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密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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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格林医生的俗事小记

哪怕只是偶尔有一丝自知之明,我也就对自己心满意足了。

真没想到,我竟然完全低估了卫生部。刚接到通知,新楼即将破土动工,位于罗斯康芒镇的另一侧,他们向我保证地点很好。但也并不全是好消息,新楼不像这里有大量床位。不过这里有些床位确实不能用了,所在的房间年久失修,头顶的天棚摇摇欲坠,墙上的潮渍张牙舞爪。这里所有的铁制品,包括床架,都锈迹斑斑。新的医疗床用的都是高科技,根本不存在生锈的问题,就是数量比目前床位少,要少很多。就是说我们必须疯狂减员。

我无法克服这样一种心理:担心自己可能会赶走一些离开之后将每况愈下的人。这种心理或许不难理解,可我还是对自己持怀疑态度。我这个人有股傻气,对病人抱着一种父爱,有时甚至是母爱。过了这么多年,我知道很多同行的美好初衷已然泯灭,只有我还对病人的安全感和幸福感牵肠挂肚,即便对他们的不见起色也偶感绝望。我还是忧心忡忡,怀疑自己是否由于婚姻的失败,不经意间把工作的地点当成了婚姻的遗址。而在这里,我是无可指摘的,没有人会控诉我,每一天都是一次新的救赎,满足了心灵深处可悲的愿望。

旧衣服常常被形容为“不可救药”。可是过去,这里病人的西装和长裙都是拿捐来的旧衣服改的,先由裁缝剪裁,再由缝线女缝制。那些公认为“不可救药”的衣服也可以凑合着给这里的可怜人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别人一样感到疲惫不堪,也偶尔发现自己的衣服这里剐了一片,那里撕了一道,于是就越发觉得这个地方不可或缺。那些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挣扎的灵魂所给予他人的信任是宽宏大量的。精神病学的终极总是走投无路,或许我应当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性质倍感失望,尤其曾经亲眼目睹那些徜徉于此的人们日益衰退,濒临绝境。但是上天保佑,我没有那种感觉。几年之后我就到了退休年龄,然后怎么办?我将成为失去花园的麻雀,无家可归。

我意识到这些胡思乱想都源于眼下的当务之急。我还是头一次发现这个行业特有的自以为是,甚至胆大包天,对,就是胆大包天。不仅走后门,还有其他歪门邪道。我整个星期都在跟这里的病人交谈,他们中间真是卧虎藏龙。我觉得自己是在进行面试,以决定他们是否应当被开除,是否应当面临多灾的命运。有些看起来还算硬实的病人将被放逐到道貌岸然的、所谓的社区中去。我当然也认识到这种想法的谬误,所以才要在此发泄一下。实际上,我必须铁面无私,像俗话说的那样,要置身事外,每时每刻谨防优柔寡断,因为同情心太强是我的一个弱点。昨天就有这样一个人,利特里姆郡的一位农场主,他一度曾经拥有四百英亩的土地。他彻头彻尾、毫无疑问地疯了。他跟我说他的家族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而他是这个古老姓氏的最后传人。因为没有孩子,没有子嗣,他的姓氏将随他一起被埋进坟墓。在此记录一下,他姓弥奥,确实是个少见的姓,据他说,可能出自爱尔兰语里“蜜”这个字。他七十岁上下,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只是身体不好,而且完全疯了。是的,他疯了。就是说,很不幸,他患有精神病,我从他的资料里读到,多年以前,他被人发现躲在校园里的一张椅子下面,他的腿上绑着三条死狗,走到哪里就把它们拖到哪里。但我跟他交谈,唯一能感到的就是爱。因此我对自己疑心重重。

*

我经常觉得病人们是一群从山坡上一泻而下的母羊,一步步迈向悬崖。我需要成为一个擅长各种口哨的牧羊人。但这会儿我还不行。只能回头再见分晓。

“我们回头见分晓,老鼠说,抖一抖他的木头腿。”

