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渐渐远去
◎高耀山
车子上了磁窑堡,一直朝南行驶。穿过麻黄山,进入甘肃地界,就没了“油”路,全是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土路。一路走去,不是翻崾岘,就是爬山梁,颠簸得人翻肠倒肚直想吐。车后扬起一道又一道黄尘,遮天蔽日头。
下午4点多,终于到了老家北面的高原畔,离庄子仅有三里路程。朝下看,庄子就在眼前,被沟壑梁峁重重包围。进入庄子这段山路又陡又危险,勉强可以通过一辆小车。这段山路是近年村民花大力气劈山填沟新修的,自古以来,这里就没有像样的道路,小车是开不进庄子的,连高原畔也到不了。司机秦师傅车子开得特稳,从原头上几乎是朝下小心翼翼地滑行。我提心吊胆,两眼惊恐地盯着路旁的深沟,大气不敢出,极力使心情平静,却平静不下来。转弯抹角行驶了半个小时,总算安全进入庄子。我出了一身冷汗。
庄子冷冷清清,没有鸡叫狗咬,不见娃娃打闹。车喇叭响了一阵,宅院里才出来一个年轻媳妇,又走出一个老婆婆,我认识,这是嫂子,身后跟着哥,满脸沧桑,老得我差点认不出来。年轻媳妇说:“叔好,今儿从哪儿起身?”我回答了,叫我叔,说明她是侄媳妇。我上前问哥哥嫂子好。哥耳背,嘴巴嗫嚅一下,“嗯”了一声。嫂子朗声回答:“说你好呢嘛。”又跟了几句,“当官的一个一个贼胖,兄弟吃了几十年官饭,咋越吃越瘦?”我说:“兄弟没当上官嘛。”嫂子又要戏耍,哥打断她的话,高喉咙大嗓门说:“兄弟今儿从啥地方起身?”秦师傅说:“银川。”哥没听清楚,又问:“宁县?宁县在哪?”秦师傅悄悄笑了。侄媳妇凑过去大声纠正:“爸,是银川。”哥摇摇头,不言传了。
进屋坐下,喝水,吸烟。片刻工夫,饭就端进来了,是老家的特色饭臊子荞剁面,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碗腌猪肉。秦师傅肚子饿了,端起臊子汤碗,捞上面条就吃。我一看,臊子汤上面红艳艳油汪汪一层,一口气吹不透。说:“嫂子,汤太汪,换一碗淡的。”嫂子说:“干部吃饭秀气,肚子油水大。”就换了碗淡汤。我们边吃,哥和嫂子不住地劝汤劝面,还把鸡蛋、猪肉朝碗里夹。秦师傅吃饭快,一口气吃了一碗汤,捞了两碗面。正要放碗,一不留神嫂子又将一碗臊子汤添进去。秦师傅说:“饱了,吃不下了。”嫂子说:“一碗汤咋能吃饱,甭做假,吃吧。开车是力气活。”吃罢饭,秦师傅连夜返回了。
送走秦师傅,我们坐在屋里拉谈。
哥低着头,吸一口烟,问:“工作都好着?”
我大声说:“好着呢。”
哥又问:“啥时候能退下来?”
我笑了,大声说:“快了,还有一年。”
哥咧开豁牙嘴笑道:“好,早些退下来好。干了一辈子,平平安安回到家就是福。名利多少是个够呢,千万甭弄出麻搭。现如今当官的……”嫂子马上截住话头:“把你的臭嘴夹紧,兄弟不是那号人。”哥不吭声了,哥的意思我明白,是怕我贪腐犯错误。
接下来,就没话了。哥一袋接一袋吸草烟。
晚上,庄子里也没人来串门。我和哥嫂摸黑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嫂子抱怨家里太孤单,庄里太孤单。说从前的日子真红火,大伙在一起干营生,在一起开会,起五更睡半夜,虽然受大苦,吃糠咽菜饿肚子,但却活得有滋有味;现如今生活这么好,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想干啥干啥,却觉得寡淡无味没意思……哥打断嫂子的话,说:“人是贱驴皮,赶上不走,骑上跑得快。”这时候,侄媳妇进屋,啪地拉亮了灯。庄子现在通上电,生活方便多了,不少人家还买了电视机,哥家里也有一台黑白电视。我伸手打开,屏幕上雪花飞舞,嘶嘶啦啦响。嫂子说:“跟你哥的耳朵一样,是摆设货。”侄媳妇偷偷笑了,忙着转动电视机,转着转着有了图像,看清楚了。
嫂子接着说:“还是城里好,村里真窝囊。”我说:“这些年农村发展挺快的,再过几年会更好。”嫂子叹息道:“哎,我是等不上了。”我说:“你好好活着,能等上。”嫂子说:“生老病死,是上天的定数。人过六十活年呢,过了七十活月呢,过了八十活天呢,我已经七十多了,有这月没下月。”侄媳妇插话:“妈,你说的是老黄历。如今的人七十八十不算老。”哥听懂了我们说话的内容,接过话头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今年几次梦见爹和妈,老人家对我笑哩。要是对我恼,还能活两年,对我笑就快了,我估摸出不了今年。”说罢,嘿嘿笑了,好像是遇上了大喜事。
