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吾往矣
这是……哪儿?
陌承光从昏沉中醒转,升出要抬头的念头,甫一发力,动都没能动,一阵刀剖一样的剧痛从脖根向脊椎传递而下,他几乎叫出声来,声音却消失在完全哑掉的喉咙中。
渴。连舔嘴唇这样最小的动作也能牵起疼痛,浑身凡是还有知觉的地方,就是痛。
而双臂像被切断了,两只手彻底没有知觉,仿佛已经消失,脱离了身体。
他撑开眼睛想看周围,却看不清,一支刺眼的火把燃在他面前极近的地方,周遭的暗处在他眼中是一片炫光。
那炫光让他想起被抓那夜点在兵部库书案上的油灯,和冲进来的兵部稽查队手中的提灯,继而他想起,这是御史台的狱内,他的双腕正吊在天顶的木架上,而这灌满全身的疼痛,来自靠无可靠、双膝挨不到地面的虚跪姿势,和脖颈上一副极重的刑枷。
第几天了?黏稠的困意和锐利的疼痛分割着陌承光的头脑,他极度想再睡过去,但每次眼前一黑,往下坠落的身体就会在手腕处拉扯出剧痛,逼他再次生生醒过来。
颈上的刑枷已经是他能感受到的一切,乌木上大概嵌了铁板,压在脖颈上坠得太久,后脖子像是有滚烫的刀刃持续往下切,整根脊椎骨都像过火一样辣痛。陌承光完全抬不起头,从头顶到后背弯成一个奇怪的弓形,才能勉强借膝盖的一点点力缓解手腕处的拉拽,可每次这样的姿势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从来没有尝过这种痛,伴随着越来越清醒的意识,疼痛越来越强烈,每时每刻都像椎骨要折断一样。
但这样的痛,他居然能忍受。比这更痛的时刻有过,这姿势,也多么熟悉……他在什么地方,多么痛地感受过?
冲车上,荒野里,悬瓠城下。双臂垂吊的,被俘的同袍。
陌承光彻底醒了。
有人从牢门外进来,一个水碗递到他嘴边,陌承光刚啜到两口,碗就被拿开。又一个人走近,在他眼前挡住了火把的光,他想抬头看,却动弹不了,眼前只有一双着官靴的脚。
来人为他将刑枷向上托起些,那一瞬的感觉就像濒临淹死的人胸中忽然被送进一口气,陌承光本能地想向上挣扎,后颈一下撞在被抬着的枷上,痛得他浑身一抖,双臂又被重重扯了一下,吊着他的铁链哗哗作响,在牢室的天顶引发回声。
“人先放下来吧。”来人托着刑枷说。
“小的们做不了这个主。”有人回他。
来人似乎叹了声气:“本官已经到了,请做主的来吧。”
陌承光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兵部的总稽察杨维纯。
“这个火把,挪远些,本官后背烤得难受。”杨维纯又说。
有人依言动作,又一双穿官靴的脚走近,招呼着:“杨大人,到得早啊。”
王攸纪。陌承光的后背绷紧了。
“这样恐怕问不了话,人先放下来吧。”杨维纯没有寒暄,直接说。
“兵部的人,当然听兵部大人的。”王攸纪的口气随意。
杨维纯慢慢放落刑枷退开,陌承光又弓下背,有人过来解开他的手腕,久悬的双臂脱力砸下来打在刑枷两侧,失去吊力的刑枷顿时坠得陌承光扑跪在地上。他想起身,但是没有将枷撑起来的力气,只能慢慢挪正身体,将那长长的枷板支在膝头。
“枷板也——”
“杨大人,此人之罪,最高能至死刑,没有束具是违规的。”王攸纪在远些的地方坐下说。
罪?……死刑?
这三个字的含义陌承光好像听不懂,他咽着仿佛含着碎铁片的嗓子,脑中一片空白,相比起愤怒或恨,能分辨出的感觉,更多的是茫然不解。
“不知在下……身犯何罪?”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声来。
杨维纯也坐下,两名主审片刻都没说话。
“不知在下身犯何罪?”陌承光又问了一遍。
“里通外敌,煽动叛乱。证据确凿,陌大人要装傻吗?”
刑枷禁锢着脖颈,陌承光只能垂着头:“王御史定案,原来会讲证据?”口舌上的烂疮牵出一阵刺痛,他忍着说,“既然费心造了证据,不如让在下开开眼界……里通的是哪个外敌,煽动的是何方叛乱?”
陌承光看不见王攸纪的神情,只听见纸页响,有御史台的书吏将几张信纸拿至他的眼前。
“今日是你受审,只有本官来问你来答的规矩。”王攸纪道,“先看看,这是谁给你的信?”
陌承光瞥去一眼。是被抓那日,自己放在书案上的来信。
“司州刺史、督五郡军事、北伐东线前锋郭乐成将军。”口中的一点水分再被耗尽,干得发苦,陌承光费力咳了一下,“怎么,王御史的意思,郭将军是‘外敌’?”
王攸纪声音冷冷:“郭乐成在前线作战,为何要私自将战况写信告知你?你与郭乐成暗地联络,又多次去兵部妄图越权搜集前线战报,所欲何为?”
“不正因为有王御史这样,捕风捉影处处猜忌的朝官,郭将军才不知道如何依程序向朝廷求援,只能跟我问问?”
王攸纪停了一下。
陌承光的脑子像被铁钎搅着那样疼,然而反应还跟得上:“郭将军的队伍,在冀州濒临断粮,他来信质问在下这个粮草官,难道不该?在下就算为了……解脱责任,去兵部询问到底粮道为什么断了,难道不可以?郭将军是陛下钦命的……北伐先锋,为朝廷披挂出阵,在东线屡传捷报,王御史还没有答我,因这一封信,郭将军怎么成了‘外敌’?”
“你与他之勾连,不是自这封信起吧?”王攸纪仍掌握着节奏,“阳园库的库员作证,郭乐成曾经不经过库部司,到库中要粮要物,而你不经上官批准,直接从库里拨付给他。”
“当时郭将军的队伍中,领得的马料缺斤短两,我与他商定暂不声张,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方便彻查积弊。后来果然查出大小几件案子,今日你们陷我于此,也是为了其中一二吧?”
王攸纪嗤笑一声:“你以库粮,向武将私售恩惠,还有番道理了?”
陌承光声音哑着,淡说:“库内账目有录,那些粮食用于营马草料,是查漏补缺,以公对公。”
“行,私相授受做得滴水不漏,也算奸巧。”王攸纪仿佛赞许,“可是另有数人做证,你曾让郭乐成与他的属下,把兵部库中的各式武器尽管试用,包括当时还没有装备军中的双弓床弩。”他说着问身边杨维纯,“杨大人,据本官所知,尚未正式装备的新型武器,若没有五兵尚书批准出库,不能示人,兵部可是这样规定?”
杨维纯回一个“是”。
“陌承光,这你做何解释?郭乐成当时是新降北人,你为何不经批准,将库中机密向他泄露?证人说郭乐成的原话,就是为这床弩才值得投回我朝,你二人是否早有预谋?郭乐成假意投回,是否正为打入我朝刺探情报?你是否他的同伙?”
陌承光的精神勉强支持着,接连遭受的质问让他想事情变得很慢,静了一刻,他告诉自己别让对方牵着走。
为了把库铜案的后续抹杀,构陷自己,这说得通。但为什么这场审问,话锋处处指向郭将军,为什么始终在质疑他的忠诚?
郭将军……怎么了?
“你不要以为闭嘴就能蒙混过去。”王攸纪见陌承光不语,施压道,“御史台的规矩里,你不否认,就是认了。”
“御史台找的哪个糊涂证人,黄正泰还是宋角?”陌承光看着自己膝前的石地上渗出的潮痕,仿佛出着神,慢慢说,“竟不记得帐籍册上明明白白,这几台双弓床弩,装备过军队试用,但因为太硬,难以操作,被退了回来。”他咽了咽喉头,疼得忍不住皱眉,“在下是掌理兵部库的主事,有权限检查、测试一切库存,我请郭将军的将士也好,请任何人也好,在库内帮助我检查、测试常规在库品,都不需要任何人批准。”
“可是这床弩经你改造,已经与装备军队时的不同了吧?不是听说,能用来攻城吗?”
“郭将军所见的……”
陌承光的话音停住了。
王攸纪再次逼问,陌承光却充耳不闻,只尽力挪动膝盖,前臂抵住刑枷的下缘咬牙向上抬起,一点点扬头看向杨维纯。
“杨大人,”他的目光直视着杨维纯,“敢问,佟尚书得太子殿下责成,亲口答应一定会保障郭将军的粮草供应,时至今日可有兑现?”
杨维纯看他不语。
陌承光知道杨稽察或许对自己有所同情,但今日坐在这里,此人只是五兵尚书佟红庭的传话筒。他已然明白了问题的答案,但还是咬牙问出:“郭将军……是不是已经因此被逼反?”
杨维纯面色一动,王攸纪接过话去:“这个‘逼’字简直可笑,郭乐成有无反心,你自己心中最清楚,郭乐成反,不正是你策动的吗?”
陌承光扭身看向他,一时无从反应,托着刑枷的手臂开始抽搐,王攸纪似乎因他的模样快意,笑说:“郭乐成来了一封信,你也回了一封吧,那信里说什么来着?”
“佟尚书对面告知,军粮还需一段时日,太子殿下命我回信安抚郭将军……”陌承光快要支撑不住,渐渐又往下弓身,“在下只能为郭将军暂出个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原来郭乐成叛来叛去,尽是权宜之计?”王攸纪的语气透出得意,“你在信里不是说,‘朝廷薄待将军如此,进退无路之时,不如一反北归’?”
陌承光脑子痛到像裂开了,双臂一下失力,滑落的刑枷砸在后颈,几乎让他趴在地上。他竭力稳住精神,弓着背厉声质问:“信在哪里,拿来对证!”
“看管不严,信使盗回信件逃走了。”王攸纪举起几页纸,哗哗抖动着说,“但文辞的抄本在此,你还想抵赖?”
书吏将纸页示给陌承光,陌承光眼前发花,强撑着看毕,发现自己写给郭乐成的话大部分都在,给他出的那个计策也还在,可信的前后竟然添加了大段劝郭乐成叛回北虏的内容。
他知道郭乐成派来的信使不大识字,也知道郭乐成不熟悉自己的笔迹。信使是被人有意放走的,而被盗回的,是一封篡改好的假信。
为的什么?在无法思考的境况中,困惑战胜了愤怒和惊惧。如果粮草真的无法供应上,需要负责任的人,难道不该尽力稳住郭将军?为什么反而用这封假信促他去反?
郭将军反了,谁能得到什么好处?
刚才喝下的一点点水渐渐化成冷汗,刺痛陌承光早被刑枷磨破的后颈。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对,算上传信人从冀州回来的路途,为什么郭将军的军粮断得这样早?
王攸纪还在说着什么,但陌承光完全听不见,疼痛让他只顾得上想,既然战略上把郭将军摆在东线的最前端,既然东西线合兵如此重要,为什么在太子要求保障粮道的情况下,郭将军部还是持续断粮?
……换句话说,如果不信任郭将军这样的降将,为什么把他摆在这样的位置?既然把他摆在这样的位置,为什么只给他最差的保障?
