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内篇》:逍遥游
《逍遥游》被列为道家经典《庄子·内篇》的首篇,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可作为《庄子》一书的代表。《逍遥游》的主题是追求一种绝对自由的人生观:按庄子的想法,只有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才是真正的“逍遥游”。
《逍遥游》一文可分三大部分(其中一、二部分为一大部分,为阅读方便分为两块)。
第一部分先是通过大鹏与蜩、学鸠等小动物的对比,阐述了“小”与“大”的区别,用“鲲”“鹏”来寓言“大”,用“野马”“尘埃”来寓言“小”,从而知道我们世人所知的层面仅仅是认知的“小”,而真正的“大”是我们未曾去探索的。这其中又举例现实中“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并以芥草与杯在其上不同的呈现来告知世人,故而总结有“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而这便是“此小大之辩也”。在大小基础上讨论逍遥之难:无论是不善飞翔的蜩与学鸠,还是能借风力飞到九万里高空的大鹏,甚至是可以御风而行的列子,它们都是“有所待”而不自由的。其巧妙性在于对比了许多不能逍遥的例子,说明怎么样才能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逍遥之境,从而引出并阐述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个文章的主旨。
第二部分至“窅然丧其天下焉”,紧承上一部分进一步阐述,说明“无己”是摆脱各种束缚和依凭的唯一途径,只要真正做到忘掉自己、忘掉一切,就能达到逍遥的境界,也只有“无己”的人才是精神境界最高的人。
余下为第三部分,论述什么是真正的有用和无用,说明不能为物所滞,要把“无用”有用,进一步表达了反对积极投身社会活动,志在不受任何拘束,追求优游自得的生活旨趣。
“逍遥游”也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全篇一再阐述无所依凭的主张,追求精神世界的绝对自由。本篇是《庄子》的代表篇目之一,也是诸子百家中的名篇,充满奇特的想象和浪漫的色彩,寓说理于寓言和生动的比喻中,形成独特的风格。
一
北冥[1]有鱼,其名曰鲲[2]。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3]。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4]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5]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6]扶摇[7]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8]者也。”野马[9]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10]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11],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12]培风[13];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14]笑之曰:“我决[15]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16]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17]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18];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19],蟪蛄[20]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21]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22]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23]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果然是庄文如海、气象万千,这想象真是无边无际啊!
本文开篇就讲了两个非常大的形象:一条大鱼、一只大鸟。说到大鸟奋起而飞的时候,那张开的双翅就像遮天的云彩。它等到海上涨潮了、起风了,就随着汹涌的波涛,扶摇直上至九万里的高空,之后准备再往南飞。这是“自由的飞翔”,也是“飞翔的自由”。大鹏起飞需要一定的条件,得有风。有大风,飞到九万里以上,再没什么东西能阻碍它,也就不需要什么条件了。如庄子所说,这就是“无待”,是一种“飞翔的自由”,也可以说是对绝对自由的向往。
庄子讲话的方式,古人概括为三种:一是寓言,带有寄托意味;二是重言,借别人的话来让自己的话显得郑重其事;三是卮言,就是漫无边际的话。接下去这段话叙述的方式,便是一个重言。庄子说齐国有一本书叫《齐谐》,专门记载怪异的事情。这本书里记载鹏鸟迁移到南方的大海,翅膀拍击水而激起三千里的波涛,借着海面上急骤的狂风之势盘旋而上,直冲九万里的高空,然后离开北方的大海,乘风飞了六个多月的时间才抵达南海。
有趣的是,接下来这段话和文章似乎也没多少关联:“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春日的林泽原野上蒸腾着的犹如奔马的雾气,低空里浮动着沸沸扬扬的尘埃,这都是大自然里各种生物的气息吹拂所致。其实我们把这段话去掉,也不影响对文章的理解,这就是所谓的卮言,是庄子讲话的特殊风格。这让我们在读庄子的文章时感觉非常有趣。他为人自由自在,行文也自由自在,可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像是写着写着,想写点别的好玩的,写完再回到正文接着说,却不令人感到散乱。这便是真正的高手,怪不得鲁迅说他的文章“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
庄子接着总结说,这个大鹏想要往高飞的时候,它得需要一定的条件:“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假如这水面上风积累得不厚,那大鹏也飞不起来。意思是说,大鹏一飞九万里,需要海上涨潮这个条件。
讲完了“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故事中出现了两个“小角色”蜩与学鸠,也就是寒蝉与小灰雀。它们嘲笑大鹏,说:我们一飞也就只有榆树和檀树的树枝那样高,即便落下来也没什么事,你为什么要飞到九万里的高空,还要继续往南飞呢?
