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日本经典名著译丛(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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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阴兽(8)

四月二十日是死者忌辰。静子上完香,傍晚请来亲属和丈夫生前好友,同祈冥福。我也参加了。那天晚上新发生的两件事(尽管性质不同,但如后面表明的那样,在命运上具有奇异的联系),给了我终生难忘的强烈震撼。

当时,我同静子并排走在幽暗的走廊里。客人都回去以后我还同静子讲了一会儿两人共同的话题(搜索春泥的事)。大约十一点,亦是由于不便当佣人面打扰太久,我起身告辞,准备坐静子叫来的出租车回去。当时静子往门口送我,和我并肩在走廊行走。走廊临院,几扇玻璃窗开着,当我们从其中一扇窗前走过时,静子突然惊叫着扑到我身上。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我吃惊地问。

静子一只手仍紧紧搂住我,另一只手指着窗外。

我马上想起了大江春泥,心头一震,但很快弄明白了什么事也没有:窗外院子树丛间,一只白狗窸窸窣窣碰响树叶消失在黑暗中。

“狗,一只狗。没什么好怕的。”我拍着静子的肩安慰道。

在弄明白是一场虚惊之后,静子仍用一只手搂着我的后背,一股热乎乎的感觉传遍我的全身。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过她,一口吻在她那由虎牙顶起的蒙娜丽莎嘴唇上。

也不知对我是幸还是不幸:她不仅没有推开我,我甚至感觉出她搂我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用力。

由于正值故人忌辰,我们格外有一种负罪感。记得两人往下再未开口,眼睛都侧向一边,直到我钻进出租车。

车上路后,我脑袋里只想着刚刚分手的静子,火辣辣的嘴唇好像仍有她的双唇,怦怦跳的胸口似乎仍留有她的体温。

在我心里,险些让我蹦跳起来的兴奋和深重的自责如复杂的针织图案交织在一起。眼睛里全然没有车窗外的景致,也不知车正往哪里行驶。

但奇怪的是,这种时候竟有个小小的物体从一开始就进入我的眼底。我满脑子只想着静子,眼睛凝视着眼前极近的地方。而就在我视线的中心点,有个不容我不注意的物体一晃一晃地动。起始我还漫不经心,但神经慢慢朝那个方向集中。

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自己如此注视那个东西呢?

怔怔思考时间里,我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我是在为这两个物体的巧合、百分之百的巧合而感到诧异。

身穿藏青色旧风衣的身材魁梧的司机,在我前面弓腰目视前方开车。从他宽厚的肩上看去,他放在方向盘上的两只手不时动来动去,粗硕的手上戴着与之不相称的高档手套,而且手套是不合时令的冬季用品。这恐怕也是吸引我目光的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是手套上的装饰扣……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在小山田家天花板上面拾到的圆形金属制品,原来是手套上的装饰扣。

那东西我对系崎检察官也提过一句。当时由于我没带在身上,加之已判断犯人显然是大江春泥,所以检察官和我都没把它放在心上。那东西应该仍装在我冬令马甲的口袋里。

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竟会是手套上的装饰扣。看来,犯人当时是戴着手套的,以免留下指纹,却没注意到上面的装饰扣掉了。而这不是大有可能的吗?

但司机手套上的装饰扣除了证实我在阁楼里所拾为何物之外,还含有更为令人震惊的意味。不仅形状、大小极其相似,而且司机右手手套上的装饰扣也不见了,只剩下底座,这是怎么回事呢?倘若我在阁楼里拾到的东西同这底座正相吻合,那将意味什么呢?

“我说,”我突然招呼司机,“你能把手套给我看一下吗?”

司机好像被我这莫名其妙的请求给弄糊涂了,但还是减慢车速,顺从地摘下手套递给我。

我接过手套一看,另一个完整的装饰扣表面,一字不差地刻着:R·K·BROS·CO·。我愈发愕然,甚至开始产生一种奇异的恐怖。

司机把手套递给我后,仍目不斜视地驱车前进。望着他厚实的后背,我突然陷入离奇的猜想中。

“大江春泥……”

我用司机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目不转睛地在驾驶席上端的反光镜中注视司机的脸,但无须说,那毕竟只是我离奇的猜想。司机映在镜中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何况大江春泥也不是罗宾那样的角色。到我住处后,我多给了司机一些车费,然后问他:

“这手套扣什么时候掉的,你可记得?”

“一开始就掉了。”司机露出不解的神情。“东西相当不错,是别人送的。小山田夫人去世的丈夫送的,说扣掉了不能用了,新倒还新。”

“小山田夫人?”我一惊,慌忙反问,“就是刚才我离开的那家的小山田夫人?”

“是,是的。她丈夫在世的时候,上下班几乎都由我接送,没少承他关照。”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的?”

“送给我的时候天气还冷,但手套相当高级,舍不得戴。直到旧的破了才戴,今天可是头一次。不戴手套,方向盘很滑的。可您怎么问这个?”

“啊,有点缘故的。能不能把它让给我?”

最后,我出高价买下了这副手套。进屋后,我拿出那枚在天花板里拾到的金属扣一比较,果然分毫不差,同手套上的底座一摁即合。

前面也已说过,二者会不会纯属巧合呢?大江春泥和小山田六郎同戴连品牌都一致的手套,并且脱落的金属扣同仍在手套上的底座正相吻合——这能够设想吗?

明白过来已是后来的事了。我把手套拿到银座一家在市内也属一流的泉屋洋物店鉴定,店主说这东西的做法国内很难见到,大概是英国制造的。他还告诉我,名叫R·K·BROS·CO·的兄弟商会在国内一家也没有。我将店主的话同小山田前年九月之前一直在海外这件事联系起来得出这样的结论:小山田才是手套的持有者,因而装饰扣也可能是小山田弄掉的。大江春泥不可能会有这种国内根本没有的、而且同小山田巧合的手套。

那么,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我抱头倚着书桌。“就是说,就是说……”我不停地自言自语,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力图从中找出新的解释。

少顷,我蓦地产生一个怪异的想法:山宿那地方是沿隅田川形成的一个又细又长的镇子,而位于隅田川地段的小山田家必然同大川水流相邻。我好几次从小山田家洋房里不经意地观望河水。而现在不知为什么,我像突然新发现什么似的从中觅出了新义,新义又反过来给我以刺激。

我模模糊糊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大的U字。

U字的左上端是山宿,右上端是小梅町(小山田棋友家所在地)。而U字的底端正相当于吾妻桥所在位置。迄今为止,我们一致认为那天晚上小山田从U右上端走出,来到U底端的左侧,在那里被春泥杀害。但是,我们可能忽略了水流这个东西。隅田川是从U上端朝下流动的。较之判断尸体落水之地即遇害现场,恐怕还是这样认为较为自然,即尸体从上端被水冲下来,冲到吾妻桥下轮船码头时滞留在了那里的水流迟缓处。

尸体是被水冲下来的。那么,是从何处冲下来的呢?凶手是在哪里作案的呢?我越来越深地陷入想入非非的泥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