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隐者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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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寻隐者不遇(1)

1

薛小梨和苏梅算微友。认识一段以后才知道彼此的名字。薛小梨住48号楼,苏梅住26号楼。所以很长时间,苏梅喊她48,她喊苏梅26。

某个早晨,苏梅随手碰了下手机,不知怎么动了“摇一摇”这个功能。然后哗啦哗啦出来一群人问安。吓了苏梅一跳。仿佛那些人就在手机的缝隙里隐匿,苏梅稍微一晃动,就齐刷刷地钻了出来。这个叫48的引起了苏梅的注意。关键是,她距苏梅不过50米。会不会也像苏梅一样是楼号的数字呢?小心地点了通过验证,那边迅速发过来一句:你是不是住26号楼?

这个晚上,她约苏梅出去喝一杯。“你是女的我也是女的,不会谁吃了谁。”她很直接。苏梅问,喝酒?她说,你想哪去了,我们去喝杯咖啡。她要了大杯拿铁,苏梅要了小杯。小杯苏梅也没喝完,苏梅怕失眠。

认识就这么容易。她给苏梅点个赞,苏梅也给她点个赞。某天如果不点赞,她会给苏梅留言:你怎么不给我点赞?

苏梅问:“点赞重要么?”

她说:“那看是谁点。”

有一天她问苏梅,“你知道哪里有高人么?”

苏梅问是裁缝还是厨子。

她说:“俗。我领你开开眼界。”

“你去过拙政园么?”

苏梅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48苏梅喊得挺溜。“48,我在前边小区门口等你。你收拾好了就过来。”苏梅用的是语音。

“好的26。”她回答得也很快。

第一次是苏梅开车,一辆白色的大屁股标志,车里乱糟糟的。苏梅是急性子,跟人约永远等在前面。苏梅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才赶忙下来收拾了一下副驾驶。这里有两个心理因素,不让别人等。让别人看起来干干净净。包、眼镜盒、文件袋统统收进了后备厢,苏梅的节奏慢了下来,她用湿巾擦座椅。48号楼离门口很近,她出了电梯口也就十几步的路。如果她下来时正好看见苏梅擦座椅,也是不错的事。苏梅自己正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擦得不慌不忙。

一个人影倏忽而至,就像从天空飘过来的。像多少年的老友一样,一手扶住车框,等着苏梅离让。她就那么笃定地站在苏梅背后,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不用那么干净。”她的嘴咕哝着,显然在吃东西。“我的车从来不擦。”趁苏梅直起身,她塞了一包蓝莓干给苏梅,“我自己晒的。”

接过蓝莓干,苏梅从车头绕过去,坐进驾驶室里。这当中不忘抠几粒蓝莓干放进嘴里,那种酸甜的感觉很利于口腔,因为口腔很乐于接受。

“我什么干儿都自己晒。”她坐进来时晃了一下头,把一捧杏黄色的头发摆到了脑后,顺便双手往后一捋。扎好安全带,调好靠背椅,嘴巴一刻也不闲着。“香蕉干,桑葚干,菠萝干,芒果干,什么我都能晒,我是一个晒干爱好者。”

苏梅心说,纯粹没事儿闲的,这算什么爱好啊。不过晒成干以后的确好吃。水分去除以后浓缩了糖分,说不好吃是假的。

“买的那些确实让人不放心,看那些个干燥剂吧。”苏梅说,“虽然带着包装。”

晒干儿不仅需要耐心,还需要时间。苏梅就是一个既没耐心也没时间的人,看看苏梅的车就知道,只要还能跑,苏梅从不打理它。后面堆满了书报表格,她朝后看了一眼,苏梅以为她会问自己是干什么的。“真乱。”她说,“换了我我会受不了。”

“刚才你说不用那么干净。”

“干净只是表象。”

“你只喜欢表象?”

几句话不像闲聊,倒像含了机锋,有点长短高低的架势。“你的干儿是不是摆成一字型,像要拍照那样?”苏梅双手离了方向盘,抠出几粒蓝莓干扔进嘴里。

“有一个被风吹歪了我也要把它摆正。”她更像是在配合,“然后再发朋友圈。”

说完,她斜了苏梅一眼,兀自笑了。更像自嘲。

“味道不错。”苏梅错动着牙齿,越过了那个话题。

一丝酸甜的感觉在唇齿之间回漾,不浓也不淡。这个季节蓝莓很常见,八到十六块钱一小盒。苏梅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吃新鲜的。晒干等于二次污染——家里不可能有真空环境。当然,这话苏梅不会说出来。

车子上了外环。苏梅说:“刚才你问我什么?对,拙政园。我去过拙政园。是不是苏州那个园林?”

