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西德罗·帕罗迪的六个谜题(博尔赫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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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开篇辞

好吧!就这样吧!揭示我的真面目!

但听好了,我们必须联手;

我不喝茶:请允许我抽雪茄!

罗伯特·勃朗宁

Homme de lettres[8]的癖好是多么致命而又有趣!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文学圈大概没有忘记,我斗胆建议它以后也不要忘记,我再也不会因无可挑剔的友谊或名副其实的成就而应邀作序了,当然,这样的请求是合情合理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承认,这位苏格拉底式的“怪虫子”[9]令人无法拒绝。这个鬼家伙!他一阵大笑让我放下戒备,他说服我的理由绝对令人信服;他又以一阵具有感染力的大笑颇具说服力又执着地重申,看在他的书以及我们老情谊的分上,我必须作序。所有抗议都无济于事。De guerre lasse.[10]我不再抗争,甘心面对我精确的雷明顿打字机,多少次它作为我的同谋和无声的知己,与我一起逃向蔚蓝。

银行、股票交易所和赛马场的现代躁动并不妨碍我抑或舒服地坐在普尔曼式火车座椅上、抑或在充满怀疑地拜访近乎温泉的赌场泥浴时欣赏令人震颤与发抖的roman policier[11]。然而,我还是要勇于承认,我并不屈服于潮流:夜复一夜,孤零零的我在卧室中,冷落了天才福尔摩斯,专注于漂泊的尤利西斯的不朽历险,他是拉厄耳忒斯的儿子,宙斯的种子……然而地中海严肃史诗的崇拜者在许多花园里吸吮着蜜汁:勒科克先生[12]让我精神振奋,我翻动着落满尘土的卷宗;在想象中的巨大宅邸里,我削尖了耳朵,捕捉着gentleman-cambrioleur[13]悄然的脚步声;在不列颠雾霭下达特穆尔高地荒原的恐怖气氛中,闪着磷光的大猎狗已经吞噬了我。再列举下去未免不够体面。读者已了解我的阅历:我也去过维奥蒂亚[14]……

在对这个recueil[15]的大方向条分缕析之前,我请求读者额手称庆,因为在色彩斑斓的犯罪文学的格雷万蜡像馆[16]里,在纯粹的阿根廷场景里,终于出现了一位阿根廷主人公。在两口芳香的烟气之中,在一杯不可替代的“第一帝国”白兰地旁边,品味一本没有听从陌生的盎格鲁—撒克逊读者凶狠指令的侦探小说真是别有乐趣,而我毫不迟疑地把它与“柯林斯犯罪俱乐部”[17]向伦敦的优秀爱好者推荐的那些优秀作家相提并论。当我发现我们这位连载小说作家虽然是“村野匹夫”,却不为狭隘的地方主义呼声所动,并且知道他为其代表性的蚀刻版画选择布宜诺斯艾利斯作为自然背景时,我必须私下强调,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人感到十分满意。我还要赞许我们这位老百姓“怪虫子”[18]摒弃了罗萨里奥醉醺醺的、阴暗的“大肚子”形象,展现出了勇气和鉴别力。但是,在这个都市调色板上还缺少两种色彩,我斗胆请求在未来的书籍中加上:我们柔美的佛罗里达大街,它在商店橱窗贪婪的目光注视下整装列队;伤感的博卡区[19],它在码头旁昏昏欲睡,晚间最后一家小咖啡馆已经合上它的金属眼睑,阴影中一架不衰的手风琴向已经暗淡的星空致意……

我们现在归纳一下《伊西德罗·帕罗迪的六个谜题》作者最突出也是最深刻的特点。我已提及他的简洁和brûler les étapes[20]的手法,请不要怀疑。奥·布斯托斯·多梅克任何时候都是其读者的殷勤仆人。在他的讲述中没有遗漏角度,也没有弄混时间。他为我们省去了所有中间羁绊。悲剧的爱伦·坡、曲高和寡的马·菲·希尔[21]和女男爵奥奇[22]所立传统的新芽集中在谜题的关键时刻:神秘的问题和发人深省的解答。纯粹受好奇心驱使,要不就是为狱警所迫,五花八门的人物蜂拥到已经有口皆碑的二七三号单人牢房。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他们提出令自己困惑的怪事。第二次,他们倾听令老幼皆惊的答案。作者通过一种既浓缩又艺术的技巧,将万花筒般的事实简单化,再把案件的所有桂冠都集中到帕罗迪非凡的脑门上。没那么精明的读者笑了:他猜想这里恰当地省略了某串令人厌烦的审问,无意识地略去了不止一个巧妙端倪,而这都归功于一位绅士,如果坚持要说出这位绅士的身份就显得无礼了……