陌承光仰头将后脑往枷板上撞去,强迫自己思索。
“犯人要自残,按住他!”王攸纪厉喝。
狱卒上前,陌承光托着刑枷想要站起来,可腿软无力,再次跪跌下去,他只能竭力高起声音,向着沉默中的杨维纯问:“敢问杨大人,郭将军部早早断粮,是否有人蓄意为之?”
听不到回应,陌承光忍着喉咙刀割一样的痛再将声音提高:“这些污损郭将军声名的谣言,是否有人蓄意播散?是否有人,处心积虑要激怒郭将军,逼他停军、回撤?是不是只要郭将军停军回撤,这些谣言就算成立,有人就可以说他不诚心作战,说他已反?”
他听见杨维纯的声音说:“陌大人无凭无据,莫要胡言乱语,自己身上的事还没择清,劝你莫将问题扩大。”
“还能再怎样扩大?北伐全局,够不够大?”陌承光喑哑的声音在牢室中回响,“敢问杨大人,是否从一开始,这全盘的设计,就是为了让郭将军……为北伐不力替罪?”
牢室中一静,陌承光只能听见自己的耳鸣。
“郭乐成确已反叛,非由人说,更非由人逼致。替罪之论,更属无稽之谈。”
“在下原本以为,情势急迫,朝廷来不及看清实力对比,原本以为北伐仓促出兵,真有什么策略准备。”陌承光顾不得再去维持体态,将枷板撑在地上,背随之更弯下去,几乎像在丧仪上行礼,“可在下已经懂了,无数将士,被人闭着眼睛送上锋线,是因为有人需要这场战争,来掩盖罪行,争功诿过,来打击异己。”他拼力说得极快,不容任何人打断,“是因为有人,不用考虑失败的后果,出兵的一刻,早就知道了注定失败,早就备好了要推上祭台的牺牲!”
“陌大人,话过了。”杨维纯明显被这推断撼动,声音变弱,只想让他停止。
好久没有过了,长久以来的郁结能被一股脑倒出来的感觉,陌承光反而更加快了语速:“敢问杨大人,除了这封假信,还有什么被发到前线?是不是让东线的其他队伍秘密向郭将军部包围的命令?”
沉默是最明确的回答。
喉咙干得满是血味,为了能发出声音,陌承光忍痛边咳边说:“是不是,只要郭将军部有不稳的迹象,这些磨刀霍霍的‘友军’,就会蜂拥扑上,把所谓叛军分拆吞噬?……则北伐的东线失利,全部可推由郭将军的所谓投敌,东线的其余将领却成功‘剿灭’了叛军,能揽下大功一件,皆大欢喜?”
杨维纯垂下眼。
陌承光的眼睛湿了,化在脸上却是个笑:“出兵至今,除了郭将军的队伍一路挺进,东线未闻一次胜绩。应该在他身后保障供给、肃清敌区的人都在做什么?都在等着郭将军受冤被逼,变成败将的饵食,变成贪官庸臣的借口?”
“够了!陌承光,”王攸纪不等杨维纯反应,起身走至陌承光身前,“慷慨激昂混淆视听,一向是你的手段,御史台这里可容不得你诡辩。郭乐成攻击他后方的王仁举部,是他先对友军用兵,这能叫被逼?他听说函谷关再度落入敌手,依你策动之言,已经复举北虏旗帜,全军向南去阻击函谷关处的柳遥之,这投敌叛国,哪有冤枉!”
“所以弄巧成拙,就是如此。”陌承光的声音轻了下去,“你们自然不会知道,冒我名字的那封假信,对郭将军反而……是最好的提醒。他看见那信上的内容,就会知道有人在使毒计对他,有个大阴谋在等着他,他就知道朝中已经回不来了……反叛的污名正要泼在他身上,除了先下手为强,他还能如何?”
“不愧是长年同党,”王攸纪冷笑一声,“果然心意相通啊。所以你是承认了,郭乐成因为得到你信中提醒反叛,他所谓先下手为强,正合你意吧。”
陌承光笑了笑:“提醒郭将军的信,非我所写,只不知写信的人如何开释这结果?战局一塌糊涂,大将前线倒戈,莫非朝中无人需要负责?郭将军既然全身而去,谁来替罪,怎么邀功?一封蠢信,让本以为天衣无缝的阴谋全盘崩解,对正等着郭将军死讯的那些人,不知道造出这封信的人怎么交代?”
刑枷撑在地上,多日以来这是陌承光背上的疼痛唯一缓解的时刻,他顺畅地说出这些话,低伏的视线中看见王攸纪的裤脚开始微微发颤。
陌承光太困了,已经考虑不了其中的含义,过了好一刻,又像是只一瞬,他听见王攸纪在他头顶拔高声音说:“死到临头还在幸灾乐祸,先交代你自己吧!”
“我无罪之身,枉陷御史狱中,獬豸既盲,我还管自己如何?”陌承光缓了一下,慢慢说,“只是,郭将军与我,相识于悬瓠绝地,郭将军投回的降书是我手接,悬瓠城解围之计是他所授。在下这条性命,正好可以用来担保,郭将军投回我朝之时,真心实意。”
“陌大人,郭乐成已是朝廷叛将,注意言辞,对你自己好。”杨维纯提醒。
陌承光在刑枷中轻轻摇头,他做不了更大的动作,思考不下去,话语却像自动淌出来:“朝廷一员猛将得而复失,真的没有人需要对天下交代?当日跟随郭将军投回来的将士怎么办?还有柳将军,还在等着中原合兵,怎么办?郭将军武人豪气,如果有人诚心谢罪,他未必——”
“陌承光,亏得你自己承认,早在郭乐成投回我朝之前,你已经与他勾连啊。”王攸纪居高临下看着陌承光的头颈,“郭乐成假意投来,是你开城接纳,你二人里应外合步步为营,到今日破坏北伐大局的阴谋终于暴露,你还有什么余地抵赖?”
陌承光弓着背一动不动,他太困了,哪怕以这扭曲的姿势也想睡过去,仿佛精神脱离了身体,身上都像不痛了,像从高处看着这个囚室,看着建康城,看着疆域图上遥远的关山……
北伐,真到末路了吗?
再没一步路可以走了吗?
“奉劝你痛快认罪伏法,”王攸纪的声音持续响在他头顶,“少吃些苦头。”
“在下无罪可认,那封回信原件阙失,非我亲笔,倒是造信之人,来日追究,定当伏法。”
“本官与杨大人的意思,你能痛快认罪,就算心有悔意,可以给个轻判的机会。”王攸纪等了一刻,没有等到陌承光的回应,“既然死硬,怪不得本官了。”
“大人们没有定罪的实证,无非靠我口供。我不认罪,无非屈打。我若被大人们打死,没有画押,大人们恐怕也难交代。”陌承光的声音越来越低,“多言无益,如此而已,但构陷郭将军的道具,倒打郭将军的耙子,我绝不会做。”
“实证啊。”王攸纪忽地一笑,仿佛看见猎物走进自己领地的狼,“心存侥幸可要不得,真凭实据,人证物证,御史台这里都是齐全的。”
陌承光睁开眼,眼前只有冰冷的石地。
“人证,带上来。”
一双脚,薄底官靴,纤尘不染,停在陌承光眼前。衣着这样讲究的人,在陌承光头脑中浮出一个。
来人在他头顶说:“下官可以作证,早在陌承光在悬瓠城为右司马时,就与北虏暗通消息,是他泄露城中军机,才使北虏觊觎悬瓠城,久围不退。”
“哦?”王攸纪问话,“可是听说此人领兵守城,守了一百天啊。”
“此人好名,不愿被天下唾骂。他知道北虏围城有个百日期限,就想过了这一百天,北虏再攻,他再开城,就算是非常举措,世人不会苛责他了。”证人话音里有种夸张的腔调,“其实北虏围城的时候,他是假意抗敌,而且故意不当调配,迅速耗光了城内的存粮。刚刚守满了一百天,此人就要开城投降,幸亏当天武陵王殿下挥师来救,烧尽了北虏的粮草,他看形势逆转了,心知无法得逞,这才收敛歹意,以抗虏英雄自居。他欺世盗名蒙蔽圣听,竟至于今日。”
“背得挺熟啊,唐大人。”陌承光垂着头说,“可悬瓠城中的军民还在,你敢说出这些话,无非是仗着他们的声音传不上来,蒙蔽圣听的是谁?”
来人正是原悬瓠城太守唐墨,他撇撇嘴,大声说:“你要开城投降那晚,本官得知消息前去拦阻,你竟将我这个朝廷钦命的上官五花大绑押在牢里,恶行昭昭,居心何在!幸而次日武陵王殿下及时赶到,否则悬瓠城早已不保,到头来你竟仗着与殿下曾经同窗,胆敢欺瞒殿下,鼓动唇舌到处宣扬是我想开城,真是毫无心肝,贼喊抓贼!”
陌承光的背弓得更低,脖子几乎只靠刑枷撑着,唐墨当他要认罪,面露喜色,却听陌承光轻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日之事,你我之外,院中除唐大人的亲眷,只有左司马卢凭和家姐。家姐的证词你们一定不采,卢凭已经英勇战死,但愿唐大人信口雌黄玷污英魂名誉之后,夜晚返家能有好睡吧。”
他突然觉得极其疲累了,觉得卢凭的死,卢当的死,以及他在悬瓠城见到的所有的死亡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而他开始怀疑到了最后,这些死亡究竟有没有价值。
然后他对自己说,不行,我是活下来的,别想,别这么想。
他真的要睡着了,关上了嘴,也关上了耳朵,决定不再理会这牢室中的任何一个。不管他们再做什么,沉默地扛着就是了,签字或手印,除非攥住自己尸体上的手指。
他好像真的睡着了,太久没有过这样的舒适,直到一张写着什么符号的纸放在他膝前。
“你姐姐的证词是不能信。”王攸纪的声音说,“那女人本来就是通敌同党。”
“姐姐”两个字让陌承光的意识像从冰层下浮起,他想抬头,脊椎上的烈痛又回到了身体,被那痛感侵蚀着,他只模糊地辨认出眼前是一封北虏文字的简信,信的笔迹让他觉得熟悉,熟悉得不正常。
“怎么,认不出了?”王攸纪说,“这可是你姐姐的亲笔。”
陌承光伸手想要抓起那信纸,手指落在石地上却没有一丝力气,王攸纪起脚将他的胳膊踢开,陌承光栽到一边,刑枷撑住了身子。
王攸纪将那张纸捡起,伸到他眼前:“看仔细了,你不是认得北虏文吗?这上面清清楚楚,你姐姐为你代笔致书虏营,约定明日午时开城投降。信是中楷毛笔所书,并非北虏惯用的木笔,能以北虏文字写信的汉人女子可不多见,你自己亲姐姐的笔迹,抵赖不了了吧?”
“你们捉了我姐姐?你们是逼她的还是骗她的?!”
陌承光顶着刑枷起身向王攸纪撞去,王攸纪没能躲开,被他带得一同摔倒砸翻了杨维纯的矮几。不知道后背撞到了哪里,陌承光痛得浑身都抽了起来,但仍翻向仰面没起身的王攸纪,两臂上举压住刑枷顶端,弓着背用那枷板下缘死死摁住王攸纪的脖子。
王攸纪的呼吸被扼住,像条被扔上案板的鱼一样剧烈扑腾,牢房中的其他人没想到一个被吊了快五天的囚犯还能瞬间爆发出这样的杀伤力,刹那间全吓傻了,呆看着不动,只有牢房外的狱卒反应过来,几个人冲进来,死命架开陌承光。
陌承光被拖起身,仍向王攸纪的面门踹去,红着眼睛吼:“你们把我姐姐怎么样了?!是不是骗她说这样能开脱我!”