贝特的口头禅。是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知道。或许出自某个著名的童话故事,又是个我没听过的爱尔兰童话,因为我是在英国长大的。作为一个爱尔兰人,我不但没有任何记忆或外貌特征,更不带一点该死的爱尔兰口音,总显得傻头傻脑的。从来没人把我当成爱尔兰人,虽然据我所知,我可是正宗的爱尔兰人。

整个星期,贝特都在我头顶上方她自己的房间里一声不吭,连她常听的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也不听了。我简直被自己的妻子唬住了。

昨晚我试着与贝特修好,是这两个字吧。我是爱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为什么我的所谓爱情对她有害无益,甚至反而给她造成危机?哦,刚刚看了前面写的几段,发现自己时而含蓄时而露骨地反复进行了关于爱与怜悯的自我标榜,读起来真令人作呕。我悻悻地走进厨房,正好听到她在冲每天晚上睡觉前喝的一种非常难喝的饮料:康普兰。噩梦饮料,喝起来有股死亡的味道。我想起柯勒律治笔下的死中之生和生中之死。如果记得不错的话,是他的《古舟子咏》。我该拉住谁的衣袖来讲述我的故事?曾一度是贝特。现在,她是退步抽身了。我肯定自己曾经太多次拉住她的衣袖。用我自己的话说,“畅饮”她的精力,却无以回报。怎么说呢,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也有过美满的日子。在冬季晦暗的清晨,我们是咖啡国度的国王与王后,或是夏季第一缕晨光透进窗口,把我们从沉睡中唤醒。啊,是的,点滴小事。点滴小事的积淀构成我们正常的心智,或者说,成为正常心智的基石。那时跟她的交谈,构成了……算了,老天保佑我不要这么多愁善感。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们现在是两个番邦,在同一所房子里设置了领事馆。邦交友好,但彼此要遵守外交条例。好像两个曾经互相残杀的民族,虽然都是上一代的往事,但总有飘忽的谣言,互相的审视,以及创痛的回忆。最令人懊丧的是人家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所有伤天害理的行为都是我单方面的。

我没打算在这里写日记。我原本打算做些工作性质或至少半工作性质的笔记,作为在这既无关紧要(又至关重要)的地方的最后记录。我最后的工作场所,我所有理想最后的殿堂。我一直担心未曾给这里的患者提供任何帮助,担心过度的悲悯反而让我辜负了他们,同时,我也确信自己毁了贝特的一生。她的一生,她的未诉诸笔端的自我叙述。我不是有心辜负她。我曾真心实意地以自己对她的忠诚为荣,还有对她的尊敬,几乎是崇拜。也许我对她也感到过度的悲悯。慢性的悲悯,积重难返。为她感到的自豪其实就是对我自己的自豪,也算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当她给予我高度评价的时候,我的自我感觉良好。那是我的生命线,我得以昂首阔步面对每一天。多么志得意满,多么精神抖擞,多么荒诞可笑。而现在,我情愿牺牲一切以换回当初的心境。事已至此,是无可挽回了。但我还是希望有力回天。当医院的世界被拆除,多少历史的细枝末节将随之泯灭。真是令人感到害怕,几乎感到恐惧。

我走进厨房。不知自己的忽然出现是否会受到欢迎。即使不受欢迎,至少应该得到容忍。

她不是在冲康普兰,而是在杯子里溶解药片,可能是阿司匹林之类的止痛药。

我说:“你没事吧?头疼?”

她说:“没事。”

我记得去年一月份她虚惊了一场,在街头购物的时候忽然晕倒,被送进罗斯康芒医院。她在那里待了一整天,做了各种化验,傍晚一位不知情的医生打电话让我来接她。他可能以为我已经知道她在那里。我听了大吃了一惊。出门时差点把车撞了,几乎把车挂到大门口的柱子上,当时的样子就像丈夫开车送临产的妻子去医院,而阵痛已经开始。其实她没有经历过产前阵痛,而这可能正是我们之间的症结所在。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杯。

我问道:“腿怎么样了?”

