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983-1996)(合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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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相互作用的结果。一旦草根工业破土而出,它就会按照自身固有的规律运行。这就是说,在农民接受工业的同时,工业也在接受农民,影响农业,改变着农村的面貌。从这一意义上说,农民最终还得去适应自己创造的工业的发展。

应当看到,草根工业虽然具有副业的作用,但它毕竟不是完全等同于传统副业。首先,传统副业以家庭为经营单位,而办工业的经营单位一般都是集体性质的,至少是几家联户才能办得起来。所以,草根工业把个体经济转化成为集体性的合作经济。其次,传统副业是小农经济的一部分,它是一种小商品生产,副业生产的商品往往是农户生活的多余部分。例如鸡鸭卖出去成了商品,卖不出去也可以留着自用或待客。而工业则完全是商品经济,它的商品率远比副业高,而且它把生产者与消费者严格区分开来。第三,传统副业大多是农产品的一次性转换或手工进行粗加工,所以它在资金、设备、技术、人才和管理等方面要求很低。而工业在上述诸方面的要求比传统副业高得多。

正是由于这三个不同,草根工业就不能像以往的家庭副业那样,长期停留在一个水平上,它必须不断改变分配、人事、管理等各种制度和技术素质,以适应工业经济的规律。否则在急速的市场涨落和激烈的企业竞争中,草根工业就有被淘汰的危险。

在同里乡有一家小厂,与一家城市企业商谈建立协作关系。上午在小巧别致的退思园观赏,印象颇佳,中午用餐以鱼虾河鲜招待,亦使来客满意。可是下午到厂里一看,厂房窄小,设备陈旧,来客爱莫能助,摇头而去,协作之事就此告吹。

在北厍乡,达胜皮鞋总厂拥有1400多名工人,3年来实行企业改造和企业管理的结果,使它做到要批量有批量,要质量有质量。去年一年就生产了50万双中、高档女式皮鞋,“达胜”这块牌子在上海市场一打响,该厂身手不凡的萧厂长也就特别引人注目。一次他从广州飞回上海,机场上竟有好几家上海商业公司的经理开车去“抢”他,要向他订货。据说这件事在乡镇工厂同行里不胫而走,流传很广。因为从来都是乡下人巴结城里人,而今天倒了个头。上海人要巴结乡下人,这在吴江乡镇工业的历史上还是第一遭。

这一悲一喜的两个小故事告诉人们,早期社队工业的一部分优势正在转化为劣势。例如“船小好掉头”,在当时表现出企业灵活的一面,而今却突出了经不起风浪,容易翻船的另一面。又如“土法上马”,成本固然轻微,但它也意味着质量不行,产品上不了市场。因此,乡镇工业发展的重心开始移到上批量生产、拼技术实力、强化质量管理、讲究经济效益上。

从切身经验中认识和掌握现代化工业运转的规律性,并按照规模经济的要求改造自己,这就使得一部分乡镇工业在草根工业的基础上上升了一步,开始脱离副业性质,朝着现代化工业的目标发展。北厍乡的吴江绣服总厂与上述的达胜皮鞋厂就是两个离副变工的上升型乡镇企业。

去北厍乡是临时决定的,我比较喜欢这种令人突如其来的常态访问。可看来那位姓陆的绣服厂厂长根本无须做准备,全厂所有的数据和情况似乎都装在他的脑子里,在电扇轻摇的产品陈列室里,他井井有条地向我们做了简洁明了的介绍。

绣服总厂现有4个分厂,1000多名职工。它的产品是绣了花的丝绸服装,其中有30%为内销,70%出口海外。3年前,它还是一个只能做化纤料裤子的百来人的小厂。当时化纤服装处于低潮,在关厂还是继续办下去的抉择面前,他们分析了服装的面料、款式、色调等市场信息,决定充分利用“丝绸之乡”的本地优势,改产绣花丝绸服装。这一改,使工厂气象更新,面貌大变。3年里产值每年翻一番,利润每年翻一番半。1985年上半年,实现产值450万元,全年利润可望达150万元,还可为国家创汇300万美元。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使一个原先不相信社办厂能生产外销服装的省级公司,不得不主动找上门来,将它列为外贸的定点厂。

北厍绣服厂走到今天这一步,那是大刀阔斧进行企业整顿和改革的结果。在工资制度上,他们变固定式的低工资为用百分考核计算的计件工资制,打破了平均主义的大锅饭。在干部制度上,他们取消了退出农业第一线的老干部仍然进厂当干部的惯例,实行任聘结合的新制度,不论是什么人,不讲情面,有多少本领就授予多少权。在招工制度上,废除了一户出一工的老办法,新工人必须通过文化考核和技术考核才能进厂。工厂握有完全的用工权,工人在3个月的实习期间,工厂有权择优录用,不适宜的可以除名退厂。目前,这个厂正在进行强化科室领导、分层把关的改革,厂部设了10个科室,各车间除了1名主任,还配齐5—6个检验员、收发员和统计员。他们相信,通过以全面质量管理为目标的改革,工厂将会有更新的起色。

听完介绍,我觉得自己把过去的社队工业或现在的乡镇工业作为一个不加区分的统一体的看法应当加以修正。看来我们应把乡镇工业分为两个层次,一层就是现在的村办工业,它仍然保持着草根工业的性质;另一层则是现在的乡办工业和镇办工业,它是从草根工业向现代工业过渡的工业。这一层次的工业正在把草根工业的种种特征逐步抛开。例如北厍绣服厂除了上述的各种制度改革以外,已经建造了600人的职工宿舍,有60%的工人不再每天回家。据说,在其他几个类似的工厂中,农民工们通过工会提出了修建职工家属宿舍的要求,厂方也正在制订这类规划。这层过渡性的工业所具有的特点,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值得我们去深入研究。