王攸纪双手按着自己的脖子向一旁滚开,剧烈咳嗽着,杨维纯起身走出牢室,唐墨还站着不动,陌承光挺起脖子看向他,他顷刻吓得后退了几步,转身快步出门。
大咳大喘着的王攸纪被人抬了出去,地上留下一摊气味难闻的水渍。陌承光的双腕重新被吊起,所有人匆匆退出,牢门再次关闭。
陌闻音在父亲的书房门前低头站了不知多久,抬手叩门框。
陌淳抬头,看见她之后面露惊讶,但很快又垂了眼去,对着案上的书。
父女两个都没说话,直到陌淳先开了口:“承光被抓,你哥哥嫂子到处找你,怎么一直不回家来?”
“五天了,父亲有办法吗?”
陌淳不语,一刻说:“你先进来。”
陌闻音走进书房,站在门的近处。
“你怎么回来的?”
“那天……我给承光送饭,库里的人说他忙去了,让我等。我就在他值房里等,可是越等越觉得不对劲……承光桌上该有张北虏的疆域地形图,他自己画的,北伐开始之后他每天都要看,他用的图、书不爱收起来。”陌闻音说着,像靠这不停的叙述缓解着不安,“怎么那天就没了,桌上收拾得一干二净,连张字纸也没有,跟被抄过一样。”
陌淳点点头,问女儿:“有人为难你吗?”
“那些库员们就是很怪,总从门口经过,好像看我还在不在,要等着谁来似的。我就说出恭,趁天黑,绕到马厩拿了一匹马,正好有个库吏看见,他没叫嚷,反而偷偷打开一个场院的偏门,帮我快马冲了出去。我没敢直接回来,怕有人是要抓我,去了知道的义庄躲了几天。”
她往书案前走了走:“承光是怎么了?城里传的消息好乱,有说兵部抓了他,还有说是御史台,到底是什么事?是不是因为那件库铜的案子,有人要报复他?”
看着女儿发红的眼睛,陌淳有些恍惚,自从她母亲去世,他们父女没说过话,已经是第五年了。
“大战之中,朝里局势很乱,老夫也不全清楚。”
“承光现在人在哪儿?”
“在御史台狱,传出来的罪名是,‘里通外敌’。”
陌闻音舌头像冻住了,张口半刻才问出:“……里通外敌?谁这样陷他!”
“老夫的位置,不知详细。”陌淳的声音很低,“你弟弟得罪过的人,太多了。”
“是兵部的人?是……承光说过的那个,那个没查出来的高官?还是,像郑贵妃整治我的那回,是三殿下的对头?”
“都有可能,几方利益一致,联起手来也可能。”陌淳眼睛看着书册,“‘大隐于朝’,老夫分明劝过他,可是他回来京里,又是暗地为武陵王助力,又是对兵部的案子不肯罢休,他自以为行事谨慎,眼看已成众矢之的了。”
陌闻音眼眶发热,走到父亲跟前说:“做隐士,就该去山野,不吃谁的也不拿谁的,朝廷已经成了这样,都拿着俸禄不做事,就是对的了?承光帮武陵王,不是为了朝廷打胜仗?他查库铜不是为了追回国财?父亲是觉得承光做得不对,他是咎由自取?”
“他做的事,对。”陌淳抬起眼,陌闻音恍然发觉,父亲的眼中也有泪,“但在而今的情势下做,是不智。”
陌闻音笑了,一滴泪从眼中滑落:“承光的智,都用在对的事上,到头来他被人诬陷,却说他不智?都去做那智的,这情势怎么能改?情势错了,就连是非也错了么!”
“情势错了,你与我是第一个知道吗?”陌淳的声音高起,“可是只有你的弟弟,头破血流地往上撞!”
陌闻音掩面忍泪,听父亲的声音低了回去:“你既然也觉得他对,他求仁得仁,你又哭什么?”
陌闻音紧绷着喉咙说不出话,陌淳看着女儿低垂的发钗说:“案子的情况,老夫尽力打听,只知道事情牵在前线那个虏将身上。那个郭乐成,带队叛回了北边,说是查得……是承光劝他如此,有书信为证。朝廷奈何不了郭乐成,可能你的弟弟,要被,推去抵罪了。”
“郭乐成将军?不会!我和承光亲眼看着他投回来的,他要给死去的弟兄上祖坟的……”眼泪接连掉下,她哭泣的样子让陌淳觉得陌生又熟悉,“承光更不会劝他叛变啊,父亲……求你去跟他们说,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承光也是我的儿子。”陌淳将声音中的哽咽压住,“这案子,上面很高,老夫伸不上手……能做的,只有拼着去面见陛下,求陛下看在承光守卫悬瓠城的功绩,能据实明断。但陛下如今龙体不安,很少准见下臣,请见表我已经连上了四天……”
陌闻音看见有泪滴打在书册上,亮亮地鼓起。
“还是那句话,他求仁得仁,真到了那一步,你与我……少哭吧。”
她看着父亲低头垂泪,看着父亲的软弱,她不记得母亲死时,父亲是怎么哭的了,她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
蹭开脸上的水,陌闻音再次懂了眼泪无用:“不行,承光还没死呢,我哭什么。我得去给他想办法,他在牢里到底怎么样……受苦吗?”
“这案子,不许家人探看,可你弟弟明明白白的冤罪,想想他的性子,也知道别人要让他认,得上什么手段。”
陌闻音嗓子哑着,问:“管这案子的,是不是那个殿中侍御史,王攸纪?”
陌淳点头。
陌闻音转身要走,陌淳喊她:“做什么?”
“我去求王小姐,去求她劝动她哥哥,在牢里别对承光用刑。”
陌淳起身拦她:“他们本来有要抓你的心,你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哪也不许去,就在家好好藏着!”
“还能怎么办?父亲也说没办法,三殿下还在巴州,我写信也不知道能不能寄到他手。”陌闻音说着仍往外走,“还有谁能帮承光?我就算冒险,也不能再等着了。”
陌淳赶到门边拉住女儿的胳膊,“王攸纪是个什么人,你去求他何用?当初把库铜的案子告给他就是个大误!他是王家嫡子又怎样?他们王家自己都知道他纨绔不肖,正事从不委给他,你能跟他讲来什么道理?”
“那天承光回家来,就是要问父亲库铜的案子该怎么告。”陌闻音拨开陌淳的手,眼睛不看他,“却又是一场争吵,他没能问出口。他们现在,不只是害承光,还想要他身败名裂,这比杀了他还狠毒,总得有谁……为承光做点什么吧。”
父亲怔着,陌闻音从他身边挤出门,快步离开。
如今非常景况,陌闻音担忧王家的迎门先通告王攸纪,焦虑等到天色向晚,到女眷出入的偏门口叫出一个见过的侍女,可那侍女一看是她,却拒绝通传。
“小姐近日不见客。”
陌闻音心里一紧:“是不见客,还是不见我?”
侍女不吭声,陌闻音再求,侍女只摇着头闭门回去了。
陌闻音向乌衣巷的深处走,心慌起来,一时觉得是因为莲姑的事,王小姐怕再见面两边尴尬,一时又觉得是因为承光的事,王小姐刻意回避,想到后来,心直往下坠。可她不能死心,沿着王家的高墙,一直走到秦淮河边。
王家墙外的这段河水是条支脉,暮色中行船稀疏。陌闻音望向那高墙,墙下临河只有窄窄的一条石坂,她在脑中回忆着方位,想起墙的里面,似乎就是她在假山头上望过的那个花园。
她心下一横,解下自己的一条腰带,四下找了找,又捡起一块形状趁手的石头,然后向头上摸钗子,第一下摸到的,是那天莲姑帮她挽发的银钗。
手指动了动,她拔下自己的另一支钗,找到一个背人的角落暂且藏身,手起石落,敲打钗头的声音在仄迫的空间回响,每一声都能让她从椎骨开始浑身不可遏制地发抖。
其实她对铁器的声音本已好了很多,但那种恐惧今日又回到了她身上,比在悬瓠城时更甚。她从没想过,承光身在自己人的牢狱里,竟然比在悬瓠城头死战时还要让她害怕。
等到入夜,银钗敲成的钩子紧拴在腰带的末端,陌闻音将钩子掷上墙头,扯着带子借力,在那花石墙上踏了两下就翻了过去。花园中眼下没人,她沿着池子快步转到对面,从假山攀上去,迈过墙头,沿墙那边的假山余脉下地,往前拐过两个花门,一路回忆着路线,往王小姐的闺房快步走。
迎面听脚步声过来几个人,陌闻音想躲,可通路狭窄,她只能往下低头,想着趁天暗装作侍女混过去。来人像是几个小厮,陌闻音贴墙垂眼与他们擦肩,双方行了过去,她刚想缓口气,听身后人问:“你哪个屋的?”
陌闻音心里咯噔一下,身后人往她这里走回来,语气不善:“什么人?哪个屋的!”
陌闻音一咬牙,拔脚往王符的院中跑,身后几人愣了一下快步追她,她飞快跑近院子,院门却已关闭,陌闻音上前拍门便喊:“小姐,王小姐,求小姐见我!”
追她的几个人也到了院前,却不敢太近了,一时院门打开,莲姑站在门内,看见陌闻音,神情惊讶。陌闻音没来得及解释,莲姑望了望后面那几个小厮,对那边说:“小姐门前,你们几个混账东西,喧哗什么?”
其中一个忙答:“姑姑,不敢惊扰小姐,就是不知道这个是谁,我们过道上碰见,看她眼生,还没规矩,见了我们就跑。”
莲姑看了陌闻音一眼,说:“我们院里的,白天说了她两句,就负气逛去了。”她转对着陌闻音,“新来的就是没规矩,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小姐正问你呢,快进去吧。”
陌闻音低头迈进院门,莲姑冲外面说:“小姐要歇了,你们赶紧走开,再要乱说乱嚷,等着挨打。”
几个小厮去了,莲姑让人闭门,陌闻音冲她深深行礼:“感激姑姑帮我,也求姑姑宽赦,那天在我家的事,闻音跟你请罪,我不该只听人言就恶意疑心你,还害你为旧事伤心。求姑姑千万谅解,也求姑姑,再带我见一次小姐吧。”
莲姑疑惑问:“陌小姐这是怎么说?我在宫里连累了邬其庸,我还要求人宽赦呢。”她扶起陌闻音,又向她回礼,“见小姐更是当然的呀,小姐听说了你家弟弟的事,白天还说该去看看你呢。”
“可……门前侍女说,小姐不见我。”陌闻音愧疚又不解,“我是,翻墙进来的。”
莲姑讶然,想了想,带着她往房中走,低声说:“我说怎么没人先来通传呢。这家里人多,可能是哪个管事的忌讳你家的事,真不是小姐的意思。”她说着挑起帘子让陌闻音进屋,王符正穿着居家的衣服倚在贵妃榻上,手边摊着几封信,看见陌闻音来,惊讶起身:“怎么了?什么急事吗?”
