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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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光绪十五年的械斗后,凤凰洲严、范两姓由明争改为暗斗,双方都想方设法凸显自己的存在,表明本族才是凤凰洲的老大。

首先是范家急于跳出凤凰洲长期由严家主事的阴影,他们商定在元宵佳节举行盛大的舞“板凳龙”活动。相传在很久以前,遇上了大旱,彭湖的一条水龙不顾一切跃出水面,下了一场大雨。但水龙由于违反了天条,被剁成一段一段,撒向人间。人们把龙体放在板凳上,并把它连接起来,不分昼夜地奔走相告,希望它能活下来,舞“板凳龙”的习俗也由此产生。现在舞“板凳龙”的目的主要是展示村里人丁兴旺、生活富裕、邻里团结和谐的面貌,表达对新春的祝福和企盼。范家每家每户都备好一节“板凳”,然后由男丁将“板凳”一节一节拼凑起来,组成一条长长的“板凳龙”。在龙头的引领下,“板凳龙”围着村上道路走家串户,走到哪家烟花爆竹声响成一片,龙身随即起舞,接龙接福。此时,村民还要出门迎接,期盼龙灯能够在自家门前多停留一阵,为新年带来更多的吉祥和好运。随着族长一声令下,长龙在瞬间化作数百段,各家的人丁扛着拆解后的板凳拼命往家中狂奔,谁先到家,谁先得福。

此后,舞“板凳龙”成了凤凰洲范家春节期间的必备节目。范家一共有四房,每年轮流一房掌龙头。每次作为龙头引导的家庭,在举行活动的当日中午,要宴请村里有威望的老人和护卫龙头的卫士们以及外来的贵宾朋友。几里长的板凳龙,宛如跳动的音符一般,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和焰火中呼啸向前。伴随着村民洪钟般的呐喊声,堆积的烟花不断升空,人们也像着了魔一样,大小老少,一齐跟着龙身奔跑。这个场面光焰交错,人声鼎沸,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范家通过舞“板凳龙”向严家人宣称他们范家人多,他们才是凤凰洲的主人。

严家族长去世后,他的长子严公卿继承了族长之位。过去严公卿仅做凤凰洲的生意,自从不做范家的生意后,他做生意的面反而宽了起来,附近的渔村都将鱼送给他卖,凤凰洲码头渐渐成了彭湖边一个卖鱼的集市。由于生意做大了,附近的集镇已满足不了市场的需求,严公卿便雇了两条船,一条船跑宜善县城丰埠镇,另一条船跑省会豫州城。

见范家舞起了“板凳龙”,严公卿与族人商量,在端午节置办了两条龙舟,每房族一条。船头饰龙头,船尾饰龙尾,龙头有红、黄两色,龙尾多用整木雕,上刻鳞甲,除龙头龙尾外,龙舟上还有锣鼓、旗帜或船体绘画等装饰。端午节那天,他们在凤凰溪举办了赛龙舟活动,附近金湖圩、五洞圩上千名群众前来观看。

但赛龙舟盖不过范家的“板凳龙”,第二年正月初二,严公卿在古樟树旁搭了一个戏台,请了豫州城著名的梅林豫州采茶戏班子到凤凰洲唱了三天。那时豫州采茶戏刚刚在豫州城流行,采茶戏班子有十几个人,有服装、道具和乐队,演唱了《南爪记》《鸣冤记》《辜家记》等剧目。

梅林豫州采茶戏班子到凤凰洲演出在雁湖乡引起轰动,附近几十里路的村民都赶到凤凰洲来看戏,将小小的凤凰洲挤得水泄不通。范家不少妇女、儿童也趁着夜色偷偷爬过壕沟去看戏,只是一些男人实在不好意思过去,听着晚风吹过来的音乐,心里像猫抓似的不好受。

严公卿此举一下盖过了范家村。不仅如此,严公卿的女儿严巧姑由此爱上了采茶戏,听说她跟着戏班子去豫州城里学了一年,回来后在凤凰洲也唱起了采茶戏,只是因为没有服装、道具和乐队,偶尔唱几段折子戏,平常过年过节调节气氛而已。从此采茶戏成为凤凰洲人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凤凰洲人几乎人人都会唱采茶戏,凤凰洲由此成为宜善采茶戏的发源地。