从吴江来看,从草根工业内部分化出一批初具现代工业特征的乡镇工业,是在最近一两年里发生的事。乡办或镇办工业之所以上升一层,除了工业发展的规律在起作用外,财政上的包干制,各级政府都要分灶吃饭,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据庙港乡反映,不包括乡镇建设在内,仅仅用于维持一些必要的开支,乡政府一年就要花费20万元左右。其中第一笔是行政人员的工资,乡党委、乡政府和经联会三套班子有84人,而由国家支付工资的干部仅27人,其余57人需由乡财政支付工资,全年为4万元。第二笔是公共事业和文教卫生费用,约8万元。第三笔是防洪、石驳岸等等的兴修水利费,约5万元。第四笔是修桥铺路的开支,需3万元。这20万元的维持费就要由乡一级的工业利润来负担。

其他乡、镇的情况也是如此。据介绍,乡办和镇办工业的利润在上缴税收以后,一般做三等分,分别用于工厂的再生产、乡镇一级的财政开支和小城镇的建设。例如盛泽镇,1984年全年镇办工业的利润为300万元,除去税收145万元,上缴镇政府54万元,镇区建设集资付出61万元,只剩40万元返回到再生产。

镇区建设的集资费用是做什么用的呢?从盛泽镇和震泽镇来看,1984年分别集资61万和54万。建设的项目有办托儿所、建公园、街道铺建、盖老干部活动室、修订镇志、造敬老院、改进自来水设施、修防洪设施、办文化中心或俱乐部、造职工教育楼等等。

既然乡和镇都作为国家基层一级的财政单位,那么国家下拨的经费又到哪里去了呢?回答说是有的,但数量极少。北厍乡1984年才9万元,而实际的乡镇建设经费为60万元,缺额部分只得向乡办工业去化缘。

听了这些,我心中泛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在乡、镇一级的开支中,应当由国家开支,而现在转给乡镇工业负担的项目是太多了一些。据说连乡派出所的民警制服也要由乡镇工业出钱去买。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这不能不引人深思。

为了满足这么众多的经费需要,乡、镇一级的工业自然必须讲究经济效益,以争取更高的利润。然而,赢利和非生产性开支之间是一对矛盾,这是目前普遍感到负担过重的原因。可是从农民的角度看,乡办和镇办工业赚的钱,除了付给农民工的工资、奖金以外,主要用于集镇建设,为镇上的聚居人口服务。所以乡办工业与村里农民的生活之间已经隔了一层,相对疏远了。村办工业与农民生活的联系就要密切得多。从报表数字看,村办工业的经济效益最低,而实际上,村办企业把自身的经济效益转成了全村的社会效益。例如村办工厂通过一户一工、多招工人的方法,使工厂的劳动生产率变成了农民家庭的工资收入。在吴江,凡是村办工业,都起到直接补贴农业、补助农民的作用。村办工业办得越好,补贴和补助就越多。据县委办公室提供的资料,八坼乡的农创村,由于村办工业办得有起色,在过去的5年内集体给农民的补助共计77.2万元,人均得870元。补助的项目有兴修农田水利、农民建造楼房、修筑村道、集体应提取的公积金和公益金及管理费、发放养老金、修护石驳岸、合作医疗、计划生育、学生学费、烈军属补助、困难户补助、农民购买电视机补助共12项。其中接近和超过10万元的有前列的四项。

与村办工业的作用相比较,乡办工业的作用与农民生活是隔了一层。但乡办工业毕竟是从草根工业中脱胎出来的,因此,尽管它为提高经济效益而改变草根工业的性质,但它始终没有抛弃支农、养农的主旨。这就是由农民发展起来的现代工业与资本主义工业的根本区别。一方面,乡办工业以支撑乡财政、资助小城镇和兴办乡、镇范围的公共事业、社会福利事业的形式,间接为农民服务;另一方面,一些先进的乡办工厂开始用联营的方式去扶助村办工业。

北厍乡有一个村办的皮鞋厂,由于缺乏技术、信息不灵和经营不善,年年亏本,一直处于危机状态,可它养着200名农民工,关不了厂。1985年1月,乡政府决定将该厂划归乡办的达胜皮鞋厂管理,成为它的一个分厂。半年来总厂只给分厂添了点设备,建立起与总厂相一致的管理制度,分厂的经济效益就提高了10倍,今年分厂的利润可达40万元左右。乡村联营不但带动了村办厂的发展,而且可以通过分散经营和协作生产,使乡办厂自身在不增加人员设备的情况下扩大产品的批量,更具有规模效益。

乡办和镇办的工业上升了,草根工业的力量是否因此而削弱了呢?看来情况恰恰相反。吴江乡镇工业局的同志说,这一年来村办工业的发展势头比乡办工业旺得多。统计资料也表明,工业的发展速度是县不如乡,乡不如村。在产值上,1984年乡办工业为3.1亿元,村办工业为2.7亿元,两者已相当接近。在发展速度上,今年上半年与去年同期比较,县属工业只增长18.7%,乡办工业增长87.8%,村办工业则增长111%。

把这一现象与上述的工业和农民生活之间的关系联系起来,使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即工业与农民生活的关系越密切,发展的动力就越足,发展的速度也就越快。所以乡一层的工业一上升,农民就觉得它离自己的生活远了一点,于是就把积极性投入到仍然作为草根工业的村一层的工业上去。就这样,一批草根工业离了“土”,又一批草根工业长了出来。由此而言,乡、镇一层工业的升级,不但没有削弱草根工业,而是助长了草根工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