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日本经典名著译丛(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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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阴兽(11)

由于忙于调查,经常由我寄出的商量幽会日期的信中断了三四天。静子等不及了,来了封快信,叫我务必在明日午后三时去那座房子,并抱怨道:“知道我是一个本性如此淫荡的女人,您大概厌恶我,害怕我了吧?”

接到信后我竟也上不来情绪,十分懒得看见她的脸。但我还是按她指定的时间,朝御前松下那座魔屋赶去。

虽已时值六月,但梅雨前像白内障一样灰蒙蒙的天空劈头盖脸罩在头顶,天气像发疯似的热不可耐。我下了电车,走了三四条街,腋下、脊背都沁出汗来。一摸,富士绸衬衫早已湿透。

静子比我先来一步,正坐在凉爽的仓房里的床上等我。仓房二楼铺着地毯,放有床和长沙发,摆着好几面大镜子——我们尽可能装饰得富有游戏舞台效果。静子不顾我的劝阻,无论沙发还是床,买的都是——尽管是成品——贵得惊人的高档货。

静子身穿时髦的结城绸单衣,扎一条绣有梧桐落叶的黑缎带,头上照例梳着黑油油的圆发髻,轻盈盈坐在床上纯白褥单上。洋式家具同她江户韵味的形象在若明若暗房间的衬托下形成别具一格的对比。

一瞧见她那丈夫去世后也无意改变的她喜欢的圆发髻闪着动人的光泽,眼前就不由得马上浮现出她淫乱的样子:发髻一下子歪倒,额前头发压瘪似的零乱不堪,湿乎乎的鬓发和后颈短发缠在脖子上。从这里回家前,她总是在镜前梳理乱发梳理半个小时之久。

“前几天你怎么又特意问起灰水清洗店来了?瞧你慌慌张张的样子,我心想怎么回事呢,但没想明白。”

我一进屋,静子立即这样问道。

“你不明白?”我边脱西服上衣边回答,“事情严重了,我犯了个错误。洗天花板是十二月末,而小山田的手套上的扣至少一个多月之前就掉了——手套送给司机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所以扣肯定是在那之前掉的,顺序颠倒了!”

“这——”静子显得十分惊愕,但好像仍未领悟。“可掉在天花板上,不是在扣脱落之后吗?”

“之后倒是之后,但相隔的时间是个问题。就是说,扣如果不是小山田爬上天花板时当场掉的,事情就奇怪了。正确说来的确是扣脱落之后,因为扣一脱落就该掉在天花板上并原封不动留在那里。问题是,从脱落到掉在天花板上竟相隔一个多月,按物理学规律是不是很难解释得通?”

“是啊。”静子脸色有点发青,再度陷入沉思。

“如果说脱落的扣进入小山田衣袋什么地方,一个月后偶然掉落在天花板上,也不是解释不通。但这样一来,莫非说小山田去年十一月穿的衣服一直穿到开春?”

“不不,那个人很讲究,年末换穿暖和得多的厚衣服。”

“这就对了。所以,蹊跷吧?”

“这么说,”她屏住呼吸,“还是平田……”说到这里,她闭住嘴。

“是的。在这个案件里,大江春泥的体臭味儿实在太强了,我得马上修改最近写的那份意见书。”

接着,我向她简单说了前边所提到的此案如同大江春泥杰作集,证据过于齐全,伪造的笔迹过于逼真等等。

“你恐怕不晓得,春泥的生活实在过于奇特——他为什么不见来访者?为什么总是迁居总是旅行总是称病以避免同来访者相见?最后为什么竟不惜白白花钱一直租着向岛须崎町房子不住?就算再不愿与人交往的小说家,不也是太离谱了?如果不是为杀人作准备的话,岂不是太稀奇了?”

我坐在静子身边如此说道。想到到底是春泥干的,她顿时显得惊恐起来,紧紧靠在我的身上,使劲握着我的左手,握得我痒痒的。

“现在想起来,我简直成了那家伙的傀儡,简直像是以那家伙的逻辑为样本,把他事先准备的伪证一一彩排了一遍。哈哈哈哈。”我自我嘲笑似的笑了起来。“那家伙真是可怕,把我的想法吃得那么透,按我的想法提供证据,一般侦探根本不是对手。若非我这样喜欢推理的小说家,不可能推想得如此千回百转妙趣横生。只是,犯人如果是春泥的话,有很多地方牵强附会,而这正是此案费解之处。可见春泥这坏蛋城府极深。”

“牵强附会之处,概括说来表现在两件事上。一是恐吓信自小山田死后再不来了;二是日记本、春泥小说、《新青年》杂志等物何以进入小山田的书橱。”

“如果说春泥是作案人,那么这两件事逻辑上讲不通。假如日记本上那段栏外话是模仿小山田笔迹写上去的,假如《新青年》杂志卷首插页的铅笔痕迹是那家伙为制造伪证而鼓捣上去的,那么就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春泥是如何把唯独小山田才有的钥匙弄到手的呢?他又是怎样潜入书房的呢?”