“王小姐,”陌闻音两步上前行礼,“我家弟弟受了冤枉,关进御史狱里,案子是小姐家的哥哥主理的,求小姐跟王御史说句话,在牢中别为难我弟弟吧。”
王符微抿起了嘴。
“小姐,”陌闻音攀住她的手,“我弟弟真的是冤枉,不是求王御史枉法开恩,只求他据实裁断,只求他在用刑上松松手,不要伤我弟弟啊。”
王符回牵住她手,将榻上的信往一边摆摆,拉她说:“姐姐先坐。”
陌闻音随她在贵妃榻上坐下,王符收拾着信,眼睛没有看她:“我们家,前面的事,我管不了的。”
“小姐,”陌闻音一下急得发抖,“我真没别的办法了,不然绝不会过来让你为难。我弟弟是彻头彻尾的冤罪,他和北虏作战不要命的,他真的不会里通外敌。王御史……”她顿了一下,找了个方法说,“王御史怕不是受了什么蒙蔽,就像,就像当时我怀疑莲姑那样。莲姑的事我告诉给弟弟,他还劝我说人命关天,没有实证,不能轻易疑人,现在他自己受冤,我才明白了被人冤枉多么苦。我跟莲姑怎么谢罪都行,只求小姐……求小姐说句话,也是帮王御史免了办下冤案吧。”
“我这个哥哥……”王符捏着手中的信纸,欲言又止,“我这个哥哥的事,我更管不了了。”
“小姐……”陌闻音往莲姑看,期望她能帮忙求告,但莲姑垂着眼睛没动,神色含愁。
“姐姐,”王符放下信,回手抓着陌闻音的手,“虽然没行拜师礼,但你教我北虏话,就是我的师傅,我能帮你一定帮的。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这件事我真的说不上话。”
陌闻音瞥到王符手边的信,想起她说过给谯城王写信对方一定会回,急又说:“那,能不能请小姐给七殿下写封信?殿下刚得了潼关大胜,承光跟他有交往,如果他能问问这案子,御史台用刑也会有顾忌。”
“这个可以呀。”王符马上说。
“……能寄到吗?”陌闻音惊喜。
“能呀,往襄州嘛,一般五六天,要是能跟着军报,三四天就到了。”
陌闻音急切看她,王符明白她心意,站起身说:“莲姑你磨墨吧,我这就写。姐姐你细跟我说说案子事。”
陌闻音说了已知的情况,王符拟出封简信,答应明天就寄。知道谯城王那里还能方便地传信,陌闻音心中升起些希望,反复谢过王符,也不能深夜再多打扰,行着礼辞了出去。
莲姑提灯送她,一路两人不语,走到正门之外,陌闻音谢过,想起头上的钗,拔下来要还给她。
莲姑看了看那钗,摇头说:“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原本是一对的,那一支已经……没了。我也不想留着它,也不想丢了它,看着旧,其实是老物,相传是前朝陌贵妃用过的,正好应该给你。”
陌闻音惊讶又酸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慢慢把钗插回头上,想起家世曾经的尊荣和今天的困境,指间的钗子好像在微微地烫。
“一家有一家的难处,王家……”莲姑回头望望身后的大门和高墙,“也不尽是外面看到的那样,陌小姐多体谅小姐吧。”
陌闻音点头,正要说话,忽见王家大门中快步走出几个人,直冲她围过来。
骤惊之下陌闻音往后退,莲姑也惊得闪身,来人为首笑说:“正说该发张捕文抓你,倒来得巧,免了麻烦。”他对几个家丁吩咐,“捉住她!”
“你干什么!”莲姑冲前,挡在陌闻音与几人之间。
来人像是没看见她,全不理会,催促家丁马上抓住陌闻音。莲姑回身把闻音抱在怀里,回头向他斥道:“王攸纪,你干什么!你在朝里是御史,可陌小姐是王家的客人,临门捕客,有这样的家规吗?”
王攸纪攥住她肩头一把搡开,莲姑一下扑跌在地上,王攸纪看也不看她,口中说:“谁家客人不走门来?此女是里通外敌的同党,我在家门前抓贼,是尽我的本职。”
莲姑挣扎起来去推他,但她身形娇弱,完全使不出力气。几个家丁已经左右按住了陌闻音的胳膊,闻音凭借军中练出的本领反抗得很激烈,莲姑转身跑回门内去叫人。
王攸纪命令家丁赶快把陌闻音带走,到了这个时候,陌闻音也顾不得什么姿势身份,急往下坐,整个人压在地上死死抱住一个家丁的腿,上面的人拽她踢她都不松手。
大门处突然传来一个拔高的女声:“都给我住手!”
家丁们一下被喝停了,全部犹犹豫豫退开。
“有你什么事?”王攸纪转头喝回去,“给我进去!”
王符走到她哥哥面前,细眉怒挑,仰头说:“陌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必须好来好走。顶着琅琊王氏的名头活到这么大,我竟不知道自己的家丁是可以对人家小姐动粗的!”
“朝廷将下捕文,此女已是疑犯,我在为朝廷办事,你在家中少管!”
陌闻音已经直起身,靠在巷中墙上,王符过去扶住她:“捕文未下,陌小姐就是自由之身。今晚陌小姐坐我的车走,看哪个敢拦着,咱们就叫上伯父、姑母,去宗庙里对太爷爷、爷爷的牌位说话。”
王攸纪怒目无语,王符向远处莲姑说:“叫我车来。”
三个女子一时上车,甩下还站在门前的王攸纪快马而去。
王符气得脸发红,半天没说话,莲姑一直在帮陌闻音揉着背,陌闻音说:“没事的姑姑,我仗也打过,这点儿不算什么。”
“我爹,故去得早。”王符在一旁忽然开口,“后来我娘也没了。我堂伯过继给我爷爷,袭了封,但王家正传的嫡室子,这代就我这哥哥一个。他是个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我是管不了他的。”
陌闻音想起王符对自己说过“谁家无病无灾”,今天又说“一家有一家的难处”,她此时才懂了。
陌闻音不知道能怎么回话。
“你回家怎么办?他说要下捕文了。”
“是啊陌小姐,”莲姑说,“不然寻个地方先藏起来吧。”
陌闻音问:“小姐,姑姑,你们信我弟弟是清白的吗?”
莲姑点头,王符却说:“我不知道前后,我也不能说信。”
对上陌闻音有些落寞的神情,王符又说:“但我也不能说不信,因为你在最急难的时候来找我,你信我。”
像初见时那般,陌闻音鼻子一酸,点头谢她。王符说:“能帮你的我一定帮你,只愿姐姐你平安无事吧。你有能藏的地方吗?”
“有。”陌闻音收住了话。要赶在明天一早,捕文发出前出城。
这是白杨岭上的第七天。
函谷关重陷于敌手当日,柳遥之收束队伍逐渐向山地移动,最终占住了这片稀树高岭。
曾经统合在他手下的队伍因为函谷关的失陷,被分割成东西两部,东侧这边与此时还占在潼关的韩明子部已经断了联络。各自为战,是当下唯一的办法。
柳遥之绕岭慢慢巡视,不去多看函谷关的方向。
北伐的东线始终没有合兵过来,却传来郭乐成阵前叛变的消息,真假难辨。即使是真的,柳遥之也不觉得意外,连自己在函谷关都得不到朝廷的后援,郭乐成一个降将,士兵挨饿哗闹,来去也就一念之间。
他望着岭下出神,征粮的小队自山路返来,为首的督粮官叶援看见主帅立在山坡树间,双膝一跪遥遥就一个叩头,柳遥之便看见他背上空空的粮袋,仿佛他们所有人空空的肚皮。
出了乡民传消息给北虏、向导变节这件事,柳遥之明白叶援自责之深。这些天里叶援一心将功补罪,冒着被北虏堵截的风险四处征粮,但即使现下柳遥之已经不再查问征粮的手段,能征回来的东西却寥寥无几了。
叶援长跪不起,柳遥之往坡下去,到他身前安抚说:“我已经命令采集这岭上所有可食的野果和根茎,晾晒好之后掺入口粮分配,还设置了打猎的小组,征粮从此不用去了。”
叶援以头触地又重叩,直起腰看柳遥之一眼,顷时抽刀向自己颈边抹去。
柳遥之早察觉他那眼神不对,已经起势,瞬间以手刀劈上叶援的手腕。叶援手中的刀震掉落地,他还想去抓,柳遥之一脚踏上他肩头将他踢翻,喝道:“身在军中,生杀予夺归于主帅,自尽视同脱逃,明不明白!”
叶援歪在地上,压着声音泪流了一脸。
“带刀的战士,哭什么!”
“将军……我连这点用处都没有,就让我,为队里省这一口粮吧……”
周围的军官渐渐围来,还有些在山坡上向这边望。柳遥之心中叹气,对叶援说:“你觉得自己办事疏忽,害我军大败,要以死谢罪是吗?”
叶援跪正,垂落头,点了点。
“你可知道北虏大兵袭关那夜,我委任的函谷关守将张大成弃城而退,我为何不去罚他?”
周围的军官们彼此对视,叶援也扬起脸,神色愤懑不解。
“因为这样的处置方式,是我提前授权于他的。”
叶援惊讶张开嘴,这林木萧疏的山间空地上一片寂静。
柳遥之向周围扫视一眼,稳稳说出这几日来心中成形的解释:“空城坚守,徒增死伤。我军本已食尽,撤出函谷关只是早晚。如今我们进驻这岭上,山中可以打野物、挖根茎,口粮容易补充,眼看入冬,砍柴取暖也容易,而且方便牧马。”柳遥之与他的属下军官一一对视,声音沉定,“所以我们主动放弃关城,避免人马过分的损失,在此地修整之后,无论向哪里攻取,都可以全力以赴,再无守关的后顾之忧。”
军官们各自思索,柳遥之筹措言辞,又说:“此番北伐,我们孤军奋战,一路功绩,足可彪炳史册,与其他各路相较更是突出。即使朝廷只能给予一路封赏,也必然会是我们,此处望列位深思。”
这些随他转战的属下脸上逐渐流露出信服。
“所以北伐至此,成败与否,在于我们能不能顺利班师。而能不能顺利班师,其实是自今日始。”
等待中,许多将官点头回应,柳遥之向着仍跪在地上的叶援说:“所以你的疏忽错过,我必然要你弥补,但死是最没用处的办法。当下有一重任,只问你敢不敢担。”
叶援的双眼睁大,伏地重叩,高声道:“叶援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柳遥之点头:“从今日起,你要肩负起组队穿越敌区,恢复我部与潼关韩将军部联络的责任。待朝廷班师之命到时,告诉韩明子,弃潼关西进,度秦岭南归。”
几名军官惊讶出声,叶援一样神色讶异,等这微微骚动略平息些,柳遥之问:“你们觉得,应该由我与韩将军两部东西夹击,再攻下函谷关一次是不是?”
