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西德罗·帕罗迪的六个谜题(博尔赫斯全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世界十二宫

纪念何塞·S.阿尔瓦雷斯

摩羯宫,宝瓶宫,双鱼宫,白羊宫,金牛宫,睡梦中的阿基莱斯·莫利纳里想着。随后是一阵迷惑。他看到了天秤宫和天蝎宫。他明白自己弄错了。他醒了,浑身发抖。

太阳已经温暖了他的脸。在床头柜上,在《布里斯托尔历书》和一些彩票券上,“滴答牌”闹钟指向九点四十。仍然反复默念着那些星宫的莫利纳里起了床。他透过窗户向外看。那个陌生人就在街角。

他狡黠地笑了。他回到房间,拿着剃须刀、胡须刷、剩余的黄肥皂和一杯开水回来。他打开窗户,以一种刻意的宁静看着陌生人,嘴里吹着《带标记的扑克牌》[34],开始缓慢地剃胡须。

十分钟后他到了街上,身着栗色西服,为了这身衣服,他还欠着拉布菲英式大裁缝店最后两个月的款项。他走到街角,陌生人突然关注起那张贴出的彩票中奖号码了。莫利纳里对这种毫无变化的伪装方式已经习以为常,走向亨伯特一世大街街角。公共汽车很快来了,莫利纳里上了车。为了方便跟踪者的工作,他坐到一个靠前的座位上。过了两三个街区后,他转过身,那个陌生人正在看报纸,他戴着黑色眼镜,很容易被认出来。还没到中心站,公共汽车就满了,这样莫利纳里本来可以下车时不被陌生人发现,不过他还有更好的计划。他一直走到巴勒莫酒馆。随后,他并没有回望,而是向北拐去,沿着监狱高墙走,进了院子。他认为自己做得很从容,不过在到达岗哨之前,他扔掉了手中刚刚点燃的香烟。他和一个穿衬衫的职员聊了一会儿天,没什么可记述的。一个监狱看守陪同他到了二七三号牢房。

十四年前,屠夫阿古斯丁·R.博诺里诺装扮成意大利人,参加贝尔格拉诺的狂欢节游行,太阳穴上遭到了一记致命的瓶击。没人不知道那记汽水瓶击打是圣脚帮的一个小伙子干的。不过由于圣脚帮是一个宝贵的竞选资源,警察便决定肇事人是伊西德罗·帕罗迪。有些人断言他是无政府主义者,就是说他神神叨叨的。实际上,这两者伊西德罗·帕罗迪都不是。他是南区一家理发店的老板,不小心将一个房间租给了第十八警察局的一个书记员,而那个书记员欠了他一年房租。种种不利情况叠加在一起决定了帕罗迪的命运:证人(他们无一例外来自圣脚帮)口径一致,于是法官判处他二十一年监禁。牢狱之灾改变了这个一九一九年的杀人犯:现在他四十出头,一本正经,肥胖,光头,眼睛尤其充满智慧。现在,这双眼睛注视着青年莫利纳里。

“能为您做点儿什么吗,朋友?”

他的声音并不特别热情,不过莫利纳里知道他并不讨厌有人来拜访。另外,与他找到一个知己和顾问的需要相比,帕罗迪任何可能的反应都不那么重要。老帕罗迪缓慢而老练地在一个天蓝色的小罐里泡马黛茶。他把小罐递给莫利纳里。后者虽然迫不及待地要向帕罗迪说明打乱了他生活的无法改变的奇遇,可是他知道,催促伊西德罗·帕罗迪也无济于事。莫利纳里以一种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开始谈论无关紧要的赛马,那都是有黑幕的,谁也无法预测胜负。伊西德罗先生对此并不理会,又开始了一贯的牢骚,抱怨起了意大利人,说他们无孔不入,甚至不把国家监狱放在眼里。

“现在到处都是来路可疑的外国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莫利纳里是民族主义者,所以很容易加入抱怨。他说他已经烦透了意大利人和德鲁兹人,还有在全国铺满了铁路和制冷厂的英国资本家。也就是昨天,他进了铁杆球迷披萨店,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意大利人。

“您讨厌的是意大利男人还是意大利女人?”

