七岁,在山上被一群畜生打死了。那群败类自称是正规军,但在我们看来,他们比独立战争时的黑棕部队还要坏,至少一样坏。我们在山顶,又冷又饿,威利实在坚持不下去就向他们投降了。我们几个还继续在石楠丛里藏着。他们对他一顿拳打脚踢,算是审问。其中一个还把枪口摁到他脸上,其他人跟着哄笑。威利是我们中间最勇敢的。小姑娘不要听这个。”这话是对我说的。“但他还是把尿都撒在裤子里了。因为他心里明白,先生,你应该也知道,人们都这么说,如果有人对你动了杀机,你会有预感的。他们以为周围没人,没人看见他们,没人看见他们的暴行,就对着威利的肚子开了三枪。然后,他们得意扬扬地下山去了。天啊,我们埋了威利就得马上去追他们,是不是啊,哥儿们?追上了就把他们全部干掉。”
说到这里,这人眼泪夺眶而出,随即做出了惊人之举,他一头扑到死去的战友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其悲痛的程度即使在这坟场上也堪称空前绝后。
第二个人说:“节哀吧,约翰。这墓地里虽然又黑又静,可我们毕竟是在镇上。”
但第一个人还是悲恸不已,怎么说呢,像个女孩一样趴在死人胸前,号啕大哭。
这时,我已经被吓得不知所措。就连爸爸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在壁炉和椅子之间来回踱步,椅子上还放着几个压扁了的褪色红坐垫。
第三个人说:“先生,先生。”这也是个我从没见过的人,瘦高,裤腿够不着脚踝,一看便知是从山上固守刚下来的。“你把威利就地掩埋了吧。”
“没有神父在场怎么埋,再说,我估计你们还没买墓地吧?”
“我们整天为爱尔兰共和国而战,哪有心思买墓地?”第一个人从痛哭中抬起身来说道,“整个爱尔兰都是我们的墓地,随便埋哪都行。我们是爱尔兰之子。也许你对这点一无所知。”
我知道爸爸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说:“那我明确告诉你,我自己也是爱尔兰人。”事实上,浸礼会教徒在斯莱戈是不受欢迎的。其中原委我不得而知。或许旧时曾经发生过一些劝人改变宗教信仰的事例,比如浸礼会传教士西行,即使不是功业显赫,至少也在饥寒遍野的时代笼络了几个天主教徒。人们于是越发不信任浸礼会教徒,对他们心怀戒惧。
第三个人说:“你就埋了他吧。看在他哥哥的分上。”
爸爸问第一个人:“死者是你弟弟?”
那人忽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然后他说:“是我弟弟。”
爸爸说:“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也没有神父给他做圣礼。能找个神父来吗?”
爸爸说:“这里的神父是冈特神父。他人很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萝珊去叫他。”
“她可千万不要对他说什么,就叫他马上来。路上也别跟任何人说话,尤其不要跟那些自由邦的军人说话,如果说了,我们都会被打死。那帮家伙杀人不眨眼,就像在山上杀害威利一样。丑话说在前头,她要是说了,我们先把你杀掉,不过到时候肯定又下不了手。”
爸爸惊奇地看着他。我听他语气诚恳,彬彬有礼,已经决定按他的话,跟谁都不说。
死者的这位哥哥又说道:“反正我们也没有子弹了,所以才像野兔一样躲在石楠丛里,一动不动。要是被发现了倒好,我们索性就站出来跟他们拼了。现在威利死了,我们却还活着,真是活不下去了啊。”
于是这位年轻人又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爸爸说:“你看看,不要这样。我这就让萝珊去叫冈特神父。去吧,萝珊,好孩子,就按爸爸说的,跑去找冈特神父。”
我跑出来,跑过寒风凛冽的墓地里死人的行列,沿着山路直下斯莱戈,一路飞奔到神父的住所,进了他的小铁门,越过砾石路,扑到他刷得比万年青还绿的敦实的门前。现在跟爸爸分开了,我再也顾不得头发烫卷之类的杂念,一心只记挂着他的安危。我知道那三个人经历过恐怖,而经历过恐怖的人可能会对其他人如法炮制,这就是生命与战争的法则。
感谢上天,冈特神父很快露出了他瘦削的面孔。我对他一阵含糊其词,求他来见爸爸,因为那里很需要他,能来吗?能来吗?
冈特神父说:“好吧,我跟你走。”他不是那种危难时刻袖手旁观的人,不像他教中某些兄弟那么高高在上。我们一路顶着雨,很快,他的黑色长袍前襟都湿透了,闪着水光,我也被浇成落汤鸡,又没穿大衣,两条腿湿漉漉的。
我引着神父飞快地穿过墓地的入口。他满腹狐疑地问道:“都这个时候了,到底谁需要我?”
我说:“需要您的人已经死了。”
“既然人都死了,我们还有必要这么赶吗,萝珊?”
“神父,还有一个人需要您,是死者的哥哥。”
“原来如此。”
墓地里,排排墓碑闪着湿淋淋的光,阵风在小径中劲舞,所以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雨打到。
我们走进小庙,里面的情景几乎没变,好像在我离开期间,四个活人,当然还有一个死人,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纹丝未动,完全定格了。此时三个非正规军兵士都转过头,看着走进门来的冈特神父。
爸爸说:“冈特神父,很抱歉把您叫来。这些年轻人需要您。”
“他们把你扣作人质吗?”神父看到枪支很不以为意。
“不是,不是,他们没有。”
冈特神父说:“希望你们不要对我开枪吧。”
“不会的,他们不会的。”
刚才那第三个人说:“这场战争虽然残酷,但还没有一位神父被杀害。这位死者是可怜的威利,约翰的弟弟。他已经彻底死了。”
“死了好久了吗?有没有谁为他收了最后一息?”
哥哥说:“我收了。”
冈特神父说:“那么你这就还给他吧,然后我来保佑他。让他可怜的灵魂升天。”
于是,哥哥吻了弟弟的嘴,还给他临终时的最后一息。随后,冈特神父保佑了他,弓着腰,在他身体上方画了十字。
“神父,您能给他赦免吗,让他可以一身轻地升入天堂?”
“他杀过人吗?在战争中他有没有杀过人?”
“在战争中杀人不能算数。是战争本身就在杀人。”
“我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主教们是禁止我们赦免非正规军的,因为他们已然裁定你们的战争是错误的。但我还是可以赦免他,只要你担保,就你所知,他没有杀过人。我就可以这样做。”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有惧色,异样的阴影掠过他们的脸颊。他们都是年轻的天主教徒,都对神父心存畏惧,都在这个问题上不敢撒谎,但又怕愧对他们的战友以致令他进不了天堂。我相信他们每个人都在挖空心思寻找一个诚实的答案,因为只有实话能保佑死者进入极乐世界。
神父说:“只有真实才是救赎。”我吓了一跳,他说的话与我的想法竟不谋而合。而那只是一个纯真少女的想法,或许天主教的出发点本就简单淳朴。
终于,哥哥说道:“我们谁都没看见过他做那种事。否则我们肯定会说的。”
神父说:“那么好吧。我对你的悲痛深感同情。抱歉我得问这种问题。抱歉。”
他走到死者跟前,非常轻柔地碰触了他。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我宽恕你的一切罪过。”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我和爸爸,都同声念道:“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