她说:“还是肿。就是积水。他们是这么说的。真希望能快点好,我也可以出去走走。”

我说:“那是当然。”听到她说“出去走走”,我忽然想到出门度假,“你看,我在想,等我把工作打理好了,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度假去?”

她看了我一眼,在杯子里摇匀起泡的药片,准备迎接苦口的药水。很遗憾我要记录接下来的一幕,她苦笑了一下,发出短暂的笑声,我怀疑她是否后悔发出了这样的笑声,但为时已晚,一声苦笑回荡在我们之间。

她说:“恐怕不可能了。”

我说:“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就算看在过去的分上。对我们俩肯定都有好处。”

“是吗,医生?”

“是的,对我们俩都有好处。我向你担保。”

我忽然发现自己说话困难,每个字都像塞在喉咙里的一团泥。

她说:“抱歉,威廉。”这是危险信号,她用了我正式的名字,不再是昵称威尔,而是威廉,她已置身事外了,“我不想出门。不想看见那些小孩。”

“什么意思?”

“人们总是带着孩子。”

“那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孩子。我们没有孩子。为此,我们承受了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无以回报的痛苦。

“威廉,你不用装傻吧。”

“我们可以去没有孩子的地方。”

她说:“哪里?火星吗?”

我说:“反正总有没有孩子的地方。”我抬起头,面向天棚,好像那是一个可以考虑的去处,“这会儿我还想不出去哪里。”

*

萝珊的自述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上演了。

我向上苍起誓,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事件的真相。也许有人知道其中原委,至少在他们活着的时候知道。也许事件怎么发生发展并不重要,事实总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某些人物对事件的看法。

如今反正都无所谓了,连当事人都已经被时间淘汰。但也许在某个地方,每件事都具有永恒的重要意义,也许那是天堂的法庭。这样的法庭无疑对活着的人很重要,但恰恰活着的人注定缺席。

这时,忽然有人打门,陌生的声音叫嚣着粗暴的军腔。我们在屋里像一群躲在木头下的潮虫,顿时四散奔逃,我更如同一个巡回演出剧目里的悲剧演员,在镇上潮湿大厅的戏台上,缩成一团。三个非正规军兵士蹲到桌后,爸爸把冈特神父拉到我身边,好像要把我藏在神父以及他的爱的后面。很明显,形势严峻,枪声即将响起,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巨大的门枢就发出吱扭一声,铁门已被推开。

果不其然,新军的小伙子们穿着蹩脚的军装冲了进来。他们看起来弹药充沛,都全神贯注地平端着枪,对着我们瞄准。我从爸爸两腿之间望出去,在我年轻的眼里,那七八张脸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惊恐万状。

山上下来的瘦高男孩,裤腿不及脚踝的那个,不知为什么从桌子后面一跃而起,向刚进来的人冲了过去,好像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一样。死者的哥哥紧随其后,可能是响应悲痛的感召。很难形容子弹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发的声音,好像能把骨头从肉里震出来。爸爸、冈特神父和我,三个人挤成一堆,缩靠在墙上,而射向那两个男孩的子弹一定是穿过了他们的身体,然后循着奇特的轨迹,在我身旁的旧石灰墙上爆炸了。先是子弹,然后是漫天花雨般轻盈四溅的血滴,落在我的校服上,手上,爸爸身上,也就此笼罩了我的一生。

两个非正规军兵士还没死,跌倒在地,纠缠在一起。

冈特神父喝道:“以神的名义,住手吧,这屋里有孩子,有老百姓。”不知老百姓指的是谁。

一名新军喊道:“缴枪。缴枪。”他几乎是在嘶叫。桌子这面最后的一个非正规军扔下了他的步枪,又从腰带上解下他的手枪,然后站起来,举起双手。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的双眼在泣血,或另有他意,反正它们穿透了我,狠毒地,怨恨地,好像要把我置于死地,甚至比他们用尽了的子弹更具杀伤力。

冈特神父说:“诸位,我相信,我相信这些人已经没有子弹了。双方能不能暂时停火!”