范家失去了严家这个盟友,生活水平下降了许多。他们村没有像严公卿一样的能人,村民在彭湖打到的鱼只能到附近的集市随行就市卖,价钱普遍卖得不高,有时打多了还卖不出去。严、范两姓发了永不通婚的毒誓后,真的减慢了范家繁衍的速度,外地人不愿嫁入凤凰洲,使得不少范家男人无妻可娶。后来族长提议超出五代的本姓男女也可结婚,这才缓解了范家男人打光棍的现象。

严家相对范家要富裕一些,岛外一些生活条件差的家庭也愿意将女儿嫁入严家,因此严、范两姓永不通婚的毒誓对他们虽有一定影响,但打光棍的男人显然比范家要少很多。失去了范家支撑的严家从此在彭湖畏畏缩缩,他们不敢到远湖去捕鱼,尽量日出夜归,这也变相减少了他们的收入,影响了他们的生活。

严、范两姓一直在暗中较劲,结果是两败俱伤,但一直以来严家占有绝对优势。直到公元1910年9月,范家村出了个范谦发,这才彻底扭转了范家在凤凰洲的颓势。

1910年,清宣统二年,中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由于义和团运动等野蛮的排外暴乱事件造成列强大举入侵,列强在中国灯红酒绿的租借地里花天酒地,欺压中国人,中国老百姓生活十分艰难、痛苦。随着同盟会发动广州新军起义、共和会成立、立宪派发动第三次请愿,当时的清政府和军队已经无法应付当时的政治局势,财政上也出现了严重的亏空,这使得清朝的统治地位已经开始动摇,直至次年辛亥革命,清朝封建统治土崩瓦解。

西江省也同全国一样,起义军攻进了省会豫州城,不少地方呈现无政府状态,彭湖兵荒马乱,匪盗四起,民不聊生。

范谦发是个老实渔民,带着妻子范刘氏在彭湖独孤山湖域捕鱼。范谦发家里没有一分田地,夫妻俩靠捕鱼为生。由于凤凰洲附近湖域捕鱼的渔民较集中,湖中鱼不多,他们一直在距凤凰洲三十公里左右的独孤山湖域捕鱼,一天少则几斤,多则几十斤。晚上打了鱼,白天就送到瑞阳镇码头,那里有专人收鱼。瑞阳镇是彭湖边上的一个古镇,隶属富余县,是豫州通往彭湖再到长江的一个重要城镇,来往船只非常多,市场很繁荣。

这天一早,范谦发将船停靠在瑞阳镇码头,见以往收鱼的老张头不在,就坐在船上等候。一个时辰过去了,仍不见老张头的身影,这时只见码头上有一个满脸横肉的黑衣汉子在吆喝:“收鱼啰!收鱼啰!”

鱼放在船上留不住,放久了会臭掉,尽管众人对黑衣汉子不放心,也只好提着篮子上岸交鱼。鱼收走后,众人得到一张白纸条子。黑衣汉子挥手说:“三天一结账。”众人无奈,只得相信黑衣汉子。第四天,他们好不容易领到了卖鱼钱,可是一斤鱼才卖一文钱,十斤鱼才能买到一斤粮食,这样下去他们只能喝西北风。众人找黑衣汉子理论,黑衣汉子吼道:“价就是这个价,不卖就滾蛋!”

第五天,范谦发寻到老张头家里,问他为什么不收鱼。老张头说:“黑衣汉子叫霸根,是瑞阳镇的一霸,我惹不起。”

范谦发愤愤不平道:“霸根是强买强卖,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

老张头唉声叹气道:“有什么王法?恐怕世道要变啰!”

