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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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齐物论

《齐物论》是庄子的又一代表篇目。在庄子的文章里,《齐物论》占据的位置非常高,被认为是《庄子》最难懂的文章,也最能体现庄子“齐万物”“齐是非”“齐生死”“逍遥游”的核心思想。

先来解题。《齐物论》包含着两个意思,一个是齐万物,简称齐物,推崇万物一齐,从道的高度来看没有差别;一个是齐是非,简称齐论,强调是非一途,从道的高度来看也是没有差别的。

当然,要理解《庄子》,不能只局限在这个齐万物、齐是非的表面意思,因为齐万物表达的最核心的思想是万物平等,这是很伟大的思想智慧;而齐是非表达的思想则是宽容,强调不能总是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世界万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来是千差万别的,归根到底又是齐一的,所以我们不应该总是把自己的是非强加给别人,不要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不要绝对的人类中心主义。这是我们读庄子的《齐物论》时,理应得到的最核心的启示。

《齐物论》一文的基本逻辑是:人的看法、观点,看起来是千差万别的,但世间万物既然是齐一的,所以言论归根到底也是齐一的。就像那自然界的风,吹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上,发出来声音虽然是不一样的,可是归根到底它都是风,来源是一样的。“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就是这个意思。在论的问题上也没有什么是非的不同,这就是齐论。齐物、齐论,合在一起就是本篇的主旨。

老子、列子和庄子,是道家的“三圣”,其核心代表人物还是老子和庄子,并称“老庄”。如果我们比较一下庄子的哲学和老子的哲学,有一点重要的不同,那就是庄子更加关注人的内心世界、精神世界。道家的哲学主要讲万物的本源,宇宙的规律,人生的境界,《道德经》更强调的是万物的本源和宇宙的规律,而《庄子》则更强调人生的境界。可以说,《齐物论》便是一篇专论“境界”的文章。不管是“境”还是“界”,其实都涉及一种宽广的问题。人生在世最容易陷入的一个误区,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倘若我们每个人都以自我为中心,那由此便会产生种种烦恼和争执。就像庄子在这篇文章里所针对的先秦时代的那么多的思想派别,儒家啊,墨家啊,等等,不都是“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吗?别人不同意我,那便是你错了,这就是思想上的独断论。

举一个例证,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在孟子那个时代有两个流派也是显学,一个是墨子的学问,有很多的信徒、追随者;另外一个是杨朱,就是那个“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杨朱,很多人觉得他的观点也很好,他也有很多的追随者。孟子是怎么看待这两个人的呢?墨子讲求兼爱,所有人都平等友爱,孟子就说:大家都兼爱的话,你把你父亲放在哪里呢?你对你父亲应该有更高的一种爱才对。否则你这是无父啊!杨朱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就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去做,孟子就说:你把君王放在哪儿呢?你这是无君啊!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说这两个学术大咖无父无君已经够狠的了,而孟子的下一句话是什么呢?“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他把墨子和杨朱直接骂作禽兽,这不就是用自己的思想强行地去指责别人吗?这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的风气。了解了这样的一个背景,才知道在《齐物论》里为什么有那么多涉及儒墨之争的内容。在这样一个学术背景下,我们再来看《齐物论》,就能够更为清晰地了解它的意义了。

《齐物论》内容有些杂,我们分八个部分来讲解,方式依然是尽量通过文中的故事来体现《庄子》的思想。

南郭子綦[85]隐[86]机[87]而坐,仰天而嘘,荅焉[88]似丧其耦[89]。颜成子游[90]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91]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92]闻人籁[93]而未闻地籁[94],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95]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96]噫气[97],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98]乎?山林之畏隹[99],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00],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01];激者,謞者[102],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103],咬[104]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105]。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106]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107]?”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108]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109]其自取,怒[110]者其谁邪?”

这一段的核心是颜成子游和南郭子綦先生这两个名人的对话。前面说过,这叫重言。子游看着南郭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首向天缓缓地吐着气,那离神去智的样子真好像精神脱出了躯体,就问:“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意思是说:“这是怎么啦?形体诚然可以使它像干枯的树木,精神和思想难道也可以使它像死灰那样吗?你今天凭几而坐,跟往昔凭几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样呢。”成语“心如死灰”便出自此。

南郭子綦对子游讲的一大段话,关键是“吾丧我”——我把我自己给忘掉了,我进入到这种境界了。所谓“丧我”就是破除以自我为中心,不是什么事都从自我出发了。庄子借南郭子綦之口要讲的,是我们人类的认识有狭隘封闭的局限,所谓“井底之蛙不可以语天”“蟪蛄不知春秋,夏虫不可以语冰”是也,我们受到了时间、空间乃至于多方面的限制。现在我把我自己忘掉了,这样就破除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偏见,把我们人类的认识从狭隘封闭的局限中提升出来,以广大的、超脱的、开放的心灵来关照万物,来把握人类的存在。

