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日本经典名著译丛(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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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阴兽(7)

此后约一个月时间里,警察全力搜索大江春泥,我也求了本田等杂志记者、报社记者帮忙,总之见人就设法探听有关春泥去向的蛛丝马迹。然而,不知春泥用了什么魔法,简直了无踪影。

若他单身一个倒也罢了,可他毕竟带着一个碍手碍脚的太太。他能在何处藏得如此隐蔽呢?莫非果真如检察官推测的那样远远偷渡到海外不成?

此外不可思议的,就是小山田遇害以后,恐吓信再也不来了。春泥难道因怕警察搜查放过本想首先杀害的静子而只顾东藏西躲?不不,这点事像他那样的人一开始就该估计得到。那么,莫不是他现在仍潜伏在东京什么地方,静静窥伺杀害静子的时机?

象潟警察署长命令手下刑警调查春泥的最后住处——上野樱木町三十二番地(如我做过的那样)。那刑警不愧是专家,最后终于找出给春泥搬家的搬家公司(黑门町一家小店,虽说同属上野,但相距很远),于是一个接一个往下追查其所迁之处。

结果表明,春泥离开樱木町后,先后搬往本所区柳岛町、向岛须琦町等一个比一个差的地方,最后搬到了须琦町,租住一座位于两座工厂之间形同工棚的孤房。他是几个月前租下的,刑警去时他理应还住在那里,但进去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家具什物一件也没有,有的只是灰尘,不知空了多长时间。在附近询问,因两邻是工厂,也毫无收获。

博文馆的本田亦非等闲之辈。渐渐明白门道以后,因他原本就喜欢这个行当,情绪更加高涨,竟以在浅草公园见过一次春泥为基础,组稿之余热心当起了侦探。

因为春泥曾在浅草散发过广告传单,他便首先转了附近浅草两三家广告代理公司,问是否有谁雇过春泥模样的人。伤脑筋的是,这些广告代理公司忙的时候临时雇用浅草公园一带的流浪汉,有时候让来人换上衣服只雇一天,问及长相也记不起来,只是说“你要找的也肯定是那些流浪汉里边的一个”。

于是,本田就深夜在浅草公园走来走去,一个一个察看黑乎乎树荫下的长椅,或者在流浪汉里可能投宿的场所附近特意找小客栈住下,同那里的住客交朋结友,问其是否见过春泥模样的人。辛苦固然吃了不少,但他归终一无所获,半点线索都没找到。

本田每星期都来我这里一次,讲他如何费尽心机。有一回,他依旧像财神爷似的嘻嘻笑着讲起这样一件事。

“寒川,近来我突然注意到杂耍,产生了一个绝妙的念头。你知道,最近到处流行蜘蛛女之类的魔术表演,要么是只见脑袋不见身子的女人,要么是不见脑袋只见身子那种名堂。旁边放一个长箱,分成三格。两格里躺着身子和腿——一般是女的——相当于身子往上部分的格子是空的。本该有脑袋出现在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就是说,无头女尸躺在长箱里,却不时动一下手脚,以表示人还活着。看了叫人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又很色情。其实那把戏很幼稚:斜放一面镜子,使后面看起来像空的似的。”

“有一次我从牛込的江户川桥去传通院,在那个拐角的空地上看到了无头杂耍。只是那里的无头人不同别处,不是女的是男的,是个身穿红地闪黑光的小丑服的胖墩墩的男的。”

讲到这里,本田煞有介事地装作有点紧张,半天缄口不语。在确认已充分挑起我的好奇心之后,他才接着说下去。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如果既把身子暴露在众人眼前又能够完全隐没行踪,一个办法就是作为这种无头人受雇于人——岂非一条绝妙的妙计?他只消把成为标志的脑袋藏起来躺上一天即可。这是大江春泥完全想得出来的魔术般的韬晦法,不是吗?何况春泥经常写杂耍题材小说,他是非常喜欢这类名堂的。”

“往下呢?”我催他继续往下说。不过本田若真的找到了春泥,未免显得过于镇静。

“于是,我马上跑到江户川桥那里。碰巧,那里还真有杂耍。我付钱进场,站到那个无头男子面前,反复思量如何能看见他的脸。后来我想,这小子恐怕一天总得去几次厕所。我就耐着性子,等他上厕所。等了一阵,原本不多的观众散去了,仅剩我一个。但我还是坚持不走。这时候,无头人‘啪啪’双手对拍起来。”

“我正纳闷,负责解说的人来到我跟前,说要休息一会儿,求我出去。我猜想是那回事,走到外面,悄悄绕到帐篷后头,从破缝往里一看,见无头人让解说人帮忙钻出箱子——当然有脑袋——跑到观众席裸土地板那边一个角落,哗哗尿了起来。真是好笑,刚才拍手原来是要去小便的信号,哈哈哈哈。”

“你这是说单口相声?捉弄人!”

见我有点动气,本田一本正经起来,辩解道:

“那家伙完全是另一个人,失策失策……谈谈我如何煞费苦心。为找春泥我花了多少心血,这里才介绍了一例。”

虽是闲谈,但我们的春泥搜索行动实际也是这个样子,一片黑暗,不见曙光。

但有件事这里必须补充上去。事很离奇,很可能成为破案的钥匙:我注意到小山田尸体上戴的那个假发,觉得其出处好像在浅草附近,便去那一带假发店打听,终于在千束町一家名叫松居的假发店找到了相似的。但是据店主介绍,尽管店里的假发同尸体上戴的如出一辙,可订货人并非大江春泥,而是小山田六郎本人。这岂止出乎我的预料,简直令我大吃一惊。

店主描述的顾客长相不仅与小山田完全相符,而且明确说出他姓小山田,并且假发做好后(去年快年底时)还是他亲自来取的。小山田说是要用来遮掩秃脑袋,然而身为妻子的静子却没见过他生前戴假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苦思冥想也解不开这个谜。

与此同时,小山田被害以后,静子(现在倒是寡妇)同我的关系愈发密切。我自然而然处于静子保护人的立场,成为她商量事情的对象。小山田家的亲属了解到我搜查阁楼那番苦心,也不好强行把我排斥出去。而对系崎检察官可谓正中下怀,甚至帮我说话,建议我常去小山田家看望,注意静子周围的情况。于是我得以公开出入静子家。

前面提过,从第一次见面时起,静子就作为我小说的读者对我怀有相当的好感,后来两人之间又有了如此复杂的关系,因此她把我作为无可替代的朋友加以依赖,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时见面过程中,尤其在她丈夫死亡之后,原先她那似乎虚无缥缈苍白无力的激情、那柔弱得仿佛一触即失而又具有神奇弹性的肉体魅力,骤然带着现实色彩朝我步步逼来。特别是偶然在她卧室发现大约是外国出品的小马鞭以来,我的无可发泄的欲望如被火上浇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我唐突地指着鞭子问她:

“您先生骑马吗?”

她见了,陡然一惊似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铁青,旋即又刷地红得如一片火烧云。

“哪里。”她的声音极其轻微。

我也真够粗心,直到那时才解开她脖颈红痕之谜。回想起来,每次看时红痕的位置和形状都多少有所不同。当时固然诧异,但没有意识到她那位看似温文尔雅的秃脑袋丈夫竟是世所罕见的性虐待狂。

还有一点,小山田死亡一个月后的现在,再也看不到她脖颈上那道丑陋的红痕了。二者综合起来,即使不听她如实的告白,也完全可以断定我的想象不会有误。

问题是,我内心那无法忍耐的躁动在得知这一情况后愈发不可收拾。莫非——实在难以启齿——我也同去世的小山田一样,是个变态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