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集(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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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亮很圆

施原钰 宁夏盐池人,1958年出生。1979年毕业于宁夏交通学校驾驶班。曾在盐池县保险公司任职。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多部作品在在《朔方》《黄河文学》上发表。

◎施原钰

当我站在满院蒿草丛生、崖面鸟巢网布的家门前,凝视着两孔森森的窑洞时,一种难以抑制的失落和凄凉,令人难以承认它曾经的存在。返乡途中的那些亲切融融的记忆,倏然随同沉落的夕阳,消失在天边,只在人心上留下一丝儿黯然神伤的往事……

那是一个悲惨的下午——冷酷的食物中毒,使母亲与哥转瞬间双双离开我和嫂子。天如哭似诉,纷纷扬扬洒下雪来;地换上了素装,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那年我八岁,嫂子十九。

嫂子与哥是同学相爱,虽然过门已经两年,但因当时年龄小和母亲抱孙子心切,没领结婚证。

嫂子是不幸的。但更大的不幸则是母亲和哥给她撂下了我。

遭难的第三天,嫂子的父亲来领女儿。我怎么办?嫂子几多忧虑,几多落泪,最后我还是默默地跟了去。

父亲在我两岁的时病逝,母亲拿我当命。虽说已是八岁三年级的人了,每晚睡觉还要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不摸摸母亲的奶头,不能入睡。到嫂子娘家,我和她弟弟睡在一个被窝。每每熄灯,我就像陡然落入黑暗无边的荒漠,空寂而清冷。便由不得思想起母亲那温暖恬适的怀抱,辗转反侧,潸潸泪下,难以入睡。偶尔睡去,母亲和哥临去时的恐怖情景又云烟般缭绕在我梦中。我便惊呼坐起,痛哭至天明,夜夜如此。

一晚,我刚迷糊睡去,朦胧里听嫂子的母亲说:“你才十九岁,又没和他结婚,守的是哪辈子的寡。”

许久,才从黑乎乎的窑壁上旋出嫂子的声音:“可玉功呢?”

“叫他回二爹家去。自古改嫁,鞍前马后有捎儿带女的,哪有带小叔子的?”

“我咋忍心把他送出去呢!”“二爹是他亲二爹,二妈是他亲二妈,有啥不忍心的。再说他二妈还是玉功爹花钱给娶的,现在他们理应收养玉功,也算将德报恩。你再不要犟了!”

…………

窑壁上再没旋出嫂子的声音。我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我忽然明白:嫂子要另嫁男人,我应回到二爹家去。

翌日一早,我便要回。嫂子一听,泪就涌了出来,但终于没有挽留。

“咋,你妈和这男人的坟还没干,你就想走了!”二爹一见嫂子将我送回,黑脸唰地拉直,对坐在炕沿上的嫂子怒吼。嫂子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把头一直勾在胸前,任凭二爹吼骂,没有申辩一句。直到二爹把所要骂的话,都骂尽了,她才缓缓地摸了摸我的头,洒下两串泪珠,一转身歪歪斜斜地跑了。

二爹清一色七个儿子,二爹的老四与我同岁,晚上我又想起了母亲,但一想到二爹那黑脸膛,便使劲用被子捂着头,不敢哭出声来。好不容易睡去,又被噩梦惊醒,一股强大的孤独和抛弃感,使我再也忍不住,亮开嗓门恸哭开来。二妈急忙点灯,过来哄我。二爹躺着又骂开了:“真亏了八辈子先人,招来这么个丧门神!”

“亏你还是娃娃的亲二爹,不可怜他,还张得开嘴骂。”二妈谨慎地小声责怪。

“放你娘的屁,我自己的七个都可怜不过来,还顾得可怜他?”二爹咆哮着坐起来,把榔头似的双拳,抡得呼呼作响。

二妈不敢再作声,拼命地哄我。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感到委屈和伤心。二爹再也憋不住了,一把拽住我,按在炕上,抡起门扇似的巴掌,一边狠狠地抽我的屁股,一边骂:“狗日的让他妈惯得欠打,我就不信娃娃不怕大人!”