广而言之,从老子到庄子告诉我们一件事,就是我们不要经常只以自我的眼睛来看世界,而应该以道的眼睛来看世界。以道来观察万物,这样我们就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拥有一种更大的格局,对万事万物的评价才会有一种更加宏阔的视野,摆脱狭隘、无知与傲慢。

南郭子綦给子游举了风的例子:风有天籁、地籁、人籁的不同表现,可不管有多少种,它们都是有着共同的根源。可是那共同的根源,我们是没有办法去完全完美地追寻到它的。如果只把这个表现看作是它的本源,就是对这个事物的一种误解。

《齐物论》中写风的部分很著名,被认为是绝妙好辞。老、庄都是道家代表人物,老子善写水,以水喻道;而庄子则更善写风,或者说对风更加情有独钟。在上文中庄子把声音分为三籁:一个是人籁,是指人吹箫等乐器所发出的音响;一个是地籁,是指地表各物形成孔窍发出的声音,属于自然的声音;天籁是最高的境界,所谓“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这是在描写了“地籁”之音后,庄子对大自然风行天下、鼓动万物常态所作的归纳。“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所发出的万万之声,虽各有不同,变化无常,但都是在“大块噫气”——天风——的吹荡下发出的。各物因其自然状态而自己发出的声音,是天地间声响中的一种。重点是,天籁的发声全凭自己,完全摆脱了任何外力的约束,是天然自发而生的,因而这种不依赖任何外力的自然声响最美,胜于地籁及人籁。这一观点首先反映出庄子标举自然之美,贬抑人造艺术的主张。

当然,庄子讲风的意图在于说,籁不管有地籁、天籁,其本源都是一样的。所谓“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意思是说,风吹孔窍发出万种不同声音,但使孔窍发声的是风自己呀。这些声音都是风造成的,怒吼声除了风声还有谁呢?风正是天籁共同的根源,虽然这共同的根源没有办法完美地追寻到,但如果只把具体表现,也就是某一类声音当作根源,那就是对事物的误解了。

大知闲闲[111],小知间间[112];大言炎炎[113],小言詹詹[114]。其寐也魂交[115],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116],日以心斗。缦者,窖[117]者,密[118]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119]。其发若机栝[120],其司[121]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122],其守[123]胜之谓也;其杀[124]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125]也如缄,以言其老洫[126]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127],姚[128]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129]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130]。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131]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132]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133]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134]而不见其成功,苶[135]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长长的一段论述,庄子描述了人之百态。才智超群的人广博豁达,只有一点小聪明的人才会局限在细节的观察上,斤斤计较;合乎大道的言论就像猛火一样气焰盛人,而被智巧局限的言论则会琐细无绪、没完没了。他们这些人在睡着时神魂交合,醒来后身形开朗;跟外界交际呼应,整天钩心斗角。有的疏懒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言辞谨慎。小的惊惧惴惴不安,大的惊恐失魂落魄。他们说起话来,就像利箭从弩机里发射出来,既迅捷又尖刻,无端的是非正由此产生;他们将自己的心思深藏不露,像对待盟约誓言一样坚守不渝,其实是在持守胸臆,坐待胜机;他们像秋冬的草木一样衰败,这说明他们日渐消毁;他们沉湎在自己从事的各种事情里,无法再恢复到原本的情状;他们的心灵闭塞,像被绳索缚住一般,这说明他们已经衰老颓败,没法恢复生气。他们欣喜、愤怒、悲哀、欢乐,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焦躁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造作弄态,就像乐管里发出乐声,又像地气蒸腾成菌类。这种种情态日夜更替,却不知道是怎么萌生的。最后,庄子说:算了吧!一旦懂得这一切发生的道理,就能明白这种种情态发生、形成的原因——不正是人们以自我为中心的狭隘吗?

接下去,庄子又以人的身体举了个例子,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他说众多的骨节、眼耳口鼻等九个孔窍、心肺肝肾等六脏,全都齐备地存在于你的身体里,你跟它们哪一部分最为亲近呢?你对它们都同样喜欢吗?还是对其中某一部分格外偏爱呢?难道每一部分都只会成为臣妾似的仆属吗?难道臣妾似的仆属就不足以相互支配了吗?还是会轮流做君臣呢?难道又果真有什么“真君”存在其间吗?这许许多多的问题发散开来,似乎找不到任何一个完满的回答,但庄子实际上想要强调的,是无论寻求到这些问题的究竟与否,那都不会对其真实的存在有任何的增益和损坏。

