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是一家集会的重地
晚餐时刻,两个孩子总是抢着说各自的一天所得,而每个人不管写什么,
家人又总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校稿者。这些习惯使得孩子虽然去了大学,
我们仍能以课业为话题中的一环,来进行另一种亲子沟通。
Abby入宾大之后,我们家的晚餐少了一个孩子的谈助与欢笑。Eric与我每个月到处奔忙,有时交叠会合于新加坡的家,有时错身而过犹如接力赛。如何经营我们的时间与用心陪伴十年级的Pony,成为未来三年中我们最珍惜与尽力担负的责任。
Abby离家后,我们把新加坡的家搬到原来社区对面的一栋大楼去,九楼住家中的起居室有一整面透明落地窗,八片白色的推窗微微斜角接成了一个圆弧形景观墙,凝眼处是一大片草地和林木蓊郁的矮山开阔地与远处的天际接合。我一搬进新家,就把餐厅搬到这个全屋景观最好的角落,因为餐桌才是我们一家集会的重地。
上学日的下午六点半,练完舞的Pony总会跟着一两位同学,沿着餐厅那片落地窗前的林荫车道,从学校缓步回家。她经常把一件浅粉色的连帽衫罩在黑色的舞衣裤上,移动的身影映着一片深浅有致的草地与树林,我远远就能看到她。我一边看着,一边把餐垫和餐具都摆好,五分钟之内她会绕过小径从前门上楼来。等着她淋浴的时间,我再把餐点最后的步骤完成,然后不管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开始好好一起用个晚餐,也开始我们一天当中最重要的相聚与谈话。
Pony今年课业重,进阶化学与大学生物同修,每个星期三进实验室,一、二、五跳舞,早上总是七点就到校去画图,报告、散文一大堆,常常熬夜,每天唯一可以跟她好好谈话的时间,真的就只剩晚餐的桌前相聚了。
我曾与好友月仁讨论过,如果不是从孩子小的时候就每天努力经营全家的晚餐时刻,Pony的中文如今一定一团糟,小五那年大概也无法回台湾接续小六的课程。这样的回顾,又在昨晚的餐桌上回到我的脑中。
当时,Pony正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讲述生物AP的一个实验,有些词她不懂得中文该怎么说,正在努力解释与迟疑当中,爸爸已经起身到书房取来一本中英对照的《生物学辞典》,翻阅着告诉她这个词叫什么,那个现象中文又怎么说。比如在生物学上,“water potential”的中文叫作“水势”;我呢,就负责开启她解读表意字望文生义的逻辑思考,所以这个晚上她学会了“势”有“力量”和“方向”的意思。在这种对谈中,Pony通常也会把她知道的中文词讲出来,比如说“势力”,我也再告诉她“风势”“趋势”等延伸的词汇。
从小,Pony就是借助着回家分享一天所学而有机会亲近中文的。在分享中,她等于在练习口语的翻译,也因为如此,这十几年来尽管她唯一的中文讲话对象只有家里的大人(姐妹俩之间很少说中文),但是因为谈话的内容每日更新,不反复在日常有限的词组里,所以我觉得她的中文语言内涵不算太差(写的练习就真的少了)。
这几年Pony开始学日文,我们的交互学习又开始了另一种新的体验。说来很奇妙,我是从小跟着父母自然而然学日文的,Pony则是用英文去学日文,所以当我们一起谈论有关日语的任何问题时,其实是用三种语言来串联沟通,不只是她得到指点,我也从中学到很多新知识。Pony的片假名学得特别好,在我看来这实在很奇怪,她是说英文的孩子,但读起外语却可以完全寻着规则,非常有日本味。我呢,反而一直被困在脑中的英文发音里,外来语常常讲得不标准,近于英文却不像日文。但在Pony的影响下,我竟然也开始心领神会了;Pony的汉字学习则在我的解说下,懂得留古意存古音的要诀。这些心得的交换在忙碌的生活脚步中,虽然不能一日花费很多时间,但是因着日积月累,也有一些安慰、欢欣的小成果。
我在餐桌上关心孩子、分享自己的生活学习。
我不愿意错过与孩子同桌的每一餐饭,因为我知道,教养工作永远是在生活中进行。
我当然也常常会回想起Abby在家时,我们那种更热闹、内容更多元的晚餐话题,两个孩子总是抢着说各自的一天所得,而每个人不管写什么,家人又总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校稿者。这些习惯使得孩子虽然去了大学,我们仍能以课业为话题中的一环,来进行另一种亲子沟通。
Abby在宾大选修的课程中,有一堂名为“日本古代女作家研究”的课,我们常用Skype讨论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那种跨越时空、超越语言,联结在亲子之间的读书会,使我深深感激着过去所贡献给我们的每一个晚餐时刻。
我知道,在那无数美好的黄昏里,如果没有了被视为非常重要、持续进行一如美好仪式的相聚,我们所错过的一定不只是一餐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