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忙碌的办公室,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地板上。关行深在整理开会用的资料,一页页的资料被装订成册,一颗订书钉卡住了,他从抽屉里取出裁纸刀去撬,很快,钉子被撬出来。他一转身,正好撞到小段身上。
刀扎进小段的肚子,关行深愣在原地。周围的人影都在晃动,他眼里只有小段,人栽倒在地,身上的血汩汩地往外冒。
夺目的鲜红色,蔓延到关行深的脚下,他僵在原地,浑身动不了。
他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控制自己的肢体,不惜去面对更血腥的视觉冲击,在俯下身的一瞬间,恢复了知觉。
关行深睁大眼睛,只有一丝光线从未拉严的窗帘缝漏进来。
背上汗津津的,他半撑起身体,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一饮而尽。
水冲刷过他的口腔、喉咙和胃,冰凉的水感将他从混沌中唤醒。他环顾四周,终于辨清此处不是忙碌的办公室,没有小段,也没有淋淋鲜血。
刚才令人痛苦的感觉仅仅是梦而已,可关行深也清楚,不全是梦,毕竟梦里倒在血泊中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
手机振动的声音拉回关行深的思绪,卓然的声音炸在耳边。
“行深,我又梦见小段了……”听声音似乎刚醒过来,听筒里传出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又在踢球,踢着踢着他突然笑起来,站在那儿阴森森地问我为什么不救他……”
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卓然声音低了些,问:“他走之后,你梦到过他吗?”
关行深望着自己手里的空瓶子,卸了力,任它落到地板上。
“喂?”
“没……”关行深看着滚出一米远的空瓶子,重复道,“我没梦到过。”
“为什么我这么命苦呀?”卓然带着哭腔嚎道,突然想起正事来,“对了,下午你是不是要回家属院看关叔?顺道捎我一趟吧。”
挂断电话,关行深下床,去捡滚落一旁的瓶子,投进床尾的垃圾桶。越过两步,拉开衣柜门,准备换衣服。先映入眼帘的是挂了满满一柜的衬衫西服,还有整整齐齐叠放在收纳盒里的各式领带。
不过几秒,他就红了眼,怒不可遏地将收纳盒扫到地上。
黑色的、藏蓝的、灰色的、格纹的、素色的、几何图案的、色织的、涤丝的……散乱一地,一条领带就是一张索命符,数十条齐齐朝他飞过去。
像被人瞬间掐住脖子,关行深不停用手去扯,想要挣脱那只扼住自己喉咙的手。最后,被脚下的领带绊住,跌到地板上。
一瞬的痛感让他重新回到现实,狠狠喘着气,环顾四下,是纠结缠绕的领带,也是无形中扼住他血脉的那些手。
他爬起来,冲进厨房,拿了剪刀跑回来。
“咔嚓——咔嚓——咔嚓——”
手边摸到哪条剪哪条,直到领带全部被剪断,他才停手。站在垃圾桶前,他居高临下看着被丢弃的碎布头,终于松了口气。
许叶在接到一通指名要她本人接听的心理援助电话时,刚刚结束上午的咨询。当得知对方是之前在104所接受团体心理援助的卓然,并且已经等在医院楼下时,她多少有些惊讶。
卓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言语中也多次明确表达“有一些疑问,希望当面聊聊”的愿望。许叶便避开坐诊安排,从午间休息中挤出一部分时间与他见面。
许叶首先声明这样的谈话不是正式的心理咨询,只是“聊聊”。她提前告诉卓然:“如果我发现你有必要接受正式的心理咨询,会推荐合适的咨询师给你。”
卓然点头表示知道,邀功似地对她说:“许医生,我最近睡眠变得好多了。”
许叶微笑:“真替你开心。”
“可还是有点伤心……”卓然勉强朝她扯出一个笑容,又苦又涩,“我还会梦到小段,梦到跟他一起踢球,球赛完了一起喝酒撸串,有时候他突然在梦里出现,又突然消失了……甚至昨晚,梦到他质问我为什么不救他……即使是在梦里,我也能体会到那种难过。”
许叶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描述,间或用眼神和神态示意她在听,这让卓然很受用,他的描述也更加事无巨细。
“我以为我梦到他会很害怕,但是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怕,就是心里不舒服,难受。”卓然盯着桌子上的纸巾盒,一动不动,声音低下来,“他离开得太突然了,前一天我们还在一起打球吃饭,第二天,人就……没了……”
“如果头一天晚上,我留他在我家吃饭喝酒,第二天早上跟他一起来上班,也许他就不会死了……”说着卓然埋下头,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你很自责。”许叶轻声道。
卓然愈发沮丧:“许医生,我没法不怪自己,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是自己亲手杀死了他。”
“你是想要为他的死承担起全部责任吗?”许叶反问他。
他怔住了,没动,也没有回答,整个诊室陷入长久的沉默。
“经过警方勘察和专业研判,基本可以确定小段是因抑郁发作这种心理疾病而死,不是因为你而死。”许叶主动打破沉寂,“自责让你痛苦,无法面对小段已经死亡的现实也让你痛苦,但面对他的死,你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才是让你最痛苦的。所以,想象你原本可以做点什么来避免悲剧的发生,比被动无力地接受残酷现实,反倒让你要好受得多。”
“我……唉……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他的死。”他使劲挠了挠头,“许医生,能给我点建议吗?”
“如果有机会跟小段说几句,你想说点什么?”
卓然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她。
许叶起身,从诊室的角落拉来一把椅子,对卓然说:“把它当成小段,你希望对他说点什么?”
