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早点解脱
高耀山 笔名,一光,甘肃环县人。1992年毕业于北京人文函授大学文学系。1971年参加工作,历任盐池县大水坑公社党委秘书、麻黄山公社副主任、县志办公室副主任,银川市文联《新月》杂志主任及文联秘书长、副主席,《黄河文学》主编,副编审。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银川市作家协会主席。1969年开始发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沙光山影》《黄土绿叶》《热爱大地》,短篇小说集《春播集》,长篇小说《风尘岁月》《激荡岁月》等。小说《杏园里》、民间故事《双羊与狄青》均获宁夏第四次文学艺术优秀作品奖,《沙光山影》获宁夏第五次文学艺术一等奖,《银川谚语》(编辑)获宁夏第二届民间文学金凤凰奖,《中国谚语集成·宁夏卷》(编辑)获国家10套文艺志书集成编纂成果一等奖。主编的《黄河文学》获宁夏优秀期刊奖。2000年获宁夏十佳编辑称号。
◎高耀山
2011年4月25日16时零5分,妻病逝于银川市第一医院。
妻去世好长时间,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尤其我一个人在静静看书或写作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强烈,好像她就在平时活动的那间屋里操弄电脑,甚至听到她在叫我,说某个字敲不出来,给她看看,说得很真切。我便习惯地起身走过去,屋里却空空的。看着她用过的电脑、看过的书、手提包、口杯、衣服等物件,都还原样摆放着,只是不见她的身影。我在屋里立半天,难受地对自己说,她没有死,是出去买药去了,一会就回来。
妻走得很急,住院治疗十四天就去世了。但至今我都不相信是真的。4月11日傍晚,她从医院回来,说:“这回我要解脱了。”我满不在乎,说一天净说这话。她从包里掏出B超单递给我:“你自己看。”我仔细一看,是糜烂性肝癌。我惊呆了,六神无主。她却神情坦然地安慰我,不要紧张,我早想解脱呢,这些年把我疼的,把你连累的……我顿时脑子一片空白,心里非常非常难受。虽然她患病多年,整天疼得哼哼唧唧,让人有些烦躁。但她真要离去,我会塌了天,她对我是多么深情,我对她是多么依恋啊,日后,我出远门,谁再叮咛把药带上,把衣服带上;半夜感冒发高烧,谁再给我敷冷水毛巾降温;伏案看书写作时间长了,谁再絮絮叨叨催我出去转转;从外面回来,谁再为我做好热腾腾的饭菜……
妻被病痛折磨了二十多年,忍受了太多的痛苦,真是痛不欲生。她一直想解脱,经常说不想活了,想吃些安眠药,一觉睡过去。说谁谁谁比她小十几岁,谁谁谁比她小七八岁,都一个一个走了。她已经活够了一个甲子,该轮回,该走了。住院期间,她一再向家人和大夫要求安乐死。一天,她从半昏迷状态醒过来,吃力地把子女打发走,对我说:“让我回家,这病是治不好的,白花钱呢。”她说得非常恳切。我心里一阵酸楚。唉,也难怪她求死如此心切,她是被病痛折腾怕了。从20世纪80年代得病,二十多年没有一天不疼痛,先后做过五次手术,都一次又一次挺了过来,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她说,这一次是挺不过去了,让她早走早解脱,少受些罪,少给亲人添麻烦。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但我怎么能忍心放弃治疗眼睁睁看着她撒手人寰呢。她毕竟才六十岁出头,还不到七老八十嘛。我便对她撒谎:“你安心治疗,大夫说是肝硬化,可以治愈。”她苦笑了,说:“我心里清楚,这病是治不好的。”眼睛溢出了泪水。她曾经是赤脚医生,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想瞒哄是不可能的。
妻住进医院,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也谢绝亲朋好友到医院看望,连远在成都的儿子也不让告诉。我背着她还是告知了几个亲友。住院第六天,在兰州的弟弟弟妹来了,第八天,儿子孙女回来了,第九天,山西的两位姐姐和姐夫,以及青铜峡的妹妹都赶来了。她却埋怨我兴师动众,给大家添麻烦。凡看望她的亲友到病榻前,她总是挣扎着坐起来,强打精神跟他们说话,表现异常镇静。得知姐姐姐夫要来医院,她提前坐直身子,理好头发,整好衣服。姐姐姐夫到病床前,她面带微笑,伸出双手,跟他们一一握手,问这问那,还一块照相留念。不像是生离死别,倒像是一次久别重逢的聚会。为了不让年事已高的姐姐姐夫伤心,当着他们的面,半个小时里她始终没流泪,不悲伤,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跟他们说些轻松的话。在场的亲人看了无不动容抹泪。姐姐姐夫走后,她问我:“我表现如何?”我忍不住泪水模糊了双眼。她那样从容淡定地迎向死亡,把美好的身影和善良的笑容留给亲人和好友,把衰弱、憔悴、痛苦和伤感留给自己,她内心该有多大的挣扎啊。
4月25日中午,妻睡得很沉很安稳。睡到下午4时5分停止了呼吸,她静静地悄悄地走了。她睡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睡就永远醒不来了。生前,她一再叮咛,她死后谁也不要呼天抢地地哭喊,让她安静地睡去。所以在场的弟妹和儿女们个个泪流满面,谁也没有大放悲声。死亡,这个人类最恐惧最沉重的词语,在她那里却成了渴望和要求。这除了痛苦和无奈,大概跟她一生酷爱痴迷《红楼梦》有关。她对“红楼”可谓滚瓜烂熟,也甚解其佛宗禅意,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认为死亡是解脱人生的苦恼和灵与肉苦难的最好出路,解脱便是好了。因而她渴望早点解脱,显示出她清醒而冷峻的出世态度,豁达超脱的人生境界。所以,她知命顺应,面对死亡不惧不忧,是那么从容坦然。正诠释了泰戈尔的诗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对于悲伤思念她的亲人而言,可谓是一种永久的安慰。
妻走得实在太过匆忙,来不及告别,来不及大哭大悲;生命对于她太过短暂,来不及享受,来不及回忆与诉说。与我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四十五年,就这样匆匆走了,我痛心疾首啊。
愿妻在天国不再疼痛,安息、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