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隐者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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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寻隐者不遇(2)

3

她们联系少了。从那次寻隐者不遇回来,她只给苏梅点过一个赞,便再无声息。而在这之前,苏梅无论发什么她都点赞的。有时候,会点得苏梅不好意思。当然,苏梅的朋友圈都是经过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出色文章,为此苏梅关注了许多公众号。有大师去世苏梅会转发一篇怀念文章,不管是哪方面的大师。比如,文学的,绘画的,音乐的,科学的,国学的,中国的,外国的,毫无例外苏梅都会为他们点三支蜡烛。或者,谁的诞辰和忌日,只要有相关文章,苏梅都会转。还有,各种大小节日,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只要有文化含量,都是苏梅转载的目标。如果你不熟悉苏梅,绝不会从苏梅的微信中看出什么端倪。苏梅的微信中从来不会出现有关自己的信息,这与其他人不一样,与48很不一样。很多女人都喜欢晒生活,美食、美颜、旅行、华服、娃或别的家人。苏梅不。苏梅是一个躲在窗帘后面的人,只有窥视别人的权利。但苏梅偶尔会去翻48的微信。她的微信有时候是一张图片,有时是一句或几句话。“我这一生都想做小人,只是命运不给我机会。”或者,“生活如此仓促而苍白,真他妈油腻。”

这是个情绪不稳定的女人。苏梅想,肯定衣食无忧。有忧的人没工夫无病呻吟。

苏梅便想她一边晒芒果干一边发微信的情景。48是个有洁癖的人,那天回来她跟苏梅说,她从不去餐馆吃涮羊肉,而是自己去市场买新鲜的羊后腿,剔好肉后用清水泡二十四小时,卷成卷冷冻。为此她专门买了削肉片的机器。她还告诉苏梅如何做咸菜和甜点,因为她对外边的这些产品都不放心。“只是,你家有几个人吃饭?”“经常只有我一个人。”“你是儿子还是女儿?”“你说呢?”苏梅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苏梅顺手打开了车载音响,张君秋接着唱:“深羡你出家人一尘不染,诵经卷参神佛何等清闲。我今日只落得飞鸿失伴,孤零零惨凄凄夜伴愁眠。”

“这可不是唱我。”48往后闪着身子,手也像屏风一样遮挡了下。她诡谲地挤了下眼睛,佯装幽默说:“你不会误会我吧?”

那条环湖南路,很快就成了条翠绿色的带子。大屁股标志在路上狂奔,是欺人车俱少。寒武很少开苏梅的车,苏梅不得不一再喊,李寒武你慢点。再温柔的风也经不得这么快的车速,都要磨成刀子了。苏梅跟李寒武,怎么说呢,无疑是有关系的。但具体是什么关系,却不是上下级那么简单。早晨上班一堆烂事,苏梅失手打碎了一只玻璃瓶。它在桌角一直待得好好的,偶尔迎娶一枝花。今天它却用玻璃碴子割破了苏梅的手,血总是比梅花鲜艳,从办公室一直滴到了卫生间。李寒武正好从这里过,一头扎到女卫生间来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会破伤风的!”他强制着拉她到外面的小诊所里做了包扎,急吼吼的样子,把事件扩大了十倍。她说想出去走一走。他说他的车不在手里。苏梅说我的钥匙就在抽屉里,你拿出来时不要锁门,让门虚着就好。这种把戏苏梅一说寒武就懂,人不在,却要装作并没走远的样子。苏梅在马路拐角上了车,寒武看了苏梅一眼,说你今天脸色不好。

能好么!苏梅只有在寒武面前能够这样气鼓鼓。业绩报表一再挨批,这个季度的奖金又悬了!

“我们去哪?”工作上的事,他从不愿听苏梅多说。他是小兄弟,帮不上忙。

“我带你去见个高人吧。”苏梅扎好安全带,心想也实在没地方可去。

“是巫婆还是神汉?”

