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983-1996)(合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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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工业上升了一层,再滋长一批,这个过程当然不可能永远进行下去。可是现在乡镇工业还刚刚上升,就亮起了红灯叫它暂停。

部分同志从宏观控制出发,认为乡镇工业已不能再承受劳力的冲击了,他们希望至少在目前不要再提劳力的转移。另一部分同志则从农业现状出发,觉得乡镇工业不能再挖走农田上的劳力了,他们希望不要再讲无工不富,要讲无农不稳。

对于前一种看法,我以为宏观控制的对象是失控,乡镇工业的发展并没有失控,自然它就不应当成为控制的对象。至于宏观控制带来的影响,也必然会随着失控现象的扭转而消失。因此,只要农业上有劳力剩余,就会产生冲击力,谁也挡不住。关键就在于农业上究竟还有没有多余劳力?按照第二种看法,农田上的劳力紧张起来了,农业开始告急,草根工业的基础在发生动摇。

情况是否果真如此呢?

根据统计资料,1984年,吴江县的农村劳力总数为39.14万人,其中有12万人已转移到乡、镇、村工业和县集体企业工作,从事建筑、运输等其他非农业的劳力为6万人,从事林牧副渔的劳力有3万人,从事耕作的农业劳力为19.32万人,以全县96.24亩耕田计算,每个劳力平均拥有5亩耕田。另据县农工部测定,若按现有耕作技术条件下每亩耕田需用34个标准劳动日计算,每个劳力可耕种8亩田。可这是在理论上算账。如果考虑到劳动力的不平衡性和农田耕作的季节性,现在的生产条件实际上一个劳力能种好5亩田已经很不错了。人均拥有的耕田数与一个劳力能够耕种的田亩数正好相等。由此可见,从全县的大账算来,吴江的农业劳动力应当是既无剩余,也不缺乏。

然而,在我走访的几个乡,除震泽以外,干部们都说农业劳力颇感紧张。可替他们算一算账面上的劳力,又都与全县的情况相符,基本上能够满足农业耕作的需要。看来只算账面数字而不看实际,就不容易把真实情况摸清楚。

开弦弓村合作社的社长谈雪荣,今年刚满40岁。他家有口粮田和承包田共7亩多。原先,这些田主要由他60多岁的父亲在负责耕作,农忙时则全家帮忙。今年他父亲病故,失去了一个农业上的全劳力,种田的担子则落到他的肩上。虽然家务事由老母亲做,在村丝织厂工作的爱人和一个儿子也可在工余时间做帮手,可他既要工作又要种田,夏收夏种时家中又饲育春蚕,在最紧张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十七八个小时的劳作累得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北厍乡的柳书记告诉我,这个乡共有劳力1.5万人,其中从事以乡镇工业为主的非农劳动人数有1万人,还剩下1/3的劳力在种田。他强调说,从人数上看农业劳力并不缺,但农业劳力老的老,少的少,质量太差,是个不实足的数。梅堰乡的徐圣祥书记是老熟人了,他说在梅堰这个铸件之乡,青壮年劳力绝大多数被工厂吸收了,留下的都是60岁上下的老人和病弱者。所以在群众语言里多了个词,他们把联产到“劳”称为联产到“老”。

强劳力进厂,半劳力种田,这无疑是农业劳力紧张的一个原因。如果联产到“老”的趋势继续下去,有可能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去年,在梅堰乡的庙头村有3家万斤粮户,今年大概都保不住这一称号了。据说是因为这3家的青年不听家长要他们留下种田的劝阻,都跑到工厂去了。大家普遍反映,现在农村的青年人都不愿当农民。对此,有人惊呼,10年以后将无农夫。

青年人之所以不愿留在村里种田,据说一是因为农忙时劳动强度太大;二是社会地位低下,不进工厂甚至连对象都难找;三是农业的收入少。

我注意到的是第一和第三两条,第二条是从这两条派生出来的。第一条这里姑且不说它。先看第三条,种田的收入少到什么程度?