军官们无声地肯定,柳遥之却轻轻吐出一口气:“可如今想想,自古成功取得关中的,没有几次是靠西出函谷。”
属下的神情起了变化,叶援直直跪着,紧盯着他的主帅。
“昔年,我在襄州为太守时,曾与……”柳遥之犹豫了一下,隐去穆骏的称谓,“曾与一用兵行家时常谈论,是否可以自襄州北出秦岭而入关中,恢复秦汉时的武关通道。函谷关失却前,我们最后得到韩将军的军报说,斥候探得关中的虏军大部有向西移动的迹象,可能是虏地西陲和吐蕃的冲突加剧。要是这情报得到确证,韩明子一员猛将既然已站在关中的入口,趁敌人守备空虚,正可果断西进。如果能攻略下秦岭外侧的一段,就能开通襄州至关中的路线,这远比再打出函谷关来、从原路回军对朝廷的意义更大。”
叶援的眼睛亮了起来。
“所以主动弃掉关城,并不是我开脱自己哄你们安心的话。”说出这些来,柳遥之自己也几乎信了,露出久已难见的笑容,“朝廷班师的命令应该不远了,到时韩将军度秦岭而南,我们从陕州直下荆州,没有一方再需要这两座关城。正确的战略,从今日始。”
王攸纪看见掀帘进屋的人,眼风一冷:“你来做什么?不想想你现在的身份。”
来人走到屋中的小桌前,在绣墩上无声坐下。
“被人看见了还要不要脸面,赶快出去!”王攸纪声音一高,嗓子又紧疼,咳了两声。
“我早没脸面了,”来人指指自己的倾城脸孔,“画皮一张戴久了罢了,只是竟不知道,公子也是要脸面的。”
“来人!”王攸纪见她今日神情不对,向门外高声。莲姑向他比个“噤声”的手势:“人都在前屋被小姐指派呢,你要真还要脸面,就小点声。”
她起身往王攸纪走过去,在王攸纪惊讶又费解的神情中,坐上了王攸纪的榻沿。
王攸纪这些日子居家“养病”,此时榻旁点着两盆炭火,腿上盖着夹被,只穿着中衣。莲姑低眉伸手拨弄他中衣的前襟,素手像要将衣服撩开,又像要掩上似的。盘桓片刻,王攸纪看她薄绢一样的鼻尖上被榻前炭火烤出细细的汗,觉得自己身上也发起热,忍了忍,头低下些,想嗅莲姑的头发。莲姑此时说:“我出宫那天,陛下流泪了呢。”
王攸纪一僵。
“想也不是为我一个人吧,但我看见他,站在紫宸殿的丹墀顶上,望着我,哭得需要人扶呢。”
王攸纪直起身,向后靠在引枕上:“舍不得你们,何必放出来。”
“谁说不是呢,”莲姑向前倾身凑近了些,明亮的眼睛上挑着看王攸纪,“就是种种不得已吧。其实陛下是重情的人,故皇后死了快二十年了,他每次到皇后灵前还要哭一回,何况是活生生的我们这些。我呢,却没心没肺,看见他我就扭过了脸,满心只想着,终于今生能出宫了,那个人一定还在等着我。”
王攸纪神色有些尴尬,偏开头。
“结果呢,他的正室夫人都死过一个了,妾室五房还是六房?花柳巷里的相好,又有多少?”
“你糊涂了吧,我得叫你一声姑姑。”王攸纪微哑着嗓子说,“你是指望着我能让你为妻做妾,还是空着房里一直等你?”他的手搭上莲姑腰间,“我放你在身边,已经是两处方便了。”
莲姑就势两手压在他肩上,眼波如水看着他说:“可我进宫前,也是在榻上,你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王攸纪的呼吸有些急起来,揽着莲姑的身子把她往怀中拉,莲姑由他用劲,口中说:“为了你这谎话,我可杀过人呢。”
王攸纪手上的力道停了,忍了一刻,将莲姑推开:“什么意思?”
莲姑嘴角带着一丝笑,拉过王攸纪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这里面,曾经有个活生生的人,会翻身,还会踢我呢。为了你的谎话,被我亲手给杀了。”
王攸纪睁大了眼,不知是因为莲姑的神情还是因为她的话,表情有些惊恐。他往回缩手说:“必定是郑贵妃让你弄掉那个孩子,她拿着你的把柄,怕你生了龙子与她争位,跟我有什么相干!”
莲姑有些意外似的,脸又探到王攸纪眼前,眼睛盯着他说:“看来我入宫时,处子不处子的那段风波,你知道呀?那我为你苟活忍死,你怎么从来没有过一点表示?”
王攸纪抿嘴不语,莲姑又说:“是郑贵妃让我打掉孩子的,又怎么样呢?她或许是为了怕我争位,可她当时说,如果我不生养孩子,来日出宫人时,就能把我放出来,就能与你团聚。”莲姑伸手指上王攸纪的心口,“郑贵妃可没有骗我,骗我的是你!”
王攸纪伸手抓住胸前她的手:“我们这不是团聚了吗,我这样安排你,不就是这个用意?都在身边,又何必急于一时。”
“你这样安排我,是觉得我格外好用吧?”莲姑一笑,手按在王攸纪心口,“我这么脏的一个人,又听你的话,帮你做起脏事来,一定没顾忌,是这个用意吧?”
王攸纪往后躲她的手:“又胡说些什么?”
莲姑向他逼过来:“我也不敢说我不做脏事,毕竟宫里出来的,谁也难往干净里择自己。”她的另一只手又抚上自己的小腹,“可我已经对这孩子发了誓,今生今世,绝不再杀人。”
“我哪叫你杀过人!”
“杀人可不是只用刀呢,”莲姑笑着说,“有时候用笔比用刀狠得多。陌小姐给小姐出的那些北虏文的课子,还有默下的诗句,你讨了去,做什么了?”
一句出口,莲姑感到手掌下王攸纪的心急速跳了起来。
“我看见外面搜捕陌小姐的捕文了,说她助她弟弟往虏营传信,里通外敌?”莲姑抵近王攸纪,几乎与他鼻尖相触,“我也知道你这次‘养病’,是在牢里头险些被陌承光弄死。他拼着命要在牢里杀你,是因为你骗他已经捉住了他姐姐,又给他看了他姐姐写给北虏的‘亲笔信’吧。”
王攸纪的心跳得更快了,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的本事呀。”莲姑慢慢说,“对身边亲近的人,你模仿笔迹,纤毫毕悉。对不熟识的人,只要你手中有人家写过的字,你也可以聚字为句,油纸摹写,双钩填墨呀。”
王攸纪不觉屏住了呼吸,视野中只有莲姑晶亮的眼睛,听她说:“右军先祖要是知道你用他嫡传的书艺干这等勾当,怕不会托梦咒你?”
“你……癔病犯得厉害,无凭无据,血口喷人!”
“你做御史,无凭无据也能自己生造出来,又问我要什么凭据?”莲姑直起身离远王攸纪,眼神漠然看着他说,“你也不用急成这样,我并非要为陌家打抱不平。只是有了这封捏造的‘亲笔信’,他姐弟两个即便不认罪,恐怕也能定为死罪。既然这些北虏文的字纸是从我手里传递的,那就是我杀人的罪孽了。”
“你想怎样?”王攸纪硬起声音问。
“你怎样查案我不管,但你拿陌小姐的笔迹拼凑出来的假文书,不许拿来定案。”
王攸纪冷笑:“轮到你对我来说‘不许’?”
“杀头的罪,总要公榜吧?”莲姑说,“一旦来日公榜时,我看到了什么陌小姐的亲笔书信之类,我就会将前面对你说的话,先告诉小姐,再告诉老爷,然后用我的路子,往宫里,告诉陛下。”
王攸纪的神情一瞬紧张,莲姑又往他凑近了些,挑着眼睛问:“你说,同床共枕过,他是会信我呢,还是信你?”
说着,她伸出纤纤一只手,压住王攸纪正探向引枕后面的手:“我不愿杀人,你就要杀我?可小姐绝不是你这样的人,你们兄妹差得太远,小姐她,绝不会让我死得不明不白。到时候王家的嫡子和嫡女闹起来,天下人可有好热闹瞧呢。”
王攸纪瞠目看着她,莲姑将他的手攥在手心里,又说:“再说了,你不留着我,怎知道我来日还有没有用处呢?”
长沙郡的治所称为临湘城,面湘水而立。陌闻音同她的三哥陌承嗣下船来,在码头上找间小店吃过一餐饭,陌承嗣千叮万嘱过,又背起包袱,到江边寻船要回建康了。
陌闻音站在码头的石阶顶端,望着哥哥一步一步从那被水打得深黑的台阶小心爬下去,汇在衣衫褴褛慌张赶路的逃民潮中,眨一眨眼就再分辨不出了。
她有些无所适从,发觉有生以来,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孤身一人。
哥哥的身上担负着嫂子、刚落生的侄女,还有父亲,而自己,一直是被承光担负在身上的。
想到这儿,她的心境从摇摆中沉定下来。三殿下的封地武陵在临湘城的西北面,还有三百余里路途,建康已经无处容身,那里是她唯一想去的地方。
一路行去,陌闻音一直向流民打听西北边的情况,想问穆骏的队伍到底在哪里。但始终问不出来,流民多是翻山从北虏地面逃来的。她打算去武陵王府找国相,国相总该知道主公的所在,能帮忙传信。
沿江而行江风很冷,陌闻音不时摸摸身上的钱袋,总会摸到那把穆骏从前给她的短刀。紧靠护手的刀身上錾着一个“骏”字,可用作信物,又可防身。她的手指隔着衣服和剑鞘抚摸着那个位置,仿佛那个名字和江水的声音一样给她力量。
最初几日雇了行脚驴子,陌闻音做男子装扮,黄泥涂脸,行进得还顺利。大路上能见到越来越多的逃民,她拦住面善的打听,都说没听过什么武陵王,说他们是从关中经荆州过江来的。
“关中现在怎样?”陌闻音问一个肯停停的逃民妇人。
“苦哇。”那妇人搂着带来的孩子说,“启人不种地,俺老家是被白当成粮店了,打起仗来,麦子在地里等不到全熟就被他们割光咯,麸子都不给俺们留,他们的马吃的都比俺吃的强,俺村里,这一年饿死几十口了。”
“朝廷北伐打到那里了吗?”
