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男人呢?又出差了?”
许叶“嗯”了声,继续检查请柬。
“马上办婚礼了,他还这么忙呀?”
“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低下头,去看帖子并排的两个名字,嘴角不自觉上扬。
“关了就对了,喊你关就关嘛!关窗——”
老式小区的隔音不好,不知谁家的说话声将许叶吵醒。她闭眼躺在床上,耳朵边还有窗外传来的断续声响,迷迷糊糊地重新在脑海中浮现出梦中的那张请柬。
跟她名字并排的那个名字是什么?她想要重新默出看到的名字,想了半天,好像……有个“关”字?
许叶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拿过笔和记录本,把这个梦记下来。
在心理学专业中,梦被认为是深度心理的重要表现形式与理解人类精神世界的绝佳素材。因此,许叶在上大学后,渐渐养成了记录梦境的习惯,是她另一种形式的日记,也是她自我探索的方式。
如果说梦是潜意识愿望的达成,那么它更多的是反映人想要拥有什么,而不是预测将要拥有什么。
只是……
梦里跟她的名字并列在请柬上的人到底是谁?
是关什么,还是什么关呢?是姓还是名呢?或者,仅仅只是碰巧闯入梦中把她吵醒的“关窗”吧……
许叶盯着记录本上的“关”字,在旁边画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在遥城市人民医院的会议室,心理卫生科临时组建了一支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心理援助团队,参照全世界广泛运用的CISM,也称“危急事件压力管理”服务模式,针对104所的团体和个人需求,规划了系统的心理援助方案。
整个团队分为三个工作组,由主任方元良带领许叶和另一名同事王欢组成第一工作组,负责首轮现场心理援助。第二、第三工作组由副主任带队,在确保科室日常工作正常运作的基础上,随时待命。
“方主任,这是对方提供的信息,包括一份重点援助对象名单。”说话间,许叶将整理好的所有资料递给方元良。
“直接目击者、亲近关系者和参与善后者需要重点关注。”方元良接过名单,嘱咐道,“其他因事件受影响的人员也不能忽……”
见他突然停下来,许叶连忙上前查看。
方元良拿着合作单位发来的推荐评估和干预的人员名单,皱起眉头:“跟对方仔细核对一下人员名字。”
许叶打印好名单后一直没看,乍一听他提醒,以为出了岔子,忙探过头去:“主任,有什么问题吗?”
方元良摇摇头,将名单递回给她,站起来:“准备走吧,宣发资料不要落下了。”
许叶接过来,对照对方发来的文件仔细核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是主任的反应有些奇怪,她又重新将视线投回名单。
“咦”——
关行深?
一个姓关的人……
收起满腹疑问,许叶跟团队再次来到104所。
同张主席昨天介绍的情况一致,尽管事情已经过去整整八天,善后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整个单位依然笼罩在沉重的气氛之中,一部分人看起来非常紧张。
“我是遥城市人民医院心理卫生科的主任方元良,这是我的同事许叶、王欢。”
三名援助团队成员被一一介绍给参会职工,同时被介绍的还有在近年心理援助过程中被改良的CISD,也被称为“危急事件压力解说”小组干预的流程和规则。
“信任是我们在一起开放交流的基础,因此,需要跟各位强调一下保密原则,我们共同承诺:全程不记录、不录音,不对外散播我们在此的谈论内容。”
保密是104所职工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这一次涉及心理干预的保密原则对围坐的近20名职工来说,是一次全新的认知。于他们而言,更陌生的是接下来方元良发出的回顾事件的邀请。
“有谁想第一个表达吗?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并从你的角度简单描述一下这个事件。仅仅是简要描述,不用讲细节。”
偌大的会议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方元良微笑着再次开口,围坐的人群才稍微有了些生气。
终于有一个人开口,其余人受到鼓舞,一个接一个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讲出来。尽管有个别显得比较防备、回避,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CISD小组干预全程进行得还算顺利。
“今天只有你们来到这里,但并不意味着你们的心理情况比其他没有来这里的同事更差或者更脆弱。事实上,大家能够聚在一起,敞开心扉表达自己、倾听他人,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方元良如释重负,为这场干预总结。
“正是在刚才的对话中,我看到了你们面对自己内心感受的勇气、关怀自己的努力,也见证了你们在面对危急事件时的韧性。”
他的话像一轮东升旭日,激励了在场的每一位职工,也为他们灌注了满满的希望。
他说:“这个不幸的事件就像石头掉进了平静的湖面,难免会击出一阵波澜,不过,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携手度过这一关,尽快恢复我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
一霎的寂静,随之而来的是雷鸣般的掌声。
方元良在减弱的掌声中提高嗓音,拜托大家:“希望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各位能将我们今天讨论到的有用信息和解决办法尽可能分享给身边有需要的同事。必要时,可以向他们推荐我们的团队,我们将及时为大家提供支援。谢谢!”
