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等的待遇
高强 (1953—2012年)宁夏盐池人。曾任县广播电视局副局长,中国广播电视学会会员,宁夏新闻学会理事,宁夏广播电视学会理事,政协盐池县第六届、第七届、第八届委员会委员、常委,政协吴忠市第三届委员会委员,盐池县作家协会主席。
1974年参加工作,任盐池县农牧局农业技术推广站干事,后任局团支部副书记、书记,农业技术推广站主办干事。1977年底,调到盐池人民广播站,从事记者编辑工作,后任编播组组长、广播站副站长;1985任副局长兼新闻部主任;1992任广电局副局长兼盐池人民广播电台台长、总编辑。先后创作了广播录音通讯《草原云雀德德玛》(获全国好新闻三等奖)、报告文学《大漠中,有一片北京红叶》《毛乌素沙漠中一颗绿色的星》《大漠之魂》等。有数十万字文学和通讯作品被《六盘山》《盐州纪事》《高天厚土》《花马追春》等刊物和书籍收录。先后两次荣获“全国好新闻提名奖”,数十次获“省级好新闻一等奖”。
◎高 强
星期六下午,从末班的班车上下来了一个衣着朴素、戴着眼镜的青年人。他斜背着一个土黄色的帆布挎包,因为装的东西太多,挎包的口只好敞开着,类似账簿的硬皮夹眼看就要掉了出来。而一把捆得扎实的小麦,却毫不零乱、十分整齐地搭在他的肩头上。除了这些东西,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木箱,上面写着“烘土箱”的字样。下车以后,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放下木箱,就先忙着揭开了挎包的上沿。当他发现少了什么东西以后,就又急促地转入车内,终于在车上最末一排的座位底下捡起了几个铝制的小圈。正当青年为没有丢失东西而感到庆幸的瞬间,传来了一个姑娘尖厉的斥责声:“你到底想下不想下?不下,我可要锁门了。”随着声音,从车前面走过来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售票员,“我一天如果多遇上你这么几个乘客,就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一会儿是箱子,一会儿又是麦子,活像是个捡破烂的!”
“活像个捡破烂的?”青年人自语了一句,但并没有发火。他装好铝圈,抱起土箱,不慌不忙地最后一个走出了车站。
他,就是县农业技术研究室的技术员师农,一年经常在乡下,很少回城。
第二天早晨,师农起了床,洗罢脸,做过操,拿起一本《土壤学》正要看,就听见年老的妈妈给分下任务来了:“师农,你几个月没回来,家里的活积下了一大堆。肉票和豆腐票都快要过期作废了,你先去打几斤来咱们改善改善生活,然后再去买煤、打粮……”把一天的日程给安排得满满当当。
师农只好起身去执行妈妈分配的任务,他拿上了打肉的篮子,盛豆腐的盆子,还顺手带上了那本《土壤学》。
走到副食商店门口,看见柜台外边已经排着一个长长的队列,柜台里边却空无一人。
“唉,等一会吧!”师农心想,便靠着冰凉的水泥柜台看起来《土壤学》。
大约过了有半个小时,忽听得人声鼎沸,他抬头看时,原来是豆腐抬来了。一个身材细瘦的营业员穿好白大褂,又对着墙上的挂镜打扮了一番,这才一手抄刀,一手把秤,站到了豆腐案前。但他并不理睬柜台外面拥挤着的顾客,慢条斯理地从白大褂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案上。然后见他一刀一块,再一称,往一边一放,再贴上一张有名有姓的纸条。接着又是一刀一块,再一称,再贴纸条……如此反复,一案豆腐给他割去了少半边。然后他又招呼旁边那些卖醋的、卖糕点的、卖香烟的营业员:“喂!你们要豆腐赶快来称,再过会儿就完了。”听他这么一喊,其他的营业员都手忙脚乱地扔下自己的工作,向豆腐案边涌来。每人都照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都写着:“张主任三斤”“李师傅二斤”“王大夫四斤”……几个营业员割的割、称的称、贴纸条的贴纸条,配合得当,不大工夫,一案豆腐被他们折腾掉了足有四分之三,只剩下一些可怜的边角零头。这时,那位细瘦营业员才慢慢吞吞地向顾客走来。他先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大家排好队,不要乱了秩序……”