“一说出来就俗。”苏梅也在思忖怎么给人定位。

他什么样子苏梅还没见到。但48的描述还是给苏梅留下了印象,时不时地在苏梅的头脑里冒一下。他不是流浪汉,他一个人住山里,穿名牌,是外地口音。这应该就是个隐者,身后是一串传奇故事。48是一个足够小资的人,她买了小包装袋子去给他送各种干儿。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值得她关心。48也不是简单人哪。对,她叫薛小梨,留长指甲,染杏黄色的头发,喜欢听张君秋,长了张明星脸。

“像个小说里的人物。”

“隐者?”

“薛小梨。连名字都像。”

他把领带松了松,用力踩了一脚油门。

苏梅一直抱怨车速太快,没找到那条通往山里的小马路。可李寒武这个八零后,踩上油门就喜欢踩到底,否则哪里会过瘾。车子左突右撞,像只无头苍蝇。这样的小马路有十多条,却没发现哪条两边生着龙爪槐。那些龙爪槐扭曲的树干结成了死疙瘩,枝条都伸到马路中间来了。一个小时以后车子原路往回返,自觉不再撒野,苏梅坐到了车子的另一侧,闪着身子寻找,河滩有一片茅草地,路边有三两个卖鱼人。苏梅还记得那个胖妇人,手脚麻利地似乎闭着眼都能把一条鱼收拾妥帖。几十米之外,就是那条开裂的小马路,缝里长着狗尾巴草。只是那些草还细嫩,狗尾巴草从草库里伸出细长的脖子,顶上长着毛茸茸的一点淡绿。有好几次,苏梅都觉得找到了,找到了。寒武把车停好,解下安全带,苏梅才发现不是要找的地方。于是重新发动车,重新走走停停。寒武话少了,他今天像一个称职的司机。一个来回走完,车停在一大片高楼的阴影里,这里都是还迁房。寒武问,还找么?找。怎么可能不找呢。苏梅有些气急,那样有明显标记的地方,怎么会找不到呢。她看了寒武一眼,猜他会不会怀疑自己老年痴呆。越找不到越得找,人有的时候容易跟自己过不去。尤其像苏梅这样的人,固执起来像一架不知返航的战斗机。寻找目标。还是得寻找目标。寒武二话不说掉转车头。一辆农用车嘟嘟开了过来,寒武贴过去,想跟人家问问路径。苏梅拍了一下他的头,说不要问,我不相信找不到。车子踅了一下,又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苏梅说这次你再把车开慢点,再开慢点。苏梅把每一条路都仔细分辨。左手有卖鱼的摊贩,下面是一大片河滩地,再走几十米就看见那条开裂的小马路,两边长着龙爪槐……苏梅嘴里叨咕,也顺手拧了下车载音响,声音有点高亢:“独守空帏暗长叹,芳心寂寞有谁怜……”

是王蓉蓉。她的调门太高,震了苏梅一下。苏梅赶忙又把音响关上了。寒武看了苏梅一眼,说我没事儿。苏梅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故意这样说的。苏梅说,我有事儿。

卖鱼的摊贩不止一处,还有河滩地,还有开裂的小马路……可它们都不是苏梅要找的。苏梅蓬勃起的信心一时涨一时落,疑心遭遇了鬼打墙。手机翻到了48的微信通话状态,苏梅一直都想问问她,跟她订正一下,却心犹不甘。这样荒野中的位置,她又怎么好形容呢。当然,还有别的考虑。48如果仍每天追着给她点赞就另当别论了。事实是,苏梅感受到了她的冷落,从上次回来的那一时刻起。或者,更具体地说,从苏梅向她推销保险的那一刻起。“难道我就是个免费司机?”这个念头冒出来,就顽固地挥之不去。被别人利用的感觉很不好,相当不好。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心绪难平。苏梅是什么人,岂能被别人利用!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想推销保险,苏梅怎么肯拉一个陌生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什么隐者,去他娘的!

