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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座塬(节选)

刘国君 笔名溪流,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宁夏盐池。喜欢文学、民间文化、地方史和摄影,曾出版多部作品集。

◎刘国君

一、一泡尿浇遍三个省 王二爷连娶六房妻

太阳已经升起了很高,王二爷才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他趄着身子,一只手拄在炕上,把被子掀开了一半,露出了白花花的身子。接着,拄在炕上的手一用力,身子便端端地坐了起来。他把围在身上的被子往前一推,脚一蹬,被子被蹬在一边,精着沟子坐在炕上,坐起来后他又把被子拉过来,翻找着被上的虱子。

刚才,王二爷睡得正香的时候,被被缝里穿梭浪迹的虱子擞醒了。

被子黑咻咻的,爬在被子里的虱子和被里的颜色几乎一样,王二爷看着看着就眼花了,望着被子模糊一片,哪还有虱子的影子。就开始用手摸,摸到一个放到拇指指甲盖上,用另一手的拇指指甲压上一挤,啪的一声,指甲盖上就涂上一摊血。王二爷摸了一会,挤了一气,觉得凭自己这种方法,很难清理完被里的虱子,就精着沟子跳下炕,抱着被子出了窑。站在院子里用力抖动被子,想把被子里的虱子抖在地上。

王二爷站在院子忙乎着,他根本没有想到,在这个空旷旷的五座塬上,竟然来了一个女人。

王二爷的家是五座塬的独户,整个塬上就住他们一家,方圆十几里再没有人烟。至于他家什么时候住到塬上,谁也说不清楚,他爷爷说不清,他爷爷的爷爷也说不清楚。但无论经过了多少年,传了多少代,老王家最头疼的是人丁不旺,一直单丁。同治年以前,老王家的人丁是兴旺的,几十户人家挤在山下面的一个山峁里,同治四年(1865年),有一个姓孙的带着一支队伍来到五座塬,见窑就烧,见人就杀,把五座塬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杀了个精光,王二爷正好在山里放羊时掉进了沟里,才算捡了一条命。等他回来整个村子没一个喘气的,就他躲过了一劫。他在一个亲戚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有一个跑西口的本家叔叔回来,领上他出去学做生意,两个人一趟包头一趟花马池地跑了几年,本家叔叔从外面骗回来一个媳妇,就把家安顿在了五座塬。可这骗回来的媳妇也是个焦尾巴,能吃能喝就是不生养,本家叔叔到庙上烧香,求上天有眼,让老王家多子多孙,可什么作用也不起,从此本家叔叔和婶婶就金蛋蛋、银蛋蛋地疼爱起王二爷一人,生怕有什么闪失。王二爷也改口叫本家叔叔两口子爹和妈,因为都再没什么亲人,三个人的关系就和亲的一样。十二岁那年,王二爷他爹就张罗着给他说媳妇,连跑了几道塬也没找上一个合适的。

一天,王二爷他爹领他上打虎店,父子俩和住店的脚户打平伙宰倒一只羊,他爹喝了几碗米酒后,撂下他去了山那边的一个寡妇家去了,王二爷就和脚户们挤在客栈的炕上。睡到半夜,王二爷被一阵吵吵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地上站满了持刀的,他们把刀架在脚户的脖子上,把脚户带来的货物扔上马背一溜烟都跑了,那些被劫走了货物的脚户们眼望着自己的货物被劫走后,蹲在地上号啕着哭闹了一气,天不亮都跐溜跐溜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王二爷当时吓得钻在被子里把头蒙得严严实实地发抖,一个劫匪用刀挑开被子一看他是个孩子,用刀被在他的脊背上拍打了一下就没有再为难他。王二爷蒙着头缩在被窝里,缩着缩着就睡着了,等他一觉睡醒,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王二爷把头探出被子看看窑里什么人都没有,溜下炕套上裤子就跑出来了。他跑了几步觉得自己有些尿涨,走到一个烂窑门口掏出鸡鸡冲着窑门就撒了起来。撒着撒着,他一抬头发现窑里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

王二爷被这双眼睛吓得顿时傻站在那儿,尿了一半的鸡鸡也就像泄了气的猪尿脬软了下了。

王二爷后退了几步,又站下了,他见钻在窑里的人爬了出来,爬到窑门口时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确认四周无人才爬出来。王二爷见爬出来也是一个孩子,衣服破破烂烂的勉强遮住身体,脸上脏兮兮的分不出个男女。他看着眼前的孩子不知所措,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就在这时,他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看见儿子,原本紧张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又看到儿子面前还有个孩子,仔细瞅了瞅,就弓着腰问:“你是哪达的?”

那孩子看到王二爷他爹也有些紧张,等到他弓腰询问时,知道眼前的人没有恶意,他却什么也不愿说,低着头,用一只脚踢着另一只脚。

王二爷他爹把手放在孩子的头上以示亲切,又问:“你家在哪里?”

这孩子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王二爷他爹有些着急,他蹲下,脸对着孩子说:“你家要是不在这,就跟我走,我给你管吃管住。”

说罢,他站了起来,拉着王二爷就往回走。他走了几步,掉头一看,这孩子跟在背后,就过去从头上一搂,拉着王二爷就回家了。

王二爷他娘见父子俩出去又领回一个孩子,自然非常高兴,她见孩子糊得脏兮兮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打了盆水就把脸给洗了。又找来王二爷的衣服,又要脱孩子的衣服,孩子拉着不让脱,但终究抵不过王二爷他娘有力,几把就把裤子歘了下来。

裤子一歘,王二爷他娘一看可高兴坏了。这不是天上送来了个媳妇吗!把衣服给女孩一换上,就忙不迭地跑到院子对王二爷他爹说:“你猜你领回个啥?”

王二爷他爹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就问:“是啥?”

“你把媳妇领回来了。”王二爷他娘止不住地高兴。

“什么?”王二爷他爹听清了,却不相信地问。

女孩名字叫兰兰,是土匪们从秦团庄抢来的,今年十四岁,因为从小营养不良,长得像个十一二岁。昨晚强盗在打虎店抢劫时,她被拴在马背上,等土匪们进窑抢劫时,她在马背上一挣扎,发现捆绑在她腿上的绳子没有系紧,就悄悄地溜下马,藏到了破窑里,这才遇到了王二爷。

老王家毫不费力地捡回了一个媳妇,乐得老两口心里直冒花。

按照王二爷他爹的意思,腾出一孔窑,把两个孩子往一起一放,让他们慢慢地摸索去。

王二爷他娘听了:“屁,两个尿求都不懂的孩子,放在一起能干个啥?时间一长,两个人闹起了饥荒,哪能过成日子?”

王二爷他爹听了老婆的话,觉得老婆说的有理,就让两个孩子和自己睡在一个窑里。

刚开始,老两口睡在中间,王二爷靠着他爹,兰兰靠着王二爷的娘。突然有一天晚上,王二爷和兰兰一起给牲口添完草,准备睡觉时,发现他爹已把他的被子和兰兰的被子放在了一起。还没有开窍的王二爷什么都没有想,拉起被子,脱掉裤子就钻进被窝。

已经朦朦胧胧有了性意识的兰兰,一边靠着王二爷他娘,一边靠着王二爷,拽着被子眼睁了半夜,直到天亮才迷糊着了。第二天晚上兰兰见王二爷睡下后,把被子的一头压在自己的身下,才钻进被窝。兰兰似睡非睡的半醒着,而王二爷把被往头上一蒙就呼呼地睡着了,一夜除了翻了两次身,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天渐渐地冷了,兰兰放弃了对王二爷的警惕,而王二爷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值得警惕的,他压根还不懂得男女之事。

睡在一旁的王二爷他娘一日悄悄地对他爹说:“你想的法子恐怕不行,咱们那个傻儿子,别说钻人家丫头的被窝,恐怕连手都不知道拉一下。”

王二爷他爹什么话都没说,第二天领着王二爷又去了打虎店。

打虎店住的大都是贩盐、购物的脚户,他们从花马池走的时候驮的是盐,回来时驮着布匹、百货、针头线脑等,那些脚户们一来,把货物朝窑里一扔,先要爬上炕吸几口旱烟,歇息歇息,不一会店掌柜就端来了荞面饸饹。想吃肉的摸出一块银圆给店老板一扔,店老板就出去忙乎开了。炖肉等得时间长,脚户们吸罢烟,歇好后就开始烫脚,一边烫着脚,一边等待着店老板准备的晚餐。不一会,一大盘羊肉嫩闪闪地端了进来,脚户们从盆里捞出脚,把手在裤子上抹上几把,抓起一大块羊肉就填进了嘴里。

也有爱喝酒的,要上一坛黄酒,或是倒上半碗也说不上度数的高粱酒,一边高谈阔论,一边猜拳行令,不一会有喝高了的人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常年出门在外的男人们,时间一长没有亲近女人,裤裆里的东西能管得住,嘴巴则管不住了,尤其是喝了几口酒后,讲故事,逗乐子,想到什么说什么,把自己干下的,瞎编的,添油加醋,用我作为第一人称宣了出来,那些讲出来的故事,大多是自己嫖风浪荡的风流事,也有讲脚户们的故事。讲的时候,宣讲者口若悬河,唾沫点子飞溅,听的人,明知道是在胡诌八扯,却仍然像是吃了一道大餐,听得津津有味。

王二爷他爹领着王二爷到打虎店的目的就是想让王二爷去听听故事,得到一点性启蒙。

打虎店的店掌柜张大和王二爷他爹是老熟人,他见王二爷他爹来了,马上开玩笑说:“二寡妇刚思春,你就送货来了。”

王二爷他爹一听,觉得自己儿子就在身边,脸上有些挂不住,打岔说:“滚子,店里有客吗?”