“既不是意大利男人,也不是意大利女人。”莫利纳里淡淡说道,“伊西德罗先生,我杀了一个人。”

“他们说我也杀了一个人,可是我还在这里。你别紧张。德鲁兹人的事很复杂,不过如果您没有被第十八警察局的某个书记员当作眼中钉,也许您还有救。”

莫利纳里惊讶地看着他。随后他想起来,自己的名字已经被一家极不负责任的报纸与伊本·赫勒敦别墅的谜案扯到一起,那家报纸与活跃的《科尔多内日报》不同,他曾为后者写过一些有关风雅体育活动和足球运动的文章。他想起来,帕罗迪依然思维敏捷,受益于自己的机敏和副警察局长格龙多纳的放任,他总是清醒地审阅每天的午报。实际上,伊西德罗先生的确知晓伊本·赫勒敦最近死亡的消息。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求莫利纳里给他讲讲情况,不过别说得太快,因为他的听力已经有些迟钝。莫利纳里几乎平静地讲述了来龙去脉:

“相信我,我是个现代青年,是我这个时代的人。我有我的经历,我也喜欢思考。我知道我们已经超越了物质主义阶段。圣餐仪式和圣体大会的人头攒动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就像您之前说的,而且请您相信我,您的话不是对牛弹琴,必须澄清隐情。您看,托钵僧和瑜伽信徒通过呼吸练习和大棒,洞悉了一部分事情。我是天主教徒,拒绝了‘荣誉与祖国’灵修中心,不过我知道,德鲁兹人构成一个进步的集体,他们比很多每周日都去做弥撒的人更接近奥秘。眼下伊本·赫勒敦博士在马齐尼镇有幢别墅,里面有个非同寻常的书房。我是植树节那天在凤凰电台认识他的。他发表了一篇很有见地的演说。他喜欢我写的一篇短文,是有人寄给他的。他带我到他家,借一些严肃的书给我,邀请我参加在他别墅里举行的聚会。那里缺少女性成员,但我向您保证,那可是文化盛事。有些人说他们信偶像,不过在会堂里有头金属牛,比一辆有轨电车都值钱。阿基尔们,也就是新入会的成员们,每星期五都聚集在牛像的周围。很早以前伊本·赫勒敦博士就想让我入会。我不能拒绝,与他交好对我有好处,人不能只靠面包活着。德鲁兹人非常保守,不相信一个西方人有资格入会。别人不说吧,就说阿布——哈桑,他拥有一批运输冷冻肉的卡车,提醒说信徒的人数是固定的,而接受皈依者不合规定。司库伊兹丁对此也表示反对。可他是个可怜人,整天埋头书写,他和他的那些书受尽了伊本·赫勒敦博士的嘲笑。尽管如此,那些固守陈规旧俗的反对派继续暗中破坏。我毫不犹豫地断言,是他们间接导致了全部的过错。”

“八月十一日,我接到伊本·赫勒敦的一封信,告诉我十四日有一场有难度的考验,我得做好准备。”

“您得怎么准备呢?”帕罗迪打探道。

“就像您知道的,我三天里只喝茶,按《布里斯托尔历书》中的顺序学习黄道十二宫。我向上午上班的卫生所请了病假。仪式是在星期日而不是在星期五举行,这一点一开始让我十分惊讶。不过来信解释说,一个如此重要的考验,更适合在礼拜日举行。我必须在午夜前到达别墅。星期五和星期六我过得非常平静,可是星期日早晨我醒来时很紧张。您看,伊西德罗先生,我现在想,我当时肯定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不过我没有放松,整天都在看书。真有意思,我每五分钟看一次钟表,看看是否能再喝一杯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看钟表,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喝茶,我的嗓子干了,需要水。我特别期待考验的时间到来,可是到雷蒂罗火车站时已经晚了,没有乘上前一趟列车,只能乘二十三点十八分的慢车。”

“尽管我已经准备得十分充分,在列车上我还是继续研究历书。几个白痴在争论百万富翁队对查卡利塔少年队的胜利,让我厌烦,请相信我,他们对足球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我在贝尔格拉诺站下了车。别墅距离火车站十三个街区。我想走着去会让我精神爽利,可是却把自己累得半死。于是我按照伊本·赫勒敦的指示,从罗塞蒂大街的杂货店给他打了电话。”