车子再拐回来,寒武的身形都委顿了,腰那里似乎有个螺丝扣,上半身整个陷了下去。焦灼挂到脸上,笑都不由衷。“那里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值得你这样找?”苏梅冷眼看着他,他从不曾对她这样讲话。他是做下属的,在同事面前要叫她一声苏总,没人时则叫她姐姐,连姓都不带。他的体贴总是有分寸的,内敛的,含蓄的。比如,他就知道她的月经周期,因为她痛经。小脸蜡黄,痛起来弱不禁风。他会泡一杯姜糖水放在她桌子上,她从会议室开会出来,杯子一准是烫的。他去日本旅行回来,带的礼物就是妇女卫生用品。她胡撸一下他的头,叫他一声“坏小子”,这就是他们之间所有的亲密。苏梅很享受这种状态,又熨帖又安全。苏梅把身板拔直了,脖子挺了挺,嘴角逐渐挂起一丝冷笑。寒武显然感觉到了,像蘑菇一样从土里往上钻了钻。车子开出了盘山公路,“吱嘎”停到了路边。“再找一遍。”寒武径自打方向,话说得笃定而坚决。苏梅轻扫了眼窗外,只说了一个字:“回。”

4

48号楼在小区主干道的东侧。苏梅每天上班从这里过,都情不自禁地伸出脖子往里望。梧桐树的暗影下,有三个楼梯口,能看见有人进进出出。遛狗的,推着婴儿车的,上学的小学生。也有晨起遛弯的,穿着老款的运动衣,银亮的发丝在光滑的头皮上跳舞。一个年轻女人长着大长腿,穿肉色打底裤,打远处看,就像没穿衣服。她朝苏梅的车跑来,苏梅一眼一眼朝她看,踩下了刹车。“早晨好!”苏梅摇下车窗玻璃,语气热烈而活络。大长腿显然没防备,仓促收了脚步。苏梅推开车门下来了。“你住48号楼吧?我住后面,26号。”必须这样说才会打消对方的顾虑。苏梅一只一只摘手套,那手套粉红色,镂空绣花。她往后指的时候侧过了半边身子。“您有事?”大长腿表示疑惑。苏梅说:“我跟你打听个人,就住你们这栋楼,叫薛小梨,三十出头,黄头发,留长指甲,长得有点像王璐瑶,最大的爱好是晒各种水果干。你知道她住在哪个位置么?”大长腿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她不认识王璐瑶,在这里住几年了,从没见过你说的那个人。“她的情况你知道得这样详细,就没她的联系方式?”大长腿狐疑的眼神更像嘲讽,话没说完就跑走了。苏梅又一只一只戴上了手套。48号楼沉静地坐在朝霞里,万道光线从树的枝杈间射过来,就像个谜面。

李寒武也住在昆仑小区。这小区的名字足够大,盖因整个小区坐落在半山坡。其实也不是多么大的山,后面盖星级宾馆,山差不多都被铲平了。业主抗议过,说当年买房就冲这片山场,可抗议一般不会有什么结果。李寒武住63号楼,在路的右侧。如果画几何图形,26、48、63正好处在一个三角位置,直线看上去,都不怎么远。李寒武这个八零后,无疑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几天苏梅对他佯搭不理,他自然心知肚明。女人都很可笑,一点小事就能穷尽心思。过去寒武没少领教,大都是因为他的疏忽。比如,一次去南京出差,寒武下高铁时抢了冯总的行李箱。冯总是一把手,管着公司十几个部门。关键是,寒武不抢会有人抢,只需耽搁一两秒钟,他属于情难自禁。苏梅就从这个角度奚落他,当然都是私下的,亲昵的,姐弟式的。再奚落情感也不会远,而是会更近。李寒武忙完了业务发了一会呆。大厅里总是熙熙攘攘,几百名业务员,几百名保户,像赶大集一样。他在这个位置待了八年,从一般业务员,到部门副主任,苏梅总是提携他,有块糖甚至都想分他一瓣。年底的分红,评选优秀,出国出游,只要苏梅够得上,一定会为他积极争取。他们是清白的,她不怕别人说闲话。寒武却逐渐有点烦。过去他享受这个状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点怕了这瓣糖,他感觉不出自己需要甜度了。

