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足朝山记(1)
一、洱海船底的黄昏
到了海边,上了船,天色已经快黑。我们本来是打算趁晚风横渡洱海,到对岸挖色去歇夜的。可是洱海里的风谁也捉摸不定,先行的船离埠不久,风向突变,靠不拢岸,直在海面上打转。我们见了这种景象,当晚启程的念头也就断了。同行的人知道一时决定走不成,贪看洱海晚景,纷纷上岸。留在船里的只有潘公和我两人。
我留在船底实在有一点苦衷。三年前有一位前辈好几次要我去大理,他说他在海边盖了一所房子,不妨叫做“文化旅店”。凡有读书人从此经过,一定可以留宿三宵,对饮两杯。而且据说他还有好几匹马——夕阳西下,苍山的白雪衬着五色的彩霞,芳草满堤,蹄声嘚嘚;沙鸥傍飞,悠然入胜——我已经做了好几回这样的美梦。可是三年很快的过去了,我总是没有能应过他的约。这座“文化旅店”正靠近我们这次泊船的码头。但现在已是人去楼空,那几匹马也不知寄养在哪家马房里了。这个年头做人本来应当健忘一些,麻木一些。世已无常而恨我尚不能无情。为了免得自取怅惘,不如关在船底,落日故人,任他岸上美景怎样去惹人罢。
多风少光的船底也有它特别值得留恋的地方。我本是个生长在鱼米之乡的三吴人士,先天是爱船的。10年来天南地北的奔波,除了几次在大海洋上漂泊外,与船久已无缘。这次得之偶然,何忍即离。这一点乡思系住了这两个万里作客的游子。还有一点使我们两人特别爱船的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和腿都有一点毛病。潘公有一眼曾失明过,我呢,除了近视之外,对于色彩的感觉总是十分迟钝。潘公是独脚,我呢,左脚也残废过。在船底,我们的缺陷很容易掩饰过去。昏暗的棚子里有眼亦无可视,斗大的舱位里,有脚亦不可动。这里我们正不妨闭着眼静坐,只要有一对耳朵没有聋,就够我们享受这半个黄昏了。
古人时常用“欸乃”二字来代表船,因为船的美是由耳而入的。不论是用橹用桨,或是用桅,船行永远是按着拍水的节奏运动。这轻沉的声调从空洞的船身中取得共鸣,更靠了水流荡漾回旋,陶人心耳。风声,水声,橹声,船声,加上船家互相呼应的俚语声,俨然是一曲自然的诗歌。这曲诗歌非但是自然,毫不做作,而且是活动的。船身和坐客就在节奏里一动一摆,一俯一仰,顺着这调子,够人沉醉。孩子们的摇篮,成人的船,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一阵紧风打上船来,船身微微的荡了一下。潘公取下衔着的烟斗,这样说:“假如我们在房子里,风这样大就会有些担心,怕墙会倒下来。风和墙谁也不迁就谁,硬碰硬;抵得住,抵;抵不住,倒。在船里就不用着慌,风来了船退一下,风停了,船又回到原位。”我没有说话,倒不是因为我不很能欣赏中国式的“位育”方法,而是因为既然要上鸡山,就得预先学习一下拈花微笑的神气。不可说,不可说。
在船里看黄昏最好是不多说话。但两人相对默然又不免煞风景,于是我们不能不求助于烟茶了。潘公常备着土制无牌的烟丝,我也私自藏着几支香烟,可以对喷。至于茶则不能不索之于船家了。船家都是民家人,他们讲的话,对我们有如鸟语。我向他们要茶,他们只管向我点头道是,可是不见他们拿出茶壶来,于是我不能不怀疑自己的吴江国语在他们也有如鸟语了。那位船家低了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土罐在炭上烤。烤哪样,怎么不去找茶壶?我真有些不耐烦。可是不久顿觉茶香袭人,满船春色。潘公很得意的靠着船板,笑眯眯的用云南话说:“你家格是在烤茶乃?”
大理之南,顺宁之北,出一种茶叶,看上去很粗,色泽灰暗,香味也淡,决不像是上品,可是装在小土罐里,火上一烤,过了一忽,香味就来了。香味一来,就得立刻用沸水注入。小土罐本来已经烤得很热,沸水冲入,顿时气泡盈罐,少息倾出,即可饷客。因为土罐量小,若是有两三个客人,每人至多不过分得半小杯。味浓,略带一些焦气,没有咖啡那样烈,没有可可那样腻。它是清而醇,苦而沁,它的味是在舌尖上,不在舌根头,更不在胃里,宜于品,不宜于饮;是用来止渴,不是用来增加身体水分的。我在魁阁读书本是以好茶名朋侪间,自从尝到了烤茶,才恍然自悟30多年来并未识茶味。潘公尝了烤茶说:“庶几近之。”意思是他还领教过更好的,我对烤茶却已经很满意了。可惜的是西洋人学会了喝茶,偏偏要加白糖。近来同胞中也有非糖不成茶的,那才是玷辱了东方文化。
当我们和岸上的朋友们分手时,曾再三叮嘱他们千万不要送饭下来。我们想吃一顿船家的便饭,这是出于潘公的主张较多。据他说,幼时靠河而居,河里常停着小船。每当午刻,船家饭熟,眼巴巴的望着他们吃香喷喷的白饭,限于门户之严,总是无缘一尝。从此积下了这个好吃船饭的疙瘩。这一次既无严母在旁,自可痛快的满足一次。我从小在苏州长大,对于船菜自然还有“食”以外的联好。这里虽无船娘,但是也不妨借此情景,重温一些江南的旧梦。
船家把席子推开,摆上碗筷,一菜一肉,菜甜肉香。七八个船夫和我们一起团团围住。可惜我们有一些言语的隔膜,不然加上一番人情,一定还可多吃两碗。
饭饱茶足,朋友们还没有下船,满天星斗,没有月。虽未喝酒,却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意。潘公抽烟言志,说他平生没有其他抱负,只想买一艘船,带着他所爱的书(无非是霭理士之辈的著作)放游太湖,随到随宿,逢景玩景。船里可以容得下两三便榻,有友人来便在湖心月下,作终宵谈。新鲜的鱼,到处都很便宜。我静静的听着,总觉自己太俗,没有想过归隐之道。这种悠优的生活是否还会在这愈来愈紧张的世界中出现,更不敢想。可是我口头却反复的在念着定盦词中的一句:
“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