“好像是吧。”薛小梨说,“反正是在南方。园子很大,白墙黑瓦,有很多古朴的建筑。我第一次去那里就觉得跟拙政园很像。”

“哪里?”苏梅单手握方向盘,车窗嵌下条缝,散发和丝巾一起跃跃欲试。

“湖岸南边的那条路,你肯定走过。有个像拙政园的园子藏在山环里,离马路很近,但过往的人却看不见。”

“高人呢?”

“就住在园子里。”

“什么地方高?”

“反正不是身量。”

薛小梨又习惯性地晃了一下脑袋,头发像金色的波浪一样朝苏梅袭来,伴着一股茶香气。但只倏忽一瞬,又随着她的头摆动跑去了另一边。她也嵌下了车窗,长发很快像听到号令一样飘了起来。她特意侧起了身子,像有意让风吹动一样。

苏梅脚下用了点劲,让车子跑得恣意。这条路苏梅经常走。因为沿岸的建筑和村庄都拆迁了,有些人迹罕至。但那些树木都还在,是标准的金丝柳,枝条刚抽出嫩芽,那种鹅黄特别让人心动。烦闷了,紧张了,需要长出一口气了,苏梅随时会自己开车过来,从南岸一直跑到北岸,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驰骋在“Z”形山路上,有时会需要一脚急刹车。或者拣一条带子样的小路上山,直走到无路可走。可她从没发现哪里有园子,除了薛小梨,园子也是个牵动人心的向往。

苏梅问薛小梨是怎么发现那个园子的。薛小梨说有一次,她一个人来逛野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里。园子已经破败了,但一砖一瓦都用得讲究。关键是那格局足够大,有百余间房舍。设计师随高就低,房舍变得错落有致,处处能看出精心精意来。苏梅问,难道是古建筑?她赶忙说不是,也就二三十年的样子。那些房子都完好,可树木已经很粗很壮了。也许,它们被移栽过来时,就已经是大树了。薛小梨在这园子里转了好久,看见一个老人提着篮子走了过来。她走过去打招呼。老人从湖边买鱼回来,那是两条大个儿鲫鱼,他中午要炖汤用。老人原来住在这个园子里,她问能不能讨口水喝。老人上下看了她好几眼,答应了。她跟在老人身后往他住的屋舍走,老人绝不像普通看园子的人,走路呈外八字,倒背着手,每一步都走得有根。后背很直,衣服虽然有些旧,但很有品质。就像脚下的那双鞋,看上去像黑绒面的布鞋,其实是小羊羔皮,比布鞋都柔软。这是一家丹麦牌子,以舒适著称,鞋帮上像印戳一样有金属标志,在我们这里根本买不到……我为什么认识?因为国安也穿。

“国安是谁?”苏梅问是为了表明自己在听。

薛小梨却假装没听见,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苏梅就想,我不该打断她。

“穿过一个月亮门,是一大片竹林。我很好奇这残败的园子里会有竹子,而且生长得很好。北方的园子栽大片竹子,你懂的,这不普通的……这个院落明显有烟火气,有刻意归置的痕迹。一把秃了苗的笤帚倒戳在屋檐下,避雨。当时我还想,这笤帚肯定有年头了,现在,人们已经不用这种笤帚了。他请我去他的屋里,那屋子意外的简洁而整齐,布单铺的床,一个褶皱也没有,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墙上显眼地有一幅中国地图。他给我泡了杯茶,香气跟热气一起飘。我情不自禁说了声:好茶!”

“很普通的。”他说。

您不是本地人?我问。

他说,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外跑单帮。

我摇摇头。我说,您不像跑单帮的人。

他明显顿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他一直垂着头,十指顶在一起,交替变换各种形状。他的手指洁净,指甲修剪得很有章法。他不看我。但我看他,一直看。他的情绪在瞬间有过微妙的变化,我是从眉心看出来的。他再不说话,我就有些尴尬了。茶还没喝完,他就催我走,说时候不早了。这里荒僻,一个人不安全。我突兀地说,你不也是一个人?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年轻女人,还是多加小心的好。他站起身,是礼送我出门的架势。我只得走出来了。他送我出了月亮门。我又注意看了眼他的鞋子。你知道么?他似乎是注意到了我在看他,他居然想躲。可一双脚能往哪里躲。那鞋子已经很旧了。脚趾顶到的地方甚至冒了白茬。但这是一双好鞋子,我不会看走眼。于是我说:“我老公也穿这个牌子。”