那些人当中领头的一个说:“没子弹了?那是他们把子弹都打到我们山上战友的身上了。你们就是山上那伙畜生?”

天哪,天哪,我们当然知道是他们,但不知为什么,我们都不出声。

那个叫约翰的人在地上说道:“你们杀了我弟弟。”他正摁着自己的大腿,身下是一摊黑血,乌鸫一样黑,“你们眼都不眨就把他杀了。你们抓到他时,他还没擦破一点皮,但是你们往他肚子上开枪,开了他妈的三枪!”

指挥官说:“嗨,好像你们不是要摸到我们的点儿干掉我们似的!把这些人押走。”他又对那个已缴枪的人说:“你算是被捕。伙计们,先把他们都押到卡车上去,然后再跟他们算账。我们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活捉到你们的,当时你们像老鼠一样躲在这个肮脏的地方。你这家伙叫什么?”

爸爸说:“乔·克莱尔,我是看坟场的。这位是冈特神父,我们教区的神职人员。是我请他来处理死者后事的。”

指挥官恶狠狠地说:“原来你们在斯莱戈埋葬这种人。”他冲过桌子用枪指着冈特神父的太阳穴:

“你算什么神父,不听你们主教大人的指示?是不是个臭叛徒?”

爸爸震惊地说道:“你难道要杀害一位神父?”

冈特神父紧闭双眼,双膝跪地,像在教堂里一样。他只是跪着,不出声,看不出他是不是在默祷。

另外一个自由邦的军人说道:“杰姆,我们在爱尔兰可从来没杀过神父。还是别开这个头吧。”

指挥官站起身,抽回对着冈特神父的枪。

“行动吧,伙计们,带他们走,我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于是士兵们还算小心翼翼地架起两个伤员。就在第三个人被带走时,他转过脸来正对着我。

“神或许会原谅你干出的事,我可不会。”

我说:“我什么都没干。”

“你出卖了我们。”

“我没有,我向上天起誓。”

他说:“这里没有神明。你看看你自己,一副做贼心虚的嘴脸。”

我说:“我没有!”

那人发出瘆人的冷笑,像一道冷雨抽在我的脸上,然后新军把他押走了。我们可以听到他们对俘虏一路连哄带骗。我全身瑟瑟发抖。屋子清空之后,指挥官向冈特神父伸出手,扶他站起来。

他说:“抱歉,神父。真是可怕的一夜。打打杀杀的。很抱歉。”

他说得如此恳切,我相信爸爸和我一样对他肃然起敬。

冈特神父说:“真是倒行逆施。”他声音很低,但话里带着血腥的色彩,“倒行逆施。我全心全意支持新政权。我们都支持,除了那些受了误导的疯狂的年轻人。”

“您应当听从主教大人。不要救援那些被诅咒的人。”

冈特神父说:“我怎么想是我自己的事。”他的话里带着学校校长式的傲慢,“你们要怎么处理尸体呢?要带走吗?”

军人说:“您想怎么处理呢?”他听上去筋疲力尽,好像刚刚用力过度了。他们冒着未知的危险冲进陌生的地方,现在拖走约翰的弟弟威利的尸体是在千钧重负上再加上一根羽毛,一把锤子。

“我会请医生来验尸,宣布死亡,然后联系家属。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可能就在这个坟场里找个地方把他埋了。”

“那您是埋个魔鬼。我建议最好把他扔到墙外的坑里,就当他是个罪犯,或是个私生子。”

冈特神父没有回答。军人走了出去。他一直没看我一眼。他的靴声在外面的砾石小路上渐渐远去,小庙笼罩在诡异的寒冷之中。爸爸悄立在那里,神父和我静坐在阴湿的地上,当然,最安静的还是约翰的弟弟威利。

冈特神父说:“我非常生气。”他调动起周日弥撒的嗓音,“被拽进来蹚这趟浑水。我非常气愤,克莱尔先生。”