范谦发嗡声道:“不管世道咋变,皇帝轮流做,轮不着我们老百姓,我们照样打鱼卖鱼。”

老张头看看外头,伏在范谦发耳边说:“只怕大清皇帝做不成了,我听说革命军打进豫州城了,富余县令跑了,瑞阳镇一些乡绅也逃之夭夭,他们怕革命。”

“啊?”范淳杰大吃一惊,要是没了皇帝老子今后国家不乱了吗?他还顾不上这些大事,眼下卖鱼最重要,于是说:“管他谁革谁的命,这鱼我还是想卖给你。”

老张头低声道:“那你傍晩到稍箕洼来找我。”

从此范谦发调整了作息时间,白天打鱼晚上卖,傍晚将船停到稍箕洼,照例由老张头收鱼。这种日子持续了十来天,霸根发现了老张头在稍箕洼收鱼,将其打得鼻青脸肿,此后老张头再也不敢收鱼了。范谦发见老张头挨打了心里有些愧疚,但也没办法,只好将鱼卖给霸根。从此霸根更加肆无忌惮,将鱼价压到二斤一文钱,渔民们无可奈何。

这天晚上风很大,范谦发在湖中放下丝网,就将船停靠在独孤山北侧。独孤山是彭湖中间的一个小山包,山不高面积也不大,然而其形特异,如一出水芙蓉,孤峰耸立,郁郁葱葱,是附近渔民休憩的一个好去处。

“当家的,咱们明天回家吧?”黑暗中范刘氏建议道,“现在鱼卖不起价,兵荒马乱的我害怕。”范刘氏是五洞圩刘村刘腊根之女。刘腊根见范谦发长得髙大威猛,而且吃苦耐劳,就将女儿嫁给了他。两人结婚一年,尚未生育。

“怕什么?”范谦发嗡声道,“我们总要活命,何况我们穷得叮当响,还怕人抢了不成?”

“我怕是怀孕了,在家里安心些。”范刘氏羞涩道。

“真的?”范谦发喜出望外,他猛地坐起来掀起女人的衣服在女人的肚皮上摩挲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道,“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女人抓住男人的手笑道:“你天天在人家肚子里下种,再不怀上咋对得起你的辛苦。”

男人趁机剥光女人的衣服,一边耕耘一边憨笑道:“那我更要辛苦些,让我的儿子长快点。”

船上两夫妻天天在一块,除了打鱼就是睡觉,夫妻生活是他们唯一的乐趣,有时一晚弄好几回,最后弄得双方精疲力竭才酣睡而去。

事毕,女人拍了拍男人的背笑道:“你傻,种子已种下了,你再辛苦都是没用的。”

“怎么没用?你栽了禾,要是不下肥,禾如何能长起来?”男人争执道。

“下肥是让我吃好东西喂你儿子,你天天在我身上下肥,儿子都要被你压坏的。”女人揪着男人的耳朵道。

“那我今后少下点肥。”男人“嘿嘿”笑着钻进了被窝,黑夜里只看到男人的白眼珠。过了一阵,男人转过身道:“明天一早我们收了网就回凤凰洲。”不一会儿男人就发出细微的鼾声。

范谦发夫妇是被一阵紧密的枪声惊醒的,这枪声像一道道闪电,划破了黑夜的夜空,将整个湖域照得透亮。一艘大船与一艘小船在彭湖中间对峙,喧闹的叫喊声和枪械碰撞声混成一片,整个湖域沸腾起来了,子弹“嗖嗖”从船篷上空飞过,有一颗子弹穿过船篷落到范刘氏身边,吓得范刘氏哭了起来。

“不要出声,引来土匪就麻烦了!”范谦发厉声道。他悄悄将船划到独孤山的南侧,避免子弹伤到人。

范刘氏抱着丈夫瑟瑟发抖。范谦发轻拍妻子的背宽慰道:“不要怕,土匪是抢商船,不会抢我们的。”

最近一段时间土匪经常在彭湖中间抢劫,范谦发估摸是商船遇上了土匪。

不知过了多久,彭湖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寅时刚过,范谦发见北面没了声音,估计土匪是走了,于是大胆地将船划到独孤山北侧准备收网,隐约见两条船黑蒙蒙地仍停在彭湖中间,吓得他赶紧调头往南面划。范谦发准备收了网就回凤凰洲,要是土匪仍在船上就麻烦了,他们身上的钱虽然不多,可也有两百多文,要是被土匪抢走了,那这两个多月就白干了。范谦发正想着,突然范刘氏一声尖叫,原来北风吹来,一具尸体突然竖在船头,吓得范刘氏面如土色,抱着丈夫不敢撒手。

