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 长路随想
父亲在世时,我曾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他问我是否还走在路上,记得我读到那句话时,心情很难平静。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父亲,我没有停下过自己的脚步,却难以看见自己留下的足迹。我不知道,一个碌碌无为的行走者还算不算一个行走者。
父亲是个农民,一生只能固守几亩薄田、三间土房和几册读私塾时珍存的古籍,但不知为何,他判断我存在与否不是以别的方式,而是以我是否仍然走着。
其实,他的一生对道路一直充满着莫名的恐惧,知道那路上定然潜伏着无尽的险阻和陷阱,但他又害怕我停下来,所以,我的行走,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一种惩罚。
少年时期,我是凭想象漫游的,虽然想象本身无限,但因为一个人的想象力与他获取的知识是成正比的,所以它又常常有限。
我们一旦蹒跚学步,就免不了面临走路的问题;当我们一旦离开家,就面临着上路的困惑。我们就想知道,路有多长,当它绕到山顶,那是不是一条路的尽头,从那里可不可以通到天宇?如果不是尽头,它在山的另一面,又会是一种什么形态?是这些自身的疑惑促使我们前行——不间断地前行。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孩童时代的、看似幼拙的疑惑会成为我们一生的疑惑,会使我们终其一生也难以寻到答案,会使我们为这些答案竭尽心智。
最终,你的渴望是走向一个能让灵魂栖息的、精神的家园。
跋涉就是整个人生。可能是清醒的,也可能是盲目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的路使短暂的生命无限延伸,使瞬息即逝的人生走向永恒。因为,道路铭记着每一个跋涉者。无论他们是高贵的,还是卑贱的;也无论他们是勇敢的,还是怯懦的。因为每一个走着的生命最终无不成了路的一部分——一粒石子、一块标记、一级台阶。
有时,我们一直在出发与回归之间往复。出走是必须的,没有出走就没有道路,就失去了对生命的参照,对大地的亲近,对世界的感知。回归也是一种生命之需,这源自生命对出发地的深厚情感,它是一种欲念,如果肉体不知,这就是另一种出走。
到最后,出发与回归开始混淆,开始进入一种“上下而求索”的境界,此时,二者统一为一种方式:行走。若以行走为中心点,那么,它的一端是行旅,一端是苦旅。
远行的本质是寻求,远行的境界是抵达,远行的可耻之处是半途而废。悲壮的远行者或死于路上,或在抵达之地瞑目。有时也有抵达之后回归的人,但到那时,原来的出发点已成了新的目的地。
不知从何时起,愈是荒远之地,愈能激起我上路的雄心。但是我不明白,我一次次走向大地边缘,难道只是在寻找一片净土、一份宁静、一种安慰?难道仅仅只是我对远方的某种迷恋?或是对浮躁和喧嚣的逃避?
我想不是的。
因为被生活伤害的人很多,被时代污染的故乡不止一处。而如果仅仅是迷恋远方,你会陷入尴尬,因为当你去了远方,远方就不再是远方了。
那么,走在路上对我而言,便是生命的形式了。只有这种形式能检验我灵魂的轻与重,生命的存与亡。
我对长路的需要,如同我对生命的需要。我不敢设想,我一旦安定于某处,我的内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我的生命又会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当然,对于长路,我用两种方式行走:一是用脚,一是用心。
用脚,可知路有坎坷艰险。我可以看到大地的广阔,山岭的雄峻,河川的秀丽,村庄的安宁和贫困,城市的靡艳与空虚;用心,可知路的情色哀乐,路的激情战栗。更大的好处是,当我被俗常的生命所拘禁,我可以用它代替脚去行走,使我不致停息。
古代的阿拉伯人说,漫游是一条使我们通达天宇的路。
波斯诗人萨迪则认为一个人应该活到90岁,在这90年中,用30年获取知识,再用30年漫游天下,用最后30年从事创作。
漫游对于生命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它是在用最艰苦、最具体,也是最必须的方式抵达人生的终点。
缪斯是在长路上发现的。正如帕乌斯托夫斯基所说,如果你想成为自己国家和整个大地的儿子,成为知识和心灵自由的人,那么,你就忠于浪迹天涯的缪斯吧,就在力所能及和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旅行吧。
远方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崭新的,都笼罩着神秘的色彩,我每往前走一步,都可说是翻开了这个世界新的篇章。
远方是神话,也是现实;既飘浮着苦难的尘埃,也充斥着忧郁的诗意;既有伟大的真理,也有荒唐的谬误。而正是这些,使我们目光高远,心灵纯洁,思想高尚。
既然如此,远行吧,用我们的生命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