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机舱里的暴风雪
身着深紫色制服的刘沫沫和头等舱乘务员倪可站在舱门口,尽量让自己笑得亲切自然。
“欢迎登机!”“请往里面走……”刘沫沫没有用“您好”“晚上好”这样的问候语,她可不希望听到某个家伙用“好个屁”来回敬她。然而旅客们的怒气避无所避。
“我们算是被你们害惨喽!”一个高个胖脸操着北方口音的男旅客在经过她俩时猝然出招,他脸上浮着一层笑意,眼里却要喷出火来。
刘沫沫给了他一个全世界最深不可测的笑容:“真抱歉让您等这么久,先生,您说得对,今儿老天爷可把我们害苦了。”
“什么老天爷,你少在这儿扯!你们航空公司,一遇到延误就把责任往老天爷身上推……”高个男子周林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开火了。
刘沫沫一愣,旋即是更甜美的微笑:“先生,您消消火,生那么大气对身体不好,您这不都已经上飞机了么,很快就能到成都了……”这位北方旅客骂骂咧咧地进了客舱。刘沫沫与倪可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继而是一副苦笑。现在的旅客其实大部分都还算通情达理……刘沫沫这么想着,顿了几秒钟,招手叫来站在离她不远的宝贝徒弟:“E妹,我跟你说……”她尽量把声音放低尽量不动声色:“穿黑色短大衣那高个子,刚才你都看到了吧?对,跟在戴眼镜后面的,那是一刺儿头,说话的时候小心点儿,别招他,更不能被他抓到把柄,知道不?去看清楚他坐哪儿,然后替我转告其他妹妹。机灵点儿啊!”
张天爱E盯着前面那个一米八的黑衣服大块头频频点头,“知道了师傅,我会告诉其他人,小心小心再小心!”
周林把他的旅行箱往十三排行李架上一甩,大声地自言自语道:“别以为把我们弄上飞机就算完了,耽误老子快一天了,总得给个说法吧?”突觉面前一阵香风飘过,一转身,一个着淡紫色制服的空姐已经一掠而过。
张天爱E只当没听见他那口京片子,直奔后面的服务间。旁边的厨房乘务员赵琳问:“咋啦,什么事啊?”她眨眨眼睛,拖腔拖调学着旅客的京腔:“沫沫姐说啦……飞机上来了位爷……咱们得把他供着!”
“客齐,一百零八。给,乘务长,您签字吧。”
刘沫沫接过地面服务员手里的交接单刷刷地签着,顺口问了句:“这些旅客在地面把你们折腾惨了吧?”
“哎哟我跟您说,这些人在底下又吵又闹,差点儿把问讯那块儿的柜台掀喽。”她刷啦一把撕下自己那张单子,“你们可得小心着点儿。”
“你们咋解释的?就是说暴风雪吗?不出所料,沫沫在心里哼了一声。”
“只能这么说啊,还能咋说啊……”
刘沫沫转过身,将驾驶舱门推开一条缝顺势把头挤了进去,用身子卡住舱门:“机长,旅客人数一百零八,齐了,咱关门吗?”
“快关吧,准备好关门才能申请,现在排队等航管呢。”驾驶舱不知道谁回复了一句。
“有没有时间?”沫沫接着问。
“前面三十多架……没点儿。”机长高健抱着茶杯,头埋在手机里,眼都没抬。
刘沫沫对这个机长爱搭不理的样子颇有几分恼怒。他们今天本来是早上的航班,延误到中午,机组一会回酒店休息,一会又被通知进场,来回折腾了两次,已经疲惫不堪。一上飞机,大家还在清点报纸,做客舱准备,这位机长大人就在驾驶舱广播里通报说,“联合放行,北京的三条跑道要除雪,今天可能要延误。”这一天两段的航班——北京—成都,成都—北京,对沫沫来说不多不少,又是回自己的老家,虽说不能下飞机,但距离爸妈只有二十公里,感觉心里还是很开心的。再听着清洁队大嫂们说着熟悉的成都话,那也是备感亲切啊。一个轻车熟路的航班,一帮熟悉的组员,加上张天爱E东北话的段子,应该是在谈笑风生中轻轻松松完成的。现在倒好,第一段还没飞,就已经延误了十个小时,一个成都从早上飞到晚上,再通宵飞回来,生生飞成一个浦东—罗马。唉——悲催!
印象中应该是第一次碰上这个短头发的机长,好像还是刚刚新放的。沫沫看着这个新机长的后脑勺,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
刘沫沫其实最烦被延误后的737飞机,客舱空间太狭小了,压抑得她喘不上气。如果飞国际,就算是做区域乘务长,看着空客330的客舱首先心情就舒服很多,宽阔明亮的客舱,布局合理整洁的厨房,还有讲礼貌讲绅士风度的外国老头老太太。可眼下呢?她坐在客舱前面自己的位置上,抬眼望去,737狭小混乱的客舱,一堆旅客正在抢着行李架,E妹和倪可在众多的旅客中间挤来挤去,就像大海波涛里的一叶扁舟。也许,等一下飞机起飞了,尊敬的旅客大人们可能或者应该就安静了吧!
