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集:朱天曙书法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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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致卞孝萱的五通手札

黄宾虹先生(1865~1955)是我国杰出的画家、学者、书法家,名质,字朴存,中年更号宾虹,祖籍安徽歙县。生于浙江金华,居杭州,曾数寓上海、北京等地,屡经世变,阅历沧桑,对金石、书画、印章、鉴赏、出版等方面均有极深的造诣。编辑和著述之外,书简是其论学谈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傅雷先生1962年在为汪己文编《宾虹书简》一书的前言中论宾虹先生说:“平生效忠艺术,热爱祖国文化,无时无刻不以发扬光大自勉勉人。生活淡泊,不骛名利,鬻画从不斤斤于润例;待人谦和,不问年齿,弟子请益则循循善诱无倦色。凡此种种,君之为先生故旧所共知共仰,于书信中亦复斑斑可考。”今读黄宾虹先生致吾师卞孝萱先生(1924~2009)的五封信札,亲切动人,如闻謦颏,有傅雷先生之同感。

卞孝萱先生比黄宾虹先生小59岁,生前为南京大学教授。2000年9月,我在南京艺术学院随黄惇先生攻读研究生,因卞先生是扬州人,并在扬州师院历史系工作过,是我家乡和母校的前辈,特别景仰。南艺在草场门,离汉口路的南大非常近,我在课余时间就随卞先生学习古典文献学,每一二周去他家一次。入学初,我应卞先生之邀,到其南山路的家中赏读宾虹先生致先生手札。卞先生与黄宾虹于新中国成立前后先后有五封信来往,内容涉及书画、诗文、印章、画论、鉴赏等内容,这五封信不仅是研究黄宾虹生平和思想的重要文献,而且对现代书画印史研究亦有可资者。1999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和浙江省博物馆编写出版了《黄宾虹文集》,其中《书信编》开篇有黄宾虹致卞孝萱先生札一通,未作详考。其他四封均未发表过。现将黄宾虹这五通手札的内容介绍如下。

第一札:

映淮先生台鉴:展诵手书,先施志感。藉谂八法流美,传播艺林。奖饰拙画,聆之增恧。鄙人嗜古今人书法如性命,若敦煌晋经及时贤之作,无不购求。于古印尤笃好。邗上有汪三君,手中常携佳品,久不晤。尊友中能觅拓本,虽一二纸,如拱璧也。复候文绥!黄宾虹顿首。

附印拓三纸,均周秦印。

近以目眚,画不多作,承属小幅,当遵奉,但略迟耳。

第二札:

敬堂先生大鉴:顷诵惠缄,备承奖饰。袛聆之下,感佩交萦。仪真与歙邑,夙犹故乡。鄙人年二十馀,侨居邗上近十载,读乡先哲汪砚山所著,心喜之。陈含光君书画,尤素佩。先德有颂臣、薇阁诸公,耳熟之。曩尝见所藏张大风匡庐飞瀑图轴,前四十年已归河南黄小崧太守,曾任夔州府知府,颇多收藏,近留行箧中,尚有收藏印如新也。不卜尊府有藏画目否?台端名门望族,秉性风雅,今处商界,正是发奋有为之时,假书画为寄托,又最高之研究,鄙人虽衰朽,因检拙笔山水为赠。此候台绥!黄宾虹拜启

第三札:

孝萱先生大鉴:顷荷手教,承惠假高西唐诗集(轶事甚罕。与焦五斗往还。与焦注《焦山志》。此正我意中所觅而未御目者,感甚感甚。罗集亦愿假观。会场闭幕,当拟走领。张谱未见,吴为一代篆刻名贤。均是珍品。鄙意对于古三代印谱尤切念。嗜古文字,将从前人所未见,而有以著录之。每日上下午六时在寓,先赐惠临尤感。祗颂台绥!宾虹拜上。十月二十八日

第四札:

孝萱先生道席:叠诵手书,惠假印谱、诗集,珍如异宝。黄癭瓢诗胜于画,诚然。秋庵两峰诗,均可诵。印谱张兰坡未详。又册后有齐学裘、玉溪印二,为太守彦槐嗣,家多收藏元、明画,隐居不仕,画为戴醇士、黄榖原所称许,而名不载于画传,觅其墨迹不可得,同治中尚客沪上,北京当易见,求之未得见。高西唐诗,未蒙赐观,谅未检出,日后请暇中节录其亲友往还,补其缺略,尤感谢。屈驾未晤,极为抱歉。书共五册(又一册大,共六册),奉缴上(前拙函附)此候台绥!宾虹拜上

第五札:

