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日本经典名著译丛(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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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阴兽(10)

我准备向系崎检察官提交的这份意见书,据最后面所记日期,写完是四月二十八日。写完第二天我去小山田家给静子过目,把意见书首先给她看了,以告诉她再不必害怕大江春泥的幻影,只管放心。我开始怀疑小山田后也两次找过静子,抄家似的到处翻看,但还什么也没向她透露。

当时围绕遗产问题,每天都有很多亲属围在静子身边,估计发生了不少麻烦。几乎孤立无援的静子自然格外求助于我,每次去她都高兴得不得了。这次同样被静子让到起居室,我甚为唐突地给了她一个惊喜。

“静子,再别担心了,大江春泥什么的,压根儿就不存在。”

她当然摸不着头脑。于是我像每次写完侦探小说念给朋友听一样,为静子朗读我带来的意见书草稿。一来想让静子知道事情原委使她安心,二来想听听她的意见,以便发现欠妥之处,充分修改一遍。

提及小山田性虐待部分,文字甚是残酷。静子红了脸,一副羞愧的样子。读到手套那里,她插嘴道:“我也觉得奇怪,本来还有一双来着。”

对于小山田的意外死亡,她显得非常吃惊,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我全部读完之后,她“啊”了一声,怅然良久,尔后,脸上泛起一丝释然,肯定是因为得知大江春泥恐吓信是匿造的,再无危险降临而放下心来。

我自以为是地猜想,静子听得小山田丑恶的自作自受,笃定多少减轻了因同我不正当交往而产生的自责之念,为得以自我辩解而暗自高兴:既然对方那么冷酷无情地折腾我,我也……

正是晚饭时间,她兴冲冲(也许我神经过敏)拿出进口酒款待我。

见她认可了自己的意见书,我自然满心欢喜,顺从地喝起酒来。不胜酒力的我很快满脸通红。而这反倒使我抑郁起来,很少开口,只顾看静子的脸。

静子虽说面色相当憔悴,但那青白乃其质地,整个身体仍充满绵柔的弹性,如阴火燃烧般的不可思议的魅力非但没有消失,那传统样式法兰绒(当时已是穿毛织品时节)包裹下的身体曲线甚至正透出迄今没有的风骚。我边打量着颤颤抖动毛织品缓缓扭动的四肢曲线,一边自寻烦恼地在心中勾勒那衣着包裹的未知肉体。

聊了一会儿,醉意使得一条妙计浮上心头:在避人耳目之处租个房子作为静子和我幽会的场所,瞒着所有人来享受两人偷情的乐趣。

见女佣离去——我必须坦白自己的丑行——我一把拉过静子,一边接第二个吻,一边双手抚摸着她的背部,把我的想法讲给她听。不料,她不但没有拒绝我的失态,还微微点头,接受我的提议。

此后二十多天时间,她和我频频幽会,度过了噩梦般糜烂的日日夜夜,我不知如何描述才好。

我在根岸御行松下那里,租了一座带土墙仓房的旧房,不在时请附近一间粗点心铺的老婆婆照看。同静子幽会——大多是白天——就在那里进行。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切切实实领略了女人的激情和生猛。静子和我有时返回幼儿时代,像猎犬一样伸出舌头,在如同古老的魔屋一般宽敞的房间里气喘吁吁难分难解地跑来跑去。每当我要抓她,她就像海豚扭动身体,巧妙地从我手中溜出逃走。我们来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到死一般重叠着瘫倒在地。

还有时候闷在昏暗的仓房里,一两个小时静悄悄一动不动。如果有人在仓房门口侧耳倾听,没准会从中绵绵不断听得女人的啜泣声和其中如二重唱一样掺杂的男人粗犷放肆的哭声。

不料有一天静子从一大把芍药花束中拿出藏在里面的那条小山田常用的外国马鞭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些害怕。她让我拿在手里,逼我像小山田那样抽打她的裸体。