爸爸目瞪口呆。他还能做什么呢?他失魂落魄的脸庞比威利僵硬的面孔更吓人。

爸爸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不该让萝珊去请您来。”

“你不该如此,是的,你大错特错,令我失望透顶。你应该记得是我给你找的这份差事。跟你实说吧,亏得我,跟人费了多少唇舌。真是好心没好报,没好报。”

说完,神父转身离开,消失在黑夜的风雨中,留下爸爸和我,还有死了的男孩,等着医生来验尸。

“我的确给他带来了生命危险。他可能受惊了。但我不是成心的。对天起誓,我还以为神父甘愿做这事呢。这可真是。”

可怜的爸爸又心惊胆战,但现在是为了一个新的、不同的缘故。

*

命运是怎样有板有眼、慢条斯理地摧毁了他啊。

多数事物在我们眼前以人类所能够理解的速度向前发展,而某些事物则倏忽长足飞跃以至于我们视而不见。就像婴儿看到暗夜里窗外眨眼的星斗,伸出小手便要去抓。爸爸也同样无法捕捉某些事物的本质,正当熹微的灵光若隐若现之时,早已星移物换,光阴荏苒。

爸爸就这样成为历史的笑柄。

他既非心甘情愿亦非勉为其难地要埋葬那个少年威利,所以才请神父来帮他做抉择。也许作为长老会信徒,他无形中已经牵涉进以宗教为名义的所谓神圣杀戮,其实那就是血腥的屠杀。因此,那天晚上与戕害的近在咫尺终于令他焦灼崩溃。

后来,我也听说了关于那天晚上的各种与我的记忆相抵触的版本,它们之间最大的相同点就是——都说我或是遵照爸爸的嘱咐,或是按着自己的意愿,在去请冈特神父的途中曾经停了下来,去向自由邦的军人告密。至于我,则其实根本没看见那些军人,更没跟他们说过话,想都没想过要去那么做,而且,难道我竟然会想将爸爸置于死地?如今,这些莫衷一是的细枝末节对斯莱戈的野史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据我观察,历史并非真实事件按正确次序进行的规矩排列,而是在悲凉的现实面前高举着的猎猎旌旗,上面描绘着臆想与揣度的绮丽组合,变幻莫测。

关于人生、历史的叙述应该具有莫大的创造力,不然,枯燥乏味的人生就将是对人类主宰大地的非难与嘲讽。

我的故事讲起来恐怕于我不利,即使讲故事的人是我自己,因为我终归没有什么英雄事迹。其实每一段人生都不过如此。我一生所有的艰难困苦全是咎由自取。曾受上苍眷顾的心灵因历经人世而蒙受尘埃,这让我们如何能够与命运抗衡?这些好像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想法,可能来自以前读过的托马斯·布朗爵士的作品。然而又好像本就是我个人的思想。它们虽然在我的头脑里汹涌澎湃,但感觉上却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真是好生奇怪。我想上苍一定是鉴定受渎心灵的行家,他的慧眼总能辨识出心灵最原始的初衷,并因此对它们珍同拱璧。

他应该对我格外垂怜,否则,我很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误入歧途,走火入魔。

*

我家原本干干净净,可是冈特神父来访的那一天,却忽然显得不干不净的。那是一个星期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冈特神父应该是在两场弥撒之间抽空,匆匆忙忙从教堂赶来。他沿着河一直走到我家,敲响了门。妈妈有一面旧镜子,挂在起居室里靠窗的墙上,有人来时我们不用露面就可以看到来者是谁。镜子里神父的身影令我们手忙脚乱。十四岁的女孩子通常贯注于她的外表,或至少认为理当如此。说到镜子,我当时可是被妈妈卧室里的镜子完全俘虏了,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长得好看,而是对自己的长相根本没有概念,于是便致力于在镜前苦心孤诣地把自己打扮成某种信得过的,或至少过得去的模样,尽管总是徒劳无功。我的满头金发就好像一团长疯了的野草,而且无论如何我也看不透妈妈斑驳的小镜子里向外张望的那个熟人的陌生灵魂。镜子的边缘朽坏了,妈妈就用从药店买来的一种奇异的黑色瓷漆,在镜子周边刷上了装饰性的玲珑枝叶,这使得里面映出的一切都具有葬礼的色彩,刚好配合了爸爸至少到目前为止的职业。总而言之,这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狭窄的楼梯,在镜前为十四岁的自己进行一番慌里慌张的打扮。

