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空有之争”一般特指中观宗与唯识宗的论争,从佛教思想的发展来看,又不仅限于两宗,而是贯穿于佛教思想发展的整个过程,包括印度佛教时期有部与经部、中观宗与有部之间的宗派论争,也包括中国佛教时期基于如来藏思想对中观学、唯识学的和会与融摄。作为佛教哲学的理论基石,虽然缘起论本身就保有对一般本体论的批判,但是其作为佛教关于形上层面“实在”的基本理解,其重要性无疑又是立足于本体论意义上的。佛教各宗以缘起论为核心展开的思想体系,在比较、论争过程中呈现出空、有的不同倾向,这种基于“实在”层面呈现的空有差异,以及由此产生的批判与回应,才是使得“空有之争”成为佛教哲学基本问题之一的真正的大舞台。
印度佛教时期,空有之争表现在佛教内部各宗之间的互相论争,不同宗派基于各自的缘起论诠释体系而表现出空有差异,并基于这种差异而互相批判。罗因认为,印度佛教的空有之争有两次:“在印度佛教的历史发展中,曾经发生过两次‘空有之争’,第一次是公元二、三世纪之间,小乘部派佛教的说一切有部和大乘佛教的中观学派的义理之争;第二次是发生在公元五、六世纪间,同为大乘佛教的中观学派与唯识学派的‘空有之争’。”[1]除了唯识宗与中观宗的论争,他特地将中观宗与有部的论争纳入空有之争当中。事实上,中观学确实是在对说一切有部的批判中建构起来的,“在实践上,他们(有部)感到应该建立的,就说成实在的,应该肯定的。在这种基础上建立的理论,发展到最后,一方面,变成了经院哲学,只对佛说作种种证明,证明其实在;另一方面,又把这些法的实在性仅仅看成是概念的东西,真实的实在倒无足轻重,概念的实在才是唯一的实在。……促成了它的反对者中观宗的建立。中观宗就是反对婆沙这种对概念实在的极端论而形成的”[2]。
除上述两次“空有之争”,有部与经部的论争也应当被纳入“空有之争”中来。根据《顺正理论》的说法,“于过未实有无中,自古诸师怀朋党执,互相弹斥,竞兴论道,俱申教理,成立己宗,处处传闻,如斯诤论。实有论者广引理教,种种方便,破无立有。实无论者,广引理教,种种方便,破有立无。”[3]这里用“实有论”与“实无论”来描述关于“过未有无”问题的两种回答。有部主张“三世实有”,即法体恒有,依作用而分为三世,所以《俱舍论》“说三世实有,许说一切有”[4]。在部派佛教中,与有部“有”的主张相对立的就是经部,主张“二世无”,世亲在《俱舍论》中也阐述了经部对有部的破斥,其中最基本的破斥是:既然法体恒有,依据法体的作用也应当是恒有的,而没有产生作用与不产生作用的差别,从根本上质疑了有部关于三世的理解。有部与经部围绕“法体是否恒有”这一问题,产生“三世实有”与“二世无”的差别,正是空有之争在部派佛教中的集中体现。
佛教传入中国后,大乘佛教占据主流,被贬低为小乘佛教的部派,其思想未能在中国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也就基本不存在以部派佛教为主角的空有之争,“中国一开始便主张以大乘佛教为中心,实际上只信仰大乘,宣扬大乘经典才是真正的佛说,而小乘属于低下之物,社会上普遍存在这种论调。因此,中国佛教几乎没有大乘和小乘之争”[5]。义净明确说印度大乘佛教只有中观派与唯识派,他说:“所云大乘,无过二种:一则中观、二乃瑜伽。”[6]但是,反观中国佛教的历史,主流从来都不是中观派与唯识派,而是如来藏系。在中国佛教发展历史中,发扬唯识学的慈恩宗与弘扬中观学的三论宗都影响有限,尊奉如来藏系经典并发挥如来藏思想的天台、华严、禅宗、净土等影响广泛。由此,中观宗与唯识宗的空有之争只存在于文本当中被广泛传说与讨论,没有形成如印度佛教历史中宗派论争式的空有之争。事实上,影响着中国佛教发展的空有之争的主角是如来藏思想,但它并未与中观、唯识作论争,而是将空有融摄在统一的脉络当中。
一般认为,中国佛教在隋唐达到鼎盛,隋唐而后,宋代以降,基本上是禅宗的天下,梁启超称唐以后无佛学,原因亦在于此,“禅宗盛行,诸派俱绝。踞座棒喝之人,吾辈实无标准以测其深浅”[7]。梁启超在这里所揭示的正是佛教的一个历史事实,就是唐以后,义学研究的没落。