张大也看到王二爷他爹领着一个半大小子,忙说到正题:“有,有几个从南路来的,贩布的。”

张大说话的时候,王二爷他爹带听不听的,径直闯进了窑里。

窑里的光线很暗,四五个脚户刚吃喝罢,半躺在炕上,一个个手里拿着个烟袋,一边吸着烟一边说着闲话。看到王二爷父子两人进来,有人用捏烟锅、烟袋的手向炕边一指说:“老哥,炕上坐。”

王二爷他爹向大家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领着王二爷坐在炕边。

坐了一会,王二爷他爹对王二爷说:“我出去安排安排,晚上你就住在这,我有点事。”说罢,王二爷他爹就出去了。

王二爷已经很多次跟随他爹来过打虎店,每一次,他爹领他过来,把他往店里一撇,就走了,等到第二天天亮才回来。

打虎店夹在沟里,天一擦黑,窑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晚饭的时候,张大端来饸饹面,脚户们每人捧起一大碗,圪蹴在地上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没等人把面吃完,张大又端来菜,一碟炒咸猪肉、一碟鸡蛋和一碟咸韭菜,还有一坛黄酒。张大把菜和酒往炕上一放:“这是王掌柜送给大家的,就是这娃他爹。他有事来不了,请大家照顾照顾这娃。”

一个脚户正圪蹴在墙角吃面,看见酒肉,跐溜就站了起来,向前一迈脚,趿拉着的一只鞋嗖地向前飞去,端端地飞出了窑门,众脚户看见哄地笑了起来。

有人马上打趣说:“抢什么,再抢小心郝三他妈的板板子。”

被称作郝三的脚户也不管别人取笑,一只脚趿拉着鞋,一只脚光着来到炕边放盘子的地方,把咸猪肉往自己的面碗里拨了几筷子后说:“谢谢王掌柜,我没啥生意经。串门子的事,我能讲几段,等会我给这个碎尿从儿教教。”

他一说,大家都哈哈哈地应和着笑了起来。

王二爷和大家不熟,也不会招呼人,他见郝三的鞋飞出窑门,出去就捡了回来,扔到郝三的脚下,然后坐在炕边。脚户们不认生,不管这东西是谁送的,围着盘子就吃了起来,几个吃完饭的,用舌头把碗底的剩饭舔了几下,把酒倒进碗里喝了起来。

郝三吃完面,端起碗,伸出舌头沿着碗边转着舔了一圈,靠近碗边的汤渍被他舔净了,露出了一圈焦黄色的釉彩。他又把舌头从碗边伸进去,双手抱着碗,从上朝下地转了几下碗,碗里的汤渍就被他舔得干干净净的了。放下碗就抱起黄酒坛噗呲噗呲地倒了大半碗,放下酒坛,端起了碗,一扬脖子,半碗酒就灌进了嘴里。

郝三的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干净利索,直到把酒咽进肚子,把碗往炕上一撇,才吼出了一声:“痛快。”

其他的脚户们吃完饭,也都像郝三那样舔净碗里的汤渍喝酒。

脚户们吃着,喝着,随着酒精浓度在血液中的升高,话越说越粗鲁,尤其是屁股底下的事说得越来越放肆,越来越露骨。郝三蹲在炕上端着一碗酒说:“那年我到平凉城,抓了一个大买主,一下子多卖了两块大洋,我高兴地就跑到绿房子。啊呀呀,你不知道绿房子的婊子那个骚劲,你一进去,来了几个就把你围住了。我一看来得太多,咱没本事,就一骨碌拉了两个。”

有人叫了起来:“你拉了两个,有那本事吗?”

又有人附和着说:“你看他裤裆,塞得满满的,肯定不含糊。”

郝三也不管大家怎么说,接着讲:“我拉了两个进去,往屋里一填。他妈的,你们不知道,狗日的,没等我把裤子脱掉,两个婊子已脱得光溜溜的了。看见我,扑上来就把我按倒了,亲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停下喘了口气:“那一次,爽咋了。”说罢,他还咂吧着嘴,好像还在回味当时的味道。

坐在炕上喝酒的人带听不听的,喝着自己的酒。这种故事大家都听得多了,不觉得稀奇,郝三唾沫星子飞了半天,看到听的人不多,也就泄气了,端起碗狠狠地咂了口酒。

郝三的话刚一结束,又一个脚户接上了话茬说:“咱们整天说是喝酒,倒上一碗酒端起来就往进灌,喝得尿求意思都没有。那年我到西安和一个婊子喝酒,喝着喝着婊子就喝高了,她嫌干喝没有意思,要和我划拳。我会划尿求个什么拳,那婊子就教我。你们猜是什么拳?”这个脚户讲着讲着问了一句。大家都揺着头说不知道。

郝三直接就骂了一句:“讲你就讲,尿求话多得很,谁能知道呢。”这个脚户站在地上比画着接着讲了起来:“一天晚上两个人,三更半夜四处乱摸,捂住你的嘴,溜上你的炕,骑在你的身上,扒光你的衣裳,揪住你的奶头,实在地舒服。”

脚户兴趣高昂地讲述着,他的手,随着说到的每一个数字,相应地比画着。其他人刚开始没有听明白,当听到“扒光你的衣服”时,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在脚户讲完之后,大家还在一边询问、重复、记忆。

王二爷坐在炕脚,这些话,大多都听不懂,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等他一觉睡醒,脚户们的酒已喝结,躺在炕上扯着呼睡着了。

从打虎店回来,王二爷还像以前一样,和兰兰挨在一起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王二爷他爹一看,觉得打虎店一趟是白走了,就和他娘说:“咱们走他外爷家住几天。”

王二爷他娘说:“那咋行?咱走了两个娃娃不饿死了。”

王二爷他爹说:“咱们只走两三天,咋都不咋。”

王二爷的娘临走时,把兰兰拉到一边说:“饭,你会做,我不用安顿了。你比他懂事,就是晚上睡觉时,你看着不要让他把被子蹬精了,要不,你就睡到他的被窝里,他一蹬精就盖好,千万不能着凉了。”

兰兰红着脸点了一下头。

山里人住的窑里凉,夏天睡觉都要填一把炕。晚上,兰兰把炕填上和王二爷各人睡在各的被子里。可兰兰睡下后,心里一直惦记着王二爷他娘的话,隔一会用手摸摸王二爷是否把被子蹬掉。那天,她把炕填得太烫了,刚睡下还觉不着,睡到半夜,王二爷就把被子蹬精了,兰兰每次醒来都见王二爷蹬精着,就摸黑把被子拉上,可还没等她睡着,王二爷的被子又蹬掉了,兰兰又拉了几次,觉得不行,想把王二爷往炕边拉拉,她推了几下推不动,她起来把衣服、裤子穿好就钻进王二爷的被窝,可睡了一会,她觉得浑身燥热,就把裤带解开了。用被子把两人的身体隔开,用力把王二爷往炕边挤。

兰兰其实要比王二爷还大两岁,十四岁的她对男女之间的事已经朦胧开窍,尤其是王二爷他爹娘想对孩子起到身教的影响,做事说话也不太避讳。王二爷他娘在说话时有意把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两口子睡到一个被窝后要干什么等,常常以讲故事的方式告诉兰兰,兰兰红着脸在潜移默化中接受教育。一家人住在一个炕上,有时候她睡到半夜就被王二爷爹娘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朦胧中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就把头蒙在被子里,可三十多岁女人的叫床声不时地挤入她的耳中。

兰兰钻进王二爷的被窝,一直轻手轻脚地帮王二爷拉盖被子,生怕把王二爷惊醒。但两个人钻在一个被窝里,难免要有身体的接触。刚开始,兰兰和王二爷一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睡着睡着,兰兰睡熟了,两个人保持的距离也没有了,她的裤子也不知不觉中蹬到了膝盖下,醒了后忙把裤子提起来,可不一会又蹬了下去。那时候,人们没有什么内裤,脱掉外裤就精着屁股,兰兰和王二爷两人就光着屁股挤在了一起。

半夜时分,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王二爷把脸调了过来,一只手和腿都搭在她的身上,尤其是王二爷被尿水子涨得鼓鼓的鸡鸡,硬邦邦地顶在她的身上。

兰兰想拉起自己的裤子,王二爷压得她无法动手,她想把王二爷推下去,又怕把王二爷推醒,正在束手无策时,王二爷的手又从她的身上往下摸,这时兰兰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把王二爷的手推掉,也顾不上王二爷醒不醒,蹬开王二爷的腿就钻出了被窝,

王二爷被推醒了,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黑洞洞的窑里,他没有看到兰兰,就稀里糊涂地又睡着了。

兰兰惊慌地在被子外面冻了许久才想到自己光着身子,忙钻回自己的被窝,可睡了一会,她又伸手去摸王二爷,见他又把被子蹬掉了。想了想,又钻进了王二爷的被窝。

第二天清晨,兰兰早早地起来了,她不想让王二爷知道晚上他们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

王二爷他爹娘走了三个晚上,兰兰为了操心王二爷,前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三个晚上,兰兰在煨炕时有意少煨了一些。没想到,半夜时,炕越睡越冰,王二爷冷得缩成一团,兰兰也冻得直磕牙。两个人的身体不由得挤在一起。然而,挤挨着并不能彻底解决寒冷,兰兰想,昨天两人已睡到了一起,再睡到一起也没什么关系了。就把自己的被子压在王二爷的身上,自己钻进了王二爷的被窝。兰兰赤裸地靠着王二爷,她的思绪飞得很远,怀中的男孩将来要一辈子躺在她的怀里,两个人一起生活,一起生孩子,一起操持这个家。想着想着,兰兰的脸一下子发烧了,连忙把身体向后缩了一下,可过了一会,她看到王二爷睡得实实的,就把王二爷搂在了怀里,她觉得自己搂的是自己的男人,心里也坦然多了。