等到东方出现鱼肚白,彭湖中间两条船更加清晰,被波浪推拥着逐渐向独孤山靠拢。范谦发见两条船上没一点声息,估摸着人已死得差不多了,因为他见独孤山附近飘来十几具尸体,将湖水染得通红。范谦发要收渔网,范刘氏哭着不让,说保命要紧,渔网没了可再置。在范谦发的坚持下,夫妻俩哆哆嗦嗦收了独孤山南边的渔网,北边的渔网不敢去收,可能是风太大缘故,三条网才网到两条鱼。

此时天已蒙蒙亮,夫妻俩划着船往凤凰洲方向驶去。突然范谦发调转船头,向着被湖水推到独孤山附近的商船划去。

“你不要命了?”范刘氏惊乎。

“商船上肯定有好东西,这是我们发财的好机会。”范谦发断定船上的人已死光了,船上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这个财不是我们发的,要是惹上了人命官司洗都洗不清。”范刘氏哭喊道,“我求求你了,你赶紧调头!”

“反正我们又没杀人,就是杀人也没枪,有什么说不清的?”范谦发不为所动,亢奋的心态反而使他加快了划船的频率,“拿点没人要的东西会犯法?”

不一会儿,渔船靠近了商船,范谦发拿着鱼叉小心翼翼地跳上了商船。他环顾四周,见船上有五六个人都倒在血泊之中,这才大胆地将渔船的缆绳绑在商船上。商船上果然有一舱的货物,用麻布袋包裹得严严实实。范谦发用鱼叉挑开麻布袋的束口,打开一看见是如沙子似的白色晶体,他将一块白色晶体放入口中细细咂上一口,咸得他一口吐到舱外,才知这是一船食盐。“发财了!”范谦发心里一阵狂喜,现在市面上食盐价格疯涨,光绪年间74文钱一斤,现在涨到了90文钱一斤,要是弄几袋食盐回去,可以到凤凰洲盖一栋砖瓦房子。

范谦发放下鱼叉,扛起麻布袋就往渔船上扔。范刘氏见商船上没人也放心了,她喜出望外地帮着丈夫堆放麻布袋。可渔船太小,装了六袋就装不下去了,渔船吃水很深,如果遭遇大风浪很可能翻船。

这时商船已彻底停靠独孤山,范谦发抛下船锚,将船固定在独孤山。他计划尽快将这船盐运回凤凰洲,然后再返回独孤山,争取多运几趟,尽量不要让别人发现。做好这一切,范谦发拿着鱼叉解开系在商船上的缆绳,准备回凤凰洲,这时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范谦发一惊,他操起鱼叉向那只手刺去,见一个年轻人用哀求的眼光瞪着他。年轻人眉清目秀,白白的皮肤,高高的鼻梁,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腰际,一身上好的冰蓝丝绸,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雪白绲边,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年轻人说了一句:“救命!”就晕过去了,然后松开了抓着范谦发脚的手。

范谦发心里有点矛盾,如果船上没活人,那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搬船上的食盐走;现在船上有人活着,这相当于抢人家的东西,这与土匪没什么两样。

正在迟疑之际,范刘氏催促道:“你愣在哪干什么,快走啊!”

范谦发指着晕倒在脚下的年轻人道:“这里还有一个人没死,你说怎么办?”

范刘氏拽着范谦发上了渔船:“趁他没醒咱们赶紧跑啊!”

两人上了船使劲划着,像躲避瘟神一样。划着划着,范谦发渐渐放慢了划桨的速度,他眼前老是闪现年轻人哀求的眼光,于是干脆停了下来道:“你说我们算不算强盗?”

“我们没偷没抢,怎算强盗?”

“当人家的面搬人家的东西,难道不叫抢?”

“那人马上就要死了,我们不搬别人也会搬的。”

“你想想,要那个少爷要是死了,他父母会有多伤心?那真是人财两空啊!”

“是啊!这是什么世道?”

“不管是什么世道,我们不能做昧良心的事,更不能趁火打劫。”

“那你说怎么办?”