“这三天时间,我想得头都痛了,结果找出一个——只是一个——解法。”

“如我刚才所说,由于这起案件充满春泥作品味儿,所以我想如若仔细研究一下那家伙的小说,说不定能找到解开疑团的钥匙。我就抽出那家伙写的书读起来。还有——还没有跟你说——据博文馆的本田介绍,春泥曾戴尖帽穿奇服,怪模怪样地在浅草公园转来转去。问广告商,说这只能认为是公园里的流浪汉。而春泥混迹于浅草公园流浪汉之中,这岂不简直成了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我注意到这点后,从春泥作品中找到相似的来看。你怕也知道,那家伙失踪前不久写了《全景国王》这部长篇,长篇之前有个叫《一身二职》的短篇。读这两篇东西,可以清楚看出那家伙对《化身博士》式手法——对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是多么情有独钟。”

“我害怕。”静子紧紧握住我的手道,“你那口气让人害怕。快别说了,别说这个了。在这半黑不亮的房子里不愿意你说这个。以后再说吧,今天玩好了。这么和你在一起,我一点儿也想不起什么平田来。”

“你还是听着,对你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如果春泥仍盯住你不放的话。”

我根本没心思厮混。

“从这个案件中,我还另外发现两个不可思议的巧合。借用学者语言,一个是空间性巧合,一个是时间性巧合。这里有东京地图。”我从衣袋里掏出自己准备的东京略图,指着上面说:“我就大江春泥辗转搬迁的住所问过本田和象潟警察署的署长,记得大致是:池袋、牛込喜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神田未广町、上野樱木町、本所柳田町、向岛须崎町。其中只有池袋和牛込喜久井町相距很远。其他七个地方,从地图上看,全部集中在东北角狭窄地带。这是春泥极大的失策。池袋和牛込所以离得远,考虑到春泥声名鹊起记者拥上门来始于在根岸居住期间,里边的缘故不难明白。就是说,在喜久井町居住期间和那之前,所有的稿件事务都是通过信函处理的。但根岸以下七个地点,若用线连接起来,可以看到一个不规则的圆。而破案钥匙就藏在这个圆的中心。为什么这么说呢,下面我就解释……”

这时,静子突然松开我的手,两手搂住我的脖子,从那蒙娜丽莎唇间露出莹白的虎牙,一边叫道“害怕”,一边把脸颊紧贴在我的脸颊上,嘴唇紧贴在我的嘴唇上。少顷,移开嘴唇,紧接着用食指灵巧地搔弄我的耳朵,又把嘴唇吻在上面,用如同哼唱摇篮曲般的甜美声调在我耳边呢喃低语:

“我害怕你讲这个,白白浪费宝贵时间。快,快抱我,快抱我呀!”

“等等,稍等等,请再忍耐一下,听我把我的想法讲完。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跟你好好商量一下。”我只管继续往下说,“关于时间性一致,记得春泥这个名字从杂志上倏然消失,始于前年底。而小山田从国外回来,也是前年底——你说过的吧?二者为什么如此不谋而合呢?纯属偶然吗?你怎么看?”

还没等我说完,静子就从房间角落拿来那条外国马鞭,硬塞到我的右手,当即脱光衣服趴在床上,从裸露的线条柔和的肩膀下把脸转向我:

“那又怎么样,那种事、那种事!”静子发疯似的快嘴快舌胡言乱语。“快,抽、抽我!”她一边叫着一边像波浪一样扭动上肢。

从仓房小小的窗口,可以看见鼠灰色的天空。大概是电车声音吧,雷鸣般的声响从远方夹带我的耳鸣隆隆传来,恰如虾兵蟹将从天而降时的阵鼓让我不寒而栗。想必是天气和仓房中的异常空气使得我们两人神经错乱。事后想来,静子也好我也好都是不正常的。我看着静子倒在那里痛苦扭动的青白色的腰肢,执拗地继续我的推理。

