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生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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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一户塔吉克人家

【第一章 无人区历险记:走向乔戈里峰】

我回头闻了闻牛粪火的气息,闻了闻奶茶和烤馕的余香,闻了闻牲口的气味。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我们生活中的人间气息。

在整个帕米尔高原的旅行中,从红其拉甫到乔戈里峰是属探险性质的,那里是荒凉千古的无人区,杳无人踪。也正是这一点,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张上校得知我的计划,认为我凭自己的力量从红其拉甫骑牦牛到乔戈里峰十分危险,也不可能到达,他建议我随红其拉甫边防连的一个巡逻分队一起前行,顺便写写报道。他接着告诉我,那里道路险要,很多地方都没有路,并且野狼成群,即使巡逻分队也得有向导才行。

得他这番关照,我感激不尽。到达连队,正好九点钟,巡逻分队已经准备好了,骑的牦牛也已备好。

巡逻分队的队长姓任,个子不高,四川人,由于长年在高原生活,脸黑得跟非洲人差不多。他带队前往巡逻的是中国和巴基斯坦的第7至第18号界碑,它们耸立在红其拉甫至喀喇昆仑山荒凉恐怖的无人区。这是全军陆地巡逻时间最长的巡逻线,往返一次得一个月左右;也是全军唯一因山险水恶不能乘车、骑马,只能徒步和骑牦牛前往的巡逻线。

健壮的牦牛野性十足,一出营院,便奔跳开了。我骑的牦牛长着一张白脸,四蹄雪白,无角,长鬃披散,我叫它“白脸王子”。它是昨天才从老乡那里租借的,野惯了,性格暴躁,老是甩胯撅蹄耍威风,要给我一个“下牛威”。

这种牛身马尾的牲畜我是第一次骑,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加之水壶、挂包、相机、睡袋、皮大衣等,负重不下30千克,显得十分笨重,我好几次差点被“白脸”从牦牛背上甩下来。

在刚刚升起不久的阳光中,连队把我们这支小小的巡逻分队欢送出营区,我们就归于荒野了——在这真正的边野之地,荒原就在营门外面。

营房面前就是红其拉甫河,它是塔什库尔干河的源头,河水比圣水还要纯净,挨近岸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证明这一带夜晚的气温已达到了零度以下。难怪好多牧民已开始转场。虽然才8月,但高原的冬天已经到来了。

我们涉水而过,爬上河岸,很快就被荒凉的苔原吞没。我们沿着中国和巴基斯坦控制区的边境线,即喀喇昆仑的走向一直往南行进,直到喀喇昆仑山脉的主峰乔戈里峰下。这些苔原连成喀喇昆仑众多雪山中的一座基座。

除了自己骑乘的牦牛外,我们还有几头牦牛是专门用来驮运给养和帐篷的。它们没有人管束,在苔原上四处乱窜,害得我们只好骑牦牛去追。人追得越紧,它们奔逃得越快。最后把捆在它们背上的给养颠散了,弄得东一件,西一件,狼藉不堪。它们没有驮东西后,显得更野,一阵狂奔,再也找不见踪影。

我们四处找牦牛。但这些聪明的动物似乎知道让它们干的是一桩苦役,所以一见我们的影子,又跑开了。我们骑牦牛追牦牛,总是难以追上。最后人和坐骑都累得直喘粗气,我们也没有把它们抓住。

大家正无计可施,连队派了几名战士,骑着马赶来了。原来连队哨楼上的哨兵用望远镜看到了我们对这几头牦牛穷追不上,报告连队后,连队就派他们帮我们来了。

牦牛就得用马去追才行。战士们很快就把牦牛追了回来。牦牛们不服气地瞪着眼睛,甩着蹄子,喘着粗气。气得向导巴亚克狠狠地把每个家伙抽了两皮鞭。

这一阵折腾,不觉两个多小时已过。我们累了,牦牛也累了,所以再次上路后,它们已老实了一些。

我们用两个多小时走完苔原,路盘旋而上,迎面扑来一股寒意,但见两座危崖突兀的雪山间,高耸着两座冰峰,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剑似的寒光。冰峰间有一处高高的隘口,那就是我们今天要翻越的吾甫浪达坂。

两边的雪线在逼近我们。即使正午阳光灿烂,我们仍然感到了铺天盖地的寒意的袭击,大家连忙裹上了棉衣。几位转场的牧民迎面走来。他们赶着绵羊和牦牛,大人骑着马,小孩骑着毛驴,骆驼驮着帐篷和家具,高大的牧羊犬跑前跑后,把那些试图脱离羊群的羊赶回来,并不忘朝我们吠叫,显得非常忠于职守。牧民们见了我们,停住了脚步,远远地朝我们微笑。那数百头羊也停了下来,几乎是一齐抬起头看我们,神情中满是惊讶,好像对我们现在要去它们已经离开的地方感到不可理喻。