王二爷睡得呼呼的,他根本不知道躺在他身边的兰兰,此时涌动的情丝。更料不到这个第一个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的兰兰,因为前两天为了给他盖被,关照他,竟然着凉了,不久因为感冒,落下了病根。

王二爷和兰兰生下了一儿一女。可女儿刚出生不久就患病去世了,儿子在王二爷的教导下,十几岁走南闯北地做生意,无论是花马池的盐还是自己家的皮毛,王二爷都做得风生水起,十分兴隆。王二爷的名头在西峰镇、平凉城、张家川都叫得极响。

中国人讲究五行、命相,王二爷在西峰镇做生意时找了个卦摊算了一卦,说他是命里缺妻。王二爷听后心里说:诌屄打卦,简直胡说。缺妻?我多娶几个看缺不缺。王二爷在西峰镇回家时花了五十块大洋又找了一个女孩回来,女孩刚能吃得住针线,很嫩,很幼稚。回来后,王二爷就把这个女孩放到兰兰的屋里,让兰兰进行调教。兰兰从针红女织、做饭喂鸡、操持家务、伺候男人,一样样手把手地教给她,就在这个女孩什么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的时候,兰兰病倒了。那年兰兰为了给王二爷盖被子睡在有底火、没有盖火的炕上着了凉,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后来发展到咳起了血,虽然王二爷请郎中百般医治,中药吃了千千万,还是没有挽回兰兰那条命。兰兰死后,王二爷从西峰领回来的女孩不久也去世了,王二爷先后又娶回了三个老婆,可这几个多者三四年、少者一两年,甚至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就撒手西去了,更别说能给老王家添丁增口了。

王二爷连续娶了五个老婆最终还是孤家寡人,光棍一个恓恓惶惶地领着儿子孤独地生活在山里。王二爷的儿子一年四季在外做生意,回家的次数很有限,就剩下王二爷鳏居五座塬上,白天一个人转磨在塬上,晚上一个人搂着枕头,实在心慌的时候,出了山过了塬,找上一个男人跑生意不在家的女人,说一堆甜言蜜语,或送上个稀罕东西,或给上一两个大洋,两人咕咚上一气,放松一下就回来了。王二爷常常蹲在窑里,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一边默默地想,咱真是命里缺妻呀。王二爷在外做生意时,曾跟上人学唱过一段打宁夏调的《光棍哭妻》,那时候是唱着玩,没想到接二连三地死了老婆后,王二爷对照着歌词,想想自己真觉得光棍的可怜。蹲在山上常常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

正月里来锣鼓响,想起我妻儿好心慌,

年年月月同床睡,不晓得妻儿你在何方。

让我受恓惶。

二月里来刮春风,丢下父子两个人,

买卖只好停搁定,娇儿还小要照应,

整日难出门。

三月里是清明,家家户户去上坟,

人家上坟成双对,可怜我光棍单一人,

哭妻好惨情。

四月里来四月八,娘娘庙上把香插,

人家有妻求儿女,光棍无妻求什么,

凉水也塞牙。

五月里来五端阳,雄黄烧酒艾中香,

人家有妻吃粽子,光棍无妻喝米汤,

日子太恓惶。

六月里来热难当,家家户户换衣裳,

人家都把单衣穿,可怜我父子换不转。

还把棉袄穿。

七月里来七月七,牛郎织女配夫妻,

神仙也能成双对,光棍无妻一人睡,

没老婆真受罪。

八月里来月儿圆,西瓜月饼献老天,

人家有妻团圆会,光棍无妻受孤单,

孤独真可怜。

九月里来秋风凉,家家户户换衣裳,

人家有妻都穿上,光棍无妻受了凉,

没老婆的苦下场。

十月里来是冬天,光棍无家受熬煎,

人家有妻炕头睡,光棍无妻不能眠,

想起越心酸。

十一月里数九天,光棍家里实可怜,

梦见前妻在面前,光棍心里滚油煎,

两眼泪不干。

十二月里整一年,光棍梦见到阴间,

要和前妻见一面,二鬼把定阎罗殿,

说啥不让见。

一年四季都过完,家家户户过新年,

羊肉饺子荞剁面,我家蒸的实片片,

父子心真寒。

大碗里点灯照高明,铺毡捂被想亲人,

长下个枕头短下个人,灯影下没个拉话的。

实实熬煎人。

塬上没人,王二爷用不着避讳谁,大白天精沟子在家门出来进去是常事。没想到这天王二爷一转身看到屁股后面竟然站着个女人。王二爷被突然间闯来的女人弄愣了,面对女人傻在了那里。那个闯入王二爷眼帘的女人是一个和她爹一起逃荒要饭的,刚才在塬上,他爹要蹲坑,女人一个人往前走,没想到刚转过一个弯就看到了赤身裸体的王二爷,女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瓷瓷地站在了王二爷的面前。瞬间,女人反应了过来,转身就向前跑。女人一跑,王二爷也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他转身跑回窑里,抓起炕上的裤子套在了身上。

这个看到王二爷裸体的女人,其实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这姑娘姓马,是陇东华池人,家乡受了灾,和父亲一起逃难出来。一路走,一路讨要,途中遇到一个打快板唱曲的老人,马姑娘听老人打着板子要饭,时间长了,自己也能哼上几句,只是词曲不熟、脸皮不厚,走到哪里扭扭捏捏的。今天一上塬就看到了一个姑娘不该看的,马姑娘红着脸跑了,一个人躲过人,羞愧地哭了起来。他爹过来问马姑娘怎么了,马姑娘说不出口,只是一个劲地哭。他爹让她跟上走,她也不走,气得她爹拽住肩头用力一拉,马姑娘跌跌撞撞地向前踉跄了几步,双手还揉着眼睛。

马姑娘她爹领着马姑娘来到王二爷家的窑门口时,王二爷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院子,他看到马姑娘低头揉着眼睛时,也为自己刚才的赤裸感到不好意思。马姑娘的爹走到王二爷面前,首先鞠了一躬,然后等待女儿的快板声,可等了一阵等不到个声气。马姑娘她爹用手在马姑娘的衣襟上拽了一下,马姑娘还是不出声。

王二爷这次才仔细端详了一下马姑娘,一件灰色的褂子,从肩头、衣襟到两个袖子补满了补丁,有些地方是补丁压补丁,整件衣服的颜色花花绿绿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姑娘的腰里用一个布条绑着,在左前襟别着一副快板。王二爷想看看姑娘的脸,姑娘低垂着头,两个辫子辫得很紧,光光堂堂地垂在两个脸蛋旁,再加上刘海,把个脸遮挡得看不到多少。王二爷看见姑娘的手背黑咻咻的,看来有很长时间没有洗过。但王二爷还是能看出马姑娘的皮肤光堂、细腻。他想看看马姑娘的脸面,听听她说话声,就站在那儿等候着。

马姑娘她爹看拽不动女儿,伸手就把别在姑娘腰里的快板抽了下来,扔在了马姑娘的手里。马姑娘一手捏住快板,另一只手还捂在眼睛上。王二爷知道马姑娘的心理,他也不急,从屋里拿了个板凳坐在了门口。

马姑娘她爹看见王二爷坐下了,知道今天的曲子是非唱不可的了,就把姑娘一把拉了过去,向旁边走了几步,嘴对着姑娘的耳朵说:“我的姑奶奶,你就唱几句,开口死不了人。”马姑娘顿了顿,打起了竹板唱了起来,她侧着身子,眼睛始终没有瞧王二爷一眼。

嘚儿哒,嘚儿哒,

爷爷奶奶像活佛,

寿比南山莲花落,

莲花落,落莲花。

爸爸妈妈人人夸,

观音菩萨坐莲花。

嘚儿哒,嘚儿哒,

哥哥嫂嫂安乐窝,

日进斗金莲花落,

莲花落,落莲花。

姐姐弟弟吃西瓜,

赏我一块落莲花,

嘚儿哒,嘚儿哒。

马姑娘唱的《莲花落》和别人唱的没什么两样,王二爷听了几句就不想再听下去了,可几年山上没个人声,猛然间闻到生人味,还是个刚刚看了自己赤身裸体的女人,王二爷精神抖擞地坐在那里。当听完这曲《莲花落》后,他皱了皱眉头,换了一种坐的姿势,两个眼睛仍盯着姑娘,想瞧瞧马姑娘的长相。可马姑娘唱歌时,始终不用眼睛瞧王二爷,惹得王二爷的心里惶惶的。叫花子唱曲是看人下菜,看见主人喜欢就多唱几句,看见主人不爱听了,就连忙要换曲子,可这父女俩是逃荒的,没有学成那些常年以唱曲子要饭为生人的那套本领,就这几句《莲花落》也是半路上有一个要饭的教给她的,想换个曲子肚子里没货。

马姑娘唱着唱着胆子也大了起来,她见这家人只有掌柜的一人,心里很纳闷。唱到一半她乜斜着眼睛看了王二爷一眼,见王二爷没有讨厌她唱曲的意思,就放开嗓子唱了下去。当她看到王二爷皱了皱眉头,好像不太满意,想停下,瞄瞄他爹没有对她示意,就只好硬着头皮唱了下去。

掌柜吃肉我喝汤,

掌柜做官我沾光,

行善积德抱金瓜,

升官发财四海夸。

嘚儿哒,嘚儿哒,

可怜可怜小叫花,

做牛变马定报答,

多赏可怜小叫花,

明年养个胖娃娃。

莲花落,落莲花。

“停停停,你会唱别的吗?”王二爷终于叫停了,这种《莲花落》他已经听过很多次,自己也能哼几句。

马姑娘听见停下,她把头低了下去。

马姑娘她爹见状,着急地忙说:“你给老爷唱个别的。”

马姑娘仍低着头,难为了很长时间,才从牙缝里挤出:“我不会。”王二爷没有说话,只是马姑娘的父亲弓着腰给女儿说:“你就把在家里常唱的山曲唱上一段。”马姑娘的父亲转过脸对王二爷说:“山曲行吗?”