小山田长期摧残的结果,想必使得她沾染上了那种病癖,彻底沦为情愿被人施虐的荡妇之身。假如和她的偷情如此持续半年,我也难免得上和小山田同样的病。

为什么呢,当我推辞不得而把鞭子打在她丰盈苗条的肢体上时,看见那青白色的皮肤表面当即隆起红得可怕的鞭痕,惧怵之余,甚至觉出某种奇特的愉悦。

不过我并非为了描写如此男女性事而开始记录的。日后我会把这些编进小说细细道来,这里只补加一个实情——性事当中从静子口中听得的一件事。

说的是小山田那个假发套,那确确实实是小山田特意定做的。对此类事极端神经质的他,为了在和静子卧室做游戏时掩饰不够好看的秃头而不顾静子笑着劝阻,像孩子似的刻意定做了假发套。我问静子为什么一直瞒着没说,静子答说因为羞于启齿。

如此过了二十多天后,我担心别人因自己这么久不露面生疑,便若无其事地来到小山田家找静子。拘拘板板谈了一个小时后,又由经常来往小山田家的出租车送我回家。也巧,汽车司机仍是上次卖给我手套的青木民藏,于是我被再一次拽进那场奇特的白日梦中。

除了手套,无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的形状,还是式样古旧的藏青色风衣(他直接穿在衬衣外面)及其挺阔的肩部,抑或前面的挡风玻璃以及上端的小镜,无不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这使我觉得有点奇妙。

我想起上次我曾试着用“大江春泥”招呼司机。不料这一来,大江春泥照片上的脸庞、其作品荒诞不经的情节、其令人费解的生活方式,竟奇异地接连涌入我的脑海。最后,我甚至觉得他好像就挨我坐在柔软的座席上。刹那间,我稀里糊涂地随口乱问起来:

“喂喂,青木,上次那双手套,小山田到底什么时候给你的?”

“哦?”司机仍如上次那样回头,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是啊,当然是去年了,去年十一月的……大约是在账房领工资那天吧,十一月二十八日,没错。”

“噢,十一月二十八日,是吧?”我仍在发呆,梦呓似的重复对方的话。

“不过,先生,您为什么老琢磨手套呢?手套有什么说道不成?”司机笑嘻嘻地问。

我没有回答,眼睛定定注视挡风玻璃上沾的一点点灰尘。突然,我欠起身,一把抓住司机的肩膀,叫道:

“喂喂,是真的吗?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在法官面前你也敢肯定吗?”

汽车左右摇晃。司机边调整方向盘边说:

“法官面前?开什么玩笑!不过十一月二十八日肯定没错。证人都有的,我的助手看见来着。”青木见我一脸严肃,便也——尽管目瞪口呆——认真回答。

“那,车开回去!”

司机更加不知所措,好像有点害怕,但还是按我说的把车开回小山田家门前。我跳下车直奔房门,对那里的女佣劈头问道:

“听说去年底大扫除时,这户人家把日式房子那边的天花板全部拆下用灰水清洗过,可是真的?”

前面也已提到,这是我那次爬天花板时听静子说的。女佣大概以为我疯了,看了一会儿我的脸,但还是答道:

“是的,是真的。不是用灰水,只是用一般水洗的。灰水清洗店倒是来人了。是腊月二十五的事。”

“呃,哪个房间都洗了?”

“嗯,哪个房间都洗了。”

大概听见了动静,静子也从里面出来了。她不无担忧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

我把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静子的回答也同女佣一样。于是我连声再见也没好好说就钻进出租车,命司机去我的住处。我深深靠着座席背,陷入我与生俱来的、泥沼般的胡思乱想之中。

小山田家日式房子的天花板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全部拆下水洗的。那么,饰扣掉在天花板上应该是在那以后。

但另一方面,手套已在十一月二十八日给了司机。掉在天花板上的饰扣是从手套上脱落的这点,前面已几次提及,是不容怀疑的事实。

而这样一来,等于说那只手套的饰扣没掉便已失去。

这个带有爱因斯坦物理学实例意味的奇异现象,究竟说明什么呢?我的注意力落在了这上面。

为慎重起见,我又去车库问了青木民藏,也问了他的助手。他们都肯定说,那副手套是小山田十一月二十八日送的。我又去找了为小山田家清洗天花板的人,他也肯定说天花板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清洗的。他保证说,天花板统统拆了下来,哪怕再小的东西也不可能留在上边。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仍然认为那装饰扣是小山田所掉,便只能像下面这样推断。

