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入山迷路”
在船里等风过洱海,夜深还是没有风。倦话入睡,睡得特别熟。醒来船已快靠岸。这真令人懊悔,因为人家说我不该一开头就白白的失去了洱海早晨一幕最美的景色,这还说什么旅行。可是事后想来却幸亏那天晚上睡得熟,早上又起得迟,不然这天能否安全到达金顶都会成问题。
我们在挖色上岸。据当地人说从挖色有两条路可以上鸡足山。一路是比较远些,一天不一定赶得到;另一路近是近,可是十分荒凉,沿路没有人烟,山坡又陡。我们讨论了一下决定走近路,一则是为了不愿在路上多耽搁一天,二则也想尝尝冒险探路的滋味。何况我们人多马壮,一天赶七八十里路自觉很有把握。独脚潘公另雇一个滑竿,怕轿夫走得慢,让他们趁先出发。诸事定妥后,一行人马高高兴兴地在10时左右上路向鸡山前进。
这个文武集成旅队在游兴上虽甚齐整,可是以骑术论在文人方面却大有参差,罗公究是北方之强,隔夜在船上才练得执缰的姿势,第二天居然能有半天没有落伍。山阴孙公一向老成持重,上了马背,更是战战兢兢,目不斜视。坐马有知,逢迎主人之意,也特地放缓脚步,成了一个远远压阵的大将。曾公嫌马跑得慢,不时下马拔脚前行,超过了大队。起初大家还是有说有笑,一过雪线,时已下午。翻过一重山,前面又是一重山。连向导们都说几年没有走过这路,好像愈走愈长,金顶的影子都望不见。除了路旁的白雪,和袋里几支香烟外,别无他物可以应付逐渐加剧的饥渴。大家急于赶路,连风景都无暇欣赏。走得快的愈走愈前,走不快的愈落愈后,拉拉牵牵前后相差总有几里,前不见后人,后不见前人。我死劲的夹着马,在荒山僻道中跟着马蹄痕迹疾行。
太阳向西落下去,而我们却向东转过山腰。积雪没蹄,寒气袭人。路旁丛林密竹,枝叶相叉,迎面拦人。座下的马却顾不得这些,一味向前。会骑马的自能伏在马颈上保全脸面,正襟危坐的骑士们起初还是不低头即挂冠,后来挂冠也不够,非破脸流血不成了。后面追上了我的是曾公,只见他光着头,用着一块手帕裹着手,手帕上是血。我们两人做伴又走了有一二里,远远望见了金顶的方塔,心头不觉宽了一些,以为今晚大概有宿处了。放辔向前,路入下坡。人困马乏,都已到了强弩之末。偶一不慎,马失前蹄,我也就顺势在马头前滑入雪中。正在自幸没有跌重,想整衣上鞍,谁知道那一匹古棕马实在不太喜欢我再去压它了,一溜就跑。山路是这样的狭,又这样的滑,在马后追赶真是狼狈。于是让过曾公,一个人爽性拣了一块石头坐下,悠悠的抽了一回烟。山深林密,万籁俱寂,真不像在石后叶下还有几十个人在蠕动。我从半山,一步一滑,跌到山脚,才听到人声。宋公,曾公等一行正在一个草棚里要了茶水等我们。我算是第三批到山脚的。我的马比我早到20多分钟。后面还有一半人没有音讯。
山脚的地名叫檀花箐,但并没有什么花,遍地都是些荒草和新树。那间草棚也是临时搭成的,专门赶这个香期,做些小买卖。这条路本是僻径,很少人往来,我们这样大批人马过境,真是梦想不到的。我们自己借火煮了些饵块。同伴们零零散散,一个个到了。罗公落马跌破了半个眼镜,田公下骑在路上拾得了曾公的破帽。最后到的是孙公,本来已经不很小的鼻子更大了,上唇血迹斑斑,曾经一场苦战无疑。各人都带着一段自己以为了不得的故事,可是行程还没完,离开可以住宿的庙宇最近的还有三四里,所以无暇细说。天快黑了,潘公的滑竿毫无信息。除非打算在草棚里过夜,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了,于是又跨上马,作最后的努力。