一连几天,寒武没进苏梅的办公室。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过去寒武总是随时出入,就像进自己的办公室一样,有时甚至来讨杯水,他说自己的暖水瓶不保温。他们在楼道碰见,寒武仍会侧身让过苏梅,规规矩矩喊声苏总。但那种默契的相视一笑的眼神没有了。那眼神甚至黏稠,像糖稀一样。眼下苏梅目不斜视,进到办公室就把手机摔在桌子上。细一想,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感觉不对。感觉不对就什么都不对了。目测苏梅走了,寒武松了一下肩膀,自己跟自己扮个鬼脸。电脑里是腾讯新闻的页面,明星八卦永远占主导,谁谁又离婚了。苏梅随意点了下,又把页面关了。摁亮手机按钮,48居然发朋友圈了。她已经很久没露面了。

我一直都相信释迦牟尼说的一句话,无论你遇见谁,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能教会你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无论遇见谁,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别无选择。

猫,卧在地毯上。淡黄色,长两只圆溜溜的琥珀眼。

苏梅突然有了精神。窗外就是停车场,一辆暗红色的车子在两辆车子之间出出进进。它是想停进车位而不得,一看就是个女司机。苏梅从四楼的窗口饶有兴致看了会儿,车子左扭右拐,终于停进了车位。她想起自己拿车本时的种种艰难,车只会往前开不会往后倒。那时寒武刚入职,有空就陪她出去练车。专门找两车之间的缝隙让她往里倒,所以才有了她现在炉火纯青的技艺。公司里的人都知道,苏总开车比许多男人都猛。果然是个女司机,穿花格裙子,把包襻斜背到肩上,边走边把手臂伸到脑后,胡撸一下头发。苏梅嘘了口气,嘴角嵌出来个笑。这个动作看着好眼熟。她指头敲击着桌子,想了想,拨通了内部电话。“你来一下。”

寒武敲门进来,有些气喘吁吁。“刚才下楼取了个快递,刚进办公室。苏总找我有事?”他想俏皮一下,说出来才发现味道不对。就是后边这句话,让苏梅的心里起了化学反应,忍不住说了句刺话:“还认得我的门?”寒武嬉皮笑脸说:“忘了谁也不敢忘了姐姐。”一屁股坐下来,寒武说:“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听姐姐吩咐。”苏梅这才松弛一下,拿出公事公办的神情。“别说没用的,”苏梅开门见山,“有个潜在的客户你试探一下,她也住昆山小区,48号楼。微信名字就叫48。”“我怎么联系她?”“我把她的微信号发给你,你自己搜。”

“姐姐跟她谈过了?”

“她对女人有抵触。”

“是对保险有抵触?”

“她喜欢晒各种水果干。”

“哦,上次你说过。”

冷了一下场,苏梅又说:“你想个办法拿下她。对了,她叫薛小梨。”

“你过去说过。”寒武笑了笑。

“关键是,”苏梅皱了下眉头,“上次我就是跟她去过那个园子,后来却找不到了。我怀疑她是狐仙,那个园子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聊斋?”寒武似笑非笑。

“差不多吧。也许更糟。”

“更糟是啥意思?”

苏梅疑心她是个骗子,专门骗别人给她当司机。当然,这样的话不会说出口。“她是不是客户需要验证。”

“这个事情交给我。”寒武干脆地说。

“你别说你是这家公司的,”苏梅叮嘱,“她容易戒备。”