我并没有被巴掌镇住,哭得愈加厉害。没几日,我的屁股又青又肿挨不到炕上去了。二爹的那种管教,终于使我在一个瓢泼大雨的早晨悄悄地逃出来。

苍天冥冥,大地茫茫,何处才是一个孤儿的去处?年仅八岁的我,呜呜咽咽,在风雨交加中跌倒爬起,漫无目的地奔跑着……终于挨不过饥困,栽倒在泥泞的路旁……

一阵剧烈的头疼和干渴,我抬起了沉重的眼帘,仔细辨认,竟躺在舅家里。

“总算醒了,已经三天三夜,真的把人给吓死了!”舅妈见我睁开眼,抱着我掉着泪说。

“我又不给舅舅当儿子!”我见舅妈抱着自己,怪叫了一声,又昏睡了过去。

舅膝下无儿,母亲在世时曾要过我,尽管母亲当时一口回绝了,但在我幼稚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总担心有一天会被舅舅突然抱去做儿子。

连日的哀伤、惊吓,又遭一场雨淋,我病倒了,昼夜躺在炕上烧得胡喊乱叫。舅着了慌,知道给二爹捎信顶不上用,无奈只能给嫂子带了个话。第二天中午,嫂子带着一身汗水赶来了。进门二话没说,抱起昏睡的我就放声哭开了。我见了嫂子,又怪叫一声“我不给舅舅当儿子”!抱着她的脖子死死不放。

嫂子望着舅,一脸惊疑。舅垂着头,长长地打了个咳声,说:“唉!这话已多年了。那天听说你把玉功送到你二爹家,我深知他的为人,就和你舅妈商量,与其放在他家受罪,还不如领来,将来长成人一子开两门。说娃娃命不该绝,也许你妈地下有灵给了我指点。那天下雨,队上没有出工,我就去了,可去你二爹家一问,玉功已不在了。唉,当我找见他时,已冻得像个冰块块一样,死得过过的。”

“不!舅舅,你救了玉功的命,我感激你,妈在地下也会感激你的。可玉功不能给你。”嫂子听舅一说,慌忙放下我,跪在舅面前,哽咽着哀求他说。

舅又打了一个咳声,扶起嫂子说:“丫头,玉功是个苦命娃娃,又是惯着长这么大,经不起苦哪。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你还小,就再领上玉功几年,就当是他的亲姐姐,等他大一些,再走也不晚。”

“你放心吧舅,我会把他抚养成人的。”

我和嫂子终于回到了那孔没有一丝生气的寒窑。嫂子的回来,在家门中引起了轰动。家长五爷和队长二哥立即召集了家门会。“玉功嫂子回来了,这是咱们族里的光荣,先人的积德,绝不允许任何人有丁点的闲话。大家都要去帮助他俩……”五爷从开始到会结束讲了很多,大家都一直虔诚地听着,真挚地迎合着。末了五爷换一脸严肃,总结似的说:“平日偷鸡摸狗、翻墙揭瓦的,要问问自己的良心了,绝不准胡来,若谁惹出一丝风声,家法严惩不贷!”于是,每日总有奶奶、婶子、姑姑、嫂子轮流给我们俩送这送那。队长二哥给嫂子调了个既轻省,又能分工,又有油水可捞的活。嫂子对家门父子的照顾,仿佛有些惭愧,立即带我去给五爷磕头。这次我是从心眼里给五爷磕头的。五爷不仅在这次我家遭难出了大力,还曾在我家历遭不幸中安葬过爷爷、父亲,并给奶奶立过“贞节碑”。在我眼里,他简直成了我们这个不幸家族的救世主。

生活又向我透出了一丝亮光,嫂子也有了笑容。白天我除了感到屋内屋外空空荡荡和时时袭上心头的思母之情外,其他对我这个八岁的孩子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到了晚上却作难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天真的念头:叔嫂不能同屋。于是,睡觉的时嫂子百般哄我,我就是坚守炕角哼哼着不起来,并哭个不停。“你再不听话,我明天就回家。”嫂子亮出了绝招。

这招还真灵。虽然我的那种意念是纯真的,但还是不愿让嫂子离开我。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唯有她是我的亲人。我止住了哭声,但仍执拗地坐在炕角。终于我撑不住眼皮的困倦……

这夜我睡得好香!绚丽多彩的梦引着我在开满蒲公英的田野里追逐着一群大雁。“噢——排满一字了,噢——排人字了!”我追着、喊着,忽然看见母亲坐在不远的树下,向我微笑。我惊喜若狂地向母亲奔去,一边跑,一边挥动着两手喊:“噢——妈妈没死,噢——妈妈回来了!”母亲这时解开衣襟向我伸出双臂,我一头扎入她的怀里,一手搂住母亲的脖子,一手就去摸奶头,嘴里还叫着“妈妈”!