在禅宗占据绝对地位的中国佛教传统中,近代出现了一股不一样的风潮,唯识学研究开始兴盛,在原本禅宗天下的中国佛教传统下,显得如此鲜明。唯识学的研究在当时的佛教思想研究中蔚为显学,出现了一大批研究唯识学或者基于唯识学理论来讨论问题的研究者,诸如欧阳竟无、太虚、王恩洋,等。唯识学研究的兴盛有多方面的原因,包括现代化思潮、政治革命以及西方新思想的传入,科学与民主使得佛学研究者以及部分僧人开始思考佛教的发展方向,如何才能适应时代的改变,维持并进一步发展佛教。在思想领域方面,唯识学被认为可以与体系化、概念化等模糊印象下的现代科学相契合,以适应时代的需要。
相比较唯识学被广泛关注,中观学却没有形成相当的影响,这在张曼涛主编的《现代佛教学术丛刊》对近代中观学著述的收录中就有所体现,在《中观思想论集》“编辑旨趣”中这样说道,“就本社而言,原拟将中观论述尽量搜集,俾其能与唯识专集之数量相等,但搜遍各个有关藏书地点或有关佛学专刊所在,都无法获得相等于唯识专集三分之一的数量,此可见我国近数十年来对中观之研究,是如何贫乏”。[8]然而,不能否认的是,继三论宗之后,中观学研究在近代再次吸引了学者的关注。[9]
中观学研究在近代开始兴起,得力于两个重要的契机。一方面,三论宗典籍经过杨文会的努力从日本传回,为近代中观学的复兴提供了文献支持;另一方面,藏传中观学从西藏传入,中观学理论尤其是月称的思想直接影响了当时的学界与教界。从日本传回的只是汉传中观学——三论之学的典籍,而不是三论之学本身,三论宗的没落代表着三论宗传承的断层,镰田茂雄考证了三论宗的谱系,最后发现“三论学者大都没于七世纪前半。七世纪后半,由于玄奘的法相宗风靡一世,以致三论宗从此走向衰微而消迹”[10]。也应当承认,直到八世纪,仍有优秀的三论学者出现,《宋高僧传》卷五记载五台山清凉寺澄观“诣金陵玄璧法师传关河三论,三论之盛于江表观之力也”[11]。然而零星半点的僧人毕竟难以维系思想的传承,隋唐而后,不见踪迹,偶有一星半点,难以堪当传承思想之大任,基本可以认为近现代不可能有三论教义的传承存在。藏传中观学的传入恰是对这种中观学断层状态的一种补足与刺激,之所以说补足,是因为能使当时的学人了解除龙树以外的中观学思想,因为传入的藏传中观学基本上独宗中观应成派月称,对汉传典籍中存在的代表人物清辨也是采取批判的态度;之所以说刺激,则是因为使得秉持传统佛教思想的学者开始有新的思路,来反思三论宗理论乃至整个中国佛教传统。
近现代,随着唯识学研究的盛行,以及中观学研究日益受到关注,中观宗与唯识宗之间的“空有之争”被广泛关注,占据中国佛教主流的如来藏思想对中观、唯识的融摄已经不能满足当时学者的追问。所以,“空有之争”在近现代通过中观学、唯识学、如来藏三系之间的理论交涉,以及由此产生的学术论争,成为近现代佛学研究的主题之一。
[1]罗因:《空、有与有、无——玄学与般若学交会问题研究》,台北: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2003,第9~10页。
[2]吕澂:《吕澂佛学论著选集》卷四,齐鲁书社,1991,第1996页。
[3]《阿毗达磨顺正理论》卷五十,《大正藏》第29册,第621页。
[4]《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二十,《大正藏》第29册,第104页。
[5]水野弘元:《佛典成立史》,刘欣如译,台北:东大出版公司,2009,第18页。
[6]义净撰《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大正藏》第54册,第205页下。
[7]梁启超:《佛学研究十八篇》,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第3页。
[8]张曼涛主编《中观思想论集》,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第2页。
[9]参看丁建华《略论汉传中观学的三期发展》,《理论月刊》2013年第12期。
[10]镰田茂雄:《中国佛教通史》第六卷,小林静乃译,高雄:佛光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2,第608页。
[11]赞宁撰《宋高僧传》卷五,《大正藏》第50册,第7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