两人同时拨弄手机,寒武想,她们大概是闹僵了。女人就是这样。一会儿分,一会儿合,一会儿好,一会儿坏,闹不清她们有多少心思。还说那个女人是狐狸精,没有比这更搞笑的了。他其实心不在焉,脸上却很郑重,先把自己的名字改成63,朋友圈里叫数字的几乎没有,大家都喜欢给自己起高大上的名字。然后给苏梅发了朵玫瑰花,苏梅则回了个笑脸。叮铃一声响,苏梅把她的微信号发了过来。“报表有问题,电脑又出故障了。”寒武站起身,匆匆往外走。苏梅很想把他的手机拿过来,看看是不是有此条信息。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几天以后的晚上,薛小梨通过了寒武的申请。此时寒武已经把加她的事忘了。公司人事上有调整,寒武全力以赴想竞争总经理助理。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就是寒武这种状态。苏梅的心思他很清楚,不过就是想用一用他,可以随时宣泄一下情绪。至于潜在客户、寻找园子之类,不过是副产品。当然,如果能发展成客户还是有好处,只不过,这个好处与自己无关。小区外面就有健身房,寒武吊儿郎当从健身房出来,随手发了咖啡、炸鸡、啤酒之类。对方说:“我减肥,晚上不用餐。”寒武说:“外面下雨了,你阳台上的东西是不是收一收?”清凉的雨丝落下来,寒武把搭在肩膀上的外套顶在了头上。寒武的签名照片是一张英俊的脸,蓝条格的领带,衬衫雪白,是他入职时的工作照,自己都觉得自己英气逼人。寒武把手机揣进裤子衣兜,走进小区大门,一抬头,发现门口就是48号楼。他每天在这里出入,居然从没看见过楼号。大部分灯光是亮的,有几家黑着灯。还有一个窗口是幽暗的,寒武数了数,是四楼。一个穿得雪白的女人伏在阳台栏杆上往外望。寒武赶忙拿出手机看,见上面有条信息:你怎么知道我晾晒了东西?寒武说,因为我家也晒了。薛小梨说,你家也没封阳台?寒武说,全小区没封阳台的大概就我们两家。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昆仑?”

“你原来也住在昆仑啊!我刚从外面健身回来。”

“是不是头上顶着衣服?”

“糟糕。难道你有千里眼?”

寒武暗自笑了下,朝楼上看了眼,转到了楼的拐角处。他不愿意接受检阅。即使已经是夜色阑珊,小区的灯光幽暗,他还是不愿意。这里是个上坡,有条鹅卵石铺的小路,两边都是迎春藤。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联系上了薛小梨,还能搭上话。她爱晒各种干儿,寒武觉得,她应该是个喜欢并热爱阳光的人。

如果不给薛小梨的朋友圈点赞,就没人知道自己与她有关联。寒武这样想。

“潜在客户还没联系上?”

苏梅装作不经意,可哪里能掩饰得滴水不漏。她越来越觉察到了寒武的难以驾驭。他去竞争总经理助理,明显是去攀高枝么。寒武的回答已经不自如了,所以他打算推迟几天再说实话。“要不,你让她通过我一下?”寒武试探。“你以为是拉郎配啊!”苏梅白了他一眼,话说得有些幽怨,她说这个女人应该有不寻常的身世,说不定“富可敌城”。苏梅自己解释着:“和珅富可敌国,她到不了那个份儿上。”“好了,我再努力一下。”寒武紧了紧领带,两只领角差一点站起来。抿起嘴角的样子像一个大男孩,苏梅就愿意看见这个时候的他,有童真未泯之相。“有好消息我随时汇报。”他朝苏梅敬了个礼。苏梅笑着说:“也许会有出人意料的收获呢。”

寒武晒了一些苹果干儿,照片给薛小梨发了过去。苹果干晾晒在一块竹盖上,码放得整整齐齐。这不是寒武第一次晒,事实是,他的业余时间爱捣鼓这个,他不喜欢新鲜水果里的水汽。但这是一个秘密,公司里没人知道。薛小梨说:“吃鲜果不好么?”寒武说,自己喜欢吃各种果干,冷凝以后的柔韧和劲道,有咬劲。寒武显示了自己的储藏罐,都是自己晒的,他每天要吃四五种。春秋晒日光浴最好,寒武解释说,这于微量元素摄入有好处。否则,半个苹果就能把人吃撑。薛小梨哂笑他像个小孩子。寒武试探说,你不喜欢吃?薛小梨没有回答。寒武只得说,我就是从小孩子长起来的呀。