大凡幸福香甜的梦都是短暂的。我猛然惊觉发现自己竟浑身脱个精光,睡在嫂子怀里,头枕着她的胳膊,一只手还捏着她的奶头……在这瞬间我浑身的血液仿佛注入了一种我刚刚失去的东西——一种嫂子给予我的特殊的母爱。两缕幸福的泪水静静地爬出了眼帘,我更紧紧地向嫂子那温暖幽香的怀里睡去。嫂子的被窝真香!这时,炕窗上爬上一轮明净的圆月,啊,今夜的月亮好圆!很快我又在这寻找回来的爱里酣然睡去了。

尽管二爹在我童年里留下了极坏的影响,但他家仍是我目前唯一的去处。

二爹看见了我,豁了牙的老嘴一咧,深凹下去的眼里就爬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我也对他老人家的如此厚爱禁不住一阵动情。未曾想听二爹一说,才明白这两滴泪不是为我形影相吊洒的,而是为他。他现在一人过着孤独的生活,二妈和已经长大的儿子不要他了。可我猜测一定是他那暴躁粗野的性格与大家合不来。

“不出去串串?”吃过饭二爹问我。

“不了。你不要对人说我回来过,明天一早我就走。”

二爹愕然地看着我,昏暗的眼光里闪着疑惑的光。

二爹还是住在他几十年一直住的那孔没窗子的破窑洞,灯一吹,黑黝黝如万丈深渊。不知是心情过于沉闷还是窑洞太黑,一种抵抗不住的压抑仿佛瞬间让人窒息。

自从没有了母亲和哥,我们那只有两孔窑洞的庭院,宛若死去一般,每晚嫂子总要把窑门闩了又顶,我便拽着嫂子的衣襟问:“闩了就行,顶它做啥?”

“有坏人。”嫂子总是这样应着,眼内游过一丝伤情。

腊月的一个夜晚,我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一把搂紧嫂子的脖子,颤抖着说:“嫂子,有坏人!”嫂子紧搂住我,小声道:“不怕,玉功不怕!”但我从她那急剧起伏的胸上,感觉出她比我更怕。

此时,敲门声停了,又从门缝传进几声呼叫嫂子的声音。我一听,紧缩的心倏然松了,是队长二哥。便一跃挣开嫂子紧搂我的双臂:“嫂子,不是坏人,是队长二哥,我去开门。”说完就往起爬。嫂子一把按倒我,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尔后又把我紧紧搂进怀里。这时我感觉到有两串冰凉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脸颊向嘴角流下。好苦涩的味儿!我的心一阵下沉。

敲门声又响过几次,一早我忍不住问嫂子:“队长二哥敲咱门干啥!”嫂子只是简单地对我说:“还想欺负我。”说完眼内涌满了泪水。

“他不是对你挺照顾吗?五爷说等他死了,还让队长二哥当家长呢!”我仍不解地啰唆。

“咱家没男人,他没安好心。”

“我是男的啊!”

我的话把凄楚的嫂子惹笑了。她摸着我的头深深叹了口气,拖着长长的音,一字一字地说:“你还是个娃娃!”

嫂子出工后,我似乎明白:我要是个大男人,队长二哥一定不会来敲门欺负嫂子,嫂子也一定不会哭的。可是我也是男的啊,只是队长二哥敢欺负嫂子,那我一定得治治他,给嫂子壮胆。整个早晨,我苦苦想不出个妙法,正急得要流泪,七爷倒背手从门前走过。这使我突然记起他的狼弹。七爷每冬都要做很多狼弹打狐子。他的狼弹做得极妙,用一个小药瓶装上火药,再将一小捆火柴插进瓶口,再在瓶口内四周镶上火黄,然后把瓶口用蜡一封,整个弹体再用羊油一灌,在火柴把上拴一导火绳,钉在狐狸经常行走的路上。狐狸闻到膻味,上前用嘴一咬一扯,火柴发火而引爆。于是我便到七爷经常下狼弹的地方找,果然找到一枚。

我将狼弹带回家,小心藏好,心里兴奋极了。我将要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身份去惩罚那披着人皮的狐狸,并想象着队长二哥挨炸后的可怜相和嫂子高兴的情景。

晚饭后,嫂子去记工分。一年来她晚上从不闲串。若有事出去,也必带上我。今天我没等嫂子叫,就主动说:“嫂子,你一人去,我要做作业。”嫂子先一惊,后十分高兴地说:“啊,我玉功长大了!”