孝萱先生道席:久疏音候,时切神驰。近诵手书,聆悉德业贤劳,著述宏富,至慰至感。画传简略脱漏,元明叔季,隐逸尤多,轶事无闻,诚堪惋惜。清至道咸之间,金石学盛,画亦中兴,何蝯叟、翁松禅、赵撝叔、张叔宪,约数十人,学有根柢,不为浮薄浅率所囿。虽恽正叔、华新罗,尚不免求脱太早。元人集唐、宋之精英,辟开蹊径。明至启祯,上追北宋,能以荆、关、董、巨为宗。碑传所载不全,立论尚有偏倚,董而理之,诚为亟务。广陵八怪,高西唐虽学渐江,论者谓其未尽师古,近敝箧收其画梅立轴,笔苍墨润,繁简得中,似在冬心、两峰之上。画史简略,无多轶闻,北京藏书较多,似宜举个人生卒、家学师承、友人门徒、环境之造就,或编年,或分类。鄙人前十年,有僧渐江、垢道人,就皖南遗逸表彰之,友人瞿君编《中和》杂志,曾采入,笔名予向,以向禽游山以老,慕其为人。若凭一二人之臆见,不足为真评也。况近代画史,尝如小仓山房诗话,以得刻书之费为其编辑,抑又下矣。尽百年中,陈若木之学识超众,狂疾亦可悯,轶事可传尚多,台端甚素加意,蓋先成之。此候文绥!宾虹拜上。

第一、二封信,写于新中国成立前,黄宾虹在北京,卞孝萱在上海。第一封信附古印三方拓片和润格纸(1924年木刻)。颂臣名宝第,《清史稿》有传,卞先生族祖。薇阁,名綍昌,宝弟子,张之洞婿,卞先生族伯父。汪砚山,名鋆,仪征人,擅画山水花卉,诗文金石皆能。陈含光,名延韡,扬州人,祖籍仪征,光、宣诗坛代表人物之一,善篆书,取《天发神谶碑》一路,浑厚秀拔,擅画山水,清幽玄远,为文人画风。“商界”指卞先生当时在上海的银行工作。

上海书画出版社《黄宾虹文集·书信篇》收录有此信,未涉润格。此润格为1924年木刻,内容为:

黄宾虹书画格

书画雅事,可赠可索。兴来挥洒,工拙不计也。至若谆谆于尺寸之间,必如其意之所欲得,则务酬大痴子之酒资,供独往客之游槖。爰订斯例,鉴者谅之。

四尺 六十元

五尺 八十元

六尺 一百元

条幅 同例

卷册 每页二十元

扇叶 每页二十元

双款设色加倍

花卉篆书减半

题跋另议

润须先惠

约期取件

甲子春订

第三、四、五封信,写于新中国成立后,卞在北京,黄在杭州。黄宾虹为全国政协列席委员,赴京开会。第三封信写于政协开会时。黄宾虹到人民银行总行看望卞孝萱先生,两人初次见面。卞先生又去政协下榻的酒店看黄宾虹,给他送书和印册,惜未能遇。第四封信写于政协闭幕时。涉及黄慎、张兰坡及其《石鼓斋印谱》、黄小松、罗聘、齐学裘等评价。高翔的诗集已失传,卞先生觅得序文,辑录轶事、诗篇(黄宾虹所谓“高西唐诗集”),因送书时未遇黄本人,将其他书、印谱留下,高翔诗的辑本仍带回,后寄杭州。这次卞先生带去的内容,即其在1964年《文物》第3期发表的《“扬州八怪”之一的高翔》一文的原稿。第五封信黄宾虹寄自杭州,涉及金石家、画家最多,信中所提到的瞿君,名宣颖,字兑之、晚号蜕园。卞先生生前曾拟撰《黄宾虹钟情陈若木》一文,以不负黄宾虹生前期望,然未及写作已归道山,以为憾事。

卞孝萱先生,字敬堂,号映淮(唐扬州为淮南道),今多不知,新中国成立后他名字合一。所以黄宾虹新中国成立前两函,称映淮、敬堂,新中国成立后三函,称孝萱。从五封信,反映出黄宾虹与卞孝萱先生的关系:第一封信称顿首,以后称拜上。第一封信称台鉴,以后称道席,两家由普通交往发展为论艺同道。

卞孝萱先生致信黄宾虹,嘉奖其画学成就,而黄宾虹却言及其对书法古籍之好,“嗜古今人书法如性命”,是他对书法的真诚喜爱。“敦煌晋经”内容丰富,宾虹先生于此多有所求。信中提到扬州人“汪三”,为收藏家,黄宾虹曾与其有往来,但卞孝萱先生在扬州并未找到此人,或已去世。