“别墅前停着一排车,别墅的灯火比守灵时还多,从远处就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伊本·赫勒敦在大门前等着我。我发现他老了。我原来总是在白天见到他。最近的那个晚上,我才发现他有点儿像留了胡须的雷佩托[35]。就像是俗话说的命运在开玩笑:那天晚上,我为考验紧张得发疯,却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我们沿着环绕别墅的砖路走,从侧门进去。伊兹丁就在文书处,在档案室旁边。”

“我被收入档案已经十四年了,”伊西德罗先生温和地说道,“可是我并不知道那个档案室。给我描述一下那个地方。”

“您看,很简单。文书处在上层,有个楼梯直接下到会堂。德鲁兹人就在会堂里,约有一百五十人,他们都蒙面,穿白袍,守护在金属牛像周围。档案室是紧挨着文书处的一个小房间,是个内室。我总是说,一个没有像样窗户的地方,时间长了对健康不利。您同意我的看法吗?”

“别提了。自从我在北边安顿下来后,我对闷罐子已经受够了。给我说一下文书处的情况。”

“那是个大房间。有张栎木写字台,上面有台‘好利获得’打字机;有几把非常舒服的大扶手椅,坐在上面身子会陷进去,只露出头;一只土耳其水烟袋,虽然已经烂了一半,但还是值一大笔钱呢;一盏水晶吊灯;一块波斯地毯,未来派的;一个拿破仑半身像;一个书柜,都是严肃作品:切萨雷·坎图[36]的《通史》,《世界与人类的奇迹》,《世界名著文库》,《理性报》年刊,佩卢福的《园丁》(插图版),《青年宝库》,龙勃罗梭的《犯罪的妇女》,等等。”

“伊兹丁很紧张。我马上发现了原因:他重拾了他的文学。桌上有一大堆书。博士挂心我的考验,想把伊兹丁打发走。他对伊兹丁说:

‘放心吧,今天晚上我会读您的书的。’”

“我不知道伊兹丁相不相信,反正他穿上白袍,到会堂去了,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就剩下我们俩时,伊本·赫勒敦博士问我:

‘你虔诚地斋戒了吗?你掌握世界十二宫了吗?’”

“我向他保证说,从星期四十点开始我只喝了茶(那天晚上,在几个嗅觉极其灵敏的虎视眈眈的人的陪伴下,我在必需品供应市场吃了清淡的炖牛肚和一块烤火腿)。”

“随后伊本·赫勒敦博士又要求我给他背诵一下十二宫的名称。我给他背了一遍,一个都没错。他让我把那个名录再重复五六遍。最后他对我说:

‘我看你已经按照要求做了。尽管如此,如果你不够勤奋和勇敢,也无济于事。而你已向我证明,你可以成功。我决定不理睬那些质疑你能力的人,只让你接受一个考验,一个最无处借力又最困难的考验。三十年前,在黎巴嫩的山峰上,我已经幸运地通过了考验。不过在那以前师父们让我接受了另外一些比较容易的考验:我找到了一枚海底的硬币、一片由空气构成的森林、一个位于地球中心的圣杯、一条被打入地狱的箭鱼。你不需要去寻找四件神奇的物品,你要找的是以四方阵守护神灵的四位大师。现在,他们围绕在金属牛像的周围,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他们和他们的兄弟阿基尔一起祈祷,他们都和阿基尔一样蒙面,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你的心灵能够辨认出他们。我命令你把优素福带来,你想象着星宫的确切顺序,下到会堂去。当你数到最后一个宫,也就是双鱼宫时,再回到第一个宫,也就是白羊宫,就这样循环往复。你要在阿基尔周围转三圈,如果你没有打乱星宫顺序的话,你的脚步将把你带向优素福。你将对他说伊本·赫勒敦召唤他。把他带来。随后我会命令你带第二个大师来,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好在我已经把《布里斯托尔历书》读了又读,十二宫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可是只要有人对你说不要弄错了,就足以让你害怕自己真的弄错。我没有胆怯,我向您保证,可是我有种预感。伊本·赫勒敦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他的祈祷将陪伴我。我从通向会堂的楼梯下去,脑子里全是那些星宫,而那些白色的后背,那些低垂的脑袋,那些光滑的面具,还有那头我从未从近处看过的圣牛,都令我不安。尽管如此,我还是顺利地转了三圈,来到一个全身包裹的人后面,我觉得他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不过由于我脑中想着黄道十二宫,没有多加思索就对他说:‘伊本·赫勒敦召唤你。’那个人跟着我,而我一直想着星宫,我们上了楼梯,进了文书处。伊本·赫勒敦正在祈祷,他让优素福进了档案室,几乎是立即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叫易卜拉欣来。’我又回到会堂,转了三圈,站在另一个全身包裹的人后面,对他说:‘伊本·赫勒敦召唤你。’我和他一起回到文书处。”