亦即,手套上脱落的装饰扣留在了小山田衣袋里。小山田不知道,觉得无扣手套不能用便送给了司机。那以后至少一个月后(大约三个月后,恐吓信是从二月开始接到的),小山田爬进天花板里面时,装饰扣偏巧从衣袋掉下——顺序相当绕弯。

手套扣不是掉进大衣袋而是掉在上衣口袋里,掉法很是蹊跷(因为手套大多放在大衣口袋里。而又很难设想小山田会穿大衣上去。甚至认为穿西装上去都相当牵强)。况且小山田那样的有钱人,年底穿的衣服不可能一直穿到春季。

以此为转折点,阴兽大江春泥的阴影又爬上我的心头。

莫非小山田是性虐待者这种近代侦探小说式的材料使我产生了大错特错的错觉(他用外国马鞭抽打静子倒无疑是事实)?这么说,小山田到底是被什么人杀害的?

大江春泥,啊,怪物大江春泥越来越在我脑袋里盘踞不去。

一旦萌生如此念头,一切都似乎变得可疑起来。不过是一介小说家的我那般轻而易举地推理得头头是道并写成意见书,想起来也够反常。实际上我也觉得意见书有的地方含有可笑的谬误,另外也是因为我为同静子的性事弄得神魂颠倒,草稿仍扔在那里,没有誊写。说实话,我总觉得没什么心绪。现在看来,反倒值得庆幸。

细想之下,此案证据委实太齐全了,就像在我所去之处等着我似的任我手到擒来。对大江春泥万万疏忽不得。正如他在小说里所说,侦探在遇到过多证据时必须保持清醒。

第一,把恐吓信上足以乱真的笔迹轻率看成小山田的模仿这点岂不就十分勉强?本田也曾说过,就算春泥笔迹模仿得了,那个性鲜明的文体,作为实业家的小山田又如何学得来呢?

现在我才想起,春泥在小说《一枚邮票》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歇斯底里的医学博士夫人对丈夫深恶痛绝,遂捏造证据,说博士模仿自己笔迹伪造留言条,阴谋将杀人罪强加到博士头上。说不定,春泥在这一案件中也如法炮制,企图陷害小山田。

换个看法,此案堪称大江春泥杰作集。如天花板窥视是《阁楼里的游戏》里的情节,装饰扣物证亦是小说中的突发奇想;模仿春泥笔迹是《一枚邮票》里的情节;静子脖颈新伤暗示存在性虐待者乃《B坂杀人》里的手法。此外,无论玻璃碎片造成刺伤,还是裸尸漂到厕所下面以至整个案件,无不充满大江春泥特有的气味。

就偶然情况来看不也巧合得过于奇巧了?案件岂非自始至终都笼罩在大江春泥的巨大影响之下?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在遵照大江春泥的指示按他的模式进行推理,甚至觉得自己成了春泥的外壳。

春泥在某个地方。肯定在案件幕后忽闪着蛇一样的目光。我总有这个感觉——不是从道理上——他就在某处。

我在宿舍房间里躺在褥子上思来想去,就连肺活量大的我也被这漫无边际的推想搞得筋疲力尽。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愕然醒来时,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我顾不得深更半夜,立刻往本田宿舍打电话,让人把他叫出。

“喂,你是说过大江春泥太太是圆脸?”

本田一拿起听筒,我便劈头一句。

“嗯,是的。”本田怔了一会儿才听出是我,睡意未消地答道。

“总是梳西式发型?”“嗯,是的。”

“戴近视镜?”

“嗯,是的。”

“镶金牙?”

“嗯,是的。”

“牙不好,脸颊总是贴着止痛膏药,是吧?”

“真够清楚的。你见过春泥太太?”

“不不,我只是问过樱木町那儿的人。你见到她的时候她也牙痛来着?”

“嗯,总那样。牙怕是相当糟糕吧?”

“是右脸吗?”

“记不清楚,像是右脸。”

“不过,留西式发型的年轻女子贴那种土里土气的止痛膏,眼下可是没有这样的人哟。”

“那是。不过,到底怎么回事啊?案子发现什么线索了?”

“唔,算是吧。详情过几天再跟你说。”

出于慎重,我把刚才问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我像演算几何题一样在纸上写出各种各样的图形和文字,写了擦,擦了写,几乎鼓捣到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