拉谈了一通,哥说睡觉,兄弟走远路累了。我关了电视,出去上茅厕。回来看见嫂子在炕上铺褥子,上面又铺了床单。哥说你睡里头,我睡外头,我晚上要操心羊呢。嫂子和侄媳妇睡在旁边小窑里。
拉灭了灯,我又跟哥拉谈。哥耳朵背,我们的交流断断续续,东拉西扯,有点吃力,但毕竟说的是老家的张三李四,家长里短,我并不是一无所知,从中了解到许多真实情况。农村这些年变化很大,不缺吃穿了,用上电了,路修通了,娃娃上学了,但也出现了不少问题,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挣钱去了,家里这一摊子全撂给婆娘娃娃和老人,他们无力经营责任田,土地撂荒了不少。更糟糕的是,年轻人一走,日鬼捣棒槌的人乘虚而入,毫无顾忌地在庄子里胡作非为。先是偷鸡摸狗,后来就偷牛盗马。后庄李老汉喂了十只羊,为防羊只被盗,每夜都睡在羊圈旁小房子守护,几乎是睁只眼,闭只眼,从不敢贪睡。2月的一天,李老汉累了,夜里睡得死,一觉醒来到了五更,赶快穿衣出门跑进羊圈,一看羊少了五只。奇怪,羊圈墙又高又结实,圈门闩得很牢,羊从哪儿出去?仔细检查,啊,发现羊圈南墙掏开个洞,贼娃子就是从这个洞里把羊偷走了。李老汉扑通跌倒,牛吼般哭起来。
哥说着说着,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夜里,哥几次起来去旁边的窑洞看羊,我明白了,哥为啥把羊圈在窑洞里,为啥一宿不停地去看。如今的贼胆大包天,盗窃居然到了抬脚割掌的地步。
五更,哥摸索着穿衣服。我睁开眼睛看天还早,翻了个身。哥说,你睡着,我去给羊添草。
窗户泛白,我睡不住了,起身穿好衣服,下炕,出门。在院子轻轻走动,想找一样活干。走到畜圈门口,向里探望,牛槽还在,拴驴的桩还在,但牛和驴却没了踪影。哥的两个儿子都出去打工了,土地转包给别人耕种,牛驴派不上用场,全卖了。他现在过着“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的自在日子。可是,哥说他却不自在,像丢了魂,心里空落落的,过日子没了精神。哥一直想不通,说土农民,土农民,离开土地算啥农民,不养牛驴算啥农民。所以他仍然每天把畜圈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都积肥、贮草,已经两年多了,从不间断。为这个,老两口常常吵嘴,嫂子骂哥是神经病,哥骂嫂子不懂管子。
奇怪,此刻我也怀念起有牛有驴的日子来。那些年,我回家常常帮父亲铡草,喂牲畜,垫圈,赶着牛驴去小河里饮水,全庄子几十头牲畜下山坡时。你追它赶,狂奔乱跳猛撒欢,腾起的黄尘土雾遮住了半边天,那场面真是壮观;农忙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去田里犁地撒粪,或除草,收割,出一身汗,浑身感觉很舒畅。然而,此刻呈现在眼前的却是空空荡荡的畜圈。不要说是哥,我也感到有点空落。
现在,我确实想干点什么。我看见门口侧旁的扁担,上前拿起,在手中掂了掂,准备去挑水。老家祖祖辈辈吃水困难,饮用的是水窖里贮存的雨水。知道啥是水窖吗?简单说,就是地下盛水的土窑洞。即在户外百米,或数百米处选一块空旷平坦地,掘一口数丈深、状如水葫芦的地窖,为防止水渗漏,表面糊上一层胶泥。天下大雨,地上起了流水,收拢进去就是窖水。冬天,可以将积雪填进去,贮存起来。老家人一年四季就是从窖里取水饮用。挑水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一般都是大人去挑,小孩挑不起两只水桶,承受不住几十公斤的重压,所以有“两头不着地,压断娃的气”之说。打水很危险,小孩会不慎掉进水窖淹死。
我有十几年没挑水了,今天很想挑一回。正要进屋取水桶,侄媳妇从门里出来,说:“叔,现在不用挑水。”我很纳闷,问:“不用挑水?那……”侄媳妇说:“水窖就在上院里,用水时就去打一桶。挺方便。”我朝上院里望,果然有一口水窖,周围是水泥铺地,油黑光亮一大片。嫂子在一旁给我做解释,说:“这都是公家的好处,为解决饮水困难,给每户三百元打窖钱,又给几袋子水泥,把院子抹光,平时打扫干净,下雨时水就自然流进窖里,用起来又干净又方便。”