嫂子走后,我迅速在门外右上侧揳上钉子,取出狼弹绑在钉子上,随后将白天准备好的一根细长绳一头接在导火绳上,一头从窗子直引到我睡的脚下。

嫂子回来,我已将被褥铺好。嫂子见了又一阵惊喜:“啊,我玉功真乖!”说着上前在我的脑门上亲了几下。

躺下后,我的心像揣了个小兔子,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担心今夜无人敲门,怎么也睡不着,老是竖起耳朵屏住呼吸静听……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把我从甜睡中惊醒。嫂子已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不能动,于是我只能用脚拇指勾那绳。我紧张极了,浑身嗦嗦抖个不停……绳子终于被我勾上抓在手里,随着敲门的节奏,我咬紧牙关狠狠一拉,轰的一声巨响,门外惨叫了一声,很久才响起离去的脚步声。

天明,嫂子明白了一切后,她并没有开心地笑,反而怔怔地坐在炕沿,泪水像清清的小溪流个没完。我看着更加悲伤的嫂子,心里一阵悔恨,便一挪一挪上前给她擦泪。说:“嫂子,我错了,我以后再不……”嫂子没等我说完,一把将我搂住,恸哭一阵后,哽咽着说:“不……玉功……真乖!”我迷茫了,木然地望着嫂子的脸,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敢再问。吃过中午饭,便独自一人出去打探。

没走多远,就碰上队长二哥。我惊呆了。他的面部红光闪闪,无一处伤痕。他一见我就上前酸溜溜打趣:“啊,是玉功弟弟,昨晚又摸嫂子奶头了,给二哥说软不软,你嫂子摸你鸡鸡了?哈哈……”说完他开心地扬长而去。

我恨死了这个家伙!不光恨他经常这样取笑我,更狠他欺辱我的嫂子。看着他大摇大摆远去的背影,我懊悔自己的狼弹没下正地方(有可能偏高)。我复仇的火焰并没被嫂子的泪水浇灭,反而更加强烈。我决定找家长五爷,借助他的名望和他所执掌的严厉家法去惩罚那个让人可憎可恶的东西。

五爷面朝里躺着,一缕青烟渺渺从他面前升起,那滚圆结实的背影犹如一头公牛。他今年五十刚出头,由于在家门中的地位,我每次见到他,总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恐慌,本想轻轻走近,却踢翻了地上的小凳。五爷听见响声,吃力地翻过身,我不看则已,一看差点惊得昏倒在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昨晚挨狼弹的竟是他……我多么希望他那恐怖的面容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伤的!然而事实不容许我有那样纯真美好的愿望。五爷正用狰狞仇视的目光盯着我,仿佛要将我收去化掉一般。

我逃命般地跑回家。嫂子惊恐地问:“咋啦,谁惹你了?”等我颤颤抖抖说清原委,她竟像走了魂一样瘫痪在地上。我从嫂子那痴呆的眸子里,看出了此次爆炸的严重性。

嫂子没再出去干活。我俩终日惶惶不安守在家里等待着惩处,然而事实并没像我俩预感的那样可怕。十几天后,当我又碰见五爷时,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仍一脸正气地在大家面前谈笑风生,只是略有皱纹的脸上新添了一层“麻子”。

半夜的敲门声消失了,但是嫂子却更加沉默寡言了,仿佛总有一丝幽幽的苦楚折磨着她。

一晚,我被一阵压抑的欷歔声惊醒,昏暗的灯光下,嫂子凄然地呆望着我流泪。我不解地翻起身抱住她的脖子问:“你想娘家了?”嫂子没回答我,搂我躺下,长吸短叹,一夜未睡。

“嫂子家在哪里?”我终于忍受不了这黑暗窑洞和悲酸往事的双重折磨,向躺在一旁无一丝生气的二爹问。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张维国!”