他不耐烦地晃了下手,似乎是,我提“老公”两个字冒犯了他。那天我穿了件大红的冲锋衣,在灰突突的山坡上很打眼,过往的司机估计都会注意到我。往山下走时,我却觉得很惆怅,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只失败的狐狸精。

2

“你难道还想勾引人?”苏梅扑哧笑了。斜斜地打量了薛小梨一眼,觉得这个人,怎么说呢,多少有些问题。

薛小梨白了苏梅一眼,说26你好不正经。狐狸精难道就这一种用项?

“你是不是来送……干儿?”苏梅赶忙收起了脸上的笑,感觉刚刚那句话很唐突。她们还没熟到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地步。苏梅注意到48提了食品袋,里面鼓鼓囊囊。

她说你的眼真毒。我特意买了小包装袋,每样干儿都装一点儿,送他尝尝。“你应该一个人来。”苏梅思忖这里面的馅儿,觉得自己也许有些多余。当然,这只是一方面的想法而已。让自己见识高人也许只是借口。

难道……她只是想让我当司机?一片云影在脑里滑过,苏梅顿时有一种上了当的感觉。她用握着方向盘的手拍了一下方向盘,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我让你来其实没别的意思。你是个品质不俗的人,虽然你的车很乱。”她就像苏梅肚里的蛔虫,说话就像点穴。

“谢谢。”苏梅回应得心不在焉。她说得没错。苏梅的车虽然乱些,可苏梅的衣着和妆容从来一丝不苟。她不输给薛小梨。

“你是做哪行的?”

“你看我像从业人员么?”

她伸手过来拍了下苏梅的肩。她留着长指甲,涂着桑葚紫的丹蔻。每根指头都抹了足够的油,根根晶莹剔透,“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她顺手打开了车载音响,是张君秋的《望江亭》。“蒙师傅发恻隐把我怜念,才免得我一人形影孤单。每日间在观里抄写经卷,为的是遣愁闷排解忧烦。”

她身形一松,靠在椅子上。苏梅看了她一眼,她的半边侧脸像山峰一样峻险,鼻子也是尖的,有突兀之感。削薄的嘴唇红得鲜艳,不知为什么,苏梅觉得她有股奇寒之相。

苏梅问:“你也喜欢京剧?”

她指点着音响说:“这里唱的是我。”

应该说,这片园子如果让苏梅偶遇,也是足够苏梅吃惊的。很显然,这应该是一家有钱部门的疗养院,这样的园子在埙城有十几、二十几家,都建在依山傍水的地方。苏梅出入过几家,若要论让人吃惊,真是一家也没有!类似的疗养院所北戴河更多些,各部委,各省市,各新闻单位,占地和设计,都是实力大比拼。苏梅也曾住过北戴河的几家,那里离埙城近,开车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公司开年会都喜欢去那里。吃海鲜,打牌,裹着棉大衣去看日出,到海边去钓螃蟹。就像北京或天津的公司开年会喜欢来埙城一样,人们还是喜欢相对陌生的地方。

那些疗养院所重视的是内饰品格,当作园林来建的并不多。当年移来的苗木也许本就不是小树,现在都称得上参天了。二三十年的光景啊!颓相四处散落,让人的心陡生荒凉。这样好的园子落败成这样,不免让人怀疑起人生了。她引苏梅往月亮门的方向走,苏梅在外迟疑了几秒钟,就听她“当当”敲了几下门,却没人呼应。苏梅走进月亮门,48正扒窗户往里看,她用手遮着光,鼻尖几乎贴在了玻璃上。酱红色的窗框油漆已经失色了,但那窗闭合得很好,还隐隐能看到一抹窗帘,天蓝色。这院里自成一个格局,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府邸,这里住的也是相对辈分高的长者。

“人哪去了,难道又去买鱼了?买鱼正好,我们留下喝汤。”薛小梨自说自话。

竹子已经绿了,竹竿摸在手里润滑水凉。这片毛竹长得不算好,跟48之前的描述有差距。但院子足够阔大,都被荒草埋没了。也许根系已经发芽,但眼下看不到。她说的那把笤帚还戳在屋檐下,苏梅没看出用心来。苏梅从月亮门里出来了。外面有几棵桃树,落红遍地。嫩绿色的叶子长满了枝头,花心的蕊还挂着,一树残红。依然是无人打理,枝杈都长疯了的模样。这样的树是挂不了果子的,一年一年,都是空的。

薛小梨从月亮门里出来,脸上写满了焦灼。“他能去哪呢?”她自言自语。手里提着袋子紧一下松一下,又用手指捻,像装着老鼠一样发出了窸窣的声音。苏梅用旁观者的眼光看她,觉得她的焦灼不可思议。“26,你说他会去哪?”