王二爷不是想听曲子,他是很无聊的,想有个人陪他说说话、唱唱歌,至于内容,只要是新鲜的什么都行。

马姑娘低着头想了一阵,唱出了一曲陇东姑娘几乎人人都会的民歌《黑格油油》:

正月里来初六七

三哥哥心中爱起你

三哥哥来也可以

黑格油油咱们在一起

二月里嘛龙抬头

三哥哥要走西包头

妹妹嘛梳的偏分头

黑格油油捎上二两生发油

三月里来嘛桃杏花开

我二妹子要紧那个粉花戴

我有心戴花无钱买

黑格油油给妹妹买回来

四月来四月八

你倒上哪儿坐门槛把鞋帮子拉

我手拿上钢针脆铮铮响

黑格油油我问三哥哥你忙不忙

……

这本是一曲男女对唱的民歌,此时由马姑娘一个人唱了下去,味道就不足了,不过她唱得很投入、很委婉,只是没有投入自己的感情,缺乏情愫,把一首情歌唱得有些凄婉。

月光均匀地洒满了山乡,静谧的五座塬像披上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马氏父女俩留住在了王家,在朦胧的月光下,王二爷和姑娘、父亲,躺在窑里各想各的心事。

第二天早饭后,这父女收拾停当准备动身时,王二爷把马家老爷子拉到一边吭哧了半天,才说明了想留下姑娘的想法。这乞讨的人就像无根的草,四处飘零,正巴不得有人收留。一听这话哪有推辞,在马老爷子的见证下,王二爷就娶下了第六个老婆。

这第六个老婆会唱曲子,也识几个字,就是不肯下崽,王二爷不知前面、后面、趴上、躺下地用了多少法子,总是搞不大马姑娘的肚子。几年后,王二爷也搞乏了,自己也认命了,看着马姑娘领着富贵唱曲子认字,两个人相处得很不错,就死了再要孩子的心了。这马氏乞讨为生,学会几句专门用于乞讨谋生的《莲花落》,她留在了五座塬,再也不用唱歌乞讨了,就把《莲花落》当作哄孩子的童谣,教给了富贵,富贵就是听着《莲花落》长大的。

老王家五代单传,人丁稀疏。王二爷娶了马氏姑娘后,来了精神,又开始倒腾皮毛、布匹这些生意。走南闯北的王二爷见富贵能开窍识字,决定请个先生教富贵读书。好不容易请下个先生教了几年,那先生在五座塬受不住清淡寡欲的生活,撇下富贵跑了。富贵也随着王二爷下南路、上包头、出平凉、奔张家川地学做生意,把个家都撇给了马姑娘和她爹。

五座塬上塬大无人,宽天宽地的就老王家一户,他们家的羊一早晨打开圈门自己跑到滩里,到了下午,想到羊大概吃饱的时候,马姑娘她爹出去把羊赶回来,一群羊放出去多少,赶回来多少,她爹从来不数,其实自己也数不清。羊被狼、狐子吃掉多少自己也不清楚。马姑娘她爹放了十几年的羊,就在他赶不动羊的时候,陇东地区闹起了饥荒。许多农民拖儿带女地逃了出来。麻五的太爷、朱占宝的太爷,后来还有五癞子的爷爷和四梅她爷爷,都逃到了五座塬。五座塬有了人,也就有了生气,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麻五的爷爷顶替马老爷子放了羊,朱占宝的爷爷跟着富贵去种地。富贵成家后生下一个儿子登云,在马姑娘怀里认了几十个字后,就住在他舅舅家里读书去了。富贵心细,他不像马姑娘他爹把羊赶出去后连个数都没有。麻五的爷爷放羊的时候,富贵把羊分成两群,出圈时,他在圈门口,一个一个地数,数完之后,告诉麻五的爷爷:“我交给你,二百三十六只羊,你要给我一只不多一只不少地赶回来。”麻五的爷爷当时也还是个孩子,他听了富贵的话,吓得一天跟在羊屁股后面,一步也不敢离。

羊的性格温顺,喜欢群聚,一群羊放在草原上,只要有一只好头羊领着,放羊人要少操很多心。但是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放不了这么一群羊,麻五的爷爷每天把羊群赶出去后,就紧紧跟在羊群的后面,却依然看不住羊群。荀子山到民国初年已经很少见到狼了,但是狐子很多,狐子不敢跑进羊群里叼羊,但是有些生病的、走不动的、落单的羊还是常常被狐子叼了去。眼望着羊群越来越小,富贵只得又雇邻村的一个放羊人和麻五的爷爷一起放羊。

放羊是个苦差事,刮风、下雨、冬夏春秋都要出去,一旦家里有个什么事,也腾不出手来。因此,一般家境好或害怕受苦的都不愿放羊。可话又说回来,在花马池有句谚语:“放上三年羊,给个知县也不当。”言外之意就是说放羊获利比当知县还大。王宝的爷爷也知道这个理,然而在五座塬一带想找个放羊人难啊。

郭大牙的家也住在荀子山的郭家塬,和五座塬只是一沟之隔。郭大牙家境贫困,四十多岁才找了个寡妇,寡妇过门的时候才二十多岁,还带着一个娃娃。她来到郭大牙的门上,才知道郭大牙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家里穷得连第二条裤子都没有。有一年秋天,郭大牙到沟里拉水的时候,遇到了山洪,山洪来的时候,郭大牙提着半斗子水正往出走,只听轰隆隆的山洪就下来了,郭大牙扔掉斗子,连忙往上爬,紧爬慢爬,山洪吼叫着打着旋涡就过来了,郭大牙一下就被裹进了水里,山洪连推带卷地把他冲走了,郭大牙本能地在水里扑腾几下就绝望地等死了。也是命不该绝,郭大牙在山洪中沉下浮上地翻腾了有一百多米,正好有一个急转弯,山洪在转弯时把郭大牙扔到河床上,只卷走了郭大牙的一条大裆裤。郭大牙捡了一条命爬回了家,由于裤子被卷走了,他整整在家窝了一个秋天,直到入冬后老婆托人熟了几张羊皮,给他做了一件皮裤,才爬下了炕。

家境贫困的郭大牙被富贵雇去当了放羊倌,和麻五的爷爷合放着一群羊。怕下力的郭大牙每天都溜在羊群的后面,需要挡羊的时候,他就喊麻五的爷爷。有时候,郭大牙把羊往出一赶,自己找个地方就睡了起来,让麻五的爷爷一个人赶上放羊,等到太阳西斜,麻五的爷爷把羊折了回来,郭大牙才睡眼惺忪地跟着羊群往回走。

郭大牙吊儿郎当地放了几个月的羊后,他的老婆在家不愿意了,大骂郭大牙是个瓷尿从,人家放羊的隔三岔五能抱回一只羊羔子,郭大牙几个月连把羊毛都没有抓回来一把。郭大牙懒惰,但他并不傻,经老婆一点拨,郭大牙再也不躲奸耍滑了,把羊放出去后,郭大牙的眼睛就和狼一样地冒出绿光,滴溜溜在羊群里扫来巡去。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用放羊铲挖着土朝羊群里扔,追得羊呼呼地直往前蹿。麻五爷爷一看羊群跑得太快就在前面拦羊,郭大牙趁机抓住自己瞅好的羊羔就放到事先瞅好的破窑里。等到晚上的时候,再抱回家。

一群羊一年要下一百多只羊羔,到了下羔季节,富贵也弄不清每天能有多少羊。郭大牙一半个月抱回去一只羊,并没有引起富贵的注意,一年下来郭大牙家里就有了十几只。郭大牙在老王家里放了五年羊,他的家里也养起了一群羊。到了第五个年头上,郭大牙的后儿子放不了家里的一百多只羊,郭大牙的老婆才说,你给富贵打个招呼回来,放咱自己的羊,郭大牙真的辞职回来,给老婆当起了羊倌。

就在郭大牙回家放羊那年,五癞子的爷爷和四梅的爷爷上来了,他们开始都住在富贵的家里,一个接过了郭大牙的放羊铲,一个在家帮着干零活。富贵的儿子登云读了几年私塾,是个扶不上墙的稀泥,字没认下多少,坏毛病学了一身。好吃懒做不务正,整天思谋着串门子。富贵一看指望不上,急忙给他娶了个婆姨,想让他娶个婆姨收收心,没想到,他让婆姨在家守活寡,自己在外面搞花心,整个家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富贵年轻时曾跟上别人学过几天礼宾,要说能说要写能写,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礼宾先生,谁家里埋人送葬能把王先生请到家里,就算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当礼宾的,走的地方多人头熟悉,再加上富贵能识文断句,头脑也活络。他也像他爹王二爷一样跑张家川,和他爹不同的是,他爹把自己的货驮上到西峰、到包头、到平凉,他是把周围村子的羊皮、羊毛收下往张家川贩运,他在院子里打了很多孔窑,开春和秋后就在周围收购羊毛、羊皮攒在窑里,攒多了就在西峰镇里找好了买主,自己回家往出驮皮毛。有一年登云领上几个伙计,从外面雇了一链子骆驼,整整驮了小半年,窑里的羊毛驮空了,换回了大量的银圆、元宝。还给住在山沟沟的女人们换来了洋布、瓷碗以及一些针头线脑。皮毛变成了现钱,山里的婆姨穿上了洋布、绸缎,富贵在村子周围的名气就更大了。后来,每年都有外地人找富贵买皮毛,也有些本地的养羊人家把皮毛送到富贵家里让帮忙往出卖,这样一来,富贵不仅当礼宾先生,还做起了皮毛生意。几年后,富贵就发了。可登云是个倒财子,在外面吃喝嫖赌的时候,不知和什么人在一起抽上了洋烟,没几年工夫就把家底给抽空了,自己也抽了一身子的病,几年后,登云的媳妇把儿子王宝往家里一撇,跟上一个挑货郎担的走了,登云说是出去找老婆,一出去几年也没影了。王宝就跟着爷爷富贵一起过活,富贵伤心地在家里窝了一年,觉得自己不动就把孙子也饿死了,就又干起他的老本行,一边当礼宾一边倒腾生意,家里渐渐的又富了起来。王宝长大后,就在塬附近找了一个媳妇,他成家没几年,他的爷爷、奶奶两腿一蹬都走了,把个家业全撇给了王宝。