“停一下,朋友,”帕罗迪说,“您肯定您转圈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从文书处出去吗?”

“您看,我向您保证没有人出去。虽然我特别关注星宫以及有关的一切,但我没那么笨。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扇门。您放心,没人进去也没人出来。”

“伊本·赫勒敦挽着易卜拉欣的胳膊,带他进了档案室,随后他对我说:‘现在带伊兹丁来。’蹊跷的是,伊西德罗先生,前两次我都很自信,这次我胆怯了。我下去了,围着德鲁兹人转了三圈,和伊兹丁一起回来。我已经疲惫之极:在楼梯上我眼前一黑,是肾脏的原因。我觉得一切都很陌生,甚至我的同伴。而伊本·赫勒敦本人,十分信任我,以至于不再祈祷,而是玩起了纸牌接龙。现在他把伊兹丁带进档案室,又像父亲般地对我说:

‘这个任务令你疲惫了。我要去寻找第四个入会者,贾利勒。’”

“疲惫是注意力的敌人,不过伊本·赫勒敦刚一出去,我就紧靠着楼梯扶手,开始窥视他。他非常平稳地转了三个圈,抓着贾利勒的一只胳膊,把他带了上来。我已经对您说过,通向档案室的只有文书处的那扇门。伊本·赫勒敦和贾利勒就是从那扇门进去的,接着他又和四个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德鲁兹人出来。他对我划了个十字,因为他们都是非常虔诚的人。随后他用地道的阿根廷语对那几个人说,让他们把面具摘下来。您会认为我纯粹是瞎说,可他们就在那儿:伊兹丁,是个外国人面孔;贾利勒,拉福马尔商店的副主管;优素福,那个说话带鼻音的人的小叔子;还有易卜拉欣,惨白得像个死人,留着大胡子,您知道,他是伊本·赫勒敦的好伙伴。楼下有一百五十个一模一样的德鲁兹人,而四个大师真的在这儿!”

“伊本·赫勒敦博士几乎要拥抱我,可是其他人罔顾事实,内心被迷信和征兆蒙蔽,不肯就范,他们操着德鲁兹人的语言向伊本·赫勒敦抱怨。可怜的伊本·赫勒敦想说服他们,可最后他只得让步。他说将要再次考验我,增加难度,而且所有人的性命,也许甚至世界的命运,都悬于一线。他接着说道:

‘我们将用这块布蒙住你的眼睛,把这根长竹竿放在你右手里,而我们每个人都会隐藏在这所房子或花园的某个角落里。你在这里一直等到钟敲十二点。然后你在星宫的指引下,陆续找到我们。这些星宫掌控着世界。在考验进行时,我们将星宫的运行交给你:宇宙将在你的掌握之中。如果你没有改变黄道十二宫的顺序,我们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将会在预定的轨道上运行。如果你想错了,如果你在天秤宫后想到的是狮子宫而不是天蝎宫,你要找的大师就会死去,世界就会受到空气、水和火的威胁。’”

“大家都称是,只有伊兹丁除外,他吃了很多大腊肠,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心神不定,离开的时候向所有人一个一个地伸出了手,这可前所未见。”