聊下去才发现,两人养的宠物都是蜥蜴。寒武养绿蜥蜴,薛小梨养的蜥蜴是黑色。绿蜥蜴吃大麦虫,黑蜥蜴吃生菜。薛小梨每天要把生菜泡半个小时,然后冲洗干净。“洗不干净蜥蜴会拒吃,那样可就麻烦了。”寒武想象薛小梨说话的样子,简直像个小女生。“我要喂它头孢和水,一天一次,直到它吃饭为止。你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寒武说没有。他最早喂蜥蜴面包虫。因为营养和活动性差,他选择了大麦虫。“其实最好喂蟋蟀,只是饲养太麻烦,通常死伤惨重,两三天就要买一次,实在吃不消。”

“还是不要喂蟋蟀的好。”薛小梨发来了一串流泪的表情,“蟋蟀也是宠物啊。”

“好吧。”寒武很为这话心动。

寒武果然竞争上了总经理助理,就把苏梅的托付淡忘了。其实,这种淡忘既是下意识,也是有意识。他和薛小梨每天都会聊几句,可她既没说见面,也没说出去转转,这让寒武没有机会完成使命。从内心来讲,他也不愿意薛小梨知道自己是因为苏梅的事而来,他觉得,完成苏梅的愿望是件愚蠢的事。女人的事,还应该女人自己解决。工作移交完毕,他从四楼搬到六楼,到苏梅这里告别,眉目里是难以掩饰的轻松。苏梅一直在笑,两片猩红的嘴唇陡然分开,却没有只言片语说出来。寒武一阵阵的心悸,眼神里都是惶恐和畏惧。寒武从那屋里出来,后背凉沁沁的,就像从妖精洞里出来一样。

5

“你喜欢京剧么?”

“瞎听的。”

“喜欢电影么?”

“瞎看的。”

“最近一部看的什么?”

“《小偷家族》。哦不,是《无人知晓》。”

“喜欢是枝裕和?”

“是枝裕和是谁?”

寒武知道她戒备,可他就喜欢打听她的事,说不清为什么。“天宝今天吃饭了?千万别忘了喂。”

他们交换宠物的照片,绿蜥蜴明显比黑蜥蜴个头大,黑蜥蜴叫宝宝,寒武说,我们绿绿改个名字,就叫宝哥吧。

寒武每天上班下班走到48号楼这里,都要情不自禁朝那个四楼看。想象中,薛小梨在窗框里倚着,穿着雪白的纱制裙装,目光阴郁地也在窥望。这种感觉很奇怪,让寒武的心里装得满满,却不知塞了些什么东西。“富可敌城”的话,根本就是苏梅的虚妄之言,他给苏梅耳提面命多年,基本洞悉她内心的每一个褶皱和密码。48号楼只是普通的民居,有钱人怎么会住在这里。她一直也没问他为啥叫63,寒武嫌别扭,把名字改回了自己。

薛小梨给他留言:“我以为你63岁了。”

去市里开会是寒武出的车,司机是小杨,过去他给冯总开车。如今公车都取消了,小杨显得特别闲在,除了远途,谁也不愿意用司机。出门就遇见九十九秒红灯,小杨打开了车载音响,是张君秋的《望江亭》:只道是杨衙内又来捣乱……

小杨说:“哎呀,你还喜欢这个。”

寒武情不自禁朝后看了一眼,苏梅在后面坐着,穿着姜黄色的开领衫,脸像蜡像一样毫无表情。这个会她是替冯总去开的,县里有事,冯总临时脱不开身。寒武左三右四请示她什么时候走,她都不给明朗意见。寒武只得挨到不得不走的时候,苏梅才背着包姗姗下楼。