二爹突然的回答,仿佛从那万丈深渊的底部骤然升起,形成了响亮的回音,久久不散。张维国……张维国……

张维国是哥的同班同学。当哥第一次把嫂子从学校领回,我坐在母亲怀里顽皮地看着嫂子说:“嫂子真乖。”哥笑着找出一张全班毕业的合影,指着和他同样俊秀的青年说:“差一点让他抢去了。”我问那是谁?哥说是他的情敌张维国。我一听敌字,忙问:“你们打过仗?”大家一阵哄笑,随后哥告诉我,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第一次见张维国,是我在五年级毕业回到家的下午。为给嫂子来个突然袭击,我轻轻走进院。门虚掩着,我走近前,正准备大叫一声推门而入,屋里却传出嫂子的声音。

“维国,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这不可能。我不能再让玉功伤心了,他离不开我。”

“我会像亲哥哥去照顾他的。”一个特别好听的男高音。

“我相信你会那样去做,但你们家里呢?我决心已下,请你不要再来,更不要为我误你终身。”

我毕竟不是两年前的我了,五年级的知识足以使我明白他们所谈的一切。一阵阵难言的情愫,使我忍不住呜咽起来。

嫂子闻声出来,见是我,一阵慌乱。我见了嫂子,哇的一声,上前抱住她的腰,一边哭一边说出了让嫂子第一次大动感情的话。

“嫂……你走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嫂子一把搂住我,把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顿时四股泪水汇聚在了一起。

张维国见此景,也动了真情,他无限感慨地对嫂子说:“我理解你的感情。你往后遇上什么困难,请一定告诉我。”

张维国走了。我不知他带走的是理解,是遗憾,还是其他什么?看着他们分离,我深深为自己存在的多余而不安和愧疚,并在心里希望他能经常来看望我俩。尤其是嫂子,她需要这样一位知心者的安慰。

我的希望很快被家门父子粉碎了。嫂子与张维国的相见,在庄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在我们这个同氏族的庄里,尤其是我们这个三代寡妇的门前,嫂子的风波还是首先。一晚,刚吃过饭。有人传家长的话,开家门会。

会场设在五爷家,族中老小几乎皆到,气氛肃然。“今天开个家门会。”五爷见嫂子带我一到,便仰起头,开始讲话。他脸上的皱纹和“麻子”在油灯一闪一闪的映照下,交替着放光。队长二哥坐在他的下首,俨然以“丞相”自居。

“今天的会只解决一个问题。”他略停了停,扫视了大家一眼,会场的气氛顿时更加庄严肃穆。“最近家门中发生了一件伤风败俗、败祖败德的丑事……”他从奶奶的“贞节牌”的光耀讲到母亲终守寒窑的伟大,最后我才听明白他在骂嫂子和张维国。这时我猛然觉得嫂子捏着我的那只手,在剧烈地颤抖,但表情却平静得令人惊诧。

“你与一个年轻人私通可是真的?”五爷讲完又明察秋毫地审问。

沉默,整个会场犹如死去一般,只有灯火在一纵一纵地跳跃。

“有!”嫂子突然肯定。到会的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声“嘘”,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嫂子。嫂子平视着,仍无一丝表情,唯独我才从她那流汗……不!沾着泪水的手上感觉出她内心的无比愤懑。

“但必须告诉大家,那不是私通。他叫张维国,是玉功哥的同学,也是我的同学。他找过我几次,要娶我,可被我拒绝了。”

“胡说!”五爷擂着炕桌。

“为什么?”队长二哥瞪着酸溜溜的眼睛问。

“你才胡说呢!你脸上的‘麻子’是哪里来的,你咋不说?”我突然挣脱嫂子,指着五爷叫喊,又指着队长二哥,“还有你,晚上老敲我们门,我本想炸你这个老狐狸,谁知炸住的却是他这个老狐狸。”

会场炸开了,议论、唾骂、质问搅在一起,如雷声般轰响。我偷看五爷,他这时脸上的“麻子”沁满了汗水。我心里痛快极了,第一次感到了他的可怜与渺小。再看嫂子时,她已经泪流满面,但我从她那泪里看到的不是前次狼弹爆炸后的不安与恐慌,而是一种欣慰。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欣慰。

家门会被我搅散了。我又一次为嫂子出了气,又一次为她招来心酸。也第一次认识到了五爷权力的无形与可怕。

家门会后,嫂子经常喃喃自语:“维国,千万不要再来。”我感到十分纳闷,便问:“你不想见他?”