请县有关部门计算1984年每亩粮油作物的物质费用,结果是,以亩产粮食1433斤和油料61斤计算,亩均收入是255元,而种子、肥料、农药、机耕、排灌、小农具添置等物质费用每亩约为78元(1)。又据开弦弓一户记账农户提供,去年他家的5.7亩田地共缴纳了两金一费和农业税为330元,每亩为58元。以亩均收入减去物质费用和缴纳费,农民在每亩农田的耕作收入为119元。如果一个劳动力全年耕种5亩田,则可收入595元。

据乡镇工业局领导同志介绍,去年乡和村两级工业职工的年平均工资收入(包括奖金在内)是727元。所以务农劳力收入要比务工劳力的收入少132元。这里应当指出,务农劳力的收入中有相当大的部分是以实物形态兑现的,即全家所需的粮食、食油、柴禾等都包括在上述的收入中。以全县农业户户均人口为4人,每人需自耗农产品的价值为100元计算,那么,耕作5亩田的农业劳力只到手现金195元。还应当指出,一户人家耕5亩田必须有一个劳力被钉在土地上,而在耕种和收获时节,全家人必须都扑到土地上做帮手,由此算来,一个农业劳力的现金收入就是微乎其微了。

计算数字不免使人枯燥乏味,可所得的结果却十分重要,它可以使我们悟出不少道理。平望乡的干部说,现在种田不如一位老太太在车站上卖茶叶蛋,不如在乡镇办厂当工人,更不如到上海做小工。所以该乡的溪港村就有3户人家不肯种田,弃农经商,留下的7亩田只好由村里的塑料厂派人代耕。开弦弓村有一户人家因特殊困难退出了3亩田,村干部为了重新分配这点田召集社员开会。会议从下午7点半一直开到午夜11点半,无人愿意领受,最后还是请大家看在乡亲、乡邻的面子上,才分掉了2亩7分。北厍乡为了防止农业劳力的盲目外流,下行政命令不准农户白田抛荒,外出经营需三级证明。这种现象,包括前述的青年不愿种田等等,不都可以在这计算结果的数字中找到根源吗?

因此,农业劳力的紧张,农民地位的低下,根本的原因就是农民所说的一句话:种田赚不着钱。干部们把它翻译为:农业的经济效益最低。由于农业的经济效益最低,土地的价值在农民心中便失去了其数千年来的传统魅力。土地价值的跌落是一盏真正的红灯,不过它不应该是暂停的信号,而应成为提醒我们警惕农业有可能产生危机的标记。它要求我们必须深入研究在农村工业化的过程中怎样发展农业这一迫切课题,从而使农业现代化与工业化同步进行。

目前我们在吴江看到的实际情况是,农民尽管不愿种田的思想普遍存在,尽管有弃农的苗头出现,但在吴江,从总体上看,眼下的农业生产还是稳定的,农民拼死拼活也要把落实责任制时分到的几亩田种熟种好。这是因为农民的商品经济头脑还没有发展到把粮食也包括在内的程度。所以农户的食用粮和家庭饲养牧业用粮还得靠自己种出来才放心;盖屋时请人吃饭亏空的粮食也不是到市场上去买,而是到亲戚家中去借。

因此,粮食必须自给自足的传统和几十年来粮食并不富裕的教训,维持了目前农业生产的稳定。可这种维持的局面是不可能长久的,假定从工业得利和从农业收益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大,农民的商品经济头脑再向前迈一步,那么农业生产就会出现危机。

上述两个假定并不是研究者的空想。在苏南一些发达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所谓“产值四年翻一番,市场缺少鸡肉蛋”的情况。在吴江,当农户把前两年打下的粮食用塑料袋储放在家里以后,1985年出现了改水田为旱田、变粮食生产为其他经济作物生产的新情况,以致县领导觉得国家下达的2.75亿斤派购粮任务过重,担心今后有可能完不成。

