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金顶香火
骑了一天马,烤了一夜火,只打了两个瞌睡,天亮的时候,身体疲乏得已经不容易再支持。虽则勉强助兴跟着曾公去看金顶的日出,但是两条腿尽管冷得发抖,骨节里却好像在发烧,嘴里干燥,连接着喝水,解不了半点渴。耳边似乎有无数杂乱的声音,不成句的话,在那里打转。冷风一吹,头脑略略清醒了一些,四肢却更觉得瘫痪。于是我不能不倒头在人家刚推开的被窝里昏昏的睡去了。
一忽醒来,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寒风没有了踪迹,红日当窗,白雪春梅,但觉融融可爱,再也找不着昨夜那样冷酷的私威。室内坐满着人,有如大都会里的候车室。潘公安全到达山下的好消息传来后,欢笑的声音更是横溢满堂,昨夜死寂的院子现在已成闹市。窗外人声即使不如沸鼎似的热闹,也够使我回想到早年城隍庙里看草台戏的情景。睡前那种静默的死气和我身体的疲乏一同被这短短的一忽消化无余了。我搓了搓眼睛,黄粱一觉,世界变得真快。
一点童年的梦还支配着我,急促的披衣起来,一直向大殿上去赶热闹。香烟回袅,早雾般笼罩着熙熙攘攘一院的香客。站定一看真有如进了化装的舞场:绿衫红裤,衣襟袖口镶着宽阔彩绣的乡姑;头上戴着在日光下灿烂发光,缨络丁当,银冠珠饰的少女;脚踏巨靴,宽襟大袖,油脸乱发的番妇;腰悬利刃,粗眉大眼,旁若无人的夷汉;长衫革履,入室不脱礼帽的时髦乡绅;以及袈裟扫地,闭目合掌的僧侣,只缺钢盔的全副武装的士兵……这形形色色的一群,会在这时辰,齐集到这超过了2500公尺的高峰上,决不是一件平凡的事!也许是我睡意尚存,新奇中总免不了有一些迷惑。
什么造下了这个因缘会合?
带着这些迷惑的心境,我挤出山门。山门外有一个平台,下临千尺,山阴雾底,隐藏着另一个森严的世界。这里乱草蔓延,杂树竞长;斧斤不至,野花自妍。我正在沉思,背后却来了一个老妪,一手靠在一个用着惊奇的眼光注视我的少女的背上。这一双老眼显然没有发觉有人在看她,因为她虔诚的望着深壑,口中呐呐不知在向哪个神明面陈什么心愿。抖颤的一双手握着一叠黄纸,迎风抛去,点点蝴蝶一时飞满了天空。散完了这叠纸,老脸上浮起了一层轻松的怅惘,回头推着那个心不知在哪处的少女,沿着山路转过了墙角。空中的黄纸,有些已沉入了雾海,有些还在飘,不知会飘出哪座山外。
一人呆着怪冷清的,于是又回到庙里。既到了金顶为什么不上那座宝塔去望望呢?这座塔有多少层,我并没有数,有梯可登的却只有一层。因为这还是民国以后的建筑,所以楼梯很新式,是一级一级螺旋形转上去的,每级靠中心的地方很狭。上下的人多,并不分左右,因之更显得拥挤。四壁没有窗子,光线是从底层那一扇小门中射入,很弱。人一挤,更觉得黑。我摸着墙壁跟着人群上去,但觉一阵阵腥气扑鼻,十分难受。登楼一看原来四周都是穿着藏服的男女。他们一登楼就跪下叩头,又绕着塔周阳台打转,一下就跪地,一下就叩头,口里散乱念着藏语,头发上的尘沙还很清楚地记录着他们长途跋涉的旅程。我在端详他们时,他们也正在向我端详,他们眼光中充满了问号:哪里来这一个在神前不低头的野汉?既不拜佛又何必登塔?我想大概他们在这样想,至少他们的虔诚的确引起了我这种内心的自疚。我凭什么可以在这个圣地这样的骄傲?我有什么权利在这宝塔里占一个地位挡着这些信士们的礼拜?于是我偷偷的离了他们走下楼来,塔前的大香炉里正冒着浓烟。
我回到宿舍,心里很不自在,感受着一种空虚,被打击了的虚骄之后留下的空虚。急急忙忙的想离开这佛教圣地的最高峰,催着同人赶紧上路,忘记了大家还没有吃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