“有队伍来,”妇人让身边带的孩子吃着陌闻音给她的干粮,边谢陌闻音边说,“没打到俺们那,听说在朝邑打了一场,把军粮库抢了,还带着本地的一块儿抢,俺们是没落上。”
一个路过的大伯听见这话停下脚,过来大声说:“俺就是朝邑的,俺去了!得有好几千人去,四个大仓都给他抢光净了,俺就是靠着这个粮食,翻过山来的。”
“你们都是跟着柳遥之将军的队伍过来的?”陌闻音问。
那大伯摇头:“不是姓柳的将军,姓韩的。”
陌闻音疑惑,那妇人说:“俺们,听说山下有汉兵占了地,山口查得没那么严了,俺爹娘,就让俺带这孩子逃过来。”她把身边的孩子往怀里搂过,“翻了山又没处落脚,跟着人只好再往南边来,没法子,俺当家的去年春上逃荒就没回来,俺们不走,也得饿死。俺就指望着当家的也逃过来了,啥时候能碰上就好了。”
那大伯听了说:“扔了媳妇和孩子跑的,你还想着他?你们妇人好说,找个人改嫁,能养活孩子。”他对陌闻音说,“俺们这样人,可真不知往哪落脚了。”他深叹了口气,“总是到了太平地面,比刀下死强吧。”
陌闻音算算前头的路程,把身上吃的尽量分给他们,辞别他们复又前行,心里为北伐的战果高兴,一时又为流民的归宿担忧,紧念着弟弟的案子,觉得天下纷纷万事,愁苦没有个止息的时候。她想等见着了三殿下,也得问问他的办法,湘州北面这边人口不密,要是能安置逃民,这些人就不必远走了。
越往前赶,天气越冷,陌闻音从建康逃出来得急,漏算了湘州西北这里已经是能下雪的天气,身上衣服有些不够穿了,她骑在驴背上一直发抖。走到益阳县,群山拦路,行脚夫见天气转恶,要陌闻音几倍加钱。陌闻音知他讹诈,但女扮男装中不想生事,就结过了到此为止的钱打发掉他,决定自己徒步翻山,想正好暖和身子。
她不缺体力,开头在山路上走得从容,不久果然身上缓过来,头巾下露出的额头上冒起热气。山头浓云越压越低,山路听说有四十里,陌闻音知道今天之内必须赶过山去,一刻不敢停留。然而转过一个山坳,山间忽然冷风大作,像山神顷刻间对她变了脸,陌闻音一时之间手足无着,想着找块大石头后先把风避过去,抬头看见前方长着几棵矮树的石坡上一阵白烟刮过。
她生长在江南,生平只见过悬瓠城那样平原旷野中的暴雪,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阵白烟向她卷来,仿佛千万只漂白的蜂子霎时绕满她的全身,视野中的天地全变了颜色,横飞乱窜的雪片填满这条山谷,像活物般招引着更多同伴涌来。
大如铜钱的雪片不断扑打在陌闻音的脸上,她先是觉得惊奇,然后才是冷。风吹得她几乎站不住,她奋力走出几步扶住一棵小树,怔怔看着雪片被风吹得在半空时聚时散,舞出白龙般的轨迹。
风太大,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漫天的惨白色迷眼,真的太冷了。陌闻音明白如果陷在雪谷里会遇险,必须尽力往高处去,可是风像从四面八方狂飙而来,山峦的走向隐在雪幕后面,只观望了片刻时间,她已经冻僵得迈不开腿。陌闻音拼力往前面隐约的山峰走出了几步,脚绊在被雪盖住的山石上,整个人扑进雪地里。
太冷了,雪都像是暖的……
醒来的时候,周遭还是一片白色,陌闻音迷迷糊糊的,好像发着烧,觉得这是个挂满了白帐的屋子,要么是个白石壁的洞府。还是冷,周遭亮得不正常,她的牙咯咯相磕着发着抖,模糊看见有个素衣身影走到她面前。
“你是何人?因何到此?”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信女是,洛阳陌氏闻音,找人到此。”陌闻音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位仙子,本能地答。
“情人吗?”那女声悠悠问。
陌闻音想了想“情人”这两个字,像有些凉凉的东西漫过全身,将烧压了下去,她答:“找他,救我弟弟。”
“那我就救你了。”仙子向她附身来,陌闻音看到她冷若雪野的面孔上有一双冰刚融破时春水一样的眼睛。
是司寒掌雪的姑射神人吧,陌闻音呆呆地看着,觉得她的面庞也像会发光一样,看不真切。不知不觉间仙子冰凉的指尖触了触她的嘴唇,又触她的手心。
“这是暖魂丹,给你吃一粒,留一粒。”
没觉得有什么味道,但心口升起一股抽丝一样的暖意,缠往血脉上,流向四肢百骸去。
“洛阳陌氏,有个谶言。”仙子行远了些,由她身上而来的寒意也被带开,“‘离之亡国,亲之亡家’。亡家亡国,你选哪边?”
像被扎了一下,陌闻音撑着坐起来些,仙子的背影立在远处。
她像隔着层纱听这些话,不知怎么作答。
“我却见,来日你有大贵,亦有大悲。”仙子向她转回身,人影却在光中更模糊了,“若今日随我而去,便可贵贱俱弃,悲欢同忘,游乎四海之外。”那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如叹息,“若今日离我而返,贵亦不可弃,悲亦不可忘。你选哪边?”
“我要……救我弟弟。”
仙人的声音消失了。
再醒来时,陌闻音发现自己身在一处猎人歇脚用的岩洞,身边一堆柴火燃至将熄。她感觉了一下,身上似乎没什么异样,就从草垫上起身,摸摸怀中短刀还在,手心中掉出一颗暗红的小石子。
洞外的天是大晴的,冬树萧疏干燥,像那场大雪从未到访过。
果然,是个梦吧。
陌闻音等了很久,不见有猎人返来,就从已经不多的钱里取出一些摆在火边的草垫上,拿起行李出洞。下山路途很顺,走到过午,武陵治所的城垣已经遥遥在望。
那是个完完全全属于三殿下的领域,陶潜笔下桃花源的所在。陌闻音曾无数次想象过会是怎样的地方,此时甚至有些近乡情怯似的,放慢了脚步。小城建在山陵地带的平缓处,周围的山坡上树已枯黄,只有些深草仍绿。城前一脉清流,有支队伍正在那里等待过河。
陌闻音愣了愣,看见那旗。
好像背上有风生出双翼,陌闻音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全速借着山坡向那河边跑,她挥手大叫着,渡河的人群中有几个注意到了她,很快更多人转过头,她一直望着的那一骑忽然从队中突出,马儿四蹄激越扬起尘土向她奔来。
陌闻音先站住了脚,马也停了,马上的人什么也没说,翻身下来冲了两步,一把紧紧抱住她。
陌闻音的脸刹那被眼泪浸暖了,她犹犹豫豫伸出胳膊,牵住穆骏的袍边。
“殿下,你怎么才回来……”
夜幕落下函谷关,两山相夹的通关道上出现一支队伍。
队伍约有几千人,骑兵步卒俱备,且带着大量辎重。进抵关下后,明火高举,旌旗四立,云梯和投石机的部件被从车上运下开始装配,战垒也开始搭建,全军大张旗鼓地做起了攻城准备。
函谷关城上的北人守军有些傻眼,看这些旗帜和服色,这明明是自己这方的队伍啊。
只见为首的将领骑在马上,巡视了准备工程的进展一圈,来至城楼下高声叫喊。
“他说什么?”函谷关的守将问一个懂汉话的属下。
“他说……”那属下边听边翻译,“他叫大将郭乐成,已经由南夷投回咱们王廷,大王嘉奖了他……让他直接率部过来,夹击南夷在陕州的部队,他今日定要从……从柳遥之手中夺回函谷关……报答大王对他的恩德信赖。”
守将向城下又望了望,那位裘装铁甲、身材浑圆魁梧的将领前额剃短,毡帽上垂着长长的貂尾,完全是北人的打扮。而且此人的相貌一看便知是北地生长。
守将回忆了下,很快想起郭乐成的名号。听说这人本来是王廷一员大将,在悬瓠城下叛去南夷时引得大王震怒,大王攻略南地的计划也因此落空。如今他这是,又叛回来了?
守将向城下喊:“来者可是郭乐成?”
郭乐成瞬间现出极疑惑的神色,让人持来更多火把往城上照,自己用北地话回道:“是俺,你是哪个?怎么会说俺这边的话?”
“我是函谷关守将达拉刺,函谷关已经被收复,不在柳遥之手里了。”
郭乐成更惊讶了,瞪着眼张着嘴巴一会儿,又问:“啥时候的事?”
“十五六天了。”
郭乐成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愣了愣,赶紧喊:“都别忙了,别忙了,先不用打了。”
他的部下一时都停了手,搭了一半的云梯石砲横七竖八搁在关下。
郭乐成回头又向城上问:“真不用打了?”
守将大声说:“真的呀。”他让手下将一块铁制小牌掷下城头,郭乐成让人捡起递上马来看了看,是北人文字的函谷守备腰牌。
他指挥着手下,让把一张羊皮卷也射上城头,那守将细看了一遍,确认是嘉奖郭乐成迷途知返,授他为陕州攻略使的委任书。
看来大王直接让他过来进击南夷,是要他将功补罪,给他个考验。
函谷守将想着,见郭乐成骑着马在城下又转了一圈,挠头向他喊:“达拉刺将军,俺还想着今天攻下关城呢,光带装备了,帐篷什么都没带来。这突然不打了,大冷天的,俺们可咋办?将军给个方便,让俺们进去歇着呗?”
达拉刺的心中猛然升起警惕,又看了看手中的委任书。
“……事出突然,我这关城小,容不下将军这么多人。”
郭乐成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人:“将军怕不是疑俺吧?”他转回说,“也是,俺这去了又回的……可将军啊,你不必疑俺,俺过来这一路,吃了好几支南夷兵了,俺的真心大王可都知道。”他忽似想起什么,跟自己手下说,“对对,把那个王仁举,绑过来。”
一会儿一个双手背缚的人被押至郭乐成马前,郭乐成指指他,向城上说:“这个是南夷的将军,叫王仁举,本来跟在俺屁股后头一起出兵的,俺把他的队伍也吃了,他的官印,”郭乐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俺还收着呢。”
他在马上高高举起那枚印,铜质的印章映着火把反光。
达拉刺没打算把那印章取来查看,反正汉人的文字也看不太懂,但那个绑在郭乐成马前的中年矮个穿着几分破烂的汉人高阶官服,全身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一看便知郭乐成讲的全是实情。
函谷守将完全放下心来,听郭乐成还在说:“俺就怕冻死了他,跟大王不好交代。这么高的汉官,要是汉人那边肯赎,能得不少钱献与大王呢。”
达拉刺忙说:“并不是疑将军,确实是关城里地方有限。这样吧,我们这瓮城有多大,全给将军的人用吧,夜里挡挡山风也好,将军本人和大将们就进内城屋里休息?”
郭乐成皱皱眉说:“哎呀,俺们这么些人,瓮城不够大啊。算了算了,知道你为难,俺几个也不用进内城了,就跟兄弟们在瓮城对付一夜得了。”
这样当然更好,达拉刺赶忙命人去开外城门,自己也走下城楼,准备在瓮城中略做迎接。郭乐成回马去组织自己的队伍,示意提前安排好的各支小队摆正那些装配完成的云梯。
“禀报将军,昨夜函谷关城内似乎发生了短暂骚乱。”
柳遥之坐在帐中烤火,斥候长的报告让他微微拧眉:“士兵哗变吗?”
斥候长想了想,摇头:“具体情况不明,属下这边探知的消息是,同为北虏的两方因为让不让进关的事打起来,但很快平息了。”
柳遥之望向帐外,如果站在那边的坡顶,就能隐约看到通向函谷关的一条关道。
北虏的队伍各自为政,信息交通不畅吗?是否有可乘之机?
“现在关上情形如何?”
“关上还是北虏的旗帜,关门紧闭,没什么动静。”
柳遥之思索着,正想让斥候再探,斥候长又说:“另外,我们在岭下捉住一个可疑的胖子。”
“胖子?”
斥候长点头:“疯言疯语的,他说他叫郭乐成。”
“快带上来!”
柳遥之一惊起身,大步往帐外去,回头又向还愣怔着的斥候长说:“赶快,把郭将军请上来!”
一时所谓“胖子”被带到柳遥之面前,身上穿着农人的衣服,前襟几乎要崩开,满脸灰泥,一顶破草帽压在头上,柳遥之细看相貌,可不正是郭乐成。
他迎上前去抓住郭乐成的手,又惊又喜说:“郭将军,你这是又回来了?”
“哎呀柳大人,”郭乐成顿时神色尴尬,抓下草帽挠了挠秃额头,“你真信俺叛了呀?”
“山头风冷,进去说话。”柳遥之笑着将他往帐中让,“东边的消息传来的真真假假,我将信将疑罢了,到底怎么回事?”他想起方才斥候的报告,声音不觉挑起,“昨夜函谷关上有事,可是郭将军你?”