“把东西还回去,然后去报官。”

两夫妻争执着最后还是将六袋食盐搬回了船舱,然后将受伤的少爷抬到船上,送到瑞阳镇一家药铺,请坐堂郎中医治。

少爷姓何,名厚坤,是豫州城“隆泰昌”百货老板何鸿儒的大公子。“隆泰昌”在豫州城异军突起,老板何鸿儒是安徽徽州人,由一个小小门面而日渐繁荣,商场主要经营日用百货、医药用品、缎、泥绒、布匹等,在豫州城实力很强,生意十分红火。何鸿儒见市场食盐紧俏,价格猛涨,花大价钱从武昌进来一批食盐,企图垄断豫州城食盐市场,从而在豫州城商界独占鳌头。何鸿儒叫大公子何厚坤亲自押船,并托朋友高价请了当地军阀的一个班进行护卫,谁知在彭湖碰上了土匪,双方火拼了一个多小时,土匪全被护卫击毙,护卫们也不幸中弹身亡。

或许是何厚坤福大命大,他被土匪击中了大腿因失血过多而晕倒,并没有伤到要害部位,又碰上了心地善良的范谦发,刚好这家药铺的郎中到上海学过西医。郎中叫范谦发将何厚坤绑到手术台上,用布条塞住他的嘴,取出了他大腿上的子弹,敷上了自制的中草药,喂了他一些糖水,喝了一碗鸡汤,第二天一早就醒过来了。

何厚坤一醒过来就对范谦发拱手作揖道:“谢谢恩公!”然后泪流满面,的确这次押船太凶险了,差一点就命赴黄泉。

“少爷福大命大,没事就好。”范谦发宽慰道。随后他着急地问:“现在最关键的是那船盐怎么办?可没被土匪抢了却被附近的渔民给抢了啊!”

何厚坤这才如梦方醒,这船盐是何家的身家性命,他父亲何鸿儒用“隆泰昌”的房契从钱庄银号里贷了五万两银子,加上家里所有的银两才买来这船盐,要是这船盐丢了,何家将倾家荡产。他忙抓住范谦发的手道:“恩公你帮我一个忙,你赶紧请些人帮守住那条货船。”

“我已经请了几个人守在船上,少爷请放心。”范谦发昨晚就叫老张头带了几个人去独孤山守船。他想好人做到底,既然他想搬走船上的货,那其他人也肯定有横财不发白不发的想法,有可能会引发一阵哄抢,到时不知如何向受伤的少爷交代。

“谢谢恩公!”何厚坤千恩万谢,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五两银子塞到范谦发手中恳求道,“麻烦恩公火速赶到豫州城,找到‘隆泰昌’的何鸿儒老板,他是我父亲,叫他尽快派人将商船开走。”

范谦发交代妻子范刘氏服侍何少爷,自己雇了一辆马车,连夜往豫州城赶。何鸿儒接到消息后,一边派人将少爷何厚坤接到豫州城知名的“庆昌药店”医治,这家药店从江西樟树请来制药师傅自己加工制药,医术过硬,药店生意十分红火;一边带了些人亲自赶往彭湖的独孤山,将商船开到豫州城,把食盐顺利地运到了自己的仓库。

送走何鸿儒父子,范谦发夫妻俩返回了凤凰洲。虽然凤凰洲附近湖域的鱼要少一些,但日出夜归安全有保障,两夫妻其乐融融。有时候,他们坐在家里想,如果他们将六袋食盐运回了凤凰洲,或许他们会发一笔横财,可以做一栋砖瓦结构的房子,不像现在这样住茅草屋,但住得不会安心的。这次帮何少爷虽然没有发大财,但他们心安理得,而且多少得了何少爷几两银子,也算是发了个小财。范谦发办完事后将剩余的银两交还何少爷,何少爷生死不肯要,但这些银两对他们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今年可以过一个好年了。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明天就是小年了,范刘氏的肚子也出怀了。范谦发到新集街备了些年货,春联、瓜子、花生、豆子、糖果备个齐,割了二斤肉,还扯了两块布,他准备帮自己和妻子做两身衣裳。回家的时候碰上卖鱼回来的严公卿。严公卿驾了一辆马车,他“吁”的一声叫停了马车道:“谦发,上街置年货呢,我捎你一段?”