那些逃荒过来的人在老王家干上几年,该娶婆姨的王家都给娶了婆姨,婆姨一娶这些人就在别的地方修起了自己的窑洞,过起了自家的日子。不多几年,五座塬的每一座塬峁上都住上了一户人家。

在王宝家东边住的是麻三家,麻家的人口最多,麻三他爹生了他们弟兄五个,一生下来不是中风就是痨病,最后活下来的只有麻三和麻五。麻三最不务正业,从小就游手好闲的,在村子周围,他的坏名声也大。有一年夏天,麻三一个人在村子里闲转,转着转着就转到了他家旁边的朱占宝家里。朱占宝父亲和他的两个姐姐都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下十三岁的三丫头丫羔和朱占宝。麻三来了就和这姐弟俩一起玩,他们先在一起用绣花的彩线改奔奔,后来又一起玩耍过过家,在玩的过程中麻三可能是想到了他爹和他妈的亲昵动作,就在丫羔的脸上亲了一下,丫羔一转身就扇了麻三一个耳光:“你敢来欺负老娘。”这一巴掌一下子在麻三的脸上留下了五个指印,也给麻三了一个下马威。从此,麻三谁都敢欺负,只有见了朱占宝的三姐丫羔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乖顺。可麻三在那道塬上大小也还算是个人物,他挨了丫羔的那记耳光后,从心里就生出了女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的念头。过了几年,在袭击张扁头之后,麻三就一个人离家出走了,走的时候也没和家里人说,很长时间都没有了音讯,大家都以为麻三死在了外头。几年后麻三穿着狐皮大衣,领回了一个大肚子婆姨,身后还跟着两个娃,人们才知道麻三是个有本事的人。

在麻三家的东边是朱占宝家,朱占宝的妈生了三个女子就不生了,一连好几年都没有动静,把个朱占宝的妈急得,没少在送子观音跟前烧香叩头,吃泥娃娃的鸡鸡,可等到她怀上朱占宝准备生产的时候,害了一场大病,躺在炕上整天哼哼唧唧的,到了生的时候,她病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接生婆连拉带拽地把朱占宝拽了出来,她妈一口气早就咽进肚子了。朱占宝他爹也不是个成气候的人,站在人前连个屁都没有,朱占宝从小就是他三个姐姐领大的。朱占宝的爹有些窝囊,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干,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朱占宝从小是个病秧子,要不是他三个姐姐的细心照顾,早随他妈去了。朱占宝渐渐地长大,可他三个姐姐却都是苦命的人,大姐刚十五岁就让他舅舅给找了个人家当了童养媳,不几年就死了。二姐刚长大就被一个跑江湖卖牛皮糖的骗走了,三姐把朱占宝领大后,一年冬天到窖里打水,脚一滑掉进窖里淹死了。

五癞子家里住在靠近陕西的那座塬上,他妈生他兄弟姊妹五个,他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从小就受到姐姐、哥哥的娇惯,在家里几乎什么活都不干。有一年,五癞子发烧,浑身出现了无数个小水泡,他爹知道儿子得的是天花,这病是没有法子治的,放到窑里让他等死,可他妈心疼他,一看到他浑身发痒难受的样子就掉眼泪,就让五癞子的三个姐姐到滩里拔了许多野草,她把野草切碎在锅里煮成野草汤,天天给五癞子洗一遍,过了十几天,五癞子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只是头上的头发就像狗啃了一样,掉了一坨一坨的。从此,人们都称他五癞子,时间一长把本名都忘记了。五癞子的三个姐姐先后都出嫁了,他的哥哥秋子,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人说往东他就往东,人说往西他就往西,被人骂了也不恼,嘿嘿一笑,让骂他的人都没了脾气。

四梅家是最后一户从王宝家搬出去的。来五座塬落户的大都是一个光棍男人或是一家子,唯独四梅家是四梅奶奶领着四梅他爹来的。有一年邻村杨家寨子的几户人家要给死去的亡灵过三周年,富贵被请去当了礼宾,他在杨家寨子吃住了四五天后,不知怎么就和正守寡的四梅奶奶好上了。那时候,四梅奶奶的公公、婆婆都已去世,丈夫一死,除了年幼的儿子,她就什么人都没了。

葬礼结束,算账的时候,富贵非常大气地说:“点主用的披彩我拿了,其余的我都不要了。”杨家寨子的杨掌柜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一听富贵这么说,假装让了几下就不吱声了。他不知道富贵为什么这么大气。过了几天,富贵托人过来说媒的时候,杨掌柜的一听富贵要说他家的寡妇,就一口回绝了:“我们杨家的寡妇是我们杨家的,要用也是我们自己用,凭什么给他王家。”来人说:“他不是白要,你看多少钱的彩礼?”一听说给钱,杨掌柜的也不留作自己用了,他把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心里暗暗地想:这寡妇领着个儿子,一年别的不说,光管吃管住地养活就要二十两银子。寡妇走了,寡妇的财产就留下了,杨家也不用再养活这孤儿寡母了,里里外外能得到一大笔钱呢。就向富贵要了一百五十块大洋把四梅的奶奶卖了。

富贵把四梅奶奶安置在他家院子的一孔小窑里,从此过上了一妻一妾的日子。四梅奶奶要比富贵小十几岁,富贵当时想娶一个下过崽的,过来可以给他再多留几个后,没曾想,四梅奶奶到了王家,也是光翘尾巴不下蛋。刚开始富贵还求佛问神呢,过了十几年,他终于悟出,老王家就是单传的命相,也就再也不指望了。等到四梅她爹长大了,让人在北山后打了两孔窑把四梅爹另开。四梅又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孩子,从小被娇生惯养得非常任性,什么事情自己都敢做主。在五座塬的孩子中间,他除了王宝的儿子栓子、女儿燕子和朱占宝外,谁都瞧不上,跟大伙很少打交道。

五座塬住的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们没有文化,他们愚昧,他们粗鲁,他们满口粗话,尽做粗事,给后辈人留下了很多故事,可他们的心都是善良的。

他们住在陕甘宁三省的交界处,被人称作鸡叫一声听三省。可后来来到五座塬的武二却有自己的说法。有一年开春武二和几个小伙子在三省交界的两道沟交汇的地方步了个正中,楔了根木桩,木桩楔好的时候,他的尿急了,就围着木桩一边转圈一边浇尿。尿罢,他看着自己的杰作说:“我尿尿的地方,就是三省交界的地方,我的一泡尿能浇三个省。”等到秋天山洪暴发的时候,他楔的木桩和他的尿一起被洪水冲得连影子都没有了,三个省的人划地界的时候,还是以沟为界,还是像武二一样在两道沟交汇处的正中,楔上一个木桩,但谁也不提武二的那泡尿。

二、陇东灾荒人食人 武二流落五座塬

历史已经跨越了八十多个年头,直到现在很多老年人提起民国18年(1929年)的那场大旱,都听过父母的讲述,还为父母的辛酸摇头呢。民国17年(1928年)的开春,大黑风呼呼地刮了一个春天,地皮上的黄土被风刮起了一层又一层,许多人家房顶的瓦片被风刮了下来,新耕开的田地,几天就被溜得平整。到了夏天又是滴雨未见,土地干涸得裂开了口子,春天刮来的沙,把地垄压得严严实实,更别说种庄稼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初秋,下了一场透雨,趁着雨停的间隙,人们迫不及待地撒下了萝卜、白菜等在秋天能收获的蔬菜,没想到,刚刚种下没几天,一场秋雨连绵不断地落了四十多天,不仅萝卜、白菜没有出来,就连根系很深的白草也沤坏了。

住在陇东塬上武二是早年避灾从秦岭上搬过来的,一家人在塬上挖了一个地坑窑,买了三亩地就落脚在了陇东,没想到又遇上了这次灾害。开春的时候,武二的父亲见去年入冬时种的小麦逐渐焦黄、干枯,已经没了生机。武二的父亲准备好了籽种,用水泡湿,就等着春雨下种,可看看天天都是大黑风,地里干得灰直冒,找不上一个能下种的日子,眼看着季节就要过去,急得嘴唇子直冒火。季节不等人,武二的父亲只好把籽种撒到了地里听天由命,盼望着能在下种之后,老天爷能来场及时雨。然而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撒下的种子没能遇上及时雨,更不可能如愿地生根发芽,眼望着夏天已颗粒无收,指望着秋天看能不能收上一点。

可一到秋天,武二家就更遭殃了,一家人不仅要为吃的操心,还要因住房受罪。武二家住的是地炕窑,在塬上挖了一个大坑,在坑里又挖了几孔窑洞,人就住在地坑的窑洞里。刚开始下雨的时候,武二他爹在院子一角挖了个大坑,把雨水引进坑里,一家人挑起担子,一担一担地把水挑出去,等到中秋时节,雨越下越大,院子里汪满了水,武二他爹在门口打了一道土墙也被雨水泡得稀软,眼看着窑洞将要被泡塌,武二他爹跪在雨中放声痛哭了一场后,领着一家人逃出了自家的宅院,汇进了逃荒的人流中。