接下来的这句话有些伤感。“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是说这人啊,跟外界环境或相互对立,或相互顺应,他们的行动全都像快马奔驰,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他们终身承受役使却看不到自己的成功,憔悴疲惫,不知自己的归宿在哪里,这不是很可哀吗?是啊,一辈子忙忙碌碌的,做什么呢?“役役”,做别人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做自己身体的奴隶。正如庄子所言,我们好像终身都在服役。然而成果在哪里?庄子说得太悲凉,我们却要正确地理解。那就是即便我们看透人生,也依然应该乐观前行,做好自己的家庭、社会角色,那便是我们的成就与归宿。

以此段中的事情推而广之,那争论不休的诸子百家,不也是如此吗?庄子以此为例,描绘了陷入自我中心误区的世人种种的心理状态和行为。大家看这些人,天天都用自己的观点攻击别人,他们所执着的我不过是假我,就像风吹万窍,却以为自己的声音是唯一的风的声音。这正是《齐物论》的核心“齐物”的观点:客观事物存在这样那样的区别,但万物一体,而且都在向其对立的一面不断转化,因而又都是没有区别的。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136]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137]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138],亦有辩[139]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140]。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141]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142]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143]而照[144]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145]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146],谓之道枢[147]。枢始得其环中[148],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149];以马[150]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齐物的观点再进一步,则是齐论:各种各样的学派和论争都没有价值。所谓“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像儒家、墨家都是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东西,这就陷入为对错而争对错的误区。所以庄子认为“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观察而求得明鉴,这种“莫若以明”的方法才是循道的认识。

在庄子看来,人生所追求和拥有的应该是真实的自我,也就是文中的真君真宰,也就是摒弃了各种偏见和成见,达到了丧我的精神境界,也就达到了道的境界。关于文中那段绕口令一样的话,我们再多解释几句:任何事物都有彼此两个方面,就像东和西一样。如果没有东,怎么去定义西?如果没有西,怎么去定义东?所以任何事物都不只是彼或此一个方面,而是都有两个方面,所以“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是说站在那边是看不见这一边的。要了解这个地方,你就要站在自己的这个角度,就是自知则知之,但这也只能了解这一面而已,只能看到彼此之间的差别。可是庄子认为,其实这两者之间是联系在一起的,分不开的。就像一个循环,没有东也就没有西,没有西也就没有东,东西可以相反却不可以相无。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而且彼此之间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他们都在发展变化,所以才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生跟死也是这样,快速地变化。可以和不可以,也就是对和错也在这样不断地变化。既然世界变化这么快,那么不仅站在这个角度,是很快就转化为非,从整个发展的角度来理解也是如此。所以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这就是庄子的相对论,物理学上也有相对论,哲学上也有相对论,这是很重要的一种思想与智慧,它反对的就是独断论。

站在哲学的角度,我们做一个总结,就是说人们把如此多的精力都放在争斗上,各家执己之词,攻击别家,庄子却认为事物有此就有彼,他把彼此的关系比喻成一个圆圈,认为二者循环往复。别人关注对错差异时,庄子认为这些差异是源自人们的成见,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存在着“彼”与“此”、“是”与“非”的关系,它们相互依存又相互转化,所以对于万事万物的评判是没有永久的、终结的和全面的结论的。是和非也都来自个人成见,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见,都有自己的一套是非标准,以此来肯定别人或否定别人,这种肯定与否定从事物的本性来说都是片面的。所以我们应当了解事物具有“彼”与“此”的对立性,处理事物时,不要带有个人偏见和好恶地去判断事物的是与非,应从事物的本性出发,洞察事物的本来面目,做出公正合理的结论,这就是“道通为一”。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151]。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152]与楹[153],厉[154]与西施,恢恑憰怪[155],道通为一。

其分[156]也,成[157]也;其成也,毁[158]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159]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160]也;适得而几[161]矣。因[162]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163]为一[164]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165]。何谓“朝三”?狙[166]公赋芧[167],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168],是之谓两行[169]。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170]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171]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172]之枝策[173]也,惠子之据梧[174]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175]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176]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177]之耀,圣人之所图[178]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先来看下“道通为一”,庄子认为世上一切小与大、丑与美、千差万别的各种情态或各种事物,都是相通而又处在对立统一体内的,所以从道的高度出发,都具有某种共同性。