原本,他们可以有多种选择。在路上吃饭,或者去市里吃,过去都是这样。他们有固定的地方可以饱口福,知道哪里的饭菜对胃口。这样下午的时间就显得从容。

小杨说:“苏总喜欢京剧是真的。你喜欢肯定是假的。”

寒武仓促说:“我早受传染了么。”

苏梅鼻子里哼了下,是不屑的反驳或拒绝。她不接受这种关联,在她心里,寒武已入另册,一个离心离德的人,没什么好说的。就拿眼下外出开会的事,寒武从早晨就操持,开谁的车,几点走,在哪里吃饭之类。苏梅一直忍着烦。她想,你若是跟冯总出去,会这样啰唆?一定是安排到最好。她知道寒武不喜欢京剧,说京剧是“吃棉桃拉线屎,没完没了”。那时寒武经常说些俏皮话,有些以小卖小,其实他只比苏梅小六岁。

至于他为什么要听京剧,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些理由。

“小杨关上音响,我眯会儿。”

小杨大概也觉察到了气氛不对,苏梅话音未落,就把音响关上了。

寒武侧下身子,棉着声音说:“苏总,要关空调吗?”

苏梅用梦乡里的声音说:“这样的事不要问我。”

成排的树木从车窗掠过,寒武一直朝车窗外扭着脖子。这个会他本不想来,如果冯总来,他来才理所应当。可冯总说,你刚到新岗位,多了解些情况有好处。一条林带有十几米宽,成千上万只麻雀忽地飞起,似乎比车的速度还快地往前方追逐。观看了好一阵,寒武才发现这几乎是条麻雀带,它们用飞翔铺就了另一条高速路。

它们可真自由啊!

小杨斜着看了寒武一眼。全公司谁都知道苏总对寒武好,如果谁说寒武个“不”字,苏总能找上门去跟人干一架。大家都说,见过护犊子的,没见过像苏梅这样的。

“这是普通的一天。”寒武在日记里这样写,“没有什么惊喜值得期待,是你想多了。”

一大早他收到了48的微信。“想出去转转么?”其时寒武正在洗漱,明明能看清楚字,还是去卧室找眼镜。在他心里,这是郑重了。微信的确是48发来的,她的签名照片是盛开的彼岸花,这些寒武早研究过,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寒武有些心跳,用手摁了摁胸口。“好啊。”他想了想,这样回答。“我的车去维修了。”“我开车。”“去哪?”“你定。”“去水库南岸吧。”寒武差一点欢呼了。关键时刻寒武稳住了心神。“听你的。”他说。

寒武这才发现,自己心里也有个惦记。早春的时候跟苏梅找那个园子横竖找不见,也让他起了好奇心。

约好十点半,寒武把车子停在小区对面的马路边上,给薛小梨发了微信:“HQ1110,白色本田。”利用有限的时间,寒武用掸子扫了下浮尘,把车内的杂物收进后备厢,然后紧急在驾驶室里坐好,勒紧了安全带。他选了一个好角度,倒车镜正好对着小区门口,能看清每一个出入的人。

他还是没能看清薛小梨走出来。小区门口的西侧有个超市,薛小梨从超市里穿过来,早早过了马路。她像风一样从后面刮了来,打开后车门坐进来,寒武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个圆鼓鼓的东西,外面裹着米色的粗麻布。冷眼看,就像是她用裙子包裹着。

“是乌鸡汤。”她并拢两条腿,把东西在膝盖上放好,坐姿就像个中学生,“我顺带去看个朋友,不麻烦你吧?”

“朋友坐月子?”寒武扭过身子看她。

“是上了年纪的人。”她的语音很轻,“山里寒凉,我寻思乌鸡汤对人体有好处。”

寒武注意地看了眼薛小梨的脸,觉得她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神情平静如水,两只眸子甚至称得上清澈。若不是桑葚紫的指甲这个标签,寒武简直不相信这是苏梅描述过的人。

“我叫薛小梨。你是叫李寒武吧?”