关于它们的疑问,文中有一段精彩的评论,可以看作是庄子的回答:要是到迷茫的郊野去,带上三餐就可以往返了,而且肚子还是饱饱的,因为你去的地方很近。要是到百里之外,就要用一整夜的时间准备干粮。那到千里之外呢?三个月以前就要准备粮食。寒蝉和灰雀,这两个小虫哪里懂得这些道理呢?这段议论是说大鹏的远大志向,寒蝉和小灰雀是没有办法去领悟的。所以从认识上来说,小聪明赶不上大智慧,命短的比不上命长的。
我庄子怎么知道是这样呢?下面这段议论就更加出名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清晨出现、傍晚就死去的菌类不会懂得什么是月底和月初,寒蝉也不懂得什么是春秋,因为它在春天出生,秋天之前就死掉了,这都是短寿的。而像冥灵大龟和大椿古树,则是长寿的。还有最长寿的彭祖,人们如果与他相比,那岂不是可悲可叹嘛!上述寒蝉、蓬间雀一类的小东西,有的是由于能力的限制,有的是由于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没有办法理解很多事情。就像“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只能了解井口那么大的一片天。
汤[24]之问棘[25]也是已:“穷发[26]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27]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28]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29]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30]也。
故夫知效一官[31],行比一乡[32],德合一君,而征[33]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34]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35]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36]者也。
若夫乘[37]天地之正[38],而御六气[39]之辩[40],以游无穷者,彼且恶[41]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42],神人无功[43],圣人无名[44]。
在庄子的文章里,有的人是实有其人,但话却未必是他讲的话,这里的商汤和棘都实有其人,而上边这段话就是以他们为“重言”的形象。
“大鹏和蓬间雀”的故事,引发了中国哲学史中纷纷扬扬的“小大之辩”,后人也经常用这个形象来表达自己的一些志向。比如李白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比如毛泽东的:“斥鴳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还有他的《念奴娇·鸟儿问答》:“鲲鹏展翅九万里”“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都是拿大鹏和蓬间雀相比,来体现出小志向与大志向的不同。
如果只理解到这一层,还只是浅层次的理解。庄子文章里的齐万物,就是讲究万物平等。具体到这件事上,是说大鹏有大鹏的志向,要一飞九万里;蓬间雀也有蓬间雀的志向,虽说每次只飞几丈高,但它也可以自由起落啊!它不像大鹏那样,还得那么多的条件才能够怒而起飞。
这里的关键并不在于小和大,而在于蓬间雀对大鹏的嘲笑,这是庄子最反对的。你飞你的,我飞我的,大家各安其事,这是道家的一种境界。燕雀不知鸿鹄之志,鸿鹄也不知燕雀之志,只要尽了力,便好了。但一个“笑”字,便暴露了蓬间雀的浅陋,这才是庄子的深刻之处。
紧接着出现的宋荣子也实有其人,是战国时期一个非常有名的学者。当然,庄子还是拿他来说事,这话也不一定就是他讲的。说起宋荣子这个人,境界已经蛮高的了。就算世上的人都赞誉他,他也不会因此而越发努力;就算世上的人都非难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加沮丧。因为这个宋荣子能清楚地划定自身和物外的区别,能够辨别出荣誉和耻辱的界限。他对于这大千世界,也从不急急忙忙地去追求些什么。但即便如此,庄子还是认为他没能达到最高的境界。
为什么呢?看上文那个“宋荣子犹然笑之”,他还在嘲笑上述那些人。庄子认为:你宋荣子自己做得很好,这很可以,但是你不要老去瞧不起别人、嘲笑别人,这样即便我给了你很高的评价,也还是认为你没有达到最高点。因为你对于是非的问题,对别人的一些做法,常常还是抱着一种嘲讽的态度。人家才智胜任一个官职,品行合乎一乡,道德能让国君满意,能力足以取信一国之人的人,也有他的意义和价值。宋荣子嘲笑他们,也就说明他没有达到道的最高境界。