关于“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意思是:认识到齐是非的道理,优游自得地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里,这就叫物与我各得其所、自行发展。其实就是要站在道的高度“以道观物”:对别人的做法给予宽容,用平等的方式对待万事万物。对我们人类而言,最大的问题就是人类绝对中心主义,什么都是以人类为中心,我掠夺自然、破坏自然那是应该的,我是优等民族,我歧视、杀戮“劣等民族”是理所当然的,我没有感觉到什么样的耻辱和羞耻。别忘了,“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人类都是同胞,自然万物都是我们的朋友,这就是庄子高扬的境界:“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朝三暮四”的故事很能帮助我们理解这“道通为一”和“行”。养猴人给猴子发橡子,说早晨发三个,晚上发四个,猴子们都发怒了;然后说早晨四个晚上三个,猴子们都高兴了。庄子说,“四加三”还是“三加四”,这本质上是一样的,可是猴子有喜有怒,跟这个情况不是很像吗?庄子讲朝三暮四这个故事的本意很清楚,也很有意思。这个故事的意思就是说实质不变,可是用改换数目的方法,使人感觉到变了,使人上当了。在庄子的著作中,他多次强调这样一个问题,其实有的时候本质没变,但是做点花活,搞点推销,弄点宣传,大家却感觉不一样了。这实质上不也是一种上当受骗吗?所以庄子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大家竭尽心力去求那个一,却不知道其本来就是相同的,就像“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在总数上、本质上没有变,都是七个,只是顺序不同而已。

庄子这个比喻太好了,太有趣了!我们很容易就被引走了,只管他这个故事,而忘记他在全篇里头引用这个故事的道理。故事也要讲语境,他在这个全篇文章里引这个故事,到底要说什么呢?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里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就是一,一就是道最重要的特点,所以大家都遵循这个道体的一。万事万物都是由这个一所分化产生的,但是因为大家观念不同,老注意现象就被这个现象骗了。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儒家有儒家的看法,墨家有墨家的看法,法家有法家的看法,各种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被现象迷住了,就会被迷惑忘记了本原,这就是庄子要讲的重点。这个重点我们把握住了,也就明白庄子讲的这个比喻。像什么呢?就像我们大家熟悉的佛经里讲的那个“盲人摸象”的道理。大象,就是那一头,但是众盲摸象,各执一端,摸到的部位不同,对大象到底是什么的说法也都不一样。道体虽然只有一个,但因为大家都在追求这个道,理论知识越来越进步,辩论也因此越来越多,个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见也越来越明显。最后的结论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在庄子的文章里,经常强调我们要了解事物的本质,而不要被现象所迷惑,可实际上很多人是怎么做的呢?“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这个名言太好了,是说很多人得意于小成而失大道,很多人被语言所骗,就像那猴子一样。想来我们人世也是如此,经常被甜言蜜语所欺骗,很多话明知道是假的还是喜欢听。就像有人来奉承时,明知道是给戴高帽子,但是心里还是喜欢。

正因如此,庄子才说:“故有儒墨之是非。”儒家跟墨家,相互争辩,你说你对,我说我对,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去攻击对方。庄子认为这是不高明的,不如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用更高的智慧来对待这个事情。否则,彼此都拼命争论这个是非,都想让自己的是非被别人所接受,老想让自己这个东西说得越来越明白,可最终却在岔路上越跑越远,也就越来越偏离了大道,就会像下文说的“滑疑之耀”一样。

本段中最后一节,要理解得具备些哲学修养,是说这万物的两面是会相互转换的,事物总是处于运动变化中。《老子》说“反者道之动”,意思是万事万物都有向相反方向运动变化的力量,到了一个极端之后就会反其道而行,沿着另外一个方向前进,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物极必反。物极必反的思想是道家思想的精髓,道家思想不仅是一种辩证的思想,看到了事物的两面性,并且两个方面是对立和统一的,更重要的是它看到了事物的两个方面是会相互转换、时刻都在运动变化的,而这种运动变化的规律就是“势”。所以要顺势而为,这非常重要。庄子在《齐物论》中对这种思想进行了生动细致的阐释: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段话是说:“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智慧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如何才能达到最高的境界呢?那时有人认为,整个宇宙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具体的事物,这样的认识最了不起,最尽善尽美,而无以复加了。其次,认为宇宙之始是存在事物的,可是万事万物从不曾有过区分和界限。再其次,认为万事万物虽有这样那样的区别,但是却从不曾有过是与非的不同。是与非的显露,对于宇宙万物的理解也就因此出现亏损和缺陷,理解上出现亏损与缺陷,偏私的观念也就因此形成。”进一步了解则应知,有人认为万物存在,可是万物从不曾有过区分和界限。再进一步,有人认为万事万物虽有这样那样的区别,但是却从不曾有过是与非的不同,也没有高下的区别。

《庄子》接着举例:昭文善于弹琴,师旷精于乐律,惠施乐于靠着梧桐树高谈阔论,这三位先生的才智可以说是登峰造极!正因为他们都享有盛誉,所以他们的事迹得到记载并流传了下来。但是这样就可以称为成功吗?毕竟有些不该被彰明的东西彰明于世。而这昭文的儿子虽然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却终生都没有什么作为,这样的话,可以称作成功吗?若是算成功,我这样没有成就的人,也可以说是成功了。若是像他们这样劳神费力获得成就的不可以称作成功的话,那么,无论是他们还是我这样的人都不能称之为成功。

为什么会这样说呢?在庄子看来,判定昭文等人成功的标准是出于对弹琴、音律及辩论的喜爱,其结论必然带有一定的局限性。像庄子这样喜爱一事无成的呢?是不是就可以认定最一事无成者就是成功的人呢?