我再次下到起居室时,爸爸正呆立在屋子中央,像一匹马驹逡巡不前,看一眼摩托车,看一眼钢琴,然后盯着它们之间的空位出神,又忽然抓起家里所谓最高级的椅子上的坐垫。我抬眼望去,窄小的穿堂里,妈妈正紧张地憋在那里,被卡住了似的,纹丝不动,就好像一名演员正鼓起勇气,准备登场。随即她拉起了门闩。

冈特神父挤进门时,首先让我注意到的就是他看起来是那么神采奕奕,脸刮得光滑无瑕你甚至可以提起笔来在上面写字。在爱尔兰危机四伏的时刻,他看起来多么泰然。爸爸说,那一年每个月都是最惨烈的,而每个战死的人都在爸爸心里掀起波澜。可是,神父看上去依然如故,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遗世独立,就好像跟爱尔兰的现实毫无关系。倒不是我当时就这么想,天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他一尘不染的样子令我畏惧。

我还从没见过爸爸这么手足无措,简直语无伦次,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他说:“啊,那个,是是,请坐,神父,坐呀,这里。”几乎一头撞进面无表情的神父怀里,好像要把他按到座位上。冈特神父像一位舞者稳稳落座。

我知道妈妈还在廊上,躲在那个隐秘安静的空间里。我站在爸爸右侧,像一个守望者,风暴来袭时的警报员。我无法思考,头脑里是一片不可知的昏天黑地,再也无法进行长篇大论的自我对话,好像天使藏在那里悄悄写台词。

爸爸说:“那个,我们喝点儿茶,好不好?对,就这样,茜茜,茜茜,烧水沏茶,亲爱的,烧点开水。”

神父说:“我每天喝那么多茶,有时真奇怪我的皮肤居然没变成褐色。”

爸爸哈哈大笑。

“我知道您是碍着面子不得不喝很多茶。在我家您就不用客气了。千万不要客气。我所拥有的一切,这一切,还不是全靠您。否则,否则……”

说到这里,爸爸说不下去了,脸涨得通红,而我不知为什么也脸红了。

神父清清嗓子,笑了。

“我当然得喝杯茶,肯定的。”

“那就好,那就好。”立刻,我们听到走廊尽头的厨房里,妈妈开始忙活了。

神父忽然搓搓手,说道:“这天,真是太冷了。这会儿能坐在火炉旁,实在是很庆幸。河沿上到处都是霜冻。请问我可以抽支烟吗?”他拿出一个银烟盒。

爸爸说:“当然可以,您请随意。”

神父从法衣里取出一盒天鹅牌火柴,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古怪的长条形香烟,准确无误干净利落地擦燃了火柴,然后借着火苗从齐整的烟嘴抽了一口。他吐出那口烟,轻声咳嗽。

神父说:“这个,这个,你可以想象,坟场上的那份差事,是保不住了。哦?”

他又优雅地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很遗憾,裘。我跟你一样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理解,这个,这个,我头顶现在是尘埃密布,我可是被夹在中间了,一边是主教,按最近一次教会公议的决定,坚持所有叛党都应当被革出教外,另一边是市长,你可能也知道,他对目前的《英爱公约》持反对意见,而作为斯莱戈最有影响的人物,他的观点是很有分量的。你可想而知啊,裘。”

爸爸说:“哦,是啊。”

“就是。”

