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殖列传》:市场有只“无影手”
古代学者对金钱利益大都抱着警惕的态度。孟子见梁惠王,头一句话就是:“王何必曰利?”《老子》也口口声声要“绝巧弃利”;墨子则倡导“兼相爱,交相利”,反对“亏人自利”。司马迁却另有看法。
《史记》中的《货殖列传》和《平准书》,专谈银钱财利,并为追逐财利的行为大声辩护,认为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就来看看《货殖列传》吧——“货殖”即孳生物质财利以致富的意思,一切生产贸易活动全都包含在内。
在《货殖列传》中,司马迁引《逸周书》中的话说:“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意思是说,农民不打粮食,大家就没饭吃;工匠不干活,则百业凋敝、民生不便;商人不贸易,人们就会缺粮少物没有钱财(“三宝”指粮食、器物、钱财);虞人(管山林的人)不开发山泽,资源就会匮乏短缺。总之,农工商虞的活动都属于“货殖”范畴,少了他们,人们便无法生存。
《货殖列传》既是人物传记,也是经济专论,传中介绍了多位杰出的经济活动家,阐述经济对民风的影响,探讨经济学的规律。
文章以“批判”老子开篇,说老子的理想是“小国寡民”,让百姓安于现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其实这很难做到,哪怕堵上百姓的耳朵,捂住他们的眼睛,也还是不行。
司马迁说:从古到今,谁不喜欢听歌看舞、品尝美味、身心安逸、夸耀荣华?世风如此,任凭你拿高妙的理论去挨家挨户地劝说,也感化不了人们。最好的办法是顺应百姓的欲求,其次是因势利导,再次是耳提面命,然后是法令约束——与民争利则是最下一招!
文章罗列了九州的物产,说农工商虞的活动,根本不需要官府发号施令,人们自会依照商品流通的规律各展其能、各竭其力。物价低了,人们便会把货物往物价高处运;物价高了,又会从物价低处进货来填补。这就如同水往低处流的道理一样,一切自有“道”管着呢。——司马迁说的“道”,就是“市场经济规律”这只“无影手”啊!
《货殖列传》最推崇姜太公。他被封在齐国的营丘,那里环境恶劣,百姓稀少,净是盐碱地。太公因势利导,鼓励妇女搞“女红”,也就是纺织、缝纫、刺绣等,极尽其工巧。又借着濒海之利,发展捕鱼晒盐等行业。结果齐国的衣带鞋帽成了畅销天下的名牌货,东海、泰山之间的人也纷纷到齐都来朝拜。
齐国另一位经济学巨子是管子,他在齐国国势衰落的当口重新制定政策,设置“九府”,专管经济。经过一番整顿,齐国迅速富强,齐桓公也因而称霸。
司马迁引用管子的两句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还进一步发挥说:社会富足才会产生礼仪,贫困只会令礼仪荒废;君子富有才能施行仁德,小人富足也能发挥能力。——看来在经济问题上,司马迁既不尊儒也不崇道,他赞成管子的主张,又比管子更进一步。
《货殖列传》中有两句十分有名的话,概括了财利的巨大诱惑力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意思是说,你看天下人拥来挤去一派忙碌,还不是为了追逐财利吗?——熙熙、壤壤(攘攘),都是形容人来人往十分拥挤的样子。
司马迁并不贬低人们的求利之举,说是君王、列侯、君子拥有千辆战车、万户食邑、百家封地,犹自嫌钱少;平头百姓争一点蝇头小利,不是很正常吗?
《货殖列传》是一篇石破天惊的经济学论文。儒、道、墨、法诸家学说,无不把道义放在头一位;法家虽然倡导富国强兵,却只论证国家、君主占有财富的正当性。司马迁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指出世人追求财利乃是天性使然,无可厚非!这让君王、士夫以及学者们很不舒服。
《汉书》作者班固就批评司马迁,说“(《史记》)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大意是:《史记》在是非问题上违背圣人观点,讲论大道则崇尚道家而轻视儒家,列举游侠则贬低处士而赞扬奸雄,叙说经济又崇尚富贵而羞于贫贱,这都是《史记》的毛病。《汉书·司马迁传》)。汉末有个大臣王允,甚至说汉武帝没杀司马迁是个错误,留着他写出“谤书”,贻害后世。
近代学者却不这么看。梁启超高度评价《货殖列传》,说是“西人”(指欧美等国)因讲求“富国学”而富庶强大;其实我们早就有《管子·轻重篇》《史记·货殖列传》这样的经济学论著,所讲道理跟“西士所论”没啥两样。如能发挥并实践,中国“商务”转衰为盛,应不成问题。梁启超感慨道:“前哲精意,千年淹没,至可悼也!”(《〈史记·货殖列传〉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