《逍遥游》接下去提到的列子,就是在《杂篇》里提到的列御寇,他是介于老子和庄子之间的道家代表人物。列子很潇洒,能驾风行走,样子轻盈美好。庄子从大鹏说起,说到宋荣子和列子,境界都很高了,但依然不是他所说的逍遥!即便是能驾风行走的列子,也还是有所依凭,也得有泠然,也得有小风,所以也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讲完了这些都不逍遥的形象,究竟什么样才是真正的逍遥呢?真正的自由,只能源于人的内心世界,叫“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所以庄子就说,能够遵循宇宙万物的规律,把握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域,这样的人还依赖什么呢?大鹏有依赖,得海上起风;列子有依赖,得有小风。那人在内心里自由地翱翔,还需要什么、依赖什么呢?所以说,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能够达到忘我的境界;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物外的神人,心目中没有功名和事业;思想修养臻于完美的圣人,从不去追求外在的名誉和地位。
读到这儿,我们就清楚了,庄子前面列举的东西都是铺垫,最后能达到真正逍遥的,其实是内心自由自在的翱翔。对于事业、功名等外在,他都想通过自己内心潜力无限的精神世界予以摆脱。概而言之,就是无己。无己是摆脱各种束缚和依凭的唯一途径。只要真正做到忘掉自己、忘掉一切,就能达到逍遥的境界。也只有无己的人,才是精神境界最高的人。
问题是,有这样的人吗?有,就是《逍遥游》中的许由。他是中国文化中著名的隐士,也可以说是最早的隐士。
二
尧让天下于许由[45],曰:“日月出矣,而爝火[46]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47]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48]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49]虽不治庖,尸祝[50]不越樽俎[51]而代之矣!”
肩吾问于连叔[52]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53],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54]姑射[55]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56]而年谷熟。’吾以是狂[57]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58]者无以与乎文章[59]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60]万物以为一,世蕲[61]乎乱,孰弊弊[62]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63]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64]而适诸越,越人断发[65]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66]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67]丧其天下焉。”
尧打算把天下让给许由。
许由可以说是早期道家思想的一个代表,拿他这样一个大家都佩服的人来讲话,分量就大得多了。
许由就对尧讲:你天下治理得很好了啊,还要我去替代你,那我是为了“名”这种次要的东西吗?你还是打消念头回去吧,我的生活已经足够好了。我就像那小鸟一样,占一个树枝便足矣;我就像那鼹鼠一样,喝饱一肚子的水就已经足够了。你还是治你的天下,我还是种我的地。这里是借许由之口,说出道家一个重要的思想和境界:要无为而不是越俎代庖。在这一段中,有一句话很经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意思是所需很少,不贪就很幸福,由这句话还演化出成语“巢林一枝”。当然,成语“越俎代庖”也是出自这段,意思是主祭的人跨过礼器去代替厨师办席,告诫我们不要超出自己业务范围去处理别人所管的事。
至于肩吾跟连叔讲这件事,抱怨接舆信口乱说,连叔则认为接舆没有乱说,是肩吾小知不及大知,见识浅薄,境界太低,才不懂大道,是才智上的盲聋。而那些神人呢?他们已经与自然融为一体,是大德的化身。像尧这样的圣人,去参见他们后,也感到怅然若失,像丢了天下,他们才是大道的化身啊!