原以为骑牦牛是件轻松有趣的事,以为可以把自己带回到童年的美好时光中。现在骑到了牦牛背上,才知道这滋味十分难受。出发才几个小时,全身便疼痛难忍,好像散了架一样。加之又全副武装,身体更感到不堪重负。最难受的是两条腿。牦牛腰身粗壮,肚子鼓圆,骑的时候两腿必须叉开。时间久了,又酸又疼,身体像是劈叉时被撕开了。可能是因为劳累,大家的话渐渐少了。只有巴亚克还在唱歌,他一上路就在唱。有时候用塔吉克语,有时候用生硬的汉语。他唱得忘我而又动情。唱得最多的是一首名叫《黑眼睛》的古老的塔吉克情歌。我听了几遍后,就记住了歌词,再也没有忘记。

不管我打猎上高山,

还是割麦下田间,

不管白天和夜晚,

你迷人的笑脸总在我眼前。

不管我离家走出多远,

高山隔不断我无尽的思念。

你的黑发随风飘扬,

你美丽的眼睛将我召唤。

姑娘啊,你是我的黑眼睛,

我愿把双眼呀长在你心间。

在塔吉克民间流传着许多优美的民歌,情歌是其主要部分。好多情歌已流传了数百上千年,它们从各个方面反映了塔吉克先民对爱情的追求和理解,从中也可窥见其情感世界的丰富。在帕米尔高原,很难找到一个不会唱情歌的人。而巴亚克就是唱情歌的高手。他略显沙哑的声音使他的歌唱多了一份深沉、忧郁与苍凉。

巴亚克几乎是连队的职业向导,他从20多岁就给巡逻分队带路,直到现在。他是距红其拉甫140多千米远的塔合曼乡的牧民,但他只是冬天才回到那里,他的夏牧场像云朵一样飘浮不定,哪里有牧草和水,哪里就是他撑起帐篷的地方。他其实也的确是个像流浪诗人一样忧郁的牧人,精瘦,面色苍老,虽然才43岁,但看上去已像60多岁的人。头发花白,秃顶,花白的络腮胡长得十分茂盛。鼻梁尖挺,眼窝深陷,嘴唇菲薄。他有3个女儿,一个巴郎(儿子),一位老母,他美丽的妻子8年前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后不幸去世。他用羊奶把那个无娘的孩子勉强喂活了。他说他是在妻子去世后才爱唱情歌的,他愿意为她像夜莺一样不停地歌唱,直到把喉咙唱破,啼血而死。他和妻子十分恩爱,他说他的妻子比慕士塔格冰山上的雪莲还要美,他们的感情比喀喇库里湖还要深,他们的爱比叶尔羌河的流水还要长。爱和生活的重负把他催老了,而他却风趣地说:“我们塔吉克人老得早,但活得久,我们八九十岁了还能骑马放牧。”

我们沿着山势而行,在下午3点多钟终于来到了吾甫浪达坂底下。这里有一条结着冰的溪流,水在冰下缓缓地流动,发出潺潺的声音。溪流两侧,漫生着浅而细密的牧草,它们已变得跟黄金一样金黄。十多头牦牛和一群羊散在溪边,无忧无虑地啃食着牧草。

有一只狗从低洼处冲出来,冲着我们吠叫。只是那叫声里满是欢乐的东西,所以感觉它是在用叫声欢迎我们——看来它对军人十分熟悉。然后我们看见了一个蒙古包。紧接着,一家老小随着狗叫声从帐篷里钻了出来,热情地迎住我们。

我们都从牦牛背上跳了下来,没有几个人能够好好站稳。我觉得双腿像踩着飘浮的云。一进蒙古包,便忙不迭地卸枪卸弹。好像它们不是冰冷的武器,而是燃烧的火,正在烧着自己。即使靠着棉被,也觉得全身还像是在牛背上颠着。背痛腰酸,骨肉飞散。主人端来了热腾腾的奶茶。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顶塔吉克帐篷了,过了这里,再无人烟,也就进入了真正的无人区。所以我慢慢地品尝着,想把这“人间”最后一碗热茶的气息留在心间。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大人热情地为我们一碗接一碗地倒着奶茶,递着烤馕。奶茶很香,烤馕粗糙,裂缝里塞满了牛粪灰。但我们不管那么多,大口咀嚼着。主人说,因为马上要转场,他们没有下山去买面粉,烤馕的面是他们用石头砸出来的。任上尉马上叫一名中士留一袋面粉给他们,主人一下不好意思起来,一定要去杀一只羊来招待我们。我们阻拦了半天,才把他们劝住。

我们每人喝了三四碗奶茶,吃了一两块馕,精神劲儿又来了。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不敢久留,吃了东西,马上出发。

我回头闻了闻牛粪火的气息,闻了闻奶茶和烤馕的余香,闻了闻牲口的气味。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我们生活中的人间气息是那么美好,那么让人留恋。当我向达坂挺进时,我觉得自己正从人间往死亡之域走去。我一次又一次回首那孤零零的蒙古包和那一家目送我们的牧民,以及那一群羊,那几峰驼,那一缕深蓝色的牛粪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