进而言之,庄子认为,人生之事,其实都无所谓成功不成功,终成过眼云烟,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是也,这些表象都是靠不住的。那么,人生到底该追求什么呢?庄子给的答案是:“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

所谓“滑疑之耀”,是说那些惊世骇俗的理论。而这些令人迷乱的东西,圣人是不允许它存在而危害于世的。个人爱辩论,可以。但要强加于别人,强行推动自己无聊的爱好,成为天下人的爱好,那就不好了。总之,庄子认为,比如像公孙龙的《坚白论》一样各种迷乱人心的巧说和辩言的炫耀,都是圣哲的人所鄙夷、摒弃的。各种无用均寄托于有用之中,我们不应该执着于成功不成功这样平庸的道理,而是要用清明的心去理解和观察,以平等、宽容、达观之心,超越“滑疑之耀”,达到“与道合一”。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179]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180]之末,而大山[181]为小;莫寿于殇子[182],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183]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184]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185],言未始有常[186],为是而有畛[187]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188],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189]。六合[190]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191]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192],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193],大勇不忮[194]。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195],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196]。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197]。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198]。

本段的核心,一个是关于“大小之辩”。文中讲,天下最大的是什么呢?是秋毫之末,就是秋天时草叶干枯后的那个末梢。而天下最小的是什么呢?是泰山。大家一听就很惊讶。他还说,刚出生就死去的小孩寿命最长,而传说中有八百岁的彭祖,反而算作夭折。

庄子为什么要讲这些有违常识的话?他其实是在强调从道的角度来看,这两者差别不大。因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只要我们活着,就跟天地一样永存。人的生命,也是精神不灭的,也在不断地流转。万物和我是一样的,与我是平等为一的。既然都一样了,都统一到道那里了,还用得着那么多的争论吗?儒也罢,墨也罢,法也罢,用得着那么多的废话吗?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理解,以达到和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这就是庄子的放言,这就是庄子的奇言,意义是让我们能有更广阔的胸襟。

人只要存在了,生命的质量是最重要的,而并不在于活了多久。人跟万物合一了,也就能够把万物当作自己的朋友,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我认为庄子的《齐物论》,“齐物”讲的是平等,“齐论”讲的是不把自己的对错强加给别人,这才是“齐物论”的真谛。

第二个核心是“葆光”,这可看作是《道德经》第五十八章“光而不耀”的进一步展开。两者意思都是隐蔽其光,比喻才智藏而不露。

“葆光”里面强调三点:一是和光同尘。《道德经》第四章和第五十六章中都有“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我们之前讲过,这种重复出现的句子就是重点,所以要细细品味。举两个例子说明一下:第一个,“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在特别清澈干净的水里,是没有鱼的,鱼生存需要的微生物、动植物这些条件什么都没有,被捕捉的风险还大大增加了,哪儿还有鱼呢?人也是如此啊,对别人过分严厉苛刻,就没有同伴了,所以要和光同尘。再举一例,我们都知道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他仕途失意,一天,他在江畔感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世上的人都是污浊的,只有我是清白正直的。大家都喝醉了,只有我是清醒的。旁边的老渔翁听了就唱了首小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水干净的时候可以用来洗我的冠缨,冠缨就是指帽带,水浑浊的时候呢,可以用来洗我的脚,讲的也是要能够审时度势,外圆而内方,同流而不合污,要学会“混兮其若浊”。

二是韬晦。“韬”,剑衣也(《说文解字》),也就是宝剑的剑鞘。“晦”就是把光芒隐藏。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放入了剑鞘,不单是为了保护它,更重要的是隐藏其光芒,不到关键的时候不要拔出来。一旦脱颖而出的时候,就要保证它一击必中。所以要把锋芒收敛起来,要懂得深藏不露。

三是“用其光,复归其明”。用道的光芒,来了解具体事物中的规律、规则,复归到事物光明的、明智的状态,我们才能走在光明的大道上。

当然,光而不耀也罢,葆光也罢,首先是要有光,没有光想耀也耀不成。其次,不管我们有什么,德也罢,财也罢,才智也罢,都不要老想着去张扬炫耀。正如《道德经》第二十七章和第三十八章所云“善行无辙迹”“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真正有德的人,做有德之事也从不张扬炫耀,这就是道家的“光而不耀”和“葆光”的重要内容。