“一方面,案件中有大江春泥存在,这点洞若观火。而另一方面,日本警察整整用两个月也未能找出那个有名的小说家,那家伙烟一般杳无踪影。”

“啊,一想起我都不寒而栗。这居然不是噩梦!真是不可思议。他为什么不想杀害小山田静子呢?恐吓信为什么彻底中止?他以什么隐身术进入小山田书房的?上锁的书橱又是如何打开的……”

“我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是侦探小说家平山日出子。世人以为他是女性,就连作家和记者同行也大多以为他是女性。日出子家里每天都有年轻书迷的情书飞来。然而实际上他是男的,并且是响当当的政府官员。”

“侦探作家这玩意儿,我也好,春泥也好,平山日出子也好,统统是怪物。男的偏要扮成女的,一旦猎奇心上来,甚至跑去那种场所。有个作家就曾在夜晚男扮女装去浅草游逛,并和男的闹起恋爱。”我已经忘记了一切,如醉如痴地喋喋不休,汗流满面,一直流进口中,很不是滋味。“喂,静子,好好听着,看我的推理有无出入。连接春泥住所的中心点是哪里?请看这地图,是你的家!你浅草山的住宅!全都是离你家不出十分钟的地点……”

“为什么春泥在小山田回国的同时失踪了?因为你不能再去学茶道学音乐了。记得吗,小山田不在家期间,你每天下午、晚上都去学茶道和音乐……布好阵叫我那么推理的是谁?是你!在博物馆擒住我而后随心所欲操纵的……”

“唯独你才能往日记本里任意添词加句,才能把其他物证放进小山田的书橱,甚至把手套扣弄掉在天花板里都不在话下——我是这样解析的。此外有别的解法吗?请你回答,请回答嘛!”

“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

静子“哇”一声大哭朝我扑来,脸伏在我衬衣上嘤嘤啜泣,我的皮肤都能感觉出她的热泪。

“你为什么哭?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推理下去?按理,事关你的性命,难道不该想听才是?就凭这一点,我也不能不对你产生怀疑。听下去,我的推理还没完。”

“大江春泥的太太为什么戴眼镜?为什么镶金牙?为什么贴牙止痛膏药?为什么梳洋发型和以圆脸形出现?岂不同春泥的《全景王国》中的乔装法如出一辙?在那篇小说中,春泥讲了日本人乔装的关键之点:变发型、戴眼镜、塞棉絮。此外,他在《一枚铜板》里还介绍了好牙包金法。”

“你长有容易引人注目的虎牙。是为掩饰才包金箔上去的。你右脸有颗大黑痣,是为遮掩才贴牙止痛膏的。至于梳洋发型使脸呈圆形,更是易如反掌。你就是这样变成春泥太太的。”

“前天我让本田偷看了你,看你像不像春泥太太。本田说如果把你的圆发髻换成洋发型,再戴上眼镜、镶上金牙,就和春泥太太毫无二致。好,你说说看!这回可是真相大白。还想蒙混我?”

我推开静子。她疲惫地瘫倒在床上,剧烈哭泣不止,怎么也不肯回答我。我彻底亢奋起来,情不自禁地挥舞马鞭“噼”一声朝她后背抽去,左一鞭右一鞭忘我地抽个不停。

她青白色的皮肤眼看着现出血痕,很快肿成蚯蚓形状,渗出鲜红的血来。她在我的脚下一如往常地挣扎四肢、拧动躯体。气息奄奄中低低带出“平田、平田”的呼叫。

“平田?嗬,你还想蒙骗我!你难道是说你化为春泥的太太,就另有一个叫春泥的人物不成?哪里有什么春泥!完全无中生有!你是为了蒙混过关才乔装成他的太太会见记者,才没完没了地变换住所的。但是,有的人光凭子虚乌有的人物是蒙骗不了的,所以你雇浅草公园的流浪汉,让那流浪汉睡在客厅里。不是春泥化为穿小丑服的汉子,而是穿小丑服的汉子化为春泥。”

静子在床上死一样沉默不语。唯独她背上的红色蚯蚓宛如活物,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下蠕动。由于她不吭声,我也慢慢地冷静下来。

“静子,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毫不留情,理应平心静气些才是。可你总想回避我的话,总想以媚态搪塞过去,所以我也不由得冲动起来。请你争辩好了。也罢,你不开口也可以,由我把你的所作所为排出顺序。哪里不对,你就说出来。”