“他们给了我一根竹竿,让我蒙上了眼罩,然后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是多么焦虑:我想着星宫,没有改变它们的顺序,等待着那始终未敲响的钟声。我想到钟声将要敲响,而我将在那幢房子里游荡就充满了恐惧,而那房子也陡然间变得无穷无尽而又陌生。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楼梯,想到楼梯之间的平台,想到沿途的家具,想到地窖,想到院子,想到天窗,等等。我开始听到一切:花园里的树枝,楼上的脚步,正在离开别墅的德鲁兹人,老阿卜杜勒——马利克的伊索塔发动的声音:您知道,它是抽奖赢来的。总之,大家都离开了,只有我只身留在那幢大房子里,还有那些谁知道藏在哪里的德鲁兹人。随它去吧。钟声响起时,我吓了一跳。我拿着竹竿出去了,我一个年轻小伙子,精力充沛,走起路却像个残疾人,像个盲人,您明白我的意思。我随即向左拐,因为那个说话带鼻音的人的小叔子很机敏,我猜想会在桌子下面找到他。我一直清晰地想着天秤宫、天蝎宫、人马宫和所有那些星宫。我忘记了楼梯间的第一个平台,跌跌撞撞地下了楼。随后我进了冬季花园。突然我迷路了。我找不到门也找不到墙。也真是,三天里只喝茶,而且拼命用脑。我尽全力控制着局面,拐向送饭菜上下楼的升降机一侧。我怀疑有人躲在煤炭堆里。可是那些德鲁兹人无论受多少教育,也没有我们克里奥尔人那么机敏。于是我又转向会堂。一张三条腿的小桌子把我绊倒了,是一些仍然相信招魂术的德鲁兹人使用的,仿佛他们还生活在中世纪。我觉得油画上的所有眼睛都注视着我——您也许会笑,我的妹妹总是说我有点儿像疯子,又有点像诗人。不过我并没有麻木,接着就发现了伊本·赫勒敦。我向他伸出胳膊,他就在那儿。我们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楼梯,它在比我想象得要近得多的地方,我们终于进了文书室。一路上,我们俩没说一句话。我专心想着星宫。我离开他,出去找别的德鲁兹人。这时我听到一阵被压抑的笑声。我第一次有所怀疑,想到他们可能是在嘲笑我。接着我又听到一声喊叫。我可以发誓我没有弄错星宫。不过我先是生气,后是惊奇,也许确实弄混了。我从不否认事实。我转过身,用竹竿试探着进了文书处。地上有点儿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我弯下身去。我的手摸到了头发。我摸到一个鼻子和几只眼睛。不知不觉中,我揭开了眼罩。”

“伊本·赫勒敦躺在地毯上,嘴上全是口水和血。我摸了他一下,还有点儿热气,不过已经死了。房间里没有任何人。我看了一下竹竿,它已经从我手里掉下去了,竹竿头上有血迹。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把他杀了。当我听到笑声和喊叫声时,一定是一时慌乱,改变了星宫的顺序。这慌乱让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也许是四位大师的生命……我把身子探出走廊,呼唤他们。没人应答。我吓坏了,从侧门跑了出去,嘴里低声重复着白羊宫、金牛宫、双子宫,以免天塌下来。虽然那个别墅有四分之三街区那么大,但我马上到了围墙边。图利多·费拉罗蒂总是对我说,我将来会成为出色的中跑运动员。可是那天晚上我展现出了跳高的潜力。我一跃而起,跃过那道几乎有两米高的围墙。我从沟里站起来,拍掉粘在身上各处的瓶子碎片,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别墅里冒出一股像褥子毛一样又黑又浓的烟。我虽然没有经过训练,可跑出了最好的水平。跑到罗塞蒂大街时,我转过身来: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像五月二十五日[37]那样的光亮,别墅燃烧起来。这说明星宫的改变意义非凡!一想到这点,我的嘴就变得比鹦鹉的舌头还干。我看到角落里有个警察,就向后退去。随后我钻进一片偏僻的空地,是让首都丢脸的那种地方。我向您保证,我像个阿根廷人似的遭罪。有几只狗把我弄得晕头转向,只要有一只叫,所有附近的狗都会叫得震耳欲聋。在西区这种偏僻的地方,走在路上没有安全可言,也没有任何形式的保障。忽然我平静下来,因为我看到我已经到了查尔洛内大街,一伙倒霉家伙在一家杂货店里,开始念叨‘白羊宫,金牛宫’,并且嘴里发出很难听的声音。可我并没有理会他们,扬长而去。您会相信我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我一直在高声重复着星宫吗?我又迷路了。您知道在那种街区里,人们无视城市规划的基本原则,街道乱得像迷宫似的。我甚至没想过要乘什么车回家:我到家时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当时已是垃圾工上班的时刻。那天凌晨,我累得病倒了。我觉得自己发烧了。我躺到床上,不过我决定不睡觉,以免一时忘掉星宫。”