上文中有名句值得一记。“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意思是:最了不起的大道是不必言说的,因为真理完全表露出来的时候,就不算是真理了;最了不起的辩说就是不去辩说,因为再能言善道也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最具仁心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爱的,因为仁爱之心经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爱;最廉洁清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谦让的,因为廉洁到清白的极点,反而显得不太真实;最勇敢的人是从不伤害他人的,勇莽到了随处伤人的地步,也就不能称为真正勇敢的人了。庄子列举了这五种情况,告诉我们这样的行为就好像本来是想要求圆,最后却几乎成了方,反而背道而驰了。这讲的,其实也是葆光之道。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199],南面而不释[200]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201],犹存乎蓬艾[202]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203],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204]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205]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206],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207],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208],麋鹿食荐[209],蝍蛆[210]甘带[211],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212],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213],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214]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215]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216]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217],而况利害之端乎!”

《齐物论》最后由数个小故事组成,虽然都不长,却都很有趣味与哲理。

品味第一个故事,“尧与舜的对话”。尧对舜讲:“宗国、脍国、胥敖这三个小国家连年没有给我进贡,当我不存在一般,我一想这件事,心里就不舒畅,因此我想举兵把他们拿下,你说我这种想法对吗?”

来看看舜怎么回答的:“这三个小国家,不堪一击,他们只是偏安一隅,以为你忘记或忽略了他们呢。你心里不舒服,那是你自己的原因,心胸格局不够开阔。我听说很久以前有古老的文明世纪,那时有十个太阳,阳光普照万物,泽被大世界,天下没有你争我夺的现象,都是安分守己。虽然现在太阳只有一个了,但是人的天性大于一切,何况你崇高的德行已经远远超过了太阳的光亮呢!”

舜的意思是说,人的德性比普照万物的太阳的能量还要大,应该以道以德服人,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国家,不能骄横自大,刚愎自用,更不能动不动就发动战争凌辱弱小。反对战争,热爱和平是道家思想的突出贡献,《道德经》第三十章有云:“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老子如此,庄子也是如此。

第二个故事是高人啮缺与他的老师王倪的对话。啮缺问王倪:“你知道各种事物相互间总有共同的地方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啮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啮缺接着又问:“那么各种事物便都无法知道了吗?”接下来,借助王倪的回答,庄子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齐物齐论的观点。

他认为,世间万物都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存在,但具体到个体的存在上,则表现出对立性、差异性。人们看问题,评判是非美丑也是对立的,有差异的。例如,人吃豢养的动物,鹿吃草,蜈蚣吃蛇,猫头鹰喜欢吃老鼠。那么,对于人、鹿、蜈蚣和猫头鹰,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美味呢?又如猿猴把猕猴当妻子,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与鱼相好。然而面对美女毛嫱与丽姬,鱼要潜入深水里,鸟要高飞入云天,麋鹿要急速远去。那么,对于猿猴、麋、泥鳅和人,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美貌呢?所以,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立场观点不同,看法也不相同,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和结论。从万物的角度看,万物都是暂时的、有所依赖的,所以其对立性、差异性是暂时的、相对的。

但庄子也明确指出,在万物共同的“道”那里,这种对立性、差异性是统一的,因为道是永恒的、无所依赖的,所以道的统一性是绝对的,所以得道的至人,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能宠辱不惊,能“死生无变于己”。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218]曰:“吾闻诸夫子[219]:‘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220]害,不喜求,不缘道[221],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222]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223]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224]计,见卵而求时夜[225],见弹而求鸮[226]炙。”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227]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228]相尊?众人役役[229],圣人愚芚[230],参万岁[231]而一成纯[232]。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233]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234]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235],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236]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237]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238]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239],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240],故寓诸无竟。”

品味第三个故事,其中有段话非常经典:“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成语“见卵求鸡”“妄言妄听”的出处便是这儿。

庄子借长梧子之口,批评瞿鹊子谋虑得太早了些,就像见到鸡蛋便想立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丸便想立即获取烤熟的斑鸠肉一样,心太急了。为什么不依傍日月,怀藏宇宙,跟万物吻合为一体,置各种混乱纷争于不顾,把卑贱与尊贵都等同起来呢?在庄子看来,人们总是忙于争辩是非,可真正的圣人却从不这样。他们看上去好像愚昧而又无所觉察,其实却糅合了古往今来多少的变异与沉浮,自身早已浑成一体,不为纷杂的世间所困扰。庄子认为万物全都是这样,而且因为这个缘故,会相互蕴积于浑朴而又精纯的状态之中。

紧接着,又举了骊姬的例子。这个骊姬的父亲是艾地的守封疆人,晋国征伐俘获她的时候,她哭得泪水连衣襟都浸透了。可等她到了晋国,进入王宫,跟晋侯同睡在一张床上,被宠幸为夫人,吃上无数美味珍馐的时候,也就开始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伤心地哭泣了。如果我们做事之前,都像骊姬一样有自己的立场和预判,到最后却不一定如自己当初所想,那究竟孰是孰非呢?