卓然凝视着椅子,很久之后,他使劲咬了下嘴唇,哽咽道:“小段,你好傻……你抛下我们这群兄弟,真的太不够意思了!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好兄弟,为什么遇到困难不跟我们说呢?你以为你死了就什么都解决了吗?你怎么不为我们想想?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痛苦。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么自私啊!现在你好了,不用管我们死活,但是我们走到哪儿都会想起你,怀念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可是这有什么用,你都不在了……最近,我不得不一点点接受‘你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但是太难了,真的太难了……”他红着眼停下来,缓了缓急促的呼吸,“我知道你一直很害怕一个人,你在那边一定很孤单。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就来我梦里转转,我不怕你会吓到我,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我希望……无论你过去有什么痛苦,我都希望你在天堂没有痛苦。”
他话音落下,目光却迟迟未能从椅子上撤离,好像小段真的坐在那里,听到了他的话。
许叶指着那把椅子,说:“现在你换到这个位置上,你代表小段对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回复一下。”
卓然垂着头,泪无声流下,沉默良久后,从齿缝中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茶几上的纸巾盒被推到面前,他顺手抽出一大把掩面痛哭。
谁也没有说话,直到他的情绪平复下来,缓缓站起来。他向许叶点头致意:“谢谢你,许医生”。
许叶抿唇微微笑了笑。
“许医生,你放心,我会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让一切尽快好起来。”
“那我会更加替你开心。”许叶看他逐渐放松的笑容,肯定道,“很高兴陪你走完这段难熬的时间,后面有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你啊,许医生。”卓然朗声笑起来,一扫方才的愁郁。
“不必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这样的谈话不是心理咨询,却胜过心理咨询。
卓然的精神状态相比于之前好了很多,是一个正常人在不正常的事件中体验到的正常反应。他处于正常的哀悼历程中。
许叶松了口气。
“哪儿不舒服啊?非得让我来医院接。”关行深咬着烟,发动了车子。
“心不舒服。”
卓然一直身强力壮,如今需要到医院来看“心脏”,关行深不得不重视起来:“怎么回事?”
“不是最近老做噩梦吗?我估摸着一直这样也不是事儿,就过来问问情况。”
“找谁啊?”
“诶?”卓然摇下车窗,“许医生——”
关行深留意着停车场进出的人流,顺嘴问道:“什么许医生?”
卓然没理他,冲窗外的白大褂挥了挥手。
下楼拿外卖的许叶顺着声音看去,卓然已经推开车门走下来。
“许医生,吃外卖啊?”
许叶笑了笑:“食堂没菜了。”
“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害你这么晚才吃饭。”
“没关系。”
驾驶室的门也被打开,有人扶着车门望过来。不偏不倚,许叶正好撞上那双审视的眼睛。
这是许叶第二次看见这双眼睛,不同于第一次的冰冷,这双眼睛在此刻带着玩味和好奇。
隔着一点距离,又有卓然在跟前寒暄,许叶得以好好打量关行深,这位对她来说有那么一点不同寻常的男人。
个子很高,约莫一米八,许叶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他穿一身运动服,不似那日的委顿,人很精神。
这个人会是自己梦中出现的那个人吗?
许叶不知道,但这个梦是她平静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石块,“噗通”一声,在心湖里狠狠砸出一圈水花。
察觉到许叶的目光,卓然这才恍然大悟,介绍道:“许医生,这是我哥们儿关行深,也是104所的。”
许叶“嗯”一声,收回视线:“我还有事,失陪了。”
直到许叶走远,关行深吹了声口哨,问卓然:“谁啊?”
“许医生啊,今天就是找她聊了聊我最近频繁梦到小段的事。”卓然坐回车内,边系安全带边说,“多亏许医生帮忙,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你来这儿做心理咨询?”关行深哭笑不得,总算搞清楚他今天来医院干什么了。
“怎么了?”
“你还信这个?傻不傻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接找我开导开导你,省得我跑这儿来接你。”关行深一脸不屑,满嘴嘲讽。
“找你?做手术也得找个无菌手术室吧。你句句话扎心要命,我能活着跟你掏心窝子吗?”卓然“切”一声,“别污蔑我的‘救命天使’许医生,你没看见我现在明显轻松多了吗?”
“你这纯属自我安慰,恐怕是看人温柔漂亮,病就好了大半吧。”关行深向来对心理咨询嗤之以鼻,对兄弟更是不会口下留情。
卓然斜他一眼:“反正我现在就是开心,随便你怎么说!”
“如果咨询一下、聊聊天就能解决问题的话,上次那群到所里来的心理医生怎么没让你不做噩梦啊?”
“吃药还得讲疗程呢,哪有那么快!再说了,许医生多好,还给我免费做售后服务。”
“售后服务?”关行深一边打转弯灯,一边瞥他一眼。
“上次来咱们所做心理干预的,许医生就是其中之一,你没认出来?上次她来单位,穿着运动鞋、背着帆布袋,看起来年纪小小的,像个学生妹,我以为她是实习生。今天乍一眼见她穿白大褂,说实话,差点没认出来。”
关行深本想继续批驳几句心理咨询,见他兴致高昂地转了话题,便不再纠缠。
卓然还在喋喋不休:“鹅蛋脸、杏仁眼、长马尾,乖乖巧巧,像不像学生时代班里男生喜欢暗恋的女同学?”
是那日追着他发调查表的女孩,关行深终于对上号了。
卓然拿手肘撞他:“问你呢!”
“不像。”关行深发动了车子。
“不像?”
关行深想起刚刚那张素净的脸,白大褂下面蹬了一双白色的帆布鞋,纤尘不染。他笑了笑:“没这么好看。”
“靠!”卓然笑骂一声,“骚还是你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