“下面,请我的同事发一下宣传资料和心理调查表。”他一边示意分散坐在人群中的许叶和王欢,一边说,“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不想填调查表的可以不填,填写过程中感觉不适,可以停下来,告诉我们。我们会陪伴大家到最后。”
许叶起身,依次向每个人分发心理调查表,轻声叮嘱:“大家如果有顾虑,可以单独找我们聊,也可以拨打宣传资料上的热线电话。”
忽然,有姑娘拉住许叶的衣服,小声道:“我可以多拿一份调查表吗?”
许叶分发纸页的手一顿。
“我想帮我同事拿一张,可以让她填好之后联系你们吗?”
“对不起。调查表必须在专业人员的陪同和指导下填写,可以请她到会议室来。”
“她……她没在单位,”姑娘压低声音,“她已经一周没来上班了……”
职业的敏感性告诉许叶,这很可能是一位严重的受创伤者。
她俯下身,问:“她还好吗?”
“不太好……”姑娘眼里有泪意,哽咽道,“她是第一个发现小段自杀的……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我每次打电话给她,她情绪都很差……刚开始总是哭,后面不哭了,就是说什么问什么,她在那头愣很久才有反应……”
“谢谢你提供如此重要的信息,我们会重点关注她。”
许叶刚说完,姑娘摇摇头:“她知道今天的活动,但不愿意来,也不想再提那天的事。”
“她一直待在家里吗?有人照顾她吗?”
“是的,一直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她妈妈陪着她。”
“嗯。”
“看到她现在这样,我特心疼,你说她得多久才能恢复过来呀?”说着,姑娘抽抽搭搭地落下泪来。
隔壁座的同事看见这般情形,主动递了纸巾给她。
“我还好,就是心疼她……也心疼小段,好好活着多好,为什么想不开呢?”
“你很无力,因为你非常担心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她。你提供的信息很重要,我们会联系她和她妈妈,尽可能为她们提供一些专业指导。这次,我们组织了医院最好的专业骨干来陪大家度过难关。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好,谢谢你们。对了,还有我们组长,这几天老是出去抽烟,回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姑娘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他肯定特别自责,小段拿的是他的领带啊……”
即使已经在头一天掌握了大致情况,许叶还是在听到这句话时,心被扯着疼。
好几个同事围过来,都在劝。
不知是谁问了句:“对了,怎么没看到你们组长?他也没来吗?”
“没……”
许叶很快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重点关注人员记录表,记录下来:
第一目击者:一周没上班,母亲陪同,创伤反应突出。尽快干预,对母亲进行干预,以免母亲出现替代性创伤。
死者的组长:死者用其领带自杀,没有参加CISD,重点追踪,精神状态有待评估。
等她合上本子,抬头扫视全场,方元良和王欢被一个或几个人拉住,交谈起来。其他人三五成堆,自发组成小组互相倾诉。
有人从后排站起来,穿过人群,走过来。
踌躇着该如何开口的几秒钟,许叶率先打了招呼:“你好。”
一个阳光大男孩模样的年轻人,顶着过于疲倦的一张脸,在许叶身边坐下。
阳光大男孩挠挠头,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卓然,跟小段是足球队的队友,经常一起踢球,关系不错。自从他走了,我老是想起他,特别是踢球的时候,我最近已经不敢去了。”
“你们是朋友,你会想起他什么呢?”