“不……我也说不清。”她怅然地说。

嫂子对她与张维国的相见,有一种预感。当时我没看出来。但从她忧郁的神色和梦呓里,我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多么想见到他。

“嫂子,你们结婚吧。”一日,我突然对她说。

“和谁?”

我笑着没吭声。

嫂子盯着我诡秘的笑脸,双颊倏地变得绯红,伸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小东西。也学坏了。”她转身走了。神态,音色,是那样动人、那样的甜美。

望着嫂子轻盈离去的背影,我却生不出丁点愉快来。从嫂子的言行上,我又一次证实她是多么需要爱啊,多么向往她所爱的人。然而,仅仅为了一个我,她却什么也不能得到。

“张维国哥快来了。”过了几日,我突然对她又说。

“再不许胡说!”她倏然一反常态,嗔怒地望着我。

“我给他写信了。”

“啥?”她显得极紧张,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厉声问,“写啥了?”

“说……”我看着嫂子紧张的样子,一阵胆怯,咕哝着不敢说下去。

“说啥了,说呀!”

“说……说你同意和他结婚。”

啪,她不假思索地甩给了我一个耳光。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一边哽咽,一边说:“你咋能这样,我又何尝不想嫁人,可你哪?你还太小,我要是走了,你咋办?”

“我也跟你去,你不要我?”我挨了一耳光,心里舒坦极了。急忙说出了几天来准备好的话。

嫂子用泪眼审视着我,好久,笑了。双颊又倏地变得绯红。眼帘里滚动着泪花,像颗颗玉珠,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疼了吗?”她摸着我的小脸。

“痒痒的。”

第二天一早,我偷偷拿了纸,来到母亲与哥的坟前。我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要来这儿,又偏偏拿纸来。是因嫂子不能终守寒窑向母亲请罪,还是为嫂子不能终身守节向哥道歉?就糊里糊涂跪下点着纸,泪也禁不住流了下来,于是糊里糊涂哭诉起来。

“妈。嫂子要走了。不是她撂下我,是我让她走的。她应该去。她太辛苦了。这一点我想你是能够理解的。我也要走了,到舅舅家去。舅让我念书,我就好好念,不让我念,我也能干营生了。”

“哥,嫂子要嫁人了,是你的好朋友张维国。你不是说他曾是你的情敌吗,他现在仍然爱着嫂子,他是好人,会让嫂子幸福的。我想你也会为着他们高兴,会为他们祝福……”

“玉功……”

一声悲酸的叫声,美美吓了我一跳。我回头一看,嫂子满脸泪水跪在身后。

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张维国来了,在我上初中那天。

“你到底同意了,让我追得好苦!”见面他就深情而风趣地说。

“不……维国,实在对不起,是玉功不懂事,胡写的,请你不要在意。”嫂子一脸难色地说。

张维国不解地看着我和嫂子,表情难堪极了。

我看着这一尴尬局面,急了。上前摇着张维国的手:“不!维国哥,信是我写的,可你们确确实实相爱着,你们结婚吧!”

张维国明白了。他无限感伤地抚摸着我的头,对嫂子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玉功的建议吧。”

“我是爱你,这几天确实也动过心。可我又经过反复衡量,我对玉功的感情已远远超过了你与我的感情,在他还没长大成人的时候,我是离不开他的。并且请你以后不要再来。”

“你离不开玉功,这我能理解,可作为朋友,不让登门,这……”

“不……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在意,是这么回事……唉!这叫我咋解释……”嫂子语无伦次地向张维国解释着。

张维国听罢,却显得不屑一顾,畅笑着说:“君子所为,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何必顾虑小人之嫌呢。”