正在这时,突然又有几位顾客光临了。细瘦一见,快步迎了上去,殷勤地就打招呼:“哟,张师傅你早哇!要几斤豆腐吧?你的车明天走银川吗?我有几个亲戚想搭你的车呢。”谈笑间张师傅的豆腐已经称好了。细瘦又转向刚进来的一位胖顾客:“王师傅也来了!要豆腐?好,我这就给你称!不过,你卖猪下水时,可一定得给我留下一副。”
他们的买卖做得滑稽而顺当,案上的豆腐只剩下一些渣渣了。
顾客们大都气愤地走开了。师农想,来一趟不容易,就买点豆腐渣算了。
买到了豆腐,他又急匆匆地来到肉铺门口。嘿,这儿可另是一番景致:前门关闭着,从竖着钢筋条的窗户上,可以看清里面的买主与卖主和谐共处,谈笑风生,挑肥拣瘦的“热烈场面”。
两三个小时都过了,屋里的交易才暂告一阶段,只见那位秃顶的卖肉营业员擦了擦手,呷了两口浓茶,这才慢步向紧闭的前门走来。门一开,剩下的几个顾客便一拥而进。但当他们看到肉架上只挂着一些骨骼时,心里都凉了半截。秃顶营业员又呷了几口茶以后,装出十分热情的样子向正在踌躇的师农走来:“年轻人,想买点吗?肉是好肉,骨头多点没关系,要说做红烧排骨,可真是些难得的好料。价格呢,给你算末等。”师农一时拿不定主意,买吧,实在不情愿,不买吧,白白等了两三个钟头。再说,明天来还不是和今天一样?最后他还是开了张票,付了钱,提着几斤带筋的骨头,步履疲倦地走回家去。
吃过午饭,师农不敢怠慢,赶快收拾去买炭。他正在街上走,突然一阵尖利的喇叭声从耳旁掠过。他扭头一看,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装着满满一车乌黑发亮、大小匀称的炭块,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师农一看,这儿原来是物资局的家属院。车停下后鸣了几声笛,就见从一个门口走出一位睡眼惺忪的中年妇女,一见便亲热地招呼起来:“啊呀!是煤炭公司的赵师傅,快请屋里坐!你打老远绕道给我们把炭送来,我该怎么感谢你?”
那位被称为赵师傅的中年司机,谦和地嘿嘿了两声,又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一闪身便挤进了半开着的门里去了。
师农走到煤炭公司,过秤员老王告诉他,只有沫子,没有块煤。
“怎么老是卖沫子,大炭都哪里去了呢?”
老王苦笑了一声说:“唉,别提了!眼下许多群众没炭烧,可我们的车每天拉回的炭不等进院,就被开票的大张支配到这家那家去了。等车进院,就成了空的了。”
“那么,能不能要求大张给我解决一点块炭呢?沫子实在不好烧哇!”
“嗨嗨!”老王同情地笑了一声,然后又用安慰的口气说,“同志,像你这样一没油水,二没门路,三被人利用不上的人,看来只配烧沫子啦!”
“啊!”师农大惑不解。
回到家里,师农喝了两口水,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心想还是快去买粮,不然今天的任务还完不成呢。于是他抄起了两只空面袋就往粮店跑。
到了粮店,师农几乎是没加思索,冷静下来了,尽管他去粮店就看见许多人在柜台里面穿梭,挑选好的面粉,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和耳闻,以及今天一天所碰的“钉”子,觉得这已经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在称面的时候,师农发现给他的面粉是又黑又粗,显然是被别人挑剩下的。果然,在发票的“面粉标号”一栏里,师农看见了两个写得清清楚楚的字——“末等”。
午后的太阳,仍然是那样炙人。师农肩扛着两袋“末等”粉,懒洋洋地朝回走。
路上,师农品味着煤炭公司过秤员老王的话,心里实在不服气得很!“难道我们这些一没油水,二没门路,三不能给别人办事的人,就只享受这‘末’等的待遇吗?不!这只能是暂时的现象。‘四人帮’被打倒了,这种现象也不会长久了。一定不会长久!”
想到这里,师农来了劲头,振奋了精神,大踏步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