“有时去食堂吃饭,会看手机,看他是不是又让我帮他占座;踢球的时候,喊‘小段防守’‘小段拿球’;取什么资料文件,走到他座位跟前才意识到,人已经不在了……我总觉得吧,他没走,还在,只是请了假,过几天就回来……”他看着许叶,皱着眉,“许医生,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作为他的朋友,要在短时间内接受和习惯‘他突然不在了’确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你会很难过,这也是绝大多数人在经历亲朋好友去世后可能有的正常反应,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散,有时候甚至可能会花好几个月才能接受这个现实。”
“我知道了。”
“除此之外,你在事发后还有其他变化吗?你看起来睡得不太好,没什么精神。”
“是的,睡得不好。”
“是怎么睡不好呢?入睡很困难?睡眠浅、多梦、容易惊醒?还是相比以前很早就醒来?”
“就是入睡有点困难,心里装着事儿,老想。”
“每天都这样吗?”
“有四、五天了,不知道过几天会不会好一点。”
“那再观察一下。如果接下来你入睡仍然很困难,并且影响到你的工作和生活状态,可以联系我们。你也可以尝试一下其他运动,多做那些能让你感到开心的事,规律饮食、保证营养。”
“你说得对,我一会儿下班就去游泳。”他眼里开始有了神采,站起来向许叶道谢。
许叶笑着说“不客气”,看他走出会议室。
没一会儿,人又回来了,站在许叶面前,问:“许医生,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吗?之后有问题,我能找你吗?”
许叶抽出一张宣传资料,递给他:“这上面有我们的联系方式,打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还有,这是我们的心理危机干预热线电话,紧急情况下可以拨打。”
卓然认真看了看,笑起来:“谢谢许医生。”
许叶朝他挥挥手作别,想了想,又在重点关注人员记录表上记下:“卓然,男,死者朋友,丧失反应突出,持续失眠,待观察,追踪随访。”
方元良答完一个人的提问后,走到许叶跟前说:“张主席说有好些人都没来会议室,我请他安排一个职工陪你去几个办公室发点宣传资料,顺便走访记录一下。”
“好的,这就去。”许叶抱起一沓纸,和张主席派来的职工一起往门外走。
“快去快回,一会儿的总结会,领导们都要参加。”
连续两个办公室,宣发资料的派发都很顺利。进入第三个办公室,许叶仍然保持微笑,将资料递到每一个人的手上。
当她靠近办公室角落的工位,紧盯电脑的人抬起头来,她直直撞进一双冷到结冰的眼睛里。
是他!
昨天在办公楼下抽烟的男人。
许叶双手将资料递出去,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男人看也没看,转回头。
许叶仔细打量他——寸头,一张脸冷若冰霜,周身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字,眼里除了不屑,见不到一丝暖意。从黑色的短发茬到脚上的黑皮鞋,包括他平平整整扎进西裤的灰色衬衫和座椅靠背上的黑色西服外套、羊绒大衣,通通是冷色调,没有任何温度。
他是出众的,在许叶见过的所有科研人员中,他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时髦。当然,他的态度也跟别人迥然而异。
许叶维持着递资料的动作,没动。年轻男人瞥她一眼,接过纸页,轻笑一声,走出了办公室。
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动,可没人敢劝。只有人冲许叶尴尬地笑了下,小声解释:“不好意思,我们组长心情不太好。”
应该是会议室提到的那位“组长”了,他的反应比想象的还要激烈。
许叶想也没想,提步跟上去。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年轻男人侧头,不耐烦地说:“别跟着我,行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个石块砸在许叶跟前。她急忙顿住脚,思忖一秒,又跟上去。
“丧失反应?指向他人的愤怒?”许叶在心里思考。
年轻男人没理她,直直往前走,拐进一间宽敞的房间。
许叶抬头一看,门牌上印着五个大字——公共吸烟区。她没多想,直接跟进去。
年轻男人随手将宣发资料放在露台上,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抖落一根烟,另一只手里把玩着打火机。
“啪嗒——啪嗒——啪嗒——”
四周静悄悄的,打火机的声响格外清晰。
霎时,一簇火苗蹿上露台。
他捏着被点燃的宣传单,竟然认真读起上面的字来:“关于那件事,我会尽量不去想……我觉得那件事并没有真的发生,那件事不是真的……半夜会突然醒来,或睡不着……我会做讨厌的或恐怖的梦……明明是非常悲伤的事情,却困惑于自己为何无法哭泣……在突然失去重要的人后,人们通常会经历从麻木、否认、愤怒、绝望,再到接受的过程。有的愤怒是指向自己,即自责;有的愤怒会指向他人,即攻击……”
年轻男人望着“噗嗤嗤”往上蔓延的火苗,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个天蒙蒙亮的清晨,小段是不是这样喘不过气来?是什么让他决定抽走自己搭在座椅上的领带?脖子挂上领带、身体悬空的那一刻,他害不害怕?最后那一秒,他是麻木还是绝望?