如果说许由的故事,肩吾和连叔的故事,看起来还有些抓不住重点,那接下来的这个微型故事,正好可以作为上述两个故事的总结。
宋国人在战国时代常被人们作为智商低的对象来嘲讽,这个故事也是拿宋人说事。说宋人认为帽子是有用、有价值的东西,于是想去卖帽子,但这只是宋国人自己的狭隘想法,越人无拘无束的,自然无需帽子来做无谓的虚饰。尧治理天下而天下太平,自以为很行了,见到“四子”才知道治理天下这事拘束了自我的自然,不得逍遥。所以,尧治理天下、安定海内之后,很自得地去见这些神人,最后也感到怅然若失。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情和他们比起来,还是低了一个境界。这里所主张的依然是老子的不妄为、不多为、有所不为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智慧。其主旨犹如《道德经》第六十三章所说:为无为,事无事。最好的作为是无为,最好的做事方法是无事。
三
惠子[68]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69]之种,我树之,成,而实[70]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71]无所容。非不呺然[72]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73]手之药者,世世以洴[74]澼[75]絖[76]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77]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78]。其大本拥肿[79]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80]者;东西跳梁[81],不辟高下,中于机辟[82],死于罔罟。今夫斄牛[83],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84]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最后这个故事很有趣,惠施嘲讽,庄子解答。我们从中不难看出,庄子写文章喜欢运用对话的形式。其对话的题材有比喻、有故事,生动而形象化的语言运用于哲理散文的写作之中,把思想和形式结合得如此完美,妙不可言。
上文这两段给我们举了两个例证。第一个是惠子的瓠,也就是大葫芦。在庄子的文章里边,惠子经常出现,给庄子送个垫脚石,让庄子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惠子说:魏王送我大葫芦种子,我将它培植起来以后,结出的葫芦实在是太大了呀!我是不是应该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就把它砸烂了呢?看得出来,这是在讽刺庄子大而无当。庄子就说:你实在是不懂如何使用大东西。宋国有一个善于调制不皲手药物的人家,有个游客听说了这件事,愿意用百金高价收买他的药方,这家人贪小便宜就卖给他了。这游客得到了药方,来游说吴王,正好吴军在冬天跟越军水上交战,因为有了这个不皲手的药方而大败越军,于是吴王便划割土地封赏了他。
你看,本来一个小东西只能在家里用,现在却派上大用场了。这意思不是很明确吗?庄子说药方是同样的,有人用它获得封赏,有人却只干些小事,这是使用的方法不同。如今你惠子有五石容积的大葫芦,你怎么不考虑把它做成腰舟,浮游于江湖之上,却反过来担心葫芦太大,无处可容?看来你真是心窍不通啊!惠子老说庄子大而无当,而庄子就说惠子不懂得用大的东西,更不懂无用之用。
第二个例证就是《庄子》中经常出现的不成材的“散木”。《逍遥游》最后一个故事讲的是“樗”,也就是大树。惠子对庄子说:我有棵大树,人们都叫它樗,它的树干疙里疙瘩,不符合绳墨取直的要求,拿墨斗一量,不直;树枝弯弯扭扭,也不适合圆规和角尺取材的需要。虽然就生长在路旁,木匠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现今你的言谈大而无用,就像这个树一样,大家都会鄙弃它的。
庄子就说:野猫和黄鼠狼那么绞尽心思,不曾想最后还是落入猎人设下的机关,死于猎网之中。还有一种很大的牛,本事很大,可是它不能捕捉老鼠。现在你有这么一棵树,你却担忧它没有什么用处,你为什么不把它栽种在什么东西都不长的地方,栽种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然后你就能悠然自得地徘徊于树旁,悠游自在地躺卧于树下。你不是说它没用么?就算没用,但这棵大树既不会遭到刀斧的砍伐,也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到它,哪里还会有什么困苦呢?
庄子在其他文章里边也讲到过类似的故事,他说桂树可以食用,所以就被砍掉了;漆树也有用处,所以就被割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你说这大树没用,它却能够这么长久地存在,也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它,这是无用还是有用?可见有时候,无用反而会有大用。
以上便是庄子在《逍遥游》里讲的这几个故事。用寓言、重言和卮言,传达了这些道理。总而言之,这篇文章充满了想象和浪漫的色彩,他把说理融于寓言和生动的比喻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这也是庄子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
全篇一再阐述他“无所待而逍遥”的主张,追求精神世界的绝对的自由,正因为如此,他更喜欢在想象的世界里,渴望“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期待人的精神世界可以超脱于任何束缚之外,获得“自由的飞翔”和“飞翔的自由”。按道家之意趣,无功利之心,不受任何束缚,就能够得到上述这种悠游自得的、逍遥的生活志趣,那反而是一种期待的境界。所以“逍遥游”本质上是一种人生的审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