“中午十二点,我向报社和卫生所请了病假。这时我的邻居,布兰卡托的一位旅行推销员进来,他坚持把我带到他的房间吃意大利面。我对您实话实说:我开始感觉好些了。我的朋友见多识广,开了一瓶本土的麝香葡萄酒。不过我无心长聊,借口说番茄酱让我昏昏沉沉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全天没有出门。尽管如此,由于我并非隐士,而且我还担心前一晚的事情,便让女房东给我拿来一份《消息报》。我甚至没有浏览体育版面,全神贯注地看起了警情报道专栏,看到了那场灾难的照片:凌晨零点二十三分,在伊本·赫勒敦博士位于马齐尼镇的别墅里发生了大规模的火灾。尽管消防队奋力扑救,别墅还是成了一片火场,而别墅的主人,叙利亚黎巴嫩团体的杰出成员伊本·赫勒敦博士也在火灾中丧生。他曾是油毡替代品进口的伟大先驱之一。我毛骨悚然。包迪索内写报道时总是不够仔细,在文中犯了几个错误。例如他一点儿也没提到宗教仪式,说那天晚上聚集在一起是为了诵读会议记录并进行换届选举。火灾发生前不久,贾利勒、优素福和易卜拉欣先生已经离开了别墅。他们说直到二十四点,他们还在与死者友好地交谈,后者生龙活虎,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将在一场悲剧中丧生,他那典型的西区别墅也将付之一炬。那场大火的起因还有待查明。”

“我并不惧怕工作,可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去报社和卫生所了。我情绪低落。两天之后,一位非常和蔼的先生来找我,他询问我愿不愿意凑份子为布卡雷利大街木材库的职工食堂购买刷子和拖把,后来又转变了话题,谈到外国团体,他对叙利亚黎巴嫩团体特别感兴趣。他犹犹豫豫地保证说他还会再来。可是他以后没有来过。相反,有个陌生人在街角安顿下来,并非常隐蔽地跟踪我。我知道您不受制于警察或任何人。救救我吧,伊西德罗先生,我已经绝望了。”

“我不是巫师,也不是斋戒之人,不过我并不拒绝帮您一把。但有个条件。您得答应对我言听计从。”

“听您的,伊西德罗先生。”

“很好。咱们马上开始。你把历书的星宫按顺序说一遍。”

“白羊宫,金牛宫,双子宫,巨蟹宫,狮子宫,室女宫,天秤宫,天蝎宫,人马宫,摩羯宫,宝瓶宫,双鱼宫。”

“很好,现在你反着说。”

莫利纳里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

“宫羊白,宫牛金……”

“不是这样说。我的意思是改变一下顺序,让你随便说。”

“改变顺序?您没有听懂我的故事,伊西德罗先生,万万使不得……”

“不行?就说第一个、最后一个和倒数第二个。”

莫利纳里心惊胆战地听从了。接着他看着周围。

“好,现在你脑子里已经没有那些胡乱的念头了。你回到报社去,不要沮丧。”

莫利纳里一言不发,仿佛受到救赎,惶恐不安地出了监狱。外面,还有一个人在等着。

过了一个星期,莫利纳里承认,他不能再等了,还得再去监狱。尽管如此,想到要再见到帕罗迪,他感觉心烦意乱,帕罗迪看透了他的自负和可怜的轻信。一个像他这样的现代人竟被几个具有狂热信仰的外国人蒙骗了!那个和蔼的先生也出现得更频繁、更阴险了。他不仅谈论叙利亚黎巴嫩人,还谈论黎巴嫩的德鲁兹人。对话又增加了新的话题,例如一八一三年废除酷刑审讯制度,调查处最近从不来梅州进口的高压电棒的好处等。