瞿鹊子与长梧子的对话,依然是“齐是非”观点的举例,其直接目的是针对儒墨的是非争辩,其哲学意义是真理的标准问题。争辩的双方,各持某一观点的对立面,这时该如何判定其胜负对错呢?即便驳得对方哑口无言,似乎是此方胜了,那么,问题来了,一个是谁来判定胜负?二是判定赢的一方,就代表了真理吗?是啊,彼此判定不了,只好找“裁判”,但他也必然有自己的立场。如果他的立场是偏向于任何一方的,就根本没法做到公正。如果这位裁判另有一套观点,和双方都不一样,就能做到公正吗?也不成。他会认为双方都错了!他要是觉得双方观点都对,这就更难服众了。

其实,本段最后的一连串的反问,并非简单地要否定真理是非判定的可能性,其真正意图必须结合《齐物论》全文,甚至《庄子》全文来理解。开篇我就说过齐物论的含义:一是齐物之论,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二是齐论之论,所谓“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的两行。本篇谈的正是齐论,是在批判儒墨是非争执,各是一偏之见后,是要超出儒家与墨家的观点,以道齐论,至少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对方。

在《庄子》全文中,这类故事还有很多,比如《养生主》中的“泽雉”,《至乐》篇的“鲁侯养鸟”等。在讲解逐渐展开后,我们就会越来越看清庄子“齐论”,也就是“齐是非”的深远智慧。

罔两[241]问景[242]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243]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244]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245]然胡蝶也。自喻[246]适志[247]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248]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249]。

罔两是影外重影,必须依附影子而存在;影子又要依附形体才能存在,因此罔两和影子的存在,都是有待的。也就是要有先决条件才能成立的意思,就像大鹏要有风才能怒而飞一样。

这里的罔两用来比喻人心,景则是用来比喻人心所依附的外物。罔两问影子为什么不能特立独行,又不能自觉自身依附于影子,好比人心依附外物而生出分别,却不能自知一般。影子明白自身依附的道理,并且举出了蛇蚹蝉蜕的事例,来说明万事万物皆有所依附,层层相因,终极则不可知。

寓言中影子对罔两的问题以“不可知”作答,就庄子哲学整体而言,“不可知”却暗示最终无所依附的“浑沌”的自然的道。庄子的这则寓言,旨在讽喻人原是依附于世界的一分子,却不自知。如果人能觉悟出人心有所依附,进而超越自己的执见,便能从依附分别中解脱出来,体悟所依附的自然之道,理解齐物、齐论和齐生死的道理。

最后一个故事就是著名的“庄子梦蝶”。唐朝李商隐《锦瑟》有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诗中最著名的句子就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在中华文化中,特别是在我们的诗词中,庄生梦蝶可是被津津乐道的一个寓言故事。它讲述了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自由飞舞的蝴蝶,沉醉于美妙梦境。醒后回味中的庄子,分不清是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自己。各位一听,就会觉得是蛮奇怪的一个事情,怎么有人会这样想问题呢?其实,正是这样想问题,才会把我们引入到一个哲学的高度来研究我们的人生。因为一般人有这样一梦,想的一定会是:我梦见蝴蝶了,怎么会是蝴蝶梦见我呢?这样想问题的人不是荒唐吗?为什么庄子会这样想呢?我们来研究一下。

这段寓言中的“俄然觉”,是突然醒了,还是梦里突然感觉到了?“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也不知道到底谁梦见谁了。虽然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和蝴蝶必有分别,然而这分别又在梦里化为一体,周与蝴蝶最后“道通为一”了。庄子通过这个例子,其实是在说物和我当然是有界限的,但这个界限却是可以消融的,那就是主观精神和客观世界的交融。这也是道家推崇的一个很高的境界,叫作“物化”。《齐物论》里这个重点内容,是庄子通过梦蝶这个故事引申出来的。

庄子在这里用寓言形象地说明他“物化”的意境,是说生和死、醒和梦,以及一切事物间的差别都是相对的,因为他们都是由道变化出来的,不同的物象本源是一样的,所以在根本上是完全一致的。他们之间没有生死差别,他和我之间的区分也没有必要去追究了。后人还老在追究到底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其实在庄子那里,这都是我们没有必要也无法去追究清楚的事情。

