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孔孟的道统观
在朱熹《中庸章句序》中,从尧舜到孔子的道统谱系是这样的:
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
道统发源于尧,此后夏商周三代的道统一直延续,从尧舜到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召公,道全面地实践于历史时空之中,体现为一种治理形态,即所谓“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在这一阶段,道统主要表现为“治统”。但是这些传道者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尧、舜、禹、汤与皋陶、伊尹、傅说、周公、召公之间既是君臣关系,也可能存在师徒授受关系。《孟子·尽心下》“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章云:“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19]伊尹、太公分别是汤和文王的老师,如此道是以师徒授受的形式在传授。朱熹对此解释道:
禹、皋陶之徒,本皆名世之士,伊尹、太公又汤、文之师,非必见其君而后知之。至于汤、文、孔子,又或生知之圣,亦非必闻前圣之道而后得之也。此而曰“见而知之”“闻而知之”者,盖以同时言之,则斯道之统,臣当以君为主;以异世言之,则斯道之传,后圣当以前圣为师,学者不以辞害意焉可也。[20]
朱熹认为,禹、皋陶对道的领悟与尧、舜是同时的,伊尹甚至还是汤的老师,先于汤“知道”,并非尧、舜、汤、文王“知道”在先,然后向禹、皋陶、伊尹、太公进行传授。孟子之所以把禹、皋陶、伊尹、太公摆在“见而知之”的位置,只因为他们四人是臣,而尧、舜、汤、文王是君,“臣当以君为主”。因此,禹、皋陶与尧、舜相互见证了对道的领悟,而不是师徒关系。
可是,随着西周中衰,幽厉失国,平王东狩,“道”的“天下之大”的“治统”形态早已崩溃,从“周公、召公”到孔子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历史断裂,道统在此期间出现了第一次失传。在此之后,重新接续道统者为孔子。孔子出生时,最后一批道统传承者周公、召公去世已久,西周“治统”已成废墟瓦砾,孔子又如何“明道”进而“传道”呢?《论语·子张》“卫公孙朝问于子贡”章提供了答案: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朱熹对此的解释是:
如“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此但谓周之先王所以制作传世者,当孔子时未尽亡耳。“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此亦是子贡真实语。如孔子虽是生知,然何尝不学?亦何所不师?但其为学与他人不同。如舜之闻一善言、见一善行,便若决江河,莫之能御耳。然则能无不学、无不师者,是乃圣人之所以为生知也。[21]
随着西周的土崩瓦解,“文武之道”已经从国家、社会层面消失了,但是对于“道之本体”的认识早在尧舜禹时代已经形诸载籍,《尚书·大禹谟》即载道之经典,同时也在人与人之间以亲相授受的形式传承。子贡强调,孔子同时代还有人能够传承“道”,但这些人并未把握道之全体大用,而只是一枝一节,即所谓“识其大者”“识其小者”。孔子正是向这些“贤者”“不贤者”虚心学习,才最终把握了“文武之道”的全体大用。韩愈《师说》所称“圣人无常师”即祖述《论语·子张》此章而来。在《学而》篇中,孔子还教导道:“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22]这里的“有道”者,也是子贡所称的“识其大者”“识其小者”,而不是周公那样的传道者。孔子最终之所以能“得统之正”,是因为得到了师傅的启发,但他的成就远远超过了那些他曾经问学的前辈和师傅。因此,孔子虽然没有见过上一代传道者,但通过载籍和学者,仍能得到片段的、零星的继承,此所谓“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因此,除了向老师学习道之外,孔子认为文献典籍也是极其重要的知识来源。《论语·八佾》篇云:“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郑玄注:“献犹贤也。我不以礼成之者,以此二国之君文章、贤才不足故也。”[23]朱熹《四书集注》云:“文,典籍也。献,贤也。”[24]“献”即上文提到的“有道”者、“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文”则是典籍。《中庸》所说:“文武之政,布在方策。”[25]亦是此意。
可见,孔子通过“文”(典籍)和“献”(人)两个渠道学习“文武之道”,遂成为道统的学统形态的第一个实践者。北宋周敦颐、张载、二程对道的发现,也遵循了孔子继承道统的模式。这一模式的特点是:在道已经成为“不传之学”或无缘师从传道者的情况下,既可以通过直接向典籍文献学习而把握“道”,也可以通过师徒授受而学习关于“道”的具体知识。因此,“不传之学”的继承者不一定就没有师承,或者说,朱熹说周敦颐“不由师傅”[26],并不是否定周氏曾经向某些老师请教问学的事实,而是说其所请教的对象并非传道者。
在《论语》中,子贡、孔子指出了“文”和“献”是接续道统之传的客观条件,但仅此还不够,还需要更加有力的主观条件,即主体的认识能力。孟子在这一问题上做出了更有力、更全面的论述。孟子将人人皆所具有的心与最高的真理连接起来,指出:“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27]人的心具有认识道(或最高真理)的功能,通过尽心知性,就能够把握“天命”。具体到道统论,主体之所以可以从“文”和“献”中把握道(也就是“天命”)的全体大用,是因为心、性、天命三者之间存在着认识论上的逻辑联系。道在历史时空中的传承,表面上是通过“文”和“献”,但最终能够圆满地达成对道的整体领悟和把握,其主观依据是人所具有的心。