张维国走了。嫂子领我默默送出街门。看着嫂子惆怅的目光与张维国蹒跚离去的步履,像有一根松紧绳扯着我的心,一阵酸疼。我为什么没有食物中毒?只等张维国即将消失在对面的山豁子里时,嫂子才向他招了招沉重的手,泪也随之飘落下来。这时,突然从山豁子那面蹿出几个人,扑向张维国一阵乱打。“队长二哥!”我惊叫了一声。“维国……”嫂子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悲呼了一声,向着对面山豁子疯一般跑去。

那伙人迅速散去。张维国回头张望了一下边跑边喊的嫂子,吃力地从地上爬起,一拐一拐翻过了山豁子……

“现在我真正感受到了,你奶奶、你妈,过去活得多么不容易啊!你嫂子本不该受那么多苦,是我害了她。”

二爹这次的话,仿佛被压在渊底没有升起,听起来是那样遥远,却又极让人动感情。如果说二爹外部的变化是一生含辛茹苦的印记,那么记忆中铁石心肠的他,而今道出如此由衷伤情的话来,又是什么原因所致呢?

“她现在咋样?”

“……”

“她现在咋样?”我实在无法忍受二爹今天的沉默,攥着双拳,怒吼着从黑暗中跃起,然而我却什么发泄目标都没看见。

二爹点着了油灯。

顺着放出微弱光圈的油灯望去,二爹高耸的颧骨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我惊呆了。

“死了,快一年多了。”许久他才低沉地说。

多年凄凉坎坷的生活,早已使我没了泪水。对这突然降临的粉碎般的打击,我没有丝毫情绪和心境给予表达,只有盐碱般的汗水静静流淌。

“完了,一死就彻底完了。连一个娃娃也没有留下,让人想看连个影影也看不上。唉!”

嫂子是没有做过母亲,但她又无疑是一位母亲,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童年幸福美好的梦,多数是在她的怀抱之中做的。直到我初中毕业,她才把我从她的被窝中分离出来。但仍睡在一个炕上,中间隔着一段神圣的世界。

自张维国走后,再没一人向嫂子求婚,也无一人做媒。我明白这其中的缘故。我恨自己,更恨自己那个家族和家长。我上初中、高中、大学近十年,偌大的庭院,白昼黑夜,出出进进就嫂子一人,其孤寂清冷是我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表达的。刚上大学不久,嫂子去信,说父母让她改嫁,请我慎重考虑。我伤感极了。纵然我万分清楚她现在该有个着落,但有一种讲不明道不清的隐隐情愫,最终促使我没给她回一个字。

“玉功,你毕业了,我也该有个新的落脚处了。”自那封信后,嫂子再没提过改嫁,直到我毕业又当面提出这个问题。当时尽管她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但最后的落音还是表明了她的无限苍凉。我鼻子一酸,竟蹿上一股无名火来。“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嫂子惊疑地瞅着我,哭了。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惹嫂子伤心的。然而,我无一丝勇气去安慰她,让她离开我。“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呀?! ”毕业分配前,在家的一段日子,我总是这样不停地在心里发问自己,折磨自己。

工作不久,我将嫂子接到省城我的工作单位。

“真有魅力!”

“玉功真是个幸运儿!”

“玉功你可真是金屋藏娇啊!”

…………

嫂子的出现在单位引来一片赞叹,我差点美气得醉倒。可是听到最后一种喟叹时,我又差点在惊悸中昏厥过去。同时就在昏厥的一刹那,我的心异样地颤抖了。几年来心中朦胧的情感、迷离的影子,豁然明朗清晰了。

我开始失眠了。一晚、两晚、三晚……

我开始盯着嫂子的一言一行发呆了。一次、两次、三次……以致嫂子见我就羞赧。

我终于挨不过这迷茫、害怕和沉默,在一个月亮分外圆的夜晚,轻轻推开嫂子的房门,跪在了她的床前。嫂子醒了。望了我许久,哭了。哭得是那样的甜蜜、欣慰。随后带着一股我从未嗅过的异香,扑在我的怀里。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回味着幼时依偎在她怀里的感觉和意境,竟是那样的遥远陌生。看着她裸露的部位,一时我竟不敢确定,是真心爱她,还是含有杂质的邪念。她的肌肤并不像城里姑娘那样细腻白滑,但也不像大多数农村姑娘那样粗黑健壮,她的整个身躯都具有城里人和农村人少有的丰满圆滑,每一个部位都在显示着它那特有的力度、弹性和柔软。随着她激越亢奋的心律,在我胸脯上不停地颤动,撞击着我的心房,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不……不!我不能……咱们都亲亲的。”这时她猛然用力推开我,一把拉起被子,捂住自己的身子,嗫喏地说。目光一片迷乱。

