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统与学统的调适:宋元两浙朱子学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北宋儒学的道统说

宋代新儒学运动兴起后,其代表人物普遍地怀有这样一种历史责任感:道在秦以下经历千五百年的晦暗不明,必将在北宋迎来复兴的转机,儒者的使命就是要全力以赴地投入“明道”这一宏大的历史进程中去。于是,阐明道如何在历史时空中传承成为理学家们之急务。下面就以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四人为例,说明理学家对“道统”问题的认识。[42]

一 周敦颐的道统说

作为程朱理学的先驱人物,周敦颐没有留下关于道统的论述。但在《通书》中,他多次强调了“师友”对于传道的重要性。《通书·师第七》云:

或问曰:“曷为天下善?”曰:“师”。曰:“何谓也?”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43]

这段话把师道与性命、中和之学联系在一起,强调道德修养和变化气质都需要“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并指出能否树立和弘扬师道关系到国家治乱、社稷安危。从个人德性修养的微观角度说:“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人生而蒙,长无师友则愚。是道义由师友有之。而得贵且尊,其义不亦重乎!其聚不亦乐乎!”[44]简单说,“道义”依赖于师徒传授、朋友讲习而传播。

二 张载的道统说

张载认为,道在北宋被重新发现,既是逻辑之必然,也是当下之实然:“此道自孟子后千有余岁,今日复有知者。若此道天不欲明,则不使今日人有知者,既使人知之,似有复明之理。志于道者,能自出义理,则是成器。”[45]且北宋儒学所重新发现的“道”与孔子、孟子所传之道相比,不增不减,完全等同:“道理今日却见分明,虽仲尼复生,亦只如此。今学者下达处行礼,下面又见性与天道,他日须胜孟子门人,如子夏子贡等人,必有之乎!”[46]韩愈只是强调“道”是可以传承的,但并未明确地说“道”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等值的、与孔子时代一般无二,而张载却明白地做了这样的断言。

张载还断言,在他的时代会出现超过孟子门人的学者,而众所周知,孟子门人中无一能传孟子之道者。在这样一个道统重振的时代,传播道学的主要渠道是师徒授受:“此学以为绝耶,何因复有此议论?以为兴耶,然而学者不博。孟子曰:‘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孔子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今欲功及天下,故必多栽培学[者],则道可传矣。”[47]所谓“学者不博”,绝非指学者不能博学,而是指学者的数量寡少。若学者数量较多,则道在历史时空中继续传承的概率自然大增。故张载以为:“故必多栽培学者,则道可传矣。”

受韩愈在《师说》中“师者传道”定义之影响,张载阐述了《礼记》弟子为师只服心丧三年的观点[48],提出了“师无定服”说,即不应就学生为老师服丧制定统一的服制:“圣人不制师之服,师无定体。如何是师?见彼之善而己效之,便是师也。故有得其一言一义如朋友者,有相亲炙而如兄弟者,有成就己身而恩如天地父母者,岂可一概服之?故圣人不制其服,心丧之可也。孔子死,吊服如麻,亦是服也,却不得谓无服也。”[49]日常语言中所谓“师”,其资质水平和造就人才的功效千差万别,“成就己身而恩如天地父母者”与“得其一言一义如朋友者”便相去甚远,后者相当于孔子的“圣人无常师”,前者则接近于传道之师。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应该为“师”制定统一的服制。

张载还认为,传承道不可片面地依赖语言文字和书籍,应该注重传心:“今之性,灭天理而穷人欲,今复反归其天理。古之学者便立天理,孔孟而后,其心不传,如荀扬皆不能知。”[50]因此,“道”之不传的本质是“其心不传”。这个所谓“其心”,既是泛指孔孟之道的精神实质,也是指孔孟之道的核心乃心性之学。在道传承的历史中,“心”的地位和功能显然高于语言(“耳之闻”)和文字。

张载又指出,道在没有文字载体的情况下也能得到传承:“语道断自仲尼,不知仲尼以前更有古可稽,虽文字不能传,然义理不灭,则须有此言语,不到得绝。”[51]孔子之前,“道”没有文字载体,孔子开始才谈论“道”。但孔子“语道”,弟子并不一定能准确领会:“耳不可以闻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子贡以为不闻,是耳之闻未可以为闻也。”[52]张载此论让人联想到《荀子·劝学》对“口耳之学”的论述:“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53]荀子的本意是指,学者只是简单地从老师那里接受了孔子之道,机械地背诵、复述了孔子的教诲,却没有将其贯彻于道德践履之中;张载所称“耳之闻未可以为闻”也包含了这一层意思,但其更深层的关切在于对师徒授受模式的贬抑,质疑师徒之间的语言交流是否能够准确传道。这一点,王安石有更加精辟全面的论述:

王某曰:古之学者,虽问以口,而其传以心;虽听以耳,而其受者意。故为师者不烦,而学者有得也。孔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夫孔子岂敢爱其道,骜天下之学者,而不使其早有知乎?以谓其问之不切,则其听之不专;其思之不深,则其取之不固。不专不固,而可以入者,口耳而已矣。吾所以教者,非将善其口耳也。孔子没,道日以衰熄,浸淫至于汉,而传注之家作。为师则有讲而无应,为弟子则有读而无问。非不欲问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无问而得也。岂特无问,又将无思。非不欲思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以无思而得也。夫如此,使其传注者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学者之口耳,而不足善其心,况其有不善乎?宜其历年以千数,而圣人之经卒于不明,而学者莫能资其言以施于世也。[54]

王安石认为汉唐经学乃“口耳之学”,只是以训诂传注为传授内容,师徒授受之际又缺乏论辩问难,缺乏探索研究精神和深造自得精神,师徒教学不能“明道”“不足善其心”,而只能“善学者之口耳”,导致儒学发展停滞,“道”在孔子之后竟汩没不明。要恢复孔子之道,就必须回归到“传心”,而“传心”即是“传道”。王安石虽非理学中人,却是宋代新儒学运动的代表人物,与同为新儒学运动一支的理学派有一定的理论共识,他的这段文字是朱熹以前对于“传心”和“传道”关系论述最为完备的文字。由此便能理解张载所谓“口耳之学”到底何指,以及何以传统儒学的师道观必须被彻底否定,而亟须建立以“道”为旨归的新型儒学师道观。

三 二程的道统说

与张载同时期崛起的程颢、程颐兄弟,也认为道在北宋的复兴已经是一个事实,而且传道者出现在不同时代,都肩负着不同的历史使命。程颐认为,传道者出现的规律由天地“气化”所主宰:

观三代之时,生多少圣人,后世至今,何故寂寥未闻?盖气自是有盛则必有衰,衰则终必复盛。若冬不春,夜不昼,则气化息矣。圣人主化,如禹之治水,顺则当顺之,治则须治之。古之伏羲岂不能垂衣裳,必待尧舜然后垂衣裳?据如此事,只是一个圣人都做得了,然必须数世然后成,亦因时而已。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也,须是先有溥博渊泉也,方始能时出。自无溥博渊泉,岂能时出之?大抵气化在天、在人一般。[55]

禹、伏羲、舜都是古之圣人,但他们各自活动的时代所面临的问题不同,故贡献和历史使命各有不同。同时这些圣人之间又存在着先后的因果联系,即都是为了“明道”:“要所补大,可以风后世,却只是明道。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大数则是,然不消催促他。”[56]传道者出现的规律并不严格地遵循五百年的周期,而是天地气化运行规律的自然而然的结果,不能人为地揠苗助长。

在确认了传道者的出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后,二程将自己定位为“不私其身应时而作”的传道者。程颐在仁宗皇祐二年(1050)写道,自秦而下,道“衰而不振”:

自古学之者众矣,而考其得者盖寡焉。道必充于己,而后施以及人。是故道非大成,不苟于用。然亦有不私其身,应时而作者也。出处无常,惟义所在。所谓道非大成,不苟于用,颜回、曾参之徒是也。天之大命在夫子矣,故彼得自善其身,非至圣人则不出也。在于平世,无所用者亦然。所谓不私其身,应时而作者,诸葛亮及臣是也。亮感先主三顾之义,闵生民涂炭之苦,思致天下于三代,义不得自安而作也。如臣者,生逢圣明之主,而天下有危乱之虞,义岂可苟善其身,而不以一言悟陛下哉![57]

程颐认为,颜回、曾参对道的体认距离圣人非常接近,但在最终成圣前不愿意经世致用,且颜、曾与圣人孔子同时,也不需要他们弘道:“故彼得自善其身,非至圣人则不出也。在于平世,无所用者亦然。”程颐也自承并非道的集大成者,道学造诣无法与颜回、曾子相比,但自己所处的时代又没有孔子那样的圣人,而北宋的现实问题又需要道学解决,仁宗又是“圣明之主”,故他不得不承担“应时而作”的传道者的角色。程颐还断然自称是不传已久的“圣人之学”的传人:

窃以圣人之学不传久矣,臣幸得之于遗经,不自度量,以身任道。天下骇笑者虽多,而近年信从者亦众。……如陛下未以臣言为信,何不一赐访问,臣当陈圣学之端绪,发至道之渊微。[58]

程颐自称是传道者,其对道的领悟是受到“遗经”的启发,而且希望太皇太后能够“一赐访问”,聆听自己讲说“圣学之端绪”。[59]程颐在《明道先生墓表》中评价程颢,再次确认程颢之学是受到了经典的启发:

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天不慭遗,哲人早世。乡人士大夫相与议曰:道之不明也久矣。先生出,倡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60]

程颐继承了韩愈在《原道》中提出的“轲死不得其传”说和以周公为界的道统分期说,即周公以前“其事行”,道得到了实践,周公以后其事不行而其说长。程颐进一步指出,周公以下“圣人之道不行”,但是,他随即补充道:“圣人无优劣……周公在上而道行,孔子在下而道不行,其道一也。”[61]道是否得到实践,不是判断传道者优劣的标准。“圣人之道”还可以通过“知道”“明道”“传道”,从而在“士”之间得到传承。也就是说,“真儒”是“善治”的根本,只要有“真儒”,“善治”才有得到实践的可能性。不过,程颢的同时代并无传道者,故这种传承并不是以师徒授受的形式展开的,程颢乃是“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也就是通过“文”(经典和书籍)来知“道”,即在师徒授受的“师统”之外,另有一独立之“学统”。

既然二程反复强调其对“圣人不传之学”的再发现是受到了“遗经”的启发,而不是某个老师,他们与周敦颐的授受关系就成了一个难题。程颐在《明道先生行状》中承认程颢在十五六岁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62]。这里周程授受关系的表述,在后世引来不小的争议:否定周程授受关系的学者,强调程颢在周敦颐那里“未得其要”;肯定此一授受关系的学者(如朱熹),则强调程颢是在周敦颐的启发下方“慨然有求道之志”。其实,程颐此语应该是一个事实上的表述。

因为,根据《论语·子张》“卫公孙朝问于子贡”章和韩愈《师说》,传道者在学习的过程中得到了不同前辈的指教;而指导过传道者的学者自身可以不是传道者。同理,也许二程内心并不认可周敦颐是宋代第一个重振“不传之学”的传道者,但他们也不会为了强调自己对“道”的把握是受到“遗经”的启示而刻意否认曾经向周氏请益,因为承认曾向周敦颐问学毫不影响程颢的传道者地位。故程颢自称:“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63]二程还向弟子提到“昔吾受《易》于周子,使吾求仲尼、颜子之所乐。要哉此言,二三子志之!”[64]可见程颢所谓“虽有所受”包括了周敦颐。而到了南宋,尽管朱熹多次表彰周敦颐是“不由师傅”,但也没有否认周敦颐的学术,尤其是《易》学传自陈抟。[65]张栻论及周敦颐与二程的授受关系时说:“惟二程先生唱明道学,……以续孟氏千载不传之道。其所以自得者,虽非师友可传,而论其发端,实自先生(按:指周敦颐),岂不懿乎!”[66]周敦颐并未传道于二程,但他是二程接续道统之传的“发端”,也就是启蒙者,如此,张栻就巧妙地调和了“不传”与“师承”的矛盾,说明“自得”与师父的“发端”之功并不矛盾。

确认了自身的传道者身份之后,重建儒学师统(或师道),大力传播道学就成了二程之急务。程颐说:“记问文章,不足以为人师,以其所学者外也。师者,何也?谓理义也。学者必求师,从师不可不谨也。”[67]这段话祖述了韩愈《师说》对真正的“师”的定义,并把韩愈所称“道”进一步明确为“理义”,宣告了两宋理学时代的到来。若按照传授“理义”的要求,天下合格的师资可谓少之又少。二程指出:“师学不明,虽有受道之质,孰与成之?”[68]程颢在熙宁十年(1077)写道:“昔七十子学于仲尼,其传可见者,惟曾子所以告子思,而子思所以授孟子者耳。其余门人,各以其材之所宜为学,虽同尊圣人,所因而入者,门户则众矣。况后此千有余岁,师道不立,学者莫知其从来。”程颢所称“师道不立”,重点不是儒者轻视师承,或社会上缺乏尊师的气氛,而是指师徒授受之际,并不以“理义”为内容和目标。程颢还批评邵雍弟子虽多而不得其正传:“然而名其学者,岂所谓门户之众,各有所因而入者欤?”[69]程颢指出,如果在曾子—子思—孟子此一师承正统(实即“道统”)之外形成的师徒授受关系,都是“门户”。故孟子之后战国、秦汉乃至唐五代儒者所传授之学,都是门户之学,并非道之正统。程颢还指出,北宋建国百余年而教化风俗都不能令人满意,是因为:“此盖学校之不修,师儒之不尊,无以风劝养励之使然耳。”他希望朝廷把重振师道作为“治天下”的根本:“窃以去圣久远,师道不立,儒者之学几于废熄,惟朝廷崇尚教育之,则不日而复。古者一道德以同俗,苟师学不正,则道德何从而一?方今人执私见,家为异说,支离经训,无复统一,道之不明不行,乃在于此。”[70]世俗所传习的儒学就是一种门户之学,远离了道之正统,因此,必须重振师道,明确师所要传授的内容应该是“道”,而不是“私见”“异说”。