民国17年(1928年)的灾荒波及了整个西北地区,从关中到陇东,到处都是逃荒的人流,路上人们吃草根、树皮、观音土,人们无论走到哪里也讨不上吃的,很多人饿死在逃荒的路上了。在逃荒的路上,武二亲眼看到有一个妇女已经饿死在地上,怀里的小孩还吊在她的奶头上,路过的行人看见,没有一个人去拉一把这个孩子。武二和他爹娘逃出来是一家四口,还没有走出本县,他的妹妹就饿死了。又走了几天,他爹先倒下了,他妈守着他爹守了两天,看着他爹把气咽了。他爹咽气后,他妈领着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自称是黄叔的男人主动和他们走到了一起,黄叔领着他们向山里走,说是山里野瓜野果多好养活人。他妈已经没了主意,只好跟着黄叔走,黄叔领着娘俩翻过了几道山梁,离开大道来到大山深处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独独地住在山里,门前有一大片平塘地,背靠大山,只有一条羊肠小路,弯弯弯曲曲地通向山外。那路很少有人走,杂草丛生,黄叔行走中看到有一趟新鲜的足迹拐进了小路,他就跟着这趟足迹来到了这里。三个人一走进这家门口,就被一只黑狗挡住了去路,黑狗皱着眉头守在窑门口,黄叔和武二每人举着一根棍子也不敢向前。就在双方对峙中,一个跛着的中年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他家的窑,站在崖畔上对着狗,拉着长长的声调吼道:“呜……回来!”正在哐声的狗,听到主人的吼声,立即停止了吼叫,紧夹着的尾巴一松,转身就上了崖。

这只狗认门认亲,等到武二他们再出进这院子的时候,黑狗摇着尾巴再不张声了。

这是一个五口之家,窑里空荡荡的,像大多数山里人家一样,几只芦花母鸡正在院子里啄食,院子一角是土打的一个羊圈,圈里的大羊已被赶出羊圈放牧,圈里只有几只羊羔。武二三人被让进窑里。这窑也和大多数山里人家一样,一进门就是一面炕,炕头连着锅头,再往窑里的窑掌,也像大多数山里人家一样,靠着墙摆着一溜大大小小的缸。

三个人进去后,主人家不一会儿就端来了饭,每人吃了一碗羊奶子干饭,几个月没有闻到米味的武二,吃了一碗饭后,舍不得放下碗,可这家女主人,给每人了盛了一碗米饭后,就躲了出去再也没有进来,两个大人吃完一碗还想吃第二碗饭,看到主人不给再盛了,猜到了主人的意思,武二不懂,吃完后,感到肚子里还是空空的,举起碗看着他妈,露出一种渴望的眼神。母亲知道儿子还想吃,难过地将自己粘在碗上的几颗米粒拨在儿子的碗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三个人被安顿在一孔破窑里,窑里只有几领皮袄和当作枕头的方砖。睡在炕上,武二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响得睡不着,对着他妈嚷嚷着还要吃的。领着他们逃荒的黄叔恶狠狠地骂武二:“你个碎狗日的,能吃点就知足了,还嚷嚷你妈个屄。”武二听了吓得不敢再言传了,静静地躺在母亲和黄叔的中间。不一会,武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武二惊醒了,武二睁开眼睛就听到他娘说:“把手拿掉,把手拿掉。”

不一会又听到他娘带着哭腔:“别脱了,娃在旁边。”

十三岁的武二已经懂得了许多事,他用手轻轻地摸摸黄叔睡觉的位置,空空荡荡没有人,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以前,在家的时候,搂着他睡觉的父亲常常睡到半夜就不见了,吓得他钻进母亲的被窝时,常常在母亲的被窝里摸到父亲的手。

黑暗中,他觉有一只脚踢上了他,他没有动装着睡熟,接着有一只手又碰到了他的胳膊,他觉得黄叔爬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在一个劲地推搡着。武二再也睡不住了,他悄悄地往起翻,一伸手摸到了黄叔刚才枕过的砖上,顺手就把砖捏到了手里,慢慢地坐了起来。黄叔还爬在母亲的身上,母亲依旧推搡着。武二把砖抱在怀里,略一思考,双手把砖举了起来,对准爬在母亲身上的黄叔就是一砖,只听黄叔啊的一声,身子一歪就滚了下来。母亲一见惊坐了起来,她看到黄叔滚在了一边,忙对武二说:“娃,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武二溜下炕就跑了。

武二跑了,但他并没有跑远。天漆黑漆黑的,他跑了有一里来路,看到里边有个破窑就钻了进去。第二天他在山上找了点野草、野果吃了,就躺在破窑里。他想去找母亲,可害怕被黄叔抓住,蹲在破窑里,肚子叽里咕噜地响个不停。等到天快黑的时候,他又大着胆子向那户人家摸去。他不知道母亲是否还住在那孔窑里,也不知道黄叔还在不在,就在院子里找了一个能够藏身的地方窝下了,他刚窝下,黑狗不知道从哪里过来,摇着尾巴站在了他的身边。这一夜他就搂着黑狗在这家院子里睡了一夜。

天麻麻亮了,武二躲在暗处,他看到了从这家窑里出来了两个老人、那个跛足男人和两个孩子,却没有看到母亲,也一直没见到黄叔。等到天黑的时候,武二实在饿得不行,他悄悄地溜进这家,想在窑里找点吃的,没想到刚一进窑就被跛足男人堵在了灶房里。

武二前一天晚上并没有把黄叔打得有多么严重,早晨起来,黄叔用一袋子干粮的价格把他母亲卖给了这家的跛足男人就走了。武二在这户人家住了一段时间后,这家的老人对他说:“我们家也不是个大户,本身吃的就很紧张,一下要添两张嘴,说什么也养活不住的。”他在他娘的眼泪中拿着几个糠窝窝走了。武二出了村,他知道自己是从南过来的,向南只能饿死,只好一路向北,他不知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摔了多少跤,终于爬到了五座塬。

民国17年(1928年)的灾荒,也波及了五座塬,让五座塬人感到威胁的不是粮食,而是水。五座塬埋在荀子山中,山不大,却是山峦起伏、沟壑纵横。这是一座干涸的大山,五座塬也是一个干涸的塬,山左和山前有两道沟,可那沟也是个季节沟,有雨水的春天,沟里的水涓涓绵绵,人畜共用。到了冬天,水就隐于沟底,沟底便成了路,走南闯北的人们,哼着小曲,赶着牲灵来来往往。这年春天,山上黄土飞扬,塬上寸草不生,沟里滴水不存。那些赶牲灵做买卖的也比往年少了许多。五座塬的人,放羊的把羊赶不出圈,种地的把耧插不到地里。人们蹲在家里,心里毛糙得无聊透顶。有些人家看到羊饿得咩咩直叫。把羊放了出去,不是被大风刮丢了,就是被狼和狐子给吃了,每天的损失都很大。

到了秋天,旱得焦黄的五座塬迎来了一场雨,大家喜滋滋地把家里能盛水的东西都搬到院子里,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每家每户的水窖灌满了,放在院子里的水缸、罐子和锅碗瓢盆也灌满了。五座塬的人高兴得合不拢嘴了,至少一年时间不会为吃水发愁了。这天清晨,麻三他爹想看看沟里的水怎么样,趿着个鞋就向村南去了。五座塬的沟,平常只有一道清清的细流在沟中间缓缓地流过,人们饮牲口时就直接赶到沟底,羊只站在流水中喝水。遇到天旱的时候,沟就成了干沟,沟底的淤泥被晒得一片一片地翘了起来。这场雨过后,沟里的水有多少,羊和牲畜能不能饮,麻三他爹想看个究竟。

这天,麻三他爹的兴致很好,哼着小曲,趿着鞋,趿拉趿拉地拐着罗圈腿就走了。今年春天天旱,五座塬的人什么都没有种进去,到了夏天还是火辣辣的不见半点雨星子。眼看着季节就要错过去了,五座塬的人聚到一起商量看怎么办,王宝抽了一锅烟后,把烟锅头朝鞋底上一磕说:“种,就当费点功,把种子撇了呢。”于是,五座塬的人把山芋、糜子、荞麦种子一骨碌全撒到了地里。麻三他爹看着路边湿润的田地,心想这场雨过后,不到十天,那些渴在地里的种子就会喝足雨水,噌噌噌地蹿出来。想着想着,他的精神头更足了,嘴里的哼哼声也不由得哼得更响了。

麻三他爹来到沟边想下到沟底,用脚试着踩了一下下坡的小路,觉得下沟的路太滑就没敢下去,就站在沟边远远地瞭望着沟底。那沟底已经淤满了水,急速向前涌去,水流湍急,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估摸了一下约莫有半人深。看着流水,麻三他爹一下觉得自己的尿急了,就转过身向路边走了几步。荀子山上的人尿尿是不往路上尿的,往路上尿尿的是骡子、是马,那都是畜生。

麻三他爹把裤子上的白布带子解开往肩膀上一搭,手一松大裆裤就自行滑了下来,半个屁股裸在了外面,肚子往前一挺,一股黄水子就冲了出去,顿时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身上轻松了,他又想看看沟里能不能饮牲口,就又往沟边移了几步。麻三他爹心想,一年四季沟里的水如果都是这样该多好,天再旱也不愁牲口没水。想着想着,他就把目光满意地从沟里收了回来,正准备转身时,他突然看到沟边的路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由于正好在上沟转弯的地方,刚来时看不到,尿尿时也看不到,只有往前移了几步才能看见。麻三他爹仔细瞧了瞧,他觉得是个人趴在路上,他站定瞅了一会,见那个人一动不动,心想,这是个死人,想到死人他感到有些怯,就转身往回走。一路上心里直在嘀咕,是个死人,这死人是哪里来的?怎么能死到那里?