“我不知道。”

“难不成要白来?”

苏梅想说,把袋子放在他门前,你就不是白来了。但显然这不是48的做派。48紧紧握着袋子,朝空中奋力悠了两圈,淘气样地说:“肯定又去买鱼了,比猫还馋!”

苏梅又吃惊了。薛小梨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像竹子一样亭亭玉立。但苏梅却有不真切的感觉。太阳亮得不可思议,苏梅觑着眼睛望了会儿天。眼前是巨大的两枚黑点,自带螺旋花纹。苏梅闭起眼睛好一刻,世界才恢复了本来面目。48已经走远了。苏梅才发现她穿着高跟鞋,身形一扭一扭地走一段下坡路,很是有些吃力。

路两边都是龙爪槐。这是出园子的交通要道,因为年久失修,路面成了砂石路,裂开的缝隙钻出了狗尾巴草。龙爪槐扭曲的枝干结成了死疙瘩,条子却在疯长,都伸到路中间来了。

沿马路走一段是个自发形成的小市场,其实就两三家卖鱼的,有鲤鱼,有各种小杂鱼,有鲶鱼和虾,都是水库里的出产。船就泊在不远处的水里,桨倚在船舷上,累了似的趴着。有城里人刻意开车跑到这里来买水库鱼。48跟卖鱼的人搭讪:“今天生意好么?”

“就那样吧。”

买卖人嘴里从不把话说满。

“住园子里的那个老头,今天没来买鱼?”

卖鱼的是个胖妇人,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哪个老头?她蹲着给一条鲤鱼打鳞,刀片在手里翻飞。刮几下,剜一下鳃。啪地翻过身来,又刮几下,又剜一下鳃。然后在鱼的腹部用力一划,出现了一条血口子。两根手指伸进去往外一勾,肠肚就出来了,鱼肝却被小心剥离,塞了回去。薛小梨突然狂呕起来,她跑几步来到了路基下,弓起腰背,用手抚着胸口,像是要把脏腑都吐出来。苏梅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又用另一只手拍她的后背。她的后背很单薄,一拍就要发抖,像琴弦一样发出咚咚声,让人疑心她的骨头是木头做的。她其实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呕出了鼻涕眼泪。

她背转过身去,用面巾纸揩净了鼻子。待转过身来,还眼泪汪汪,黑眼圈也有些不均匀。她说我闻不得血腥气。我忘了,我肯定老年痴呆了,怎么把自己的忌讳忘了呢?她使劲揉了下鼻子,接过了苏梅手里的袋子。苏梅说,我提着吧。她仍把袋子抓到手里,苏梅松开了手。草丛里有一根小路通向水边,她在前边走,苏梅在后边跟着。苏梅说,你不吃鱼?她说吃。苏梅说,你不宰鱼?她说不宰。苏梅说拉倒,不宰鱼吃什么鱼。

“以后你宰我吃。”她缓了一缓,开始开玩笑。

“有没有人说你是美人儿?”苏梅度量着想说的话。

“想夸你就直说吧,我经得住。”

“你其实很像一个人。”

“电影明星王璐瑶?”她倒很干脆。

“你有没有买过保险?”苏梅这时候扔出这句话,是试探。苏梅不想让她感觉太突兀,“现在很多人都没有保险意识。”

“你做这行?”

“可以这么说吧。”

她半天没有回头。苏梅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的身子显得僵,或是在思索,或是在用无声表示拒绝。苏梅闪着身子也才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的脂粉很厚,耳轮明显是黄皮肤。苏梅停下了脚步,让她们中间出现了几米远的距离。田埂上的路很窄,被她的高跟戳出了一个一个的洞。左侧的湖水蓝汪汪地泛着腥气,天上飞着成群的水鸟。她突然转过身来,䀹着眼睛说:“让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