一个下雨的早晨,莫利纳里在亨伯特一世大街街角乘公共汽车。他在巴勒莫下车时,那个陌生人也下了车,后者的伪装已经从眼镜变成了黄胡子……

帕罗迪一如既往地冷淡地接待了他。他谨慎地避免提及马齐尼镇别墅的谜团,而是谈起一个对纸牌了如指掌的人可以做些什么事,这也是他的老话题。他回忆起林赛·里瓦罗拉的教学,他在受到一记椅子击打的时候,正从袖子里的一个特殊装置里抽出第二张剑花[38]A。为了辅助说明,他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把油乎乎的纸牌,让莫利纳里洗牌,又让他把牌摊在桌面上,牌面朝下,并对他说:

“朋友,您是位巫师,给我这个可怜的老人一张金杯花[39]四。”

莫利纳里结结巴巴地说:

“我从来没自称是巫师,先生……您知道,我已经和那些狂热信徒断绝了所有关系。”

“你已经断绝了关系,你也已经洗了牌,马上给我金杯花四。你不要害怕,就是你要抓的第一张牌。”

莫利纳里颤抖着伸出了手,随便拿起一张牌递给帕罗迪。帕罗迪看了牌,说道:

“你很厉害。现在你再给我拿剑花十。”

莫利纳里又拿了一张牌,递给他。

“现在拿棒花[40]七。”

莫利纳里给他一张牌。

“这个练习令你疲惫。我将替你拿最后一张牌,就是金杯花王。”

帕罗迪随便拿了一张牌,把它和前面那三张牌放在一起。随后他让莫利纳里把牌翻过来。那四张牌正是金杯花王,棒花七,剑花十和金杯花四。

“不用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帕罗迪说,“在所有这些完全一样的牌里,做了标记的只有我跟你要的第一张,可那并不是你给我的第一张。我跟你要了金杯花四,你给了我剑花十。我跟你要剑花十,你给了我棒花七。我跟你要棒花七,你给了我金杯花王。我对你说你累了,我替你拿第四张牌,金杯花王。实际上我抽出了金杯花四,上面有这些小黑点。”

“伊本·赫勒敦也做了同样事情。他让你去找一号德鲁兹人,你给他带来了二号。他让你去把二号带来,你带来了三号。他让你去带三号,你给他带来了四号。他说他要去找四号,而他带来了一号。一号是易卜拉欣,是他的亲密朋友。伊本·赫勒敦可以在很多人中认出他来……和外国人混在一起就是这个下场。你对我说过,德鲁兹人是非常封闭的。你说的没错,而所有人中最封闭的人就是那个首领伊本·赫勒敦。其他人只需奚落一个阿根廷人就够了,他还想以此取乐。他让你星期日去,而你自己对我说,星期五是他们做弥撒的日子。为了让你紧张,他让你三天只喝茶,还要看《布里斯托尔历书》。此外他还让你走了不知多少个街区,并把你推向一群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德鲁兹人,上演一出闹剧。好像还怕你不够慌乱,他又发明了历书星宫的事情。他说说笑笑,并没有(也从来没有)检查伊兹丁的账簿,你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对账,你却以为他们在谈论小说和诗歌。谁知道那个司库做了什么手脚呢?事实就是伊兹丁杀死了伊本·赫勒敦,烧了别墅,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看到账簿。他向你们告别,与你们握手——这前所未有——为的就是让你们以为他已经走了。他躲藏在附近,等待其他人离开,大家的玩笑已经开够了,而你正拄着竹竿戴着眼罩寻找伊本·赫勒敦,他则回到了文书处。你带老家伙回来时,两个人为看到你像个瞎子似的走路而笑起来。你去寻找第二个德鲁兹人,伊本·赫勒敦就跟着你,为了让你再找到他,让你跌跌撞撞地走四个来回,带回的却是同一个人。这时伊兹丁在伊本·赫勒敦背上扎了一刀,于是你听到一声喊叫。你回到房间时,伊兹丁已经跑了,还把账簿点着了。接着,为了掩盖账簿消失的事情,他把别墅点燃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普哈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