孟子还首次提出了传道者在历史长河中出现的一般规律,即:首先,传道者的出现不受地域和时间的限制;其次,传道者与传道者之间的关系,存在“闻而知之”和“见而知之”的类型区别。首先看《孟子·离娄下》:
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28]
由于在时空上相距悬远,舜与周文王不可能相见,但二人所传之道却完全一致,若合符节,故传道者的出现可能是跳跃的、不连贯的,甚至是随机的。在上文已经引用过的《孟子·尽心下》“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章中,孟子进一步解释了道为什么可以出现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29]
孟子认为,每五百年会出现一个传道者,而传道者对道统之传的接续,又有“见而知之”和“闻而知之”两种类型之别。所谓“见而知之”,是指传道者与另一个传道者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并存在亲相授受的关系。根据《论语·尧曰》,尧、舜与禹是亲相授受的关系,皋陶是舜和禹的大臣,伊尹是汤的大臣,太公、散宜生是周文王的大臣,因此尧、舜与大禹、皋陶之间,汤与伊尹之间,太公、散宜生与周文王之间,都属于“见而知之”。但是,汤、文王、孔子并未见到过同时代和上一代的传道者,因为他们成长的时代,道统处于中断的状态,故他们是通过自己的学习努力而把握道,这种情况即“闻而知之”。朱熹《中庸章句·序》称亲受业于孔子的颜子、曾子是“见而知之”型的传道者,就是袭用了孟子此语。
比较而言,“见而知之”特指师徒之间的亲相授受,即时间、空间上的重合。“闻而知之”的情形比较复杂,一方面,“闻而知之”指传道者没有见过其他传道者,而是通过“文”和“献”自我摸索领悟,但上文在分析孔子明道的途径时已经指出,“闻而知之”并不意味着没有老师,只是老师不具有传道者资格而已。在《孟子·尽心下》中,孟子解释了“闻而知之”的具体含义:“(圣人)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30]所谓“亲炙”是指亲相授受的师徒关系,与之相对应的是“闻者”。《孟子·离娄下》云:“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赵岐注:“我未得为孔子门徒也。淑,善也。我私善之于贤人耳。盖恨其不得学于大圣人也。”[31]朱熹《孟子集注》云:
人,谓子思之徒也。自孔子卒至孟子游梁时,方百四十余年,而孟子已老。然则孟子之生,去孔子未百年也。故孟子言予虽未得亲受业于孔子之门,然圣人之泽尚存,犹有能传其学者。故我得闻孔子之道于人,而私窃以善其身,盖推尊孔子而自谦之辞也。[32]
孟子与孔子的关系是“私淑”关系,没有亲相授受,孟子是通过“文”(《论语》《中庸》)和“献”(子思或子思之徒)间接地继承了孔子之道。《孟子·尽心上》则云:“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33]朱熹《孟子·集注》释此“私淑”云:“人或不能及门受业,但闻君子之道于人,而窃以善治其身。”[34]可见“私淑”是“闻而知之”,与之相对应的“见而知之”,即指亲相授受的师徒关系。孟子还主张“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35]。
孟子之后的时代,儒学正是以师徒亲相授受的方式传承的,即所谓“子夏之儒”。子夏专注于传授六经,并广收门徒。汉代人还认为是子夏发明了以章句说经的形式。[36]在经学大盛的汉代,“家法”“师法”成为经学传播的主要模式,弟子不敢质疑师父的学说,而专注于准确、完整地继承师说;而且弟子一旦拜入某一师门,就要白首师之,不能轻易改变。更重要的是,自汉武帝立经学博士后,经学家法成了功名利禄的敲门砖。[37]于是,经学时代的师徒关系不仅是学术关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利益共同体。
基于批判汉唐儒学师徒关系的立场,韩愈在《师说》中感叹:“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38]韩愈所要否定的是汉唐儒学以传经为内容的“师道”,而为儒学迈入“传道时代”大声疾呼。《师说》云:“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39]汉唐经学没有体认到“道”,其师徒传授者不外乎句读、训诂,在这种模式下,弟子不可能超过老师。韩愈认为,儒学的传授应该以“道”为内容和目的,而“师”的身份与长幼贵贱无关:“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而且,韩愈在《原道》中提出了道的传承是跳跃的,而非连贯的。道沿着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脉络而传承,但“轲之死,不得其传”[40],“道”自孟子之后成为不传之学,意味着下一个传道者没有见过上一个传道者。因为,韩愈强烈地主张:“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41]如果弟子成为传道者,而其“师不必贤于弟子”,说明其师只是“术业有专攻”,而无力整体上把握道,新的传道者效仿孔子“无常师”,博采众长,才能体悟道体。反之,若弟子一直不能超过老师,那么新的传道者就根本不可能出现。从韩愈的逻辑可以推论,道统之传已多次失传、中断,而道统之传的再度接续也可以通过师徒授受的方式实现,但“师”并不一定具有传道者的地位。
在朱熹的道统谱系中,韩愈并不是承上启下的关键一环,但二程和朱熹的道统观和师道观都受到了韩愈《师说》的深刻影响,韩愈的《师说》对理学道统观的定型具有开创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