起飞时间没点儿。唉!刘沫沫最担心的,担心得都不敢想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首都机场平时就延误得不行,十个航班八个能遇上航空管制,少则十几二十分钟多则半小时一小时。一架飞机开好车,光滑行都要滑个四十分钟一个小时,像今天这种航班超级不正常的情况,延误时间更是没有上限,等几个小时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各号门乘务员请就位,请操作滑梯分离器并相互检查。”客舱广播里传来倪可的声音。
“二号门操作完毕,相互检查OK。”赵琳她们在后面回应着。
“先别挂,听我说。”客舱广播转换成客舱内话,刘沫沫拿过话筒交代赵琳和E妹,“刚才机长说了,咱们现在要等航管,而且没有走的时间。所以,请大家在播放安全示范录像的时候做好送水的准备,安全示范放完后如果不见飞机推出,倪可会广播,然后我们给旅客提供饮料,但饼干先别发,我问过地面,他们刚发过餐食。服务的时候把速度放慢一些,可以边送水边给旅客做做解释。”
片刻之后,倪可柔美的广播声在客舱响起:“女士们先生们,本次航班由于北京天气原因造成延误,让您久等了,欢迎您乘坐中国东南航空公司DN3901次航班从北京前往成都……”
刘沫沫一边摆弄录像系统一边回头看着客舱。还好,除了部分旅客交头接耳,暂时没有什么骚动,那个北京高个子……嗯,他在看报纸。她暗暗叹了口气,但愿这人的火气已经消了,但愿这航空管制等的时间不长,但愿这个新机长高健那边能突然给个惊喜,没点儿变有点儿,但愿E妹别犯东北火爆脾气……刚才的话其实大部分是说给话筒边的她听的,也不知这丫头明白没。
张天爱E,她的新徒弟。刘沫沫第一眼瞧见这名字就知道定是个新新人类。
“你的名字原来叫张天爱吧?……自己改的?”沫沫隐约记得有个女演员也叫这个名字。
“哎呀,天爱这个名字太普通了,还和一个我讨厌的女演员同名,姐……你咋知道的?”
“开玩笑,这都看不出来怎么做你师父?”
“师父?!啊,啊,你就是我师父,你就是沫沫姐?……”
第一次师徒见面挺戏剧性的。站在客舱部门口等师父的张天爱E正四下张望,被刚飞完航班回来的刘沫沫一眼认出。当然,这也是因为她还在机组车上就收到在培训部的朋友安裴发来的微信,内容如下:兹有问题青年张天爱E一名,现正在客舱部大楼前等待成为你的徒弟,请查收。就这一条,搞得落地后大脑还处在缺氧状态的刘沫沫差点晕过去。
后来刘沫沫发现,其实这个新新人类也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是前卫另类了一点儿,暴露透明了一点儿,直来直去了一点儿,好胜要强了一点儿,脾气火爆了一点儿,不会服务总被投诉了一点儿……不过就是这很多个“一点儿”攒到一起,那就不再只是一点儿了,份量足够一大砣。
这一大砣一度让刘沫沫几近崩溃。她甚至在张天爱E和旅客拌嘴又一次险些被投诉之后打电话质问自己的老同学兼死党、培训部的安裴,派这么个徒儿来是不是想毁了她在客舱部的招牌?可恨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不但一口承认这是她有意安排,还调侃着说:“这不是考虑到沫沫同志你一贯喜欢挑战嘛,好好想想,你不觉得那个小丫头挺像以前的你吗?多点儿耐心,她肯定对你胃口……”
“屁!”沫沫大怒,“她那个工作作风整个就是一个简单粗暴,哪里像我?! ”
“嘿嘿……”安裴诡笑着说:“真不记得当年的自己啦?”
“当年的我怎么……我……我要睡了,收线先!”
那晚躺在黑暗里,刘沫沫寻思着安裴的话,张天爱E像我?像若干年前的我?乱讲,我刚来的时候再怎么胡闹也没她惹的祸多,E妹这三天两头出岔子:一会儿跟领导顶嘴了,一会儿直接和旅客对峙了,一会儿又不按规定妆容化妆,弄个大白脸,化着最流行的冰雪公主妆去讲评了……切,哪里像我?沫沫在愤愤不平中昏然欲睡,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垂,五年来她一直只戴一只耳环,在右耳上。蓦地一呆,不禁哑然失笑……
好吧,有性格。我承认,起码这点她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