黄宾虹在这五封信中,每一封信都提到印章,如第一札论“于古印尤笃好”,“附印拓三纸,均周秦印”,第二札“近留行箧中,尚有收藏印如新也”,第三札“张谱未见,吴为一代篆刻名贤”,“鄙意对于古三代印谱尤切念”,第四札“惠假印谱、诗集,珍如异宝”,第五札“清至道咸之间,金石学盛”等。黄宾虹在印学研究上成就尤高,概括起来,主要包括印史研究和藏印、集古印谱的搜集。1905年,黄宾虹好友邓实与黄节在上海创办神州国光社,并主持刊行《国粹学报》美术篇丛谈栏中,发表了《叙摹印》。黄宾虹先生以后对画学的研究,其基础正奠定于这一时期印学的研究。1911~1922年,黄宾虹与邓实编辑了近代著名的美术理论丛书——《美术丛书》,辑入了一批十分有价值的古代印学论著,反映了黄宾虹将印论纳入美术理论的艺术视野。1923年,他曾为《国学周刊》撰文《增辑〈古印一隅〉缘起》,1926年,先生在主编上海艺观会会刊《艺观》杂志时,除发表书画文字外亦刊登印论文字。1926年,他用别名同之、铜芝发表了《篆刻新论》和《古印谱谈》二篇印学文字。是年他还在《艺观》画刊第一号、二号、四号上发表了《印举商兑》和《黟山黄牧甫印谱叙》二文。

1930年,黄宾虹于印学仍然极有兴趣,在致郑履端的信中曾有构成历代印学专门理论的愿望,信中称:“所惜金石之学大发明于同、光之代,惟印学尚无说明之著作。鄙意屡欲将历代印学条分缕析,用一种简易的文字,心饷同者。几次易稿,至今作辍不常,深为抱愧。”即在前述所撰各种文字及在《美学丛书》编纂中获得的积累汇成一门印学专著,并已付诸笔墨,惜未能面世。

黄宾虹一生好古玺印成癖,早年受到乡人汪宗沂的影响。黄宾虹少年时曾就学于歙县紫阳书院,受学者汪宗沂先生启迪,对乾隆间的同乡印人兼收藏家开始关注。汪宗沂为西溪人,当时西溪汪梅景收藏了绵潭村汪启淑飞鸿堂的遗印。后黄宾虹通过努力,也获得了汪氏旧藏印章的一部分。他学习篆刻,当始于此时。他对玺印源流之考证,正始于对金石文字及玺印的广泛搜集。他收藏古玺印多达两千余钮,最早成谱的《宾虹藏印》在光绪三十三年(1907)。叶铭在1920年刊行的《叶氏存古丛书·叶氏印谱存目》中收有《宾虹草堂印谱》,可见在此以前已有流传。1927年,黄宾虹篆《滨虹草堂古印谱叙言》,同年《艺观》第二期刊《滨虹草堂古印谱叙》,提出“鉴兹三善,务祛四弊”的思想,极有见地。1930年12月,宾虹先生从陶片文字、印陶与古玺文字参证,编成了《陶玺文字合证》(浙江省图书馆藏)一书。对于玺印的用途和起源在其弁言中,多有新见,云:“古玺文字,前人莫明其所用,今以陶器证之,有确知其为款识之模型而无疑义。昔者范土铸金,即以金文抑埴,初无二理,要皆为地名、官名、人名数端而已,词义简质,形状参差,或有玺字,或无玺字,制各不同,或从木金,或从土木,文亦殊异。兹拓古陶,下列古玺,比类齐观,资征引焉。”这部著作既是先生多年研究古玺的成果,又开创了研究古陶玺印文字的新纪元。在研究中,黄宾虹提出了“古玺文字,前人莫明其所用。今以陶器证之,有可确知其为款识之模型,而无疑义”。在庚辰版集古印谱《弁言》中,黄宾虹进一步阐明,称:“古代有印当不始于晚周也。古昔陶冶,仰埴方圆,制作彝器,俱有模范,圣创巧述,易莫先于治印,阴款阳识,皆由此出。”这种学术思想至今颇有影响。