严、范两姓虽然不通婚,而且相互之间明争暗斗,但凤凰洲就一孤岛,彼此之间都很熟悉,平常偶尔也说说话。范谦发比严公卿小十几岁,在凤凰洲他最佩服严公卿,把生意做到了省城不说,还请了省城的采茶戏班子到凤凰洲唱戏,震动了整个雁湖乡。说来范谦发与严公卿是远房亲戚,他媳妇范刘氏与严公卿的表弟媳妇是堂姐妹。要是平常范谦发不愿坐严公卿的马车,但今天他置办了一些上得台面的年货,不至于太寒酸,就大胆地上了严公卿的马车。

“今年年成不错吗?”严公卿瞥见了范谦发手上的年货调侃道。

“马马虎虎过得去。”范谦发不卑不亢。

“要是平常鱼卖不出去,你可趁天黑悄悄送到我家里去。”严公卿关切道。

“就是鱼烂掉了我也不会找你帮忙的。”范谦发拒绝道。

“好心当成驴肝肺!没有我们严家就没有你们范家,都说范家人忘恩负义,我看你也一样。”

“什么忘恩负义?那是你们严家人欺人太甚!”

话不投机半句多,上代的恩怨让他们心有芥蒂。虽说如此,但严公卿对范谦发还是挺欣赏的,最近范家有不少人晚上偷偷跑到他家里,希望卖鱼给他,他断然拒绝。你范家人不是横吗?我让你横不起来!他觉得范谦发这个人还是有点骨气的。

在凤凰溪渡口,范谦发帮严公卿将马车上的货搬到船上,过了渡又将船上的货搬上马车。他挥挥手道:“我搭了你的马车,帮你搬了东西,咱们两清。”说完提着自己的年货昂首阔步进了村。

严公卿看着范谦发的背影苦笑地摇了摇头,他觉得范家人这样不会变通穷硬气永远没有出路,这是严家永立于凤凰洲潮头的保证。

范家时兴过摸年,又叫过偷年、过黑年。相传秦始皇征集民夫修万里长城,豫州籍民工在腊月二十四日后陆续回家,家人均以亲人抵家团圆的时间过年。范氏先人凌晨回家,所以过摸年,大家摸黑吃年夜饭,现在通常要吹熄灯,摸黑夹三次菜,以示纪念。团圆饭必须全家到齐,围桌团聚,先放鞭炮,然后吃饭。炒青菜叫“青青吉吉”,炒年糕叫“年年高升”,红烧全鱼表示“年年有余”;豫州农村有一道特色菜叫和菜,用肉丝、笋丝、芹菜、豆条、大蒜、红萝卜丝、黄花、墨鱼丝等菜和在一起炒熟做成,寓意“和气生财”。

范谦发的父亲在光绪十五年凤凰洲那场械斗中毙命,那时他只有六岁,是他母亲守寡把他带大,因此他恨透了严家人。去年他结婚后不久,母亲因病去世,因此今年过年家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虽然冷冷清清,但范刘氏肚子里孕育的生命让这个家里充满希望。夫妻二人一人各自倒了一杯水酒,范谦发吹熄灯夹了菜,再点亮灯,如此往复三次意味着过年的开始。

“老婆,明年有什么愿望?”席间范谦发问。

“我希望为你生个儿子,咱们的儿子健健康康!”范刘氏充满着做母亲的喜悦,在灯光的映衬下满脸绯红。

“你呢?”范刘氏问。

“我希望有朝一日盖过严家的严公卿,在凤凰洲盖一栋最大的房子。”范谦发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碗搁在桌上。

“你做梦带打瞌!人家严公卿是凤凰洲最大的财主,你打几斤鱼能盖过严公卿?”范刘氏认为丈夫的想法不切实际,把小日子过好才是关键。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不怕没办法,就怕没想法。”范谦发不以为然道。

除夕守岁,两夫妻围着火炉坐,范谦发叫范刘氏去休息,范刘氏坚持守到子时,直到丈夫放爆竹“关财门”后才去睡觉。初一凌晨,范谦发放鞭炮“开财门”,他在大门口双手合十许愿道:“上苍保佑,但愿我有朝一日盖过严家的严公卿!”