麻三他爹直接回了家,他对谁也没说,可心里一直在嘀咕,这死人是哪里来的?怎么能死到那里?晌午吃过饭,麻三他爹觉得这事要给掌柜的说一下,就踱着步子来到王宝的家里。王宝一听说:“喊几个人过去看看,是死是活总不能撇在那里,死了臭在那里也是咱村的晦气。”麻三他爹还是站在王宝家门口不动,两只手筒在袖窝里。王宝看出了麻五的心思就说:“你领几个人看看,要是死了,我出钱去埋。”麻三他爹这才趿拉着鞋走了。

这个人就是武二,他和他妈分开后,漫无目的地向北走。一路上翻山越岭、忍饥挨饿,拔过草根,吃过树皮,在山里迷过、遇过狼,等他连滚带爬地来到五座塬的沟边,蹚水时费尽了力气,爬坡时只爬了一半,就因又累又饿昏了过去。麻三他爹看见他时,他正昏迷不醒,等麻三他爹喊了几个人过来,武二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能睁开眼睛的武二从此就落到了王宝家。王宝有个儿子叫栓子,栓子比武二还小一岁,不多在家,平时都在他的舅舅家里读书,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到了逢年过节时,栓子才回来。栓子还有个妹妹叫燕子,武二刚爬到王宝家的时候,他的手和脚在跋涉中擦破、磨破全腐烂了,黑咻咻的脚掌下都生了蛆,抬回去后连地都下不了。燕子给他端来热水让他泡脚,找来刀子让他剜掉脚上的死皮,还要每天都给武二送饭。燕子比武二小几岁,刚开始她给武二送水、端饭时,把水盆或饭碗端来一放下,扭头就走,过一会再过来把武二吃过的饭碗收拾掉。

一天,她进来收拾碗的时候,见端进去的饭好好地放在那里,就奇怪地问武二:“哎,你怎么不吃饭?”

武二知道这是王宝的女儿,说:“我吃不下。”

“咋啦?”

武二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不想吃,也就没有言传。

燕子问武二:“你姓什么?”

“姓武。”

燕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武二说:“丑狗。”

“丑狗?”燕子没有听过有人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她一下笑了起来。回到她爹的窑里,燕子立即把武二的名字当笑话般地告诉自己的父母。

王宝也是隔三岔五地到武二住的窑里看看武二,还请过几次先生过来给武二把化了脓的手脚都清洗干净。

武二在王宝家里住了二十来天,他的手脚都好利索了,王宝就对武二说:“丑狗,你有啥打算呢?”

武二用脚踢了踢窑掌的墙角:“我没有啥打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

“没处去,留下,给我挡羊。”王宝家里这时候有个挡羊的老汉,老汉是西峰人,前几天提出想回趟家去,王宝正想找个挡羊的。

武二一下子停住了还在踢墙角的脚,眼里充满了希望:“能行。只要老爷能留下我,我干啥都行。”

王宝看着武二,突然问:“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武二说:“没有,我妈就叫我丑狗。”

王宝听了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过身准备往出走。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问:“你家里弟兄几个?”

“就我一个,以前还有个哥哥,很小就死了。”武二不知道王宝问的是什么意思,就如实地说。

“那好。”王宝自言自语地说出这两个字后,又对武二说:“今后,你就叫武二吧。”

武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叫丑狗,叫武二。他听了王宝的话后,依然听话地点点头。

武二在王宝家养好伤后,就留在了王宝家,给王宝放羊、干点杂活。

五座塬是塬大人少,一家离一家最近的也几百米远,家家都种着地,家家都看着羊,没有地主,也没有贫农。脑子活络点、肯下力气的,收成就好。像王宝家有过去的家底,再加上王宝也是个能吃苦下力的人,日子就比别人家更好了。王宝家养的羊多,种的地也不少,可他为了让儿子能有个好的前程,就把儿子送到舅舅家里去读书。让女儿在家里学习剪纸、缝补、做饭等家务。家里雇了个挡羊的一年四季在外挡羊,地由他们两口子种,等到忙不过来的时候,才到周围的庄子雇几个短工。

武二那时才十三岁,放羊、干个零活还是顶当的。武二跟着羊把式放了三天羊,羊把式就走了,武二一个人吆着一百多只羊。每天早晨他都从王宝家的灶房里拿上馍和水,提根放羊棍就走了,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看着羊吃得肚子滴溜溜圆,才不言不喘地赶着羊回来,把羊一圈就睡到羊圈旁的窑里,平时很少和村里人打交道。

武二对燕子很好,那小丫头想要什么,武二就给她弄什么,在滩里抓个兔子、刺猬等拿回来就送给了燕子。有一天,武二在滩里抓回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野兔儿子交给了燕子,这个小东西还不大会跑,向前跳上两步就停下身子,东张西望一会,再往前跳几步又停下了。燕子跟在小兔子的后面逗着玩,她正玩着,麻五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他来后一脚就把小兔子踢飞了,幼小的兔子哪能经得起麻五这一脚,掉下来就摔死了,燕子看到小兔子死了,站在那里跺着脚就哭了起来。正好这时候,武二放羊回来,看到后什么话都没说,扑上去就把麻五推倒了,麻五胳膊上的油皮都蹭掉了一大片。麻五一看胳膊流血了,哭喊着扑上来就和武二厮打在了一起。两个少年一个抓着一个的头发、一只腿绞在一起在塬头上摔来滚去,燕子蹲在死兔子旁哭着。直到王宝的老婆看到羊进圈了,放羊的还没有回来,害怕武二出了什么事,心急找到塬上的时候,才把两人拉开。晚上,王宝知道武二打架的事情后,把武二和燕子叫进窑里,对燕子的屁股就是一脚,骂道:“女子家,不在家里好好干活,出去疯什么疯,掺和别人打架,像什么话。”武二和燕子灰溜溜地站在那里听着,王宝把燕子骂了一气后,停下在窑里转了一圈,武二低着头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燕子被踢后,他等待着王宝的那一脚,可王宝在地上转了转骂道:“滚,两个都给我滚。”

出去后,武二挺纳闷,明明是我打的架,怎么没骂我?

三、山沟断流人心慌 武二初见郭翠翠

民国17年(1928年)的大旱实际上也影响到了塬上,开始塬上的人没有什么感觉。山里的人一般不出去,消息很封闭,吃的用的都是自己产的,不做生意,不走亲戚,外面的情况不了解,王宝知道山外大旱已经饿死人的事情还是从武二那里知道的。民国18年(1929年)的春天,整个春天没有下一点雨。一天,武二放羊回来给王宝说:“老爷,沟里的水越来越少了,我今天一下午都没有把羊饮上。”王宝立即到沟里看了看,那道沟流有锹把粗的一股水,细细的浑浊不清。人们开始指望着五月十三了。传说五月十三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总不能让关老爷干磨。五月十三这天,一起床五座塬的人都抬头看看天。天阴沉沉的,地上的风呼呼地刮着,一缕缕黄沙贴着地面掠过,五座塬的人心里说:风是雨的头,等风刮过雨就跟上来了。可那风从清晨刮到傍晚,早晨阴沉沉地聚了几朵云彩,等到傍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开春耕好的地成了风的沙场,去年流过水的沟,成了干沟,这一年五座塬的人最终没有把种子撒到地里。到了立秋,人们想能和去年一样下场雨吧,立秋那天太阳火辣辣的,没有一点下雨的意思。

进入冬天,黄土在太阳下晒成了土末,风一刮,满天飞扬,把原本光秃秃、黄兮兮的旱塬刮得更黄了。王宝看着断流的沟,脑子里想的是没有水的后果,全村二十多口人哪,没有了水就没了活路。

回到家里,王宝圪蹴在地上一袋一袋地抽烟,他在想如何解决吃水的问题。山里人不缺粮,遇到一个丰收年,打下的粮食能吃上三年五载的,有些人家的存粮吃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也不怕没有穿的,一件皮袄就能穿七八个月。唯独那水,五座塬的人,人老几辈子都吃的是窖水,一家都箍有一两口水窖,每到下雨天,雨水流进窖里,一年四季都吃窖水。水在五座塬金贵着哪,山外人常说五座塬的人宁给清油一笼不给凉水半盅的话。还有人唱这么一段口歌:“到了五座塬,凉水拌炒面,有话好好说,千万莫犟嘴,若要犟嘴,光给炒面不给水。”一家人有两窖水,如果只是人吃,一年四季也吃不了多少,问题是在五座塬家家都喂有骡子、驴,户户都养着几十、上百只羊,这些牲灵费水呀。王宝让婆姨看看自己家的两窖水还有多少,婆姨回来说,还有一窖半。王宝算了算,一窖半水也经不起折腾,自己家里还有一窖半水,那其他人家呢。想到这里,王宝觉得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和村里人合计合计了。

山里的夜黑得早,一吃过下午饭,王宝就让武二到庄子上去叫人,武二虽然来了半年多了,可他从没去过别人家,燕子主动给他当向导,两个人一会儿就跑遍了五座塬的几个山头,不大一会,各家的主事人都陆陆续续地来到了王宝的家里。王宝把从武二那里听来的有关山下的旱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又把沟里没水、窖里的水也不多、旱情可能还要延续一两年的话给大家说了一遍。几个五座塬的当家人听了,琢磨了一会,都觉得吃水的确成了他们村里眼前的大问题了。

几个山里汉子,圪蹴在窑里吧嗒吧嗒地咂着旱烟,他们的脑子里就围绕着他们的塬、他们的水窖转了起来。可吸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旱烟,大家谁都没有开口。最后还是王宝打破了僵局:“我看这样吧,我今天到沟里转了一趟,沟里还有点水,一天能刮个几桶桶,明天咱们几个到沟里挖个大坑,不要让水流走,然后一家子一天,把攒下的水拉回来倒在窖里。再个就是大牲口不能动,把那个羊看能卖就卖掉几个,实在卖不掉的,就都宰了吧,少看几只。”