1930年,宾虹先生还发表了《古印概论》(1930年《东方杂志》第二十七卷第二号),包括文字蜕变之大因、名称施用之实证、形质制作之代异、谱录传世之提要、考证经史之缺误、篆刻名家之法古等,展现了他对古玺印研究的精深造诣,从古玺印之文字到源流变迁、谱录及对后世文人篆刻家之影响,考证辨伪,十分详备。从《藏玺例言》一文中也可看出他对三代古玺、玺、节、奇字玺、王玺君玺、官玺市玺、周玺、周秦玉印、朱文鸟篆黄金玺、朱文大玺、肖形印、小玺通用印等古玺的看法。1939年,他又发表《古玺印中的三代图画》,以象形为文、文字证印、以印证经、以印考史、图画称书五个方面进行讨论,以玺印为画学之发展提供了源头。(原载1939年《古学丛刊》第二期)在与友人或弟子的信件中,也时时可见他对玺印的关注。1939年他曾在为《宾虹草堂藏古玺印》所作《玺印弁言》中称:“此游蜀归,得大圆印,有‘无□’二字在肖形印中,奇古,与殷契合。”除巴蜀古印外,其他如西北黄河流域出土的大古玺,齐鲁战国玺,他都留心收集考证。1943年其80多岁时曾云:“以就北平收购连四,将鄙藏古铜印文考释,分类印行,此事鄙人致力既久,近来又收集海内外金石诸书参考,愚者千虑,亦有一得,颇思多所推行。”(见《致吴仲坰》)。1948年,83岁高龄的黄宾虹致函友人汪和友云:“鄙人近以课余研求古文字学,老年冀多识字,今惟于金石陶瓦古物出土中,以求新获之辨识,近来可补前人古籀文字已有数千个,可以供读史之参考。”又致陈景昭函云:“鄙人酷嗜三代文字,于东周古籀为留意,北居恒以此学遣日,古凡玺印、泉币、陶器、兵器兼收并蓄。近十年来,霜抄雪纂,积有数千余字,均匀补辑诸人所未见,将以附陈臆说,续丁佛言、强开运氏诸作之后。”又云:“又古印于周印文字多至九字者罕见,兹拓印存,有拙撰《古籀考释》刊行中,容续录出,有同嗜者,请鉴正之。”此外,黄宾虹还擅治印,刻有古玺、仿汉、浙派一路等多种。与吴昌硕、黄石、李茗柯、邓尔雅、张大千、赵仲穆、张叔愚、徐之谦、简琴斋、邓散木等印人交游。宾虹先生于古玺印的搜集、考证,坚忍不拔,直到终年。

更为重要的是,黄宾虹在印史研究和藏印、集古印谱的搜集、研究中,把印章的金石趣味用于绘画中,赋予绘画丰富的内涵。他对画史的认识也是如此。在黄宾虹致卞先生的第五封信中,他指出何绍基、翁方纲、赵撝叔、张度等人“学有根柢,不为浮薄浅率所囿”,他精研古文字,熟谙钟鼎古玺之证,认为不研金文,则不谙章法之妙,在集印“三善”中,其中一善指出:“篆分大小,禀训斯冰,碣碑遗留,风雨剥蚀。古印出土,如发新硎。画以肖形,字多异体,方圆奇正,可助挥毫。”(赵志钧编《黄宾虹金石篆印丛编》)这里,黄宾虹指出古印图形,文字对书法、绘画有很大影响,可以研究借鉴其结体、布局之美,来丰富书画创作。他的篆书取三代古文天然朴拙之奇趣,深刻理会其苍古秀润。他的绘画笔法波磔锋芒,苍厚老辣,刚健多姿,得益于他对篆籀和古玺印文字的锤炼。他认为,笔墨之妙,画法精理,幽微变化,全含于书法之中,折钗股、屋漏痕、枯藤、坠石,这些画中笔法都是由字写来的,黄宾虹晚年熟练运用平、圆、留、重、变五种笔法,浓墨、淡墨、破墨、积墨、泼墨、焦墨、宿墨七种墨法,追求金石气息,阐明笔画之奥,和他在金石篆刻上的涵养密不可分。(黄宾虹:《画法要恉》)黄宾虹致卞先生的第二封信中提及的仪真与歙邑,是指今天江苏扬州的仪征市和安徽歙县,卞孝萱先生祖籍仪征。赵志钧《画家黄宾虹年谱》称,1884年春天,黄宾虹由歙县经安庆赴扬州,《予向声明》有“稍长,馆榖金陵、邗江垂十年,得友当代贤士”语,与此处所称“鄙人年二十余,侨居邗上近十载”相证。(赵志钧编《画家黄宾虹年谱》)第五封信中论画史内容尤多,他推重元画,认为“元人集唐宋之精英,辟开蹊径”,又认为恽南田、华喦“尚不免求脱太早”,高翔学渐江“未尽师古”,然其画梅“笔苍墨润,繁简得中,似在冬心、两峰之上”,这些看法体现了他对画史准确的认识。黄宾虹对画史研究的另一贡献是表彰遗逸,对新安画派渐江、程邃诸家收罗资料尤多。他在第五封信中提出“宜举个人生卒、家学师承、友人门徒、环境之造就,或编年,或分类”的研究方法,对于保留画史文献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他这种整理与研究的方法,可以矫“凭一二人之臆见”之弊,得画史之“真评”。

原载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观察》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