新月如钩,斜偎着对面的山巅,一颗很亮的星嵌在月梢,晶莹可爱。我们趁着黄昏的微光,摸路上山,山间的夜下得特别的快,一刹间四围已黑。马在路上踟蹰不前,于是不能不下马牵了缰爬上山去。人马杂沓,碎石间的蹄声,更显得慌乱。水声潺潺警告着行人提防失足。可是谁还敢停留,一转瞬前面的人马就消失在黑雾里,便没有了援引。山林里的呼声,最不易听得准,初听似乎在前在右。可是一忽又似乎在后在左。我一手拖着似乎已近于失望的罗公,一手差不多摸着地面。爬了好一阵,面前实在已无路可走,在一起的几位也已经奋斗到了最后关头,鼓不起上前的勇气了。山不知有多高,更不知我们脚下的是不是条路,假定是路,也不知会领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正在这时候,山壁上好像有一块比较淡色的石头,摸上去很光滑,也许是块什么碑罢。我划了一根火柴,一看,果真是。但是光太微弱,辨不出有什么字。既有碑,一定靠近了什么寺院,绝路逢生,兴奋百倍。转到石碑的背后,不远有一间小屋,屋前的路比较宽大些。宋公等在前开路的派了些人在这里等我们,要我们更进一步。于是大家抖起精神,爬上了山巅。山巅上一片白雪,映出尽头矗然独立的方塔,那就是鸡足山的金顶了。我们本来约定是第二天才上金顶的,谁知道入山乱爬反而迷到了目的地。
金顶的和尚们见了我们,合掌呐呐,口称菩萨有灵。原来庙里来了一位做过皮匠的县政府委员,坐收香火捐。这倒并不足奇,在这种偏僻的县份里,哪样不能收税?据说是因为省政府下令保护名山,所以县政府在山里沿路设下不少“弹压所”(名目也怪别致),行人过关得弹压一下,缴纳2元弹压费。到了庙里,如果要烧表荐拔亡魂,又得交县政府2元,交委员老爷3元,交了这笔不知什么名目的税,在焚化的表上可以盖上个印,否则无效。所谓无效也者,也许是阴阳官方另有契约规定,其中奥妙,非吾人所可知。这套税收,尽管新奇,犹有可说;那位“皮匠”委员在庙里虽则可以有不花钱的鸦片可抽,但还是不甘寂寞,想早些回家。那天早上威逼着和尚预支税收3000元,若是当夜交不出,就要用刑吊打。金顶的老和尚着了慌,无计可施,只有在菩萨面前叩头求救。据说他求得一签说是有贵人来助,可是等到黄昏,还是毫无消息。不道在日月俱落的星光中,会有我们这大队人马半夜里来敲门求宿,应验了菩萨的预言。老和尚说完合掌念经,是否有意编出来要我们去应付这皮匠委员,我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这位菩萨也太狠心了一些,为了要救这老和尚的一阵吊打,何必一定要我们受这样一路的罪,受了这罪还不够,还要我们一夜不得安睡呢?
到了金顶安睡本可不成问题的,可是一点名,独脚潘公和几个押运行李的士兵却没有报到。9点,10点,12点,还是没有消息。山高风急,松涛如吼,心念着雪地里失群的受难者,谁还能高卧呢?何况行李未到齐,要睡也凑不足全体的被褥,于是我们这些年纪较轻的索性烤火待旦,金顶坐夜了。
风好像发了狂,薄薄的纸窗挡不住雪线上彻骨的夜寒。面前虽有一大盆炭火,但是鞋底烤焦了,两足还是不觉得暖气,我们用草席裹着身,不住的看着表,面面相觑,说不出什么话。远地从怒风中传来一阵阵狼嚎,连香烟都生了苦味。静默压人压得慌,但又无人能打破这逼人的静默。每个人心头有着一块石头,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潘公露宿了一夜,上山重见时,这块石头才落地,大家又有了笑容。
早上我们看完了日出,到大殿签筒里抽出一签,签上写着四个字:“入山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