豫州有一句俗话:上七大似年。谚曰:“吃了上七羹,大人小子务营生。”意思是大年初七好好地吃一顿,吃完后一心一意干活。初七那天,范谦发在湖边整理渔船渔具,范刘氏怀孕不便下湖,他邀了堂兄佮伙,准备明天下湖捕鱼。

范刘氏在家柴火烧饭,见两个穿着长袍的男人立于门口。年长的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高挺的鼻梁,一身灰布长袍,留着八字须,显得温文尔雅。年轻的一身蓝色锦袍,腰间系一根金色腰带,他身姿英挺,仿若修竹,乌发如缎,随意地用根紫色的带子扎了起来。范刘氏不认识年长的先生却认识年轻的后生,这正是豫州城“隆泰昌”的少爷何厚坤。

何厚坤双手抱拳道:“大嫂,我父亲和我给范大哥和你拜年来了。”

范刘氏忙到湖边叫来范谦发,范谦发赶忙叫妻子杀鸡待客。范刘氏将家里唯一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杀了,然后在厨房烧开水,将母鸡放进脚盆用开水浸泡片刻,再坐在一旁扚鸡毛。范刘氏心里有点疼,她舍不得这只母鸡,自己怀孕的营养就靠这只母鸡,可时值中午,到新集街割肉来不及,家里除了几块酒糟鱼就没有像样的菜了。

何鸿儒父子是感谢范谦发来了,他们在瑞阳镇找到老张头,老张头用渔船把他们送到了凤凰洲。豫州城物价猛涨,食盐每斤超过100文钱了,这船食盐让“隆泰昌”赚得盆满钵满。何鸿儒早就想来感谢范谦发了,但那时儿子的伤还没有痊愈,因此年一过,父子俩就赶到凤凰洲来了。范谦发是何家的恩人,不是他,儿子将命丧黄泉,不是他,何家将倾家荡产,无论怎样谢他都不为过。

范谦发用家乡的水酒来招呼何鸿儒父子,水酒是酒娘加进了数倍的饮水。席间,何鸿儒父子频频举杯再三表示感谢之意。临别前,他们放下白糖糕、春卷、麻花、水果等城里时兴的礼物,何鸿儒又将一个沉甸甸红布袋递到范谦发的手中说:“范先生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200两银子是我父子的一片心意。”

“何老板,这万万使不得!”范谦发被这么多钱惊呆了,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银子,就是凤凰洲上首富严公卿一时都拿不出这么多钱。“我救何少爷并不是为了图你们报答,要是为了钱我可直接将盐搬走。我是看何少爷生命垂危,怕何老板人财两空,做人做事一定要讲良心。”

“范大哥,大嫂正怀着孕,这些银两用得着,你一定要让我们聊表心意。”何厚坤在一旁劝道。

范谦发反复推却,急得范刘氏在一旁直跺脚,这白花花的银子是人家给的又不是抢的。200两啊!

最后范谦发从红布袋中掏出十两银子说:“这些银两就算是你们的心意,剩下的请你们拿回去。”

何鸿儒在一旁看着不住地点头,这范谦发是个可造之才,面对金钱的诱惑有如此富足的心境实在难得,这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才有的心境。正如他自己所讲,如果他不管何厚坤的死活,将盐搬走不就发财了吗?可他没选择发财,而是选择了做一个有良心的人,这是作为一个人最高的精神境界。

“范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何鸿儒叫儿子将红布袋收好问。

“我有什么打算,明天下湖捕鱼呗。”范谦发挠挠头答道。

“你到豫州城帮我怎么样?”

“可我只会捕鱼,什么都不会做呀?”

“没关系,你跟厚坤背后学。”

“我怕跟你添乱。”

“不会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范谦发看了看范刘氏,他常年只在彭湖周边转悠,就是上次替何厚坤送信去过一次豫州城,如今要到豫州城去做生意,这让他怦然心动,因为他知道,整个凤凰洲只有严公卿去过豫州城。范刘氏点头以示鼓励,虽然她内心并不希望丈夫出远门,但丈夫去豫州城却是她最大的荣耀。

范谦发咽下口水,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道:“我去。”

就这样,1911年初,范谦发随着何氏父子来到了豫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