火舌在乱窜,舔他的手。他感觉到痛,指头往下缩,呼吸渐缓。
“事后发这种破宣传单有什么用?”他朝许叶逼近两步,咬着牙问她,“能救人吗?”
“能!”柔弱的声音,格外坚定。
他仿佛听见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冷冰冰地反问她:“你救了几个?”
短短几个字,许叶便失去刚才的勇气,哑口无言。
年轻男人轻蔑一笑,火苗“呼”地随风一歪。
他将烟凑上去点着,火星亮起来。
火焰越燃越高,他扬手将只剩最后一角白色的纸张抛下,嘲讽道:“心理医生根本救不了人。”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行深——”一道声音追过来,迎面撞上离开的人,“关行深!”
关行深?
被抛下的纸早已燃成灰烬,只余一缕青烟。许叶看着关行深离开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许叶翻出重点人员记录表,写上“关行深”,在“目前表现”一栏填上“回避,指向他人的愤怒”,把“处理建议”改为“重点关注”,并将所有情况在会前反馈给了方元良。
“关行深”、“死者的组长”、“死者用其领带自杀”、“回避,指向他人的愤怒”,单单看见这个名字和紧随其后的三个短语,方元良就陷入了无法形容的难过。他感觉再次看见那个记忆深处的少年,孤独、绝望、没有一丝生气。
他早该料到的,怎么会不愤怒呢?久违的心痛像一把利刃狠狠刺向方元良,让他几欲开口的话都卡在喉咙。
最后,他只是将记录表还给许叶,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这个总结性的讨论会让104所的领导们对职工的总体心理状态有了数,并现场听取了来自方元良团队的专业建议。
“在初步干预后,我们团队将继续对职工进行追踪随访。尤其是对今天在CISD小组干预中发现的具有明显创伤后应激反应和丧失反应的职工,我们会重点追踪,安排专人尽快对个别严重者进行心理干预。”
方元良根据现场收集的信息,还提出建议,希望领导们在管理层面做出适当调整。
“包括,将处理善后工作的成员分成若干个小组,各小组轮流参与工作,避免人员出现耗竭。同时,工会也可以组织一些集体活动,以此缓解事件对职工的影响。”
高速运转的大脑终于在晚上停歇下来,许叶躺在床上,努力了一个小时仍是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她索性爬起来,拉开罐啤酒。细密的白色泡沫争先恐后涌出窄小的罐口,她抿掉一大口,继续窝在沙发里玩手机。
在第十局数独游戏开局时,她终于抬起头转了转脖子。四下安静,原本刚刚够住的两室一厅,因为赶上同住的大学同学兼闺蜜童雪纯去外地,整个屋子冷清不少,竟让人生出空荡荡的感觉。
她退出游戏,划开微信发了条信息:“想你了。”
童雪纯的消息回得很快:“这么晚你还不睡?”
“睡不着。”许叶老老实实答,想想,又补了几个字:“我梦到了一个男人。”
“什么男人?”
“三言两语说不清。”
“你哪儿来的男人?”
显然,童雪纯比她还激动,消息一条接一条:“我这刚出差两天,你就有情况了?”
“我没有……”许叶同样觉得匪夷所思,“我不知道……”
“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等你回来聊吧。”
“你可真行!胃口都被你吊起来了,还得听下回分解。”童雪纯发来语音,打着哈欠抱怨她,“行吧,乖乖等我回来。”
一个“好”字待在聊天框还没发送,童雪纯的下一条消息又追过来。
“小叶子,这是你第一次梦到自己谈恋爱吧?”
许叶一口酒咽下去,回她:“是,第一次。”
年轻女孩对于恋爱、结婚多多少少有些幻想,有时候会做梦,也许对象是某个当红的男明星,也许对象是某个关系不错的异性朋友或同事,但对于许叶来说,从来没有过。
这是她第一次梦到自己结婚的场景,26年来第一次。
她努力说服自己,只是一个巧合,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
可那簇火焰,燃得那样烈,让她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