于是,二程与张载一样主张不为师立服:“师不立服,不可立也。当以情之厚薄、事之大小处之。如颜闵于孔子,虽斩衰三年可也,其成己之功,与君父并。其次各有浅深,称其情而已。下至曲艺,莫不有师,岂可一概制服?”[71]“师”的资质水平相差悬殊:孔子这样的老师可成就弟子的德性,对这样的老师可以参照父亲的服制;那些只教授一般知识(“下至曲艺”)的老师,弟子就不需要为之行三年之服。

秦汉以来旧的儒学师传模式,与佛教禅宗师徒之间印证的传授方式,存在某种相似性,即强调学者对道的把握完全取决于他人(老师)的认可。程颢批评佛教的师道观:“佛氏言印证者,岂自得也?其自得者,虽甚人言,亦不动。待人之言为是,何自得之有?”[72]在佛教禅宗的印证方式中,学者对道的把握完全取决于他人(老师)的认可,可是真正的自得之学,完全不受他人评论的左右,更不需要他人认可。程颐又说:“释氏尊宿者,自言觉悟,是既已达道,又却须要印证,则是未知也。得他人道是,然后无疑,则是信人言语,不可言自信。若果自信,则虽甚人言语,亦不听。”[73]孔子提倡“举一反三”就是教导弟子不可依赖老师把握真理,宋代新儒学的主要人物也都是“不由师傅”而领悟道,因此,“明道”是以“自得”为前提的,单纯依赖老师的指示和认可,而缺乏独立思考,是不可能获得对道的准确认识的。

和张载、王安石一样,二程对语言文字传道的准确性也表示怀疑。程颐在《伊川易传序》中这样解释撰写《易传》的主旨:“去古虽远,遗经尚存。然而前儒失意以传言,后学诵言而忘味。自秦而下,盖无传矣。予生千载之后,悼斯文之湮晦,将俾后人沿流而求源,此传所以作也。”[74]道正是在语言文字的递相祖述中迷失掉的,再次明道就不能重蹈单纯依赖语言文字的覆辙。程颐还认为,孔子向学生传道时并不依赖语言文字:

或问:“性与天道,是诚不可得而闻乎?”子曰:“可自得之,而不可以言传也。”他日,谢良佐曰:“子贡即夫子之文章而知性与天道矣。使其不闻,又安能言之?夫子可谓善言,子贡可谓善听。”[75]

程颐把“自得”与“言传”对立起来,表明他对语言文字传道的可靠性存在怀疑。而谢良佐所称的“子贡善听”,并非指子贡直接听到了孔子关于“性与天道”的教诲,而是指子贡从“夫子之文章”中间接地领悟到“性与天道”是孔子思想最神秘、最核心的部分。在谢良佐看来,即便子贡仅仅领悟到这一点也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当然,程颐并未将语言文字与心对立起来,而肯定语言文字是可以准确地传达“心”的:“传录言语,得其言,未得其心,必有害。”[76]这就是说,传录言语既要记录其字面本身,也要理解其精神实质。