我们认真审视一下卷册。它由六个故事组成。我当然并不隐瞒我对《塔德奥·利马尔多的牺牲品》的penchant[23]:斯拉夫式的作品,在令人不寒而栗的情节上又不止一处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病态心理作了真诚研究,与此同时还揭示了一个sui generis[24]世界的吸引力,这世界在我们西化的表皮和利己主义之外。我还并不漠然地想起《太安的漫长追踪》,它以自己的方式再现了被藏匿物品的经典案例。爱伦·坡早先以《失窃的信》开启了这一征程;林恩·布罗克[25]在《方片贰》里演绎着巴黎式的变幻,这部作品文笔优雅,却被一只制成标本的狗破了局;卡特·迪克森[26]就不那么幸运了,他依靠中央供暖……如果对《圣贾科莫的预见》置若罔闻就明显不公平了,无可挑剔的谜团解法,用parole de gentilhomme[27]来说,使最精明的读者也坠入迷雾。

考验伟大作者功力的手法之一,毋庸置疑,就是对不同人物巧妙自如的刻画。为我们童年的星期天带来幻想的天真的那不勒斯傀儡师用一个对策摆平了这个难题:他给驼背丑角配备了驼峰,给皮埃罗[28]配备了上过浆的衬衫领,给科隆比纳[29]配备了世界上最狡黠的微笑,给阿勒坎[30]配备了一件……阿勒坎式的衣服。奥·布斯托斯·多梅克在mutatis mutandis[31]之后,如法炮制。大体来说,他采用漫画家的粗线条,由于文体本身会不可避免地变形,他欢乐的笔并未触及这类人物的外表,而是用他们说话的方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好似在我们多元的本土烹饪里多撒了些美味的盐,这位无拘无束的讽刺作家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时代的全景,那里不乏虔诚的无比感性的贵夫人;笔锋犀利的记者潇洒自如而不假思索地周旋;出身于豪门的骑士,昼伏夜出的没头脑勇士,从他涂了发胶的光亮脑壳和必不可少的小马驹便可认出;遵循旧文学传统的中国人温文尔雅,不过依我看来,与其说是一个活人,更不如说是修辞之术的拟人形象;还有那位绅士,以艺术与激情之名,专注于灵与肉的狂欢,以及赛马俱乐部图书馆的“学术文献”和俱乐部的击剑赛道……这些特质预示着对社会阴暗面的诊断:在这幅我毫不犹豫地称为“当代阿根廷”的壁画里缺少骑马高乔人的形象,而代之以犹太人,古以色列人,在此控诉粗俗恶劣的现象……我们这位“村野匹夫”的英俊形象也遭受了类似的人格贬损:那个曾经在汉森舞池里以顺滑的探戈舞步与莎莎舞的扭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强健混血儿,他在这里叫图利奥·萨维斯塔诺,在绝不乏味的闲谈中尽情发挥他那一点儿也不寻常的才能,在舞池里拳剑相交……帕尔多·萨利瓦索这一角色也几乎无法把我们从这种可恼的怠惰中解脱出来,他是奥·布斯托斯完美文风的又一有力旁证。

但是金无足赤。我心中的雅典审查官就断然指责那些五颜六色但无关紧要的笔墨滥用令人生厌:过度生长的灌木丛堆积起来,淹没了帕台农神庙清晰的轮廓……

我们这位讽刺作家手里似手术刀般的长笔在伊西德罗·帕罗迪先生身上迅速失去了锋芒。这位作家笑着嘲弄,向我们介绍老克里奥尔人形象中最无价的一个,那画像与德尔坎波、埃尔南德斯及其他我们民间吉他乐至高无上的祭司——其中最突出的是《马丁·菲耶罗》的作者——留给我们的形象不相上下。

在跌宕起伏的侦探调查纪事中,第一个被囚禁的侦探的称号有幸落到了伊西德罗先生身上。然而,任何一个嗅觉敏锐的评论家都可以提出不止一个容易联想到的相似形象。绅士奥古斯特·杜宾待在圣日耳曼郊区的夜室,就抓住了制造了莫格尔凶杀案的躁动的猩猩。扎列斯基王子从远方的行宫里解决了伦敦的谜团,而在他的宫殿里,宝石与八音盒、圣油罐与石棺、人偶与飞牛奢侈地混杂在一起。Not least[32]麦克斯·卡拉多斯,无论走到哪里都身陷他眼盲的囚笼……这些令人目瞪口呆的侦探,这些神奇如《卧室之旅》中的游人,也只能部分达到我们帕罗迪的水平:他也许是侦探文学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不过他的出现,他的重见天日,是在卡斯蒂略[33]博士统治下的阿根廷的壮举,这点最好予以公布。帕罗迪的静止完全是智力的象征,代表着对北美空洞狂热躁动最断然的驳斥,也许可以毫不留情却准确地将其与寓言中的诙谐松鼠相比……

不过我已经察觉到读者脸上隐约可见的焦躁。当下,对历险的渴望领先于启发性的对话。告别的时刻已到。在此之前,我们携手共进,从今往后,只剩下您一人,面对书籍。

赫瓦西奥·蒙特内格罗

阿根廷文学院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布宜诺斯艾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