“宰羊,咱们的水还没缺到那个分上吧。”一听说要让宰羊,老朱头马上就有了意见,在这个村子里,家里看羊过百的就是王宝和老朱头两家。

王宝说:“跌下了年馑,早不卖羊,等沟里的水尽了,你不卖,它也会被渴死的。到时候,你别说养羊,就连人也会被渴死。”说完,王宝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跳下炕,背着手就出去了。

王宝其实并没有走远,他走出窑门,蹲在门口的土坎子前,把他的旱烟锅又点着了,王宝想让窑里的人自己合计合计再说。窑前的坡地旱得焦土飞扬,往年早已浓绿的塬地,此时没有半点绿的感觉,王宝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王宝出去后,麻三他爹也随后跟了出来,他蹲在王宝的身边说:“我看天要绝咱哩。”说着他也从腰里抽出了自己的旱烟锅,拿出自己的旱烟袋,把烟锅头擩进去挖了几下什么也没有挖上,就把烟锅头伸到了王宝的面前。王宝看见后,便明白了麻老汉的意思,把自己的烟袋递了过去。

老朱头见王宝和麻三他爹都出去了,就对五癞子的爹和四梅的爹说:“真的要卖羊,我想还没到那一步吧。”这两个圪蹴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谁都没有说什么。后来四梅他爹对五癞子的爹说:“不行,咱们打个井吧。”五癞子的爹一听,脖子一拧说:“你想得美,人老几辈子都没有打出个井来,你能打出来。”四梅爹把头低在那儿,什么话都没说。他家是最后一个上五座塬的,说起老辈子的事情,他没有说话的资格。论起年龄来,他比在座的都还长几岁。自从王宝爷爷给四梅爹修了个地方住下后,四梅爹很少到前山里来。一来他喜欢安静,不愿和人整天搭伙伙在一起胡吹冒聊。其次,他和老王家有那么一层关系,就更不好过来了。以前他妈在世的时候,他还过来问候问候,自从王宝的爷爷和他妈去世后,没有什么事,他基本就不过来。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儿子。在山里没有儿子的人家是短理的。四梅爹成家后,四梅妈开始生了一个男的,可孩子出生刚几天就得了四六风,抽了几天就死了,之后,就接连生了三个丫头。没有儿子,没人说过他的不是,他自己一直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坐在炕上纳鞋底的王宝老婆,看看男人们一个个四分五裂的,叹口气说:“这年馑,不知要挨到哪一年呢,要是真能打口井,也许羊就不用卖了。”她说出后,见男人们没人接茬,就借着清油灯光,哧啦哧啦地纳起鞋底,不时地把针放在头发上划一划。

山里的女人都是这样,在她们结婚成家后,她们没有变成女主人,大都是男人的附属品。她们为男人生儿育女,为男人洗锅抹灶,为男人操持家务。她们没有发言权、决策权,她们的意见仅供男人们参考。男人们听了她们的意见,那意见也是男人们决策的功劳,男人们没有听从她们的意见,她们的意见自然也就什么都不是了。王宝虽然是个开明的人,但他的妻子依然恪守女人的本分,她在家里洗衣做饭纳鞋底,很少关心家里的事情。刚才听到四梅爹的话,她也觉得要是能打出一口井的话,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不由得插了一句,话说出口后,她又后悔自己插嘴说话了,就低下头纳自己的鞋底。在她的心里,王宝说的做的都没错,他是一家之主,他也是五座塬的主人。

几个男人这天终究没有想出个什么办法来,王宝出去卖羊也没能卖出去,只是有几家亲戚过来赶走了几只去宰上吃。沟里的水每家接回去几桶后就彻底断流了。武二赶的羊,在滩里越走越远,可羊还是一个劲地咩咩直叫。这天,武二把羊赶到沟边,那个他平时饮羊的地方,沟里一滴水都没有,以前流水的沟底,现在已经被太阳晒得裂成一块一块的了。羊一到沟边习惯性地拥到了沟底,当低着头嗅着无水的干沟时,羊儿们都露出绝望的脸色。武二用放羊棍撬开裂开的泥片,翻过来捏在手中,那片泥的背后沾满了干沙。武二闲得无事,想用手指在干沙上画一只羊,可他的手指画在土块上时,那指尖并不听他的使唤,画来画去画得不成样子。后来,干脆用手掌把泥背后的干沙子抹掉,把泥掰成碎块,扔向在沟里还在寻找水的头羊。

山里人扔土块的中靶率一般都是比较高的,平时人们在放羊的时候,发现羊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思走,就用放羊铲铲起一块土块或一铲湿土惊打头羊,一般不往头羊的身上打,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想让羊群向哪个方向走,就把石头扔在想要头羊去的方向,那头羊看到落在身边的石块,马上就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带着羊群按照主人的想法走了。

每个羊群都有一只头羊,那头羊一般都是一只骚胡担当,它不仅是这群羊的领头羊,也是这群羊中母羊们的丈夫,每年开春羊只发情的时候是羊骚胡最忙碌的季节,每只发情的母羊都等候着和它去交配。有的羊群里主人喂养两三只骚胡,别的骚胡也会趁领头的骚胡忙得顾不过来的时候,吃一口飞食,领头骚胡发现后,会用那盘在头顶的弯角狠狠地向对方撞去,而对方也不示弱,连忙用头去迎击。两个争夺配偶的骚胡搏斗不像两个男人那样,耍着心眼子动口、动手,还在背后搞小动作。骚胡们很公正,它们都是退得很远,然后跑过去用头向对方狠狠地撞去,两只骚胡都拼尽了自己全身的力量,当两盘羊角撞击在一起的时候,那响声能震一里来远,一场搏斗下来,往往是两败俱伤,两只骚胡都是血流满面。而母羊们则站在远远的地方,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悠悠地啃食脚下的青草,偶然也抬起头来看上几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几天正是羊只发情的季节,可天旱无草,饿得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羊只,哪有那个精神去谈情说爱。

武二放羊的时间不长,他手里虽拿着放羊铲,可他不会用,铲上一铲湿土,他撒得不是天女散花,就是扔得偏离了方向。他用掰小的土块去打头羊时,手里也没有个准头,扔出去的土块不是飞向头羊,而是飞向了沟边的山崖。

“谁扔的坷垃?”就在武二手中的土块刚出手,他就听到有人在大声问。接着武二就发现一个女孩从沟边山崖的一个土坎子下爬了上来。她一边问一边用手捂着头。在她爬上来后,她的身后又爬上来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大都是和武二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他们爬上来后,看到沟里只有一个人,就呼啦一下跑过去把武二围在中间,有个个子较高的孩子一上去就在武二的胸部捣了一拳,武二往后退了一步就把放羊铲举了起来。“怎么?想打架?”高个子男孩也不示弱地向前凑了一下,其他几个孩子见武二手里拿着工具,而他们都是赤手空拳的,就一个个躲在了高个子男孩的背后。武二一看到这些孩子们的尿从样,胆子正了许多,他故意把放羊铲往上举了举,威胁着高个子男孩。那个女孩一看这架势,不想把事情惹大,就捂着头把高个子男孩往后拉了一把,对武二说:“你今后长着点眼睛。”武二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骨头就软了一半,他听了姑娘的话,什么也没说,骨头全软了,举着放羊铲的手也无力地放了下来。

武二当时并不知道,这个被他打了一土块的姑娘,名叫翠翠,后来就是他的老婆,而那个高个子男孩就是他的情敌。他们都是沟南边郭家塬村的,他们村里的人大都姓郭,只有那个高个子男孩一家外姓,他叫虎子,大名叫郝天虎。这天,翠翠和她的几个叔伯哥哥、弟弟、妹妹一起玩时,虎子也追了过来,翠翠不想和他玩,就告诉他:“我们姊妹几个玩,你来算什么?快去。”

虎子腆着脸皮说:“翠翠,怎么,我还不能来了,我偏要和你们玩。”

“你走不走!”翠翠从小就有些不讲理。

“我就不走。”虎子的虎劲也上来了。

翠翠瞪着眼睛盯着虎子,虎子也瞪着眼睛盯着翠翠,过了很大一会,翠翠一把着拉着她妹妹的手说:“走。他不走,咱们走。”就在这个时候,武二的土块扔到了翠翠的头上。

翠翠盯着武二问:“你是哪个村的?”

武二一见漂亮姑娘,底气就没了,他老老实实地说:“五座塬的。”

“你给谁家放羊?”给翠翠充当了马前卒的虎子,这时候胆子也大了许多。

“王掌柜的。”武二没有直呼王宝的名字,王宝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对王宝像对待爹一样尊敬。

“王掌柜的,呃,王宝。”翠翠知道王宝,本来两个村子是相邻的。还有翠翠就是郭大牙老婆带来那个儿子的孙丫头,郭大牙偷王宝的羊发了家,最后就好活了翠翠一家。郭大牙在五十多岁就患噎食病死了,到死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最后,翠翠一家都顶门姓了郭。

“你是新来的?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你?”虎子还在问。虎子也经常在滩里放羊,他认识王宝家以前的羊倌。

“来了好多天了。”武二没有数字概念,他不知道自己来了多长时间。

“走吧,别问了。”翠翠对武二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还在生气,看见虎子问个没完没了,就催促虎子要走。虎子听见了也不敢怠慢,他扔下武二跟着翠翠就走了。

翠翠走后,武二盯着她远去的身影,看了很大一会,突然放开嗓子唱了一句:“山道道弯弯水弯弯,瞭见那个妹子心喜欢。”这一句唱罢,他看见翠翠没有任何反应,就又唱了起来: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噢哇哇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下巴哟,朝南的咬,噢哇哇的(那个)哟,过来了。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你的路,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手。

你赶上骡子哟,我开上店,来来往往哟,好见上的面。

唱罢,他心里满足地用放羊铲的木把向身边的一只羊屁股轻轻一敲,嘴里喊道:“走!”就赶着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