寒武说,这是自己的真名字,从上小学就这么叫。只不过,上小学的时候叫李汉武,初中学历史,知道有个汉武帝,便觉得名字太大了,遂改成了李寒武。

说得这样详细,是觉得有责任让她了解下,否则,冷场总是不好。

“都挺好的。”她把头往前倾了下,话说得轻描淡写。

“你很像一个人。”

“电影明星王璐瑶?”

“你比她好看。”

“我妈也这么说。”

寒武差一点问出“你妈是谁”。还好,关键时刻收住了嘴。他拧开了音响,旋即调小了音量,张君秋似是随时恭候着,开口便唱:“将渔船隐藏在望江亭外,见狂徒不由我怒满胸怀……”

“这是最飒爽英姿的一段。”她有些入神。

寒武舒了一口气,说我才开始听。闷的时候就想耳边能有动静,可不知什么能入耳。

“京剧挺好的。”她靠直了身子,侧向车窗外面。这样的话茬不容易接,有点像断头句。张君秋的声音不大,可是能听出战斗力,能制服狂徒。戏剧总是能有个差强人意的结果,不像生活。车内回旋着谭记儿的慷慨激昂。只是,寒武的思维有些短路,他觉得,薛小梨不太愿意交谈。

出城的路连遇两个绿灯,顿觉神清气爽。拐向水库南岸有一段平坦大道。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呜呜生出风来。右边是山,左边是水,水边生出垂柳。大片白色的鸟在水面起落,它们嘶鸣的声音就像是在搞同声合唱。拐过一道弯,鸟的嘶鸣声就被甩下了。右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金灿灿的黄,那都是些矮秆植物,有利于行人观赏。向日葵们挤挤挨挨地扬着还未盛开的笑脸,妩媚而又多姿。

“真漂亮啊!”薛小梨赞叹。

寒武朝那里瞟了一眼,说过几天会更漂亮,就像梵高的油画一样。

“我们过几天还来?”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温度。

“好啊。”寒武左手握方向盘,不由握紧了些,微微侧过了些身子,“就这么定了!”

寒武一直在留意沿路的坐标。很多地方他都有印象。湖湾里泊着条小船,山坡上一簇藤萝,水槽像过街天桥一样横亘,废弃的电子眼,鱼兵虾蟹之类以往饭店的招牌……他不能像苏梅那样走过一趟以后毫无印象,那天他确实窝火,那样大的一个庄园居然找不到,他后来想,苏梅也许是成心?她是有这毛病的,明明知道东西在哪,就是不告诉你。她愿意折磨人。

很多女人都有这毛病。

拐过一个急转弯,一大片湖面突入眼帘。白色水鸟像是演练一样大张着翅膀,只是在风的摇曳中偶尔呼扇两下,它们是太有仪式感了。然后便是一片河滩地,上面长满了杂树。从中间缝隙辟出一条小路通向路基,两棵白杨树之间,是缓平的一块坡地,就如胖子下巴的脂肪在腭骨下面堆积,用以抹平与壕沟的落差。铁笸箩里装着水,水里浮动着鱼。旁边坐着一个胖女人,频频朝他们的车子挥手。

“到了,就停在这吧。”

车子滑行了十几米,停在路边。这里正好也有胖子脖子上的脂肪,一只车轱辘可以落到路基下,前方视线也好。车头不远处就是一条小马路,两边各有一条排水沟,水泥面非常光滑,这说明当年的工程既有里子又有面子,眼下显然已经废弃,边缘的地方都被捣烂了。寒武打开车门下来,左右环视,就断定他与苏梅来的时候也在这里停过车,而且,也查看过那条小马路。

然后,被苏梅否决了。

“你朋友住在这儿?”

“连我都想住在这儿呢。”

这又是无法接的话。寒武看着薛小梨蹭下车,两只穿凉鞋的脚先着地,没穿袜子,脚丫说不出的一种惨白。寒武心里一凉,恨不得用手给她焐焐。棉麻裙子有了褶皱,她一只手抱着罐子,一只手去抻裙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张面孔。寒武走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罐子,她一扭身子,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