程颐一面强调明道依赖自得,另一方面又要求自己的门人弟子无条件地遵信师说:“仲尼之徒,岂皆圣人,其见岂能尽同于仲尼?惟其不敢信己而信其师,故常舍己以求合圣人之教,是以卒归于不异也。及夫子没,则渐异矣。”[77]孔子的门人“不敢信己而信其师”,才能够不叛离孔子的思想学说,孔子去世后,弟子们无所质证,相互之间才发生了分歧。程颐在致弟子杨迪的信中批评后者:“大率所论,辞与意太多。”所谓“太多”,是在程颐教诲之外,辗转运思,滋生意见。而孔子、孟子之门人绝不如此:“孔孟之门人岂能尽与孔孟同?唯其不敢信己而信其师之说,是以能思而卒同也。若纷然致疑,终亦必亡而已。勉之,勉之!”[78]程颐并不反对门人勤于思考,但这种思考应该在师说的指引下进行,而不是盲目地质疑师说。二程还强调了师徒面授讲论的重要性:“以书传道,与口相传,煞不相干。相见而言,因事发明,则并意思一时传了。书虽言多,其实不尽。”[79]这对后来朱熹倡导群居讲论有很大的影响。

张载、二程对道如何传承的论述可总结为以下三点。

第一,他们基本上接受了韩愈《师说》中:“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的定义,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批判了汉唐儒学(经学)的师徒授受模式,同时从形式上批判了佛教的印可传心模式,努力创建儒学既要尊师,又注重自得的全新师徒关系。

第二,孟子以后,尤其是汉代以来,儒学以师徒之间用语言文字传授“道”,成为缺乏道德践履的“口耳之学”。因此,不能单纯依赖语言文字,而应该寻求在语言文字之外,通过躬行践履领会“道”(“理义”)。譬如,程颐称赞静坐的门人“善学”等。

第三,程颐称赞程颢“得不传之学于遗经”,所谓“不传”乃指“道”在师徒授受的“师统”中消失、不传,但还被保存于经典中,通过学习阐发经典,能够在失传千余年的情况下重新明道。程颐提出:“然则《中庸》之书,决是传圣人之学不杂,子思恐传授渐失,故著此一卷书。”又说:“《中庸》之书,是孔门传授,成于子思。”[80]所谓“恐传授渐失”,就是子思担心弟子门人中不会出现传道者,造成师统中断,进而导致道统中断,因此撰成《中庸》一卷,希望后学能从中得到启发进而明道。可见,“学统”是“师统”至关重要的补充,在师统中断的漫长岁月中,重新发现“道”必须通过“学统”,而尤其以研习经典为重点。对于“师统”和“学统”的并列关系,程颢有一个极其简洁的概括:“天之生民,是为物则。非学非师,孰觉孰识。”[81]很显然,对“道”的体察和觉悟,只能通过“学”与“师”两个途径完成。

但是,北宋理学诸家的道统观论说是存在缺陷的,其端有二。

第一,由于需要论证自身所传之“千年不传之道”的合法性和真实性,张载、二程必须从内容(理义)和形式两个方面否定师徒授受的旧师统,而挺立转益多师、深造自得的“学统”。可是,为了在现实社会中迅速地传播新儒学,他们又要建立新师统,树立“师”在传道过程中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程颐一面教导弟子要“舍己从师”,一面又强调“学贵自得”,说明在这一破一立的巨大转折之间,逻辑上的不能自圆其说在所难免,这为程朱理学在南宋的传承埋下了歧异和纷争的伏笔。

第二,张载、二程一再批评语言文字传道的局限性和不可靠,但是比语言文字更加可靠的传道中介又是什么呢?他们始终没有明确地阐述过这个问题。程颐曾经有这样的观点:“道孰为大?性为大。千里之远,数千岁之日,其所动静起居,随若亡矣。然时而思之,则千里之远在于目前,数千岁之久无异数日之近,人之性则亦大矣。噫!人之自小者,亦可哀也已。人之性一也,而世之人皆曰吾何能为圣人,是不自信也。其亦不察乎!”[82]此说可视为其对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说的发挥,其创新点在于,“性之大”表现为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再辽远的空间隔绝、再悠久的时间间隔,都可以为“时而思之”所打破,千里之远如在目前,千岁之日无异数日。因此,今人完全具备领悟三代圣人所传之道的主观条件。而性即是人所具有的器官——心:“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83]孟子指出:“心之官则思。”[84]程颐的“时而思之”即是人心的功能,人心先天地具有穿越时间、空间的隔绝而领悟道体成为传道者的功能。可见,只要再下一转语,程颐即可将“传心”和“传道”结合起来考虑,并确认二者的一致性。可是,这层薄薄的窗户纸竟然是由被理学派激烈批评的王安石在《书洪范传后》中捅破的(见本节上文所引)。而在理学派内部,关于传道即传心的完整论述还有待于朱熹的《中庸章句序》和《读余隐之尊孟辨·李公常语》。[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