于是,我把我的推理尽量简洁明了地讲给她听。

“作为女子,你有出类拔萃的智慧与文才。这从你给我的信上也完全看得出。所以你想用男人名字写侦探小说一点也没什么不自然。但小说意外获得了好评。正当你开始出名的时候,小山田去国外两年,为了排遣寂寞,也为了满足猎奇癖,你心生一计,要玩一身三职这种可怕的把戏。你写了《一身二职》,又在此基础上想出一条一身三职的妙计。”

“你以平田一郎的名字在根岸租了房子。那之前住的池袋和牛込,恐怕只是个收信点。你以厌人症或出门旅行等说法使平田这个男性避开世人耳目,由你自己乔装扮演平田太太,替平田处理文稿等一应事务。也就是说,写稿时你是大江春泥这个平田,见记者和租房时你是平田太太,在山宿小山田家里你是小山田夫人——如此一身三职。”

“为此,你必须差不多天天下午都假借学茶道或学音乐外出。半天当小山田夫人,半天是平田太太,一身两用。而这需要改梳发型,需要时间更衣装扮,太远了不成,所以你变换住所时选的地点都是以山宿为中心,距离都在坐车十分钟左右。”

“我也同是猎奇之徒,很理解你的心情。如此辛苦而又如此有趣的游戏,世间恐怕找不出第二样。”

“我想起一件事来:有一次,一位评论家说,春泥的作品,充满唯独女人才可能有的令人不快的疑心,简直像阴暗角落里蠕蠕挪移的阴兽。可谓一语中的。”

“两年很快过去,小山田回来了,你再也无法同时扮演三个角色了。于是大江春泥下落不明。但世人都知道春泥是极度厌人症患者,对其不自然的消失没怎么生疑。”

“至于你为什么产生凶杀念头,作为男性的我很难理解。看变态心理学方面的书,书上说歇斯底里型妇人,不时自己给自己写恐吓信,这样的例子无论日本还是外国都有很多。”

“这种女人有一种想使自己害怕又想让别人同情的心情。我想你肯定如此。从自己变成的有名的男小说家那里接到恐吓信——这是多么妙不可言啊!”

“与此同时,你对上年纪的丈夫感到不如意起来,开始对丈夫不在期间所体验的变态的自由生活产生无可遏止的向往。再深说一步,你对犯罪本身对杀人本身——如你在春泥小说中写的那样——怀有无可言喻的强烈兴趣。加之正好有春泥这个如泥牛入海的虚构人物,你便想倘若把嫌疑转嫁到此人身上,自己不但可以永保平安无事,还可以离开丈夫,继承极大一笔遗产,随心所欲欢度后半生。”

“然而,这仍不能使你满足。为确保万无一失,你准备修筑双重防线。于是我被你选中。你大概想痛痛快快把我当傀儡利用一场,也好报我攻击春泥作品之仇。所以,当我把意见书给你看时,你一定觉得滑稽好笑!骗我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手套装饰扣、日记本、《新青年》杂志、《阁楼里的游戏》,足矣足矣。”

“但正如你曾在一篇小说中写道,犯罪这东西总要在某个地方有一点点失手。你拾起小山田手套脱落的装饰扣,用作重要物证。可你没有弄清什么时候脱落的。手套早已送给司机你也一无所知——多么不应有的失误啊!小山田的致命伤我想也一如我前面推测的那样。不同的只是,小山田不是从窗外窥视时踩空的,而大概是在做性游戏过程中(想必戴着那个假发套)被你从窗口推出去的。”

“好了,静子,我的推理不对吗?请你回答一声。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把我的推理攻破才好。嗯?静子!”

我把手搭在颓然不动的静子肩上,轻轻摇晃。但是,或许由于羞悔交加抬不起头来,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想说的全部说完之后,我泄了气,茫然若失地伫立在那里。在我的面前,直到昨天还是我十全十美的恋人的她,暴露出受伤阴兽的本来面目倒在床上。定定注视时间里,我的眼角不由得有些发热。

“那么,我这就回去了。”我回过神来说道,“过后请你好好想想,选择一条正路。这一个月来,由于和你在一起,我得以见到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情痴乐园。想到这里,现在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但长此以往,我的良心又不允许……再见吧。”

我在静子的背部真情地留下一吻,转身离开这座一段时间里成为两人情爱舞台的魔屋。天空似乎愈发低垂,气温愈发升高了。我带着满身令人难受的热汗,咯咯有声地咬着牙,失魂落魄地踉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