这时,神父想抽第三口烟,但发现烟灰已经很长,需要处理,这便上演了一出吸烟者都擅长的哑剧,表情困惑地左顾右盼,寻找烟灰缸,而我家刚好没有,连待客的烟灰缸都没有。就在此刻,令我惊讶的是,爸爸竟然向神父伸出了手,伸出了他的由于常年挖掘而布满老茧、粗糙结实的手。更让我惊讶的是,冈特神父立刻毫不犹豫地把烟灰掸在了上面,那伸出的手在被烧烫的瞬间可能还哆嗦了一下。爸爸手捧烟灰,怔怔地东张西望,就好像屋子里可能确实有个烟灰缸,只是他不知道放在哪儿,最后,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烟灰倒进了衣袋。

爸爸说:“是啊,确实,可以想象,两方面打圆场可不容易啊。”

他的语气如此敦厚温和。

“我当然还是给你到处打听,特别是在市政厅,想给你找份别的差事,刚开始觉得这种可能性是……不大可能的……然后,就在我几乎放弃希望的时候,市长的秘书,都兰先生,跟我说有份差事正在物色人选,其实,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在招人,所以比较紧急,尤其是沿河的仓库闹鼠灾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你知道的,菲尼斯格兰环境优良,连医生都住在那个区,只遗憾与码头毗邻,当然你是知道的,这个尽人皆知。”

下面我可以写一本关于沉默的小册子,关于其性质,用途与适宜场合,可即便这些,也无法形容爸爸听着这番话时惨不忍睹的沉默。他的沉默如同一个倒抽风的无底洞,寂静无声,深不可测。他的脸涨得更红了,简直发紫,就好像是挨了打的受害者一样。

这时妈妈把茶端上来了,她看上去像王公贵族间的一个奴仆,都不敢正眼瞧爸爸,只是紧盯着小托盘,上面画着法国的罂粟花田。那个托盘平时就放在储藏室里的柜子上面,我也经常凝视它,似乎能看到风吹过那些花朵,我心里一直琢磨生活在那个世界里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天气赤日炎炎,人们说着晒黑的语言。

神父说:“如此说来,我荣幸地以市长赛门先生的名义任命你……这个……呃……职位。工作。”

爸爸说:“这个?”

神父说:“这个?”

妈妈说:“什么?”她可能不是成心的,只是问题脱口而出,一下蹦到屋子里。

神父说:“捕鼠人。”

*

送神父出门的任务不知道为什么落到了我的头上。狭窄的便道上,寒气侵肌,冷风一定在顺着他法衣下的光腿往上爬。矮小的神父说:

“萝珊,请转告你爸爸,干这行需要的全部家伙都在市政厅。我想,比如鼠夹,等等。他直接到那里去取就行了。”

我说:“多谢您。”

然后,他沿街向前走去,但忽然又停了下来。我不知为什么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他脱下一只黑鞋,扶着我们邻居房子的砖墙,单脚站立,摸索他的袜子底部,可能有什么东西硌脚,石子,或沙子。然后,他把袜子一把扯下来,露出细长的、白花花的脚,黄色的趾甲如同上了年纪的牙齿,下翻到趾头上,好像从未修剪过。他发现我还在看着他,就笑起来,随手扔出给他造成不快的小石子,把袜子和鞋重新穿好,稳稳地站在便道上。

他愉快地说道:“这下可舒服了。再见。”然后又补充道,“想起来了,还有条狗。这项工作还得带条狗。就是捕鼠的工作。”

我回到屋里发现爸爸纹丝未动。摩托车也没动。钢琴也没动。爸爸看上去也永远不会动了。妈妈在厨房里窸窸窣窣,听起来像只老鼠,或者像只试图捕鼠的小狗。

我说:“爸,这新工作你会做吗?”

“会吗……哦,就算会吧。”

“应当不会太难。”

“不难的,不难,在墓地里也经常出现这种问题。老鼠特别喜欢坟墓上的松土,墓碑又能让它们当坚实的屋顶。我经常不得不跟它们打交道。不过还是得学一学。不知道图书馆里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我说:“捕鼠手册?”

“是啊。你说呢,萝珊?”

“肯定有的,爸。”

“哦,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