“可不就是俺!”郭乐成看见帐中有个火堆,赶紧过去烤手,边跺着脚边说,“俺的汉话是说得不准了咋的?俺就是怕你们不信,才一个人来,在山下头跟你的人说了半天,函谷关让俺拿了,没一个人信俺,还绑俺。”
“将军的奇策,他们一下难以领会,我代属下跟你赔罪。”柳遥之向他行了个礼,郭乐成赶紧摆手,还没说出话,听柳遥之站在火堆对面急切说:“我乍听之下,也只是猜个大概,请将军详细说说。”
“怎么说啊……”郭乐成搓着手,想了想,“就是,俺在冀州那边,被那个叫王仁举的欺负,那个黑心的,仗着他有些年资,上头有人,敢截俺的军粮!俺一时不忿,就脑袋一热啊,回军攻他,讨俺的粮去,谁成想这人这么没用,一交兵就逃跑,队伍稀里哗啦,他被俺底下的人给捉住了。”
柳遥之设身处地想了下,神色未动,目光凝起忧虑。
“等俺脑子冷下来,俺这就傻眼了,俺又不是叛变,可俺又交代不了了……好在,”郭乐成浅色的瞳仁被火光映得发红,眼睛眨眨,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好在那时候,俺往京里送信的人回来了,俺本来是想求陌兵部帮俺催催军粮,结果陌兵部回信说一时恐怕急不上,给俺先出了个主意。”
“陌承光?”
“可不就是。”郭乐成绕过火堆,将信递给柳遥之,“俺不是要断粮了吗,陌兵部就出主意说,俺的手下好多是北地生人,不如干脆扮成北兵在本地征粮,要么浑水摸鱼,截他北兵的粮食。”
柳遥之会心一笑,想起陌承光那个用作为武器的床弩搭天梯的主意,这种物尽其用的思路,还真是他的风格。
“所以将军依计行事?”
“是想这么样来着,可这封信吧,不只说了这个。”郭乐成指指信纸,让柳遥之看。
柳遥之低头读信,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读到末尾处,神色冰冷。
“是吧,柳大人你看,怪是不怪?俺队伍里能看这种文话的不多,俺几个凑在一块儿看了好几遍,怎么都觉得陌兵部这是……劝俺们叛回北边的意思?”
柳遥之没说话。
“但陌兵部不能啊,”郭乐成凑近柳遥之,脸被火光烤得泛红,“就算陌兵部不信俺,俺也信他啊。俺就想吧,这里头陌兵部肯定是藏了意思,是不是怕人在路上截了信,所以说了反话?这么着一想,俺就觉得这个主意其实更好,反正有打王仁举的这个事情在,索性俺就假装叛回北边,军需,不就能从那边领了嘛。”
柳遥之缓缓点头。
“把旗子衣服一换,俺带着队伍就过来陕州,也没人防着俺了。俺走到这边,听说你们丢了函谷关,想着俺这忽南忽北的,总得干点什么,回去朝廷才有人信俺啊,就使了这么个计。那个守关的还挺贼,还不让俺进内城,结果他外城门一开,让他没防备,俺们扛着梯子就进去了,三两下把内城打下来,那里面可存着不少粮食呢。”
听到粮食,柳遥之笑了下,眉头却没解开,轻说:“这不是陌承光的字。”
“啊?”
柳遥之抬眼看郭乐成:“阴差阳错之下,将军的奇策令人惊服,但这信,不是陌承光的笔迹。”
郭乐成彻底愣了神,半天没出声。
柳遥之指着信的内容:“我跟他通过几封信,中间这些关于粮草的地方仿得比较像,可能是摹写的。开头结尾关于反叛的地方,这些运笔里面,有点故意想往陌氏的陌体拗的意思。但其实武陵王跟我提过一句,陌氏南来时好像有个家规,男子必须刀剑弓马,如果从文,不得习陌体。陌承光的行楷全学的是右军。”
关于书体郭乐成完全没听懂,可听明白了柳遥之是在说,这是封拼凑的信,是有人在陌承光写给自己的关于粮草的信上,加入了劝自己反叛的内容。
他一下想起送信的人说过,被不明身份的人在京城里制住过一次,换信,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谁啊!烂黑心了,这样整俺!要不是……要不是俺信陌兵部,俺两个都被他害死了!”郭乐成怒火中烧,一把扯过那信要撕,柳遥之慌忙拦阻,掐住他的双腕将他往后推退了几步,远离火堆。
“这信是要紧的证物!来日万一有事,要凭它力证你们的清白。”柳遥之神情严肃对郭乐成说,“千万谨慎对待,不可有失。”
“是、是,柳大人说得是。”郭乐成后怕,手里的信纸发颤,不知如何是好。
柳遥之看了看他,转念说:“将军要是信我,此信不如交与我保管。则自今日起,信之真伪,我与将军同证,北伐后程,我与将军共进退。”
“好!”郭乐成二话不说将信递给柳遥之,“你是北伐的大功臣,俺这两边都不是的,有了大人你这句话,俺可算是有了活路了!俺都听柳大人的,回去京里,你可千万得保俺啊。”
“回去的路,咱们要一块儿拼出来。”柳遥之收好信,领着郭乐成又往火堆站近了些,就着噼噼啪啪的柴爆声,低声说,“朝廷缓步撤军的命令已经到了,咱们得全盘计议,看怎么能昂首挺胸地回去。”
“撤军?”郭乐成张大了嘴,“俺这函谷关,白拿了?”
“绝不白拿,将军这一步太重要了。”条件俱备,柳遥之终于能完成心中盘桓已久的构想,声音沉下问,“此番就我观察,北虏的队伍多数是戍主自领,进退攻防都像是伺机决策的,虽然灵活多变,但队伍之间似乎不太注重通信配合?”
“是这么回事!俺们从前打仗,要是没有大王……大王就是虏主啊,要是没有虏主派他的左右来统领,基本就是上头给个方向,俺们照着意思打,争功还来不及,哪会通信啊。”
柳遥之转头望向帐外,欲坠的暮色之外就是函谷关的方向:“关上的情况暂时还没外泄,既然将军没有换回旗帜,咱们不如将计就计。夜晚将军开门,我带队暗出函谷关,速与韩明子合兵之后,将军可以伪作追兵,进占潼关,实际上是为我们断后。”
郭乐成没听明白:“要撤兵,怎么往西边走?俺堵在那儿保着你们后方是可以,但咱们这一大堆,不都给堵在关中了吗?”
“失过一次关城,我的队伍需要再一场胜绩。而将军,外面看来去而复回,也必得有一场彻底与北虏决裂的功业,回去朝廷里,才不会有人还有话说。”
“是,大人说得太对。”郭乐成已经暖和过来的脸上有汗珠发亮,“得是个啥功业?咱合一块儿,人是挺多了,可北人打仗,仗着马来无影去无踪的,想捉住哪一路狠打,可不容易。”
“所以,打个不会动的。”
“啥呀?”郭乐成瞪大眼问。
柳遥之笑:“北虏在华山,是不是有座祭天神庙?”
郭乐成一下明白了他的用意,想了想,慢慢点头。
“这就跟将军在悬瓠城时,建议去杀北虏萨满相似。但烧神庙这场火,这回得将军亲手来点。”柳遥之看着郭乐成,目光肃厉。
“是……”郭乐成犹豫了一刻,垂眼点头,“俺要是烧了神庙,连天神都犯了,就再也返不回去了。”
“郭将军?”注意到郭乐成的用词,柳遥之的语气加重。
“好!”郭乐成抬起头,颌下汗珠滚落,“都听柳大人的。那座庙烧了,北人真就没脸,俺上去过,就在半山上,能打。”
柳遥之笑起点头:“到时我与韩明子配合,装作败退的样子,在周边多引开一些守军。将军就先装作追赶,伺机奇袭华山。然后我们全军会合,大兵向南,打通秦岭至襄州的武关线。”
“从关中……直接往南边开路?”郭乐成想想那路线,匪夷所思,又仿佛顿悟。
柳遥之扶住他肩膀,双眼直视他说:“烧了那座庙,再握住这条路,我与将军的北伐,才能全功而返。”
武陵治所外,山坳平旷处的一大片空场已经被清理整洁,简易的木板房屋正在搭建。
穆骏从城中过来,在马背上四下用眼睛找了一会儿,发现陌闻音与一群人正在那边搬抬木料,又商量着什么,手上比画着下一处房舍的位置。她穿着青布的冬装,灰巾子包头,脸上也扎了块挡风的薄布,如果不是背后看身段显出纤细,从劳作的人群里一眼还分不出来。
穆骏下马跑着过去,兵丁们见主帅来,都向他行礼。穆骏挥着手说:“你们歇会儿,去,让她也歇会儿。”大家嘻嘻哈哈地散开,陌闻音露在外面的眼睛笑了,拍着手上的土,跟穆骏一同在一叠木头上坐下。
“喝水吗?”穆骏摘自己的腰壶递给她。
陌闻音接过就喝,挡嘴的布摘下来,脸的上半截给灰土打得跟下半截不是一个颜色。
穆骏看她,陌闻音就抬袖子蹭脸,也回眼看他。
穆骏摇摇头:“往京里去打听的人还没消息,不过,往北边去的人消息准了,说北虏的华山神庙,真是个姓郭的将军带兵烧的。”
“就是郭乐成将军?”陌闻音问得急,水呛了一下。
“不然还能是谁?”穆骏给她拍背,几下手又拘谨收回去,“郭乐成这回既然没叛变,承光就根本不可能是里通外敌,他一定就能没事了。”
陌闻音却捏紧了手里的腰壶,摇摇头说:“我这两天反复想了,开头还敢高兴,越想越觉得……承光本来,根本就没事,可是……陷他的人既然无中生有地栽赃,一定假造了好多说法好多证据。郭将军没叛变,他们反倒要变本加厉地去害承光,才能解脱他们自己了。”
“你放心,等一摸清楚郭将军部的具体动向,我马上就给他去信。”穆骏缓声安慰她,“请郭将军否认承光跟他通信劝过他叛变,就证实承光的清白了。”
陌闻音还是摇头:“那些人不会认的,御史台说有字证,郭将军要是说,没收到过承光劝他叛变的信,不等于就是说承光没有写过这种信。只能是,”她看穆骏,“请郭将军说信收到,却是假造的,不是承光所写。这是实情,也只有这样才能还承光清白。”
“对,对。”穆骏想想,但又说,“可是……”他犹豫着,转开眼,“郭乐成,毕竟是降将,这回的‘叛变’又不清不楚的,他刚用华山大胜清白了自己,眼下要是让他说信是假造的,等于直说朝里有人谋害承光,他敢不敢为了承光,跟那些暗地的这么对上,我……尽力试试。”
陌闻音不语,眼睛看着前面刚刚用新土垫平的、安置板屋的地基。
“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穆骏的声音很低,在冷风里模糊着,“我虽然是皇子,是郡王,可这案子,我……”
他说不下去,对自己,对朝廷的恨意烧得头都疼。两人都没法看对方,陌闻音低低说:“我明白的。”
一路逃到武陵来,是在建康将被追捕时本能的反应,她也从来没有期望过见到穆骏之后,一切就都能好了。
“我,再给七弟写封信。”穆骏缓了缓情绪,又说,“他的西路军打得比预想要好,在朝里说话,这当口没人能不买他的账,有他过问,郭乐成就不用顾虑了。”
“七殿下怕是不能指望。”头巾里漏下的发丝沾上了风里的草灰,陌闻音往耳后掖了下头发,捋下的灰团就捏在指尖,“王小姐早给他写信说过案件,邮路也是通畅的,他但凡向王攸纪施压一次,也不会到了现在,连承光在狱里的情况都问不出来。”
她的指尖捏紧,断开了话,想自己不该在穆骏面前这样对他的兄弟怨语。其实心中的感觉,是因为那件库铜案的结法,七殿下和承光有了嫌隙,或许他根本觉得承光现在已是个麻烦,要不闻不问了。
“那时候战事焦灼着,他可能……分不出来心思……吧。”穆骏好话安慰,想想又说,“再说,北伐的结果明朗之前,有些人他也不好得罪,还指望着,后方支援呢。如今可不一样,武关道这一重开,柳遥之马上带兵就回来了,这算是胜利班师,七弟就是,胜利之师的统帅了。”
陌闻音听得出他话中有同样身为领兵亲王的不得志与不甘心,她仰脸看向穆骏,轻轻地点点头。
“如今七弟赫赫声威,天下无二了,二哥不得往下压着他?那他北伐又是为了什么,不得往上争吗?他和朝里二哥那些势力不可能再一路了,这案子要是那些人掺的手,七弟正好一用啊,我在信里暗示他这些,他一定会管的。”
从陌闻音的眼睛里,穆骏看出靠这些陌承光最讨厌的权术才能解脱她清白的弟弟,让她难受,但她点了下头。
“或者,能请殿下也给柳将军写信吗?”陌闻音说,“七殿下说是统帅,其实领兵得胜的是柳遥之将军。悬瓠城下他与承光一起劫了北虏大营,这是同袍之谊……大朝会上,承光也为他的队伍力争供给,这是偕作之心。我见过柳将军,我相信他会为承光不平,而且郭将军打入关中攻向华山又是跟他合兵,案件既然涉及郭将军,他能出面。”
是这道理。可是……柳遥之已归回七弟麾下,说指令他,早已不合时宜,可若说请求他……又多难受呢。
穆骏不想让陌闻音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很快说:“对,柳遥之还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呢,可不是得让他出面。”
“什么人情?”风冷,陌闻音不觉往他那坐得更近了些,抬着眼睛问。
穆骏暗暗伸出胳膊,把自己的大氅拉开些在她身后挡风:“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西边留了那么久?”