从哲学的角度来讲,首先是“必有分”。注意,庄周梦蝶中的蝴蝶与庄周之间的物化,与这个虫变为蝴蝶具有不同的意义。从虫子变为蝴蝶,这是一个事物发展必然会经历的阶段。但是庄子梦见蝴蝶却是“必有分”,因为蝴蝶和庄周是两个独立的主体。我们不会想是蝴蝶梦见了我们,是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比蝴蝶等级高得多,蝴蝶没有意识,没有思想,所以只能我们梦见它,而不能它梦见我们。但庄子在齐物的这个前提下,他认为这两个存在都是主体,这两个独立的主体互变才是庄子所言的物化。

听出这个话的妙处了吗?怎么样才能让我们和万事万物平等?怎么样才能不伤害自然?其实大自然就是我们的朋友,比如像蝴蝶这样的小东西,它也是一个生命,有这样的认知就不会轻易地把它消灭掉,不会轻易地就将它带入死亡的地步。爱自然的人都是善良的,因为他也尊重自然的生命。这是更高的万物的平等,这样做才能真正地热爱自然。

这段话里的“自喻适志”描写的就是一种主客冥合为一体的状态。庄周在梦的这一荒诞的情境中,体会到了成为蝴蝶的实感,确实感觉我庄周变成蝴蝶了,还在栩栩然而飞。这千秋一梦的奥妙是什么呢?就是万物与我并不相对立,我与万物可以互为主体,万物平等且彼此相通相化,人可以化作怒放的花,可以变成优游的鱼,当然也可以成为栩栩然的蝴蝶。庄子认为它们也会这样,这万物之间的差别融合掉了,这是真正的更高级、更哲理的平等。

如果我们把问题展开一点,从《秋水》篇庄子与惠子那段在濠梁之上的争辩来看这个问题,就会更好地理解庄子的心思。那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和“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的争辩,道理不也在这吗?庄子和惠子关于鱼之乐根本的分歧,就是他们对知的理解不同:惠子是一个逻辑上的知,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是不可以抹平的;可庄子立场中的知并不是认知意义上的知,而是一种人与外界事物的通感。你可以理解鱼的自由自在,可以理解大鹏的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个世界才变得生动有趣吧?如果只按逻辑来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就变成一片沙漠了吗?那还有艺术家什么事,还有诗人什么事呢?诗让我们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在诗人和艺术家那里,皆是如此,和万物融合,也就是物化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庄子的物化虽是从万物的变化谈起,但本质上却是通过“化”,在物我之间建立起一种关联与感通,物和我互为主体的过程,形成一种独特的审美意识,为中国式的移情提供了理论基础。庄子的物化还展现出物我交融的一种忘我的精神状态,这体现了道家天人合一的生命境界。在《庄子·刻意》篇里,他就把物化理解为物我界限消解、万物融合为一的状态,就像我们刚才讲的那个濠梁之辩。

“物化”当然有趣,但如果化得连自己都找不着了,这也不是庄子的观点。在《知北游》这篇文章里,庄子讲到一个很妙的观点,叫“外化而内不化”。外化,是心与物化而内心无主。如果在物化之途上不得复返,最终走向了异化,那就是把自己弄没了,找不到了。反之呢?如果在物化的洪流中能够定于内外之分,做到形化而心不化,“物物而不物于物”,巧妙地运用万事万物却不为它所左右,不被它所主宰,才能重新找回人的精神生命。

庄子本身就是一个例证,他个性鲜明,他独往独来,就是他找回自己的精神生命的典范。从这里也可以理解庄子的观点,表面上随波逐流,实际上坚守本心,获得了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体验,从而实现与道同体的人生追求。

《齐物论》中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观念,是庄子哲学的一个很伟大的思想。为什么老强调这个?我们中国人并没有严格的宗教信仰,那我们用什么来取代这个宗教的位置呢?我觉得道家里讲的,特别是庄子讲的这个“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观念,是没有任何宗教背景而产生,却是比宗教更伟大的思想。当我们的心境扩展到无穷大时,当天地万物与我结合为一时,自然就会与天地精神往来,自然就会与造物者为友。我觉得此句的气魄比慈悲心、仁心或博爱心更为宏大,更为接近自然而然。有这样的情怀,便不需要类似宗教中的极乐世界或天堂作其假借。

再引一次《道德经》第四十二章的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就是一,就是“万物与我为一”的“一”,把握住了这个“一”,也就超脱出了大和小,也就随时能大能小,如同天上的神龙,不再有拘泥和束缚,这就是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说的“天地境界”。

广而言之,这是中国文化追寻的共同境界,并非庄子一人之说。宋代大儒张载张子厚有云“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是说百姓都是我的同胞,大家都是平等的,那么万事万物都是我们的朋友。这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也在重申同样一个伟大的理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概而言之,《齐物论》通过南郭子綦的“吹万”“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庄生梦蝶”等故事来展开议论,来讲述非常深刻的思想与智慧。我们学习庄子的文章时也要如此,通过故事理解庄子以小见大的博大的思想与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