“好事,好事。”我连连赞叹。老家挑水这苦活儿终于解除了。
那么,还有什么活儿我可以干呢?正寻思,哥从院外走来,拣回一背篼粪。我上去接住,说:“哥,土地承包出去了,你还积肥,往哪儿施?”哥瞪我一眼,说:“承包归承包,地终归还是我们的地,土地养育了我们人老几辈子,我们啥时候都不能亏欠土地。别人承包,我给上点肥,是还账,是知恩图报。”我脸面一热,哥说得多好啊。
这时候,嫂子说水烧热了,叫我进屋洗脸。洗过脸,就吃饭。我说这么早就吃饭。嫂子说,你们干部早上吃惯了。再说,早些吃了你们还要上坟去。这是昨晚说好的,我回来一趟不容易,无论如何要给爹妈烧个纸。
吃罢饭,我们去给爹妈上坟。哥用篮子提了冥钱、白麻纸,还有几样供品,我特意拎了瓶好酒,爹在世时好喝一口。
今天,不逢年不过节,再没人上坟,就我和哥。抬头看天,比城里的天高,比城里的天蓝,日光艳艳,空气新鲜,山野里飘逸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岁月流逝,时光不再,我感到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既亲近,又遥远,边走边观赏,很快来到坟头。爹妈长眠在这里快二十年了,我只烧过两次纸,我到底在忙什么,居然不能经常回来给老人上坟,心里十分愧疚。哥扑通跪倒在坟堆下,我也跟着跪下。他从篮子里将纸钱、供品一样一样拿出,摆放在眼前,我也把酒瓶摆上。他又从怀里掏出火柴,一根接一根划,有风,总是点不燃。我就帮他遮风,点燃了,青烟裹着焦纸,随风飘起,就像一群黑蝴蝶,在眼前翩翩飞舞。哥拖长了腔,喊道:“爹——拿钱来!妈——拿钱来!”声音沉重得有些伤感。
上完了坟,我让哥先回去,我想在野地里待一阵。
我静静地坐在离坟地不远的草坪上,望着爹妈长满萋萋蒿草的坟头出神,禁不住想起爹妈对我的深情和关爱。我在外工作二十多年,爹妈在世时,过一两年总要抽空回趟老家,看看两位老人。每次听说我要回家,爹妈就早早准备好吃的住的,几乎天天都站在院门口瞭望。我一旦回到家,妈就高兴得边抹眼泪边说:“咋不把孙子带回来,我做梦都想蛋蛋呢。”她总是亲昵地把孙子称“蛋蛋”。爹就忙着生火盆熬罐罐茶。很快妈就做好了我最爱吃的家乡特色饭菜,这顿饭我吃得最多最香。饭后,爹妈陪我坐在热炕上拉家常,眼前是专为我准备的一簸篮葵花籽,地下火盆上罐罐茶咕嘟嘟响着,水蒸气满屋子缭绕。这时候,哥嫂来了,侄儿侄媳妇来了,左邻右舍的叔叔婶婶、兄弟姊妹也来了,还来了不少娃娃。炕上地下坐满人,说笑打闹,非常热火。一直闹腾到深夜,甚至到五更鸡叫。我要离开的头天晚上,妈总是要陪着我拉话,拉着拉着眼泪就流下来,反复叮咛两句话:明年一定再回来,回来一定要把蛋蛋带上。这时候,我真切地发现妈老了,头发愈稀疏,身子愈羸弱,声音愈弱小,只有两只眼睛还是那么亮,在淡淡的灯光中,我竟分不清是她年轻时美丽的余晖,还是她现时盈盈的泪光。夜,一点一点深了,妈才依依不舍地睡觉。刚睡下,鸡就叫了。我临走时,爹妈无论如何要给孙子带好多吃的,核桃、枣子、葵花、杏干……不料,那次回城后因工作忙,竟有两年没顾上回老家,爹妈相继去世,再未见上一面,让我终生后悔。“子欲养而亲不待”,一想起这句话,我就遗憾、惭愧,心里非常难受,自己真是不孝啊。
枯坐了一阵,该回去了,我站起身向坟头深鞠一躬,小声说:“爹,妈,安息吧,以后,我会抽时间回来给你们上坟烧纸。”
在家住了一天,我就住不下去了,感觉老家就是爹妈,爹妈就是老家,没了爹妈就失去了亲和力,就寡淡了。我决定明天就走。哥嫂大概看出我寂寞难挨的情绪,也不强留。
第二天一早,哥、嫂子和侄媳妇送我起身。送到院门口,侄媳妇说:“叔,明年再回来。”我说:“回来呢。”嫂子跟了一句:“不常回来,你慢慢就把老家忘了。”我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了声“你们回去吧”,就转身上路了。这时候,哥才大声叮嘱:“过几年回来给爹妈上坟。”我回过头,大声保证:“哥,我记住了。”走出不远,转身再看,庄子被山梁沟壑收藏了,忽然觉得老家离我远去了。登上高原畔,我停下来喘气歇息,深情地瞭望老家,什么也看不见。蓦然,山沟里传来小时候听惯的信天游——天上的雨雪水窖里收,出门的后生三回头。
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