我不知我是怎样离开她的,又是怎样回到办公室的。蜷缩在床上,像散了架一样。心中充满羞耻、惭愧、悔恨和痛苦……

连日来澎湃的激情和刚才火山爆发般的拥抱,仿佛已耗去了我的全部生命。但是,我的灵魂还在倏然瘪下的血管里横冲直撞,似乎要撕裂那薄薄的外衣,跳在我的眼前,显示出我的种种劣迹。我使劲闭着两眼。然而,她“咱们都亲亲的”的嗫喏声,却像闪电之前的雷声,叫我战栗。我是靠谁长大的,又是靠谁走到了这一步啊!难道这就是我对她的报答?不。绝不是!绝不是那种庸俗廉价的报答。多年来,我是从心底里爱她的。

第二天我才明白,这是我和她一块儿生活的最后的一个晚上。更没有想到这是与她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中午下班,我回到宿舍,等待我的只是一封短信。

玉功弟弟: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实在没有勇气与你面别。这次来,我饱尝了人生的幸福和欢乐,但这种欢乐我一直是在惊悸中度过的。说来真要感谢你那火一样的激情,它使我恢复了理智、坚定了信念。尽管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挚的。我应该回到家乡,去寻找我真正的归宿。你不会记恨嫂子吧,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这样做,很可能给你的心灵带来了难以治愈的伤痕,但我还是决定这样做了。希望你不要找我,安心工作,早日解决终身大事,以解除我的不安。

嫂子不久,她又来信,说已找到归宿,很惬意。没有说是谁,请我放心。她去了,就这样匆匆地去了。留给我无限的思念和永远做不完的梦。

她是从你那回来的路上,碰见的张维国。回来她告诉我,他们商量好几天后到乡上登记结婚,随后直接到张家,再不回来。我怕家门父子再出来阻挡,没敢张扬。结婚那天她就在我这儿吃了咱们家最后一顿饭,吃的是午饭,就我们俩。我实在忍心不过,就陪她一直到张家,就算个娘家人吧。

她还给我说了你们俩的事。当时她一边说,一边哭,她说她多想跟你过一辈子,可她不能。她比你大十一岁,又是农村户,她为了你守了十几年,到头来再去害你,她不能这样做。她说离开你那天,是一直哭着回来的。心想这一辈子完了,自己所爱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自己。一个人一生难觅一知己,她却一人得了三个,恐怕再不会遇上第四个了。不过她说自己很满足,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不料却偏偏又遇上了张维国。你说这世上的事巧不巧?

我送她到张家,才听张维国说,他收到你的信时,在父母的逼迫下,已经订了婚。他看到信差点没高兴疯,给那姑娘连招呼都没顾上打,就跑了来。原来是你一人日的鬼。你还记得吗,那次他让你队长二哥领着人打了,把腿子打坏了。到现在还拉着个跛腿。回去后,那姑娘知道了他与一个寡妇私会,叫人把腿子打坏,就与他翻了脸,吹了。砸了不少东西。他索性狠下一条心等你嫂子。他了解她,知道她一下不会嫁人,就悄悄等你长大成人后,他再来找她。他是个好人。他们真是天生一对。谁又能料到,不到一年,她生孩子难产,死了。孩子也死了。唉,这是好人不长命。老天为什么不把我们这些人收了。唉,我们活的作孽啊!

张维国给我捎了话,我急急赶到,她正在入殓。她虽说死了,却比在咱家更好看。像睡了一样。还在笑哩。

“张维国哭天喊地,说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害了她,他根本不配娶她,他死了做鬼都对不住你哥和你。事后不久,他就在她的坟前挖了个小窑窑,住了进去。前几天,我还托人打听,他还一人住在那里。头也不剃,胡子也不刮,像个疯子一样。”

二爷说完又躺下了。我却无论如何也躺不住,便又穿上衣服下了地,拉开窑门。啊!一轮明月正从对面山顶升起,是那样的圣洁、明亮、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