陌闻音摇头,想了下说:“是怕殿下一走,朝廷正式委派的使者还没到,吐蕃人反悔那茶马的协议?”
“是,也不全是。”穆骏笑起说,“我跟吐蕃那个封王,叫查旦隆,混得熟了,让他带我沿着西陲,去了趟天山!”
“天山?”陌闻音惊讶,在她心中的印象里,那可是跟西王母的昆仑山一样,是天上神仙的居所了,“是什么样?人能上去?”她接连问,“天上的山吗,琼楼玉宇?”
因为坐得近,她说话的热气能扑在脸上,穆骏又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倒也不是天上,不过,跟你说啊,天下可真是太大了,没见过的地方,连梦也梦不到。天山高高的雪峰啊,纯白,像插在云彩里一样,不对,像云彩铺下来,搭在那山顶上一样。你往哪儿一望,满眼不是蓝就是白,往山下看呢,都是毛茸茸的绿和黄,再好的画上都见不到那种颜色,染都染不出来,特别干净。”
陌闻音想象着,但真的想象不出,白云一样的山峰是什么模样。她有些许失落,也对自己窄窄的眼界升起怅然,听穆骏说:“想想前朝景安帝时,西域都护府就建在天山脚下,那是何等的功业啊,可现在……半属北虏,半属吐蕃了。”
景安帝。陌闻音的思绪飘得更开,景安时,宫中有位陌贵妃,是陌家先人,闻音头上现就戴着一支据说是她传下的攒丝银钗。想到族中如今,她心情更加郁郁,一味沉默了下去。
穆骏看她,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感觉这话题惹她伤感,马上把岔开的话拉回来:“天山那儿,有座黑石关,山口两侧吐蕃和北虏长年争夺。正好查旦隆不是带着兵马么,我就出主意让他去奇袭,还领兵替他打,在那关下硬往前进了七十里,关楼也帮他夺回来了,吐蕃人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
至于其间的艰辛和战损,他就隐下没说。
“所以,北虏必须分兵西救。”陌闻音抬起眼看他,“所以是殿下缓解了柳将军他们在关中的压力?”
“对啊,你说,这算不算个大人情?”
陌闻音连着点头,又问:“这么大的功绩,朝中知道吗?”
穆骏神色一黯:“反正我是上报了,可没听见一点回音,怕是,又让人按住了吧。”
他们对面相看,心里的难受撞在一起,生出丝丝暖。
“但柳遥之,我得让他知道,他得承我的情。”穆骏肯定地说,“别的都不要,就要他去问问承光的案子,这都不行?”
“一定行的。”陌闻音带着期望说,却也像个祈求。穆骏又难受起来,为她是委屈,为自己是气。明明是彻彻底底的一桩冤罪,可是连平反都只能求天求人,只能是空盼着。
他说不上来话,陌闻音动了动,腰壶递还给他,想起身回去又开始忙碌的工地。穆骏指望留她在身旁久点,赶紧找出一句:“这些房子,怎么盖得这么稀呢你说?密着盖点,省地方,冬天不也暖和?”
“不能密。”陌闻音把她挡脸的布从膝上拿起,抖着灰,“收容的流民远路过来,多少带着病,冬天,要是住得太密,容易起疫。得让冷风能从房子之间穿通,这样病气不容易积攒。”
“你这是,在悬瓠城的军营里学的?”
她把布蒙回去了,只露出眼睛,锐利上挑的眼角下被风吹得起了干皮。穆骏看她这样子,心里觉得真喜欢,总想把话拖长。陌闻音说:“在京里认识一个义庄,就是收容无家老人的地方,有时候过去照应,在那儿知道的。”她站了起来,“对了,得准备生石灰水,把这些房子里外都泼一遍,还得跟他们说注意着灭老鼠。”
穆骏抬着脸看她,明白她埋头扎进安置流民的事里,也是心好,也是逼着自己不去干等弟弟案子的结果,不去多想。可他也明白,闻音心里其实一分一秒也放不下,他配合着说:“那我让他们再给这盖上一圈儿围墙,”他抬手往场边划,“密实着盖,老鼠就进不来了。”
“不能要围墙。冬天取暖的柴薪得防火,万一烧起来了,这么多人得好往外跑呀。”陌闻音驳回得很快,露在外面的眼睛神情严谨。
穆骏有点发愣了,又一次为她心里能装进的事触动,嘴上说:“行……那就再备个灭火队,大缸装上水,这四面。”
“要是这么说,用流民自己的青壮人力就行,”陌闻音看了看他,有点担心再增加花费的样子,“能更负责,还能……让他们挣一份口食。总得到了春天,他们才能开荒下种呢。”
“好,”穆骏一口答应,“我安排。”
两人就静下来了,陌闻音还站着,穆骏坐在那堆木头上,公事之外,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在城外的河边一个拥抱,那时候她咚咚的心跳,让穆骏觉得他两个的心意是相通的。可是这些天来,她忙着安抚流民,更焦心着承光那边,态度又回到之前那种淡淡的样子,穆骏又有些拿不准了。相聚的时候高兴,等真聚在一起,却有了酸,有了烦。
怎么才能久呢?
“你饿了没?”他说,“让他们弄点吃的过来?”
“有这个。”陌闻音想起,低头在腰间的褡裢小包里翻找,掏出一个小瓷罐。缠着封蜡纸的麻绳一解,一股甜香扑出来。
“我那天……本来是给承光送饭去的。”她把瓷罐放在穆骏身边的木头上,声音压着说,“给他带了这个,没来得及掏,一直在身上,你尝尝?”
穆骏手往衣摆上蹭,陌闻音又从褡裢里翻出块手帕给他。擦了手,穆骏拿食指从罐里沾起一点,含进嘴。
泡了桂花的蜂蜜,香味很浓,沁人心脾。
“你们姐弟俩还真是,不是为了喜欢这些花啊草啊,想不起来吃。”蜜已化开,穆骏的指尖压在牙齿上,一点疼,“我记得,承光还爱吃那苦不啦叽的青团,还说有……”
陌闻音蹲了下去,头伏进抱起的双臂。
穆骏这才想起青团是清明节的吃食,这话好不吉利,他慌得半跪到陌闻音身边,手抚上她背,却什么也劝不出,只能空空地发愿:“没事,没事的,到明年吃青团的节候,承光一定跟咱们在一块儿的。”
陌闻音的肩膀微微地颤,并没有哭声。
急里生出主意,穆骏说:“不然,我给文炎吉也送个话。”
“……文侍中?”陌闻音身子停住,额头还压在胳膊上。她知道文炎吉是如今御前第一权臣,甚至有传闻说朝堂大事经他而不经尚书台,但她从不知道,穆骏跟文侍中有什么说得上话的交道。
“对。”穆骏听她意外,慢慢解释,“你想啊,这回郭乐成说是叛变,结果其实没有,那就肯定不是和朝廷提前讲好的策略,不然朝里做做样子就行了,对承光兴什么大狱呢?”
陌闻音点了点头,抬起脸:“所以郭将军先是受了逼迫,或者一样是被诬陷的?”
“对呀,那,郭乐成立了大功回来,北虏的祭天神庙啊,被他烧个一干二净,快赶上霍骠姚封狼居胥了,那究竟是谁逼他陷他,要他置于死地,他要不要朝里给个说法?”
陌闻音手抱着膝盖,看他说:“哪怕他自己不去要,起先说他是‘叛国’,大大伤了郭将军的名誉,如今再要论功行赏,前因后果,也得对军民……有个交代吧?”
穆骏感觉她想得更宽,赶快点头:“所以眼下,那些看起来最有诬陷郭将军嫌疑的人,是不是得尽量撇清自己呀。”
“殿下是说……”陌闻音垂了下眼,“文侍中和他们郭家有杀父的血仇,这种时候,会想要证明郭将军受逼之事,与自己无关?”
“先别管他到底有没有关,这种时候,他得把自己往外择啊。”穆骏一只手撑在地上,贴闻音很近,“北伐全军回撤,真正留下的战绩,就是华山神庙这一役,父皇绝对要大力宣扬的。那万一有人把郭将军起先被逼,跟文炎吉联系上,即使倒不了他,也能让他脱一层皮。但如果,我用手书请他……请他向父皇呈奏承光的冤案,他正好可以对父皇说,实情得自于我。承光和郭乐成本是一案,他出面澄清了承光,也就表明他笃信郭乐成的忠诚,而且还没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对他有好处的,他该愿意。”
这些关于个人性情和微妙利益的盘算,陌闻音没太跟上,但想到身为皇子,却需要劳动他人之口,才能对自己的父亲述说实情,她心中有不适,也有怜惜。转念想起自己的父亲,其实不也一样,跟自己的心意相隔山海。
“殿下如果给文侍中去手书,应该先给陛下上书。”他们蹲得近,陌闻音轻声说,“陛下能不能看到是一回事,殿下你上不上书是另一回事。如果你请文侍中帮忙说的事,却没自己先跟陛下说,怕又要被人生出事来。”
穆骏心中一醒。确实,而且,父皇看不到才好,要是疑问起来为什么自己不先上书御前,往下一查,或许还能察觉到自己和他故意被阻隔的情况。
他看着陌闻音深深的眼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