因此,用行政命令不准农业劳力流动的办法只能暂时奏效。要真正做到有一个稳定的农业,就得从提高农业生产的效益出发,去寻求发展农业的新途径。

在吴江,我听到两家农业大户的情况。一户在八坼乡,全家10口人,承包了近100亩土地,而且把粮食生产与饲养畜禽相结合,成了以农业生产致富的典型。今年,这家农户还买了汽车,准备形成农业、副业和运销的家庭经济新体系。另一户在同里乡,夫妇两人加上女方的父亲和一个渡工,承包了130多亩耕田,预计今年的收入逾万元。

人们从这两个大户身上总结出一条:农业生产要提高效益,就得搞规模经济。县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说,实践证明,五六亩责任田只能拖住农民,却不能安住农民的心。只有扩大经营土地的面积,形成一定的规模,才能产生较高的经济效益,也才能有人安心种田。

这使我想到了在日本时参观过的家庭小农场。一对夫妇,一二个雇工,经营着相当于三四十亩土地的小农场。在日本,这种家庭小农场的收益并不算高。但若与苏南每家耕种五六亩田相比,它的效益显然要高出一个层次。那么,我们能否在责任制的基础上,也实行这种土地小规模集约的经营方式呢?

从上述两个农业大户的情况来看,第一,在他们承包的田地中,绝大多数是围湖后的湖田,因此没有像其他土地那样重的派购粮任务。第二,在种子、化肥、水利、仓库以及农机等方面,集体为他们撑了腰,提供了高于一般的农业服务。这两个条件显然不具有普遍性,因此,吴江的农业大户也仅此两家。

要做到土地的一定规模的集约经营,离不开农业耕作技术的提高和农业生产服务体系的建立。现在的农业技术与服务情况如何,我这次来不及做详细了解。但看来农业技术的提高很缓慢,服务也没有大的改进。调查时,人们说到这样一件事:一位农民在梅雨季节过后打算翻晒粮食,一天他听广播说是“晴到多云”,于是就把谷子摊在场地上,他自己去镇上的茶馆喝茶了。谁知转眼间下了一阵雷雨,等到他赶回家,粮食已全部被雨水浸泡透了。一气之下,这位农民举起铁锄,把挂在墙上的广播喇叭敲得粉碎。当然,天气预报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对于在现有技术条件下的农业生产来说,对自然力量的抗御力还很弱,冒的风险较大,故而优良的服务更显出其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一旦服务不周,农业的规模经济自然也就不可能形成,只好将农业生产的风险让众人分散去承担。这就是县干部所说的发展农业服务难,农业风险要共担。

农业负担的减轻,耕作技术的改革,服务体系的建立,都需要雄厚的经济物质基础。这一力量在现在的农业里是不具备的。农业这条腿目前还很软,靠它自己还站立不起来。所以农业由小农经济向规模经济过渡,必须有一外来的触发和支撑的力量。我以为这一力量就来自草根工业。实际上,现在苏南农村不发生大批农民外流,农业还能持续高产,是得力于基层草根工业的支持。

工业的进一步发展把农民一批批地吸走,农业劳力的紧张导致土地经营的相对集中,工业的利润则为农业的集约经营减轻负担和增强技术服务提供经济力量,而农业的规模经济又反过来以释放更多劳力的方式促进工业的进一步发展和飞跃。这就是我对草根工业的意义和农业发展的前景和动力的认识。至于苏南农业究竟以多大的规模进行集约经营,人们估计现有技术条件下大概可达到20来亩。对此还有待于我们去研究。

从现有包产到户的小农责任制转化成相当规模的小农场,给农业机械化和现代化的真正到来创造条件,是当前已经提到日程上来的现实问题了。显然,农村体制改革己要求更上一层楼。这也应当是我们今后研究的重点。我觉得现在回到农村里去进行调查是及时的。农村是乡镇工业的基地,乡镇工业促进了小城镇的发展,形成了苏南地区全面的繁荣,要跟踪追进地观察这个历史过程,我们不能放松农村本身的调查研究。这可说是我九访江村总的体会。


(1) 该数字是在县农工部提供的每亩物质费用资料中扣除管理费一项后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