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惊雷变
襄州治所襄阳城下,密鼓如雷,声彻天地。
柳遥之昂首立在运兵船头,远远便望见横跨汉水连接襄阳、樊城的铁锁桥上,每隔一臂即立一红衣甲士,袒肩双槌击鼓。整条铁锁大桥结彩扎花,与那红衣的队列相映,如一道赤虹穿空乍起。那隆隆鼓声逆水而来,更似龙掀惊涛,只为迎接他身后远归的师旅。
码头停船处,耀眼的锦绣满铺过长长栈桥,水湿后的流彩使两边江面呈色鲜艳。柳遥之下船跨马,从码头至城下,只见万头攒动,襄州守军与民众夹道,欢声不绝于耳。此时冬日,竟有一路繁花高举,像两条缤纷的引道簇拥着班师马队,细看皆是工匠以薄绢妙手染成。
在绢花海中缓缓行进,马匹时时低头嗅花,打着快乐又不解的响鼻。归来的将士们也是同样,陶醉又有些无措,不断有民众向他们的马鞍上、辔头上抛挂吃食的小包裹,或祈福的小串铜钱。队伍越走越慢,越来越花花绿绿的马匹伴着越来越浓厚的喜庆气氛,夹道的人群脸上,每个士兵的脸上,都是真切的胜利者的欢笑,柳遥之也笑,笑得从容。
襄阳北门大开,队首将至门前时,彩瀑般的绫缎忽从城头匹匹泻下,整面城墙顷刻华艳如织成。城头更有无数人鸣锣擂鼓,齐唱凯歌雄壮。香屑不知从何处纷纷扬扬飘下,沾衣扑面,一洗征尘。
柳遥之仰头嗅那香气,上方的天空冰蓝。
“遥之!”
听见马下唤,柳遥之缓神,垂首行礼便要下马。吉服加身的穆鸢一拽他坐骑的缰绳,“今天,孤王要为你这北伐的大英雄牵马入城!”
前后随员和周围民众的欢呼如潮起,鼓乐更激扬了曲调,穆鸢亲手将一段缀满金铸大钱的红绫挂上柳遥之的马颈,扯马便向城门中走去。柳遥之在鞍上略略躬身,以示礼敬。
城门的甬道深长,乐声和欢贺声在其中回环震动。柳遥之一直笑着,即使心中在想,功不压福,岂是吉庆。
入得穆鸢指挥西线所用的行府,更是盛宴,珍馐醇酒接席连院,供有功将士尽情欢饮。穆鸢独带柳遥之入座高堂上,连下人也撤去,要亲自为柳遥之把盏。柳遥之起身谦推,穆鸢执壶他便不肯坐,穆鸢知道他持礼谨慎,也不再多劝他酒,自己连杯喝得高兴,笑说:“柳将军这次回去,怎么也要成个一州刺史,到时与小王平起平坐,再要为你把盏,小王可更没机会了。”
柳遥之约略停了一瞬,取过酒壶为穆鸢添酒,自己执起杯敬向他说:“属下岂敢。全仗殿下指挥得当,更是有赖殿下信任栽培。”
听他仍用“属下”这个自称,穆鸢高兴说:“也是你自己才堪大用啊。”他笑饮了柳遥之敬来的酒,又看向堂下都有醉意的满院将士,“你说,北伐这些人里,谁还可用?”
柳遥之没有太多犹豫,回说:“韩明子将军深识大体,于战略上对我颇多助益。此外属下副将叶援,十分得力。”
穆鸢抚着空杯:“嗯……郭乐成呢?”
他望着院中的将士,但眼神空阔。郭乐成并非同路回来,此时不在人群里,柳遥之心中忽而升起丝丝警悟,谯城王所说的“可用”,似不全是方才自己以为的意思。
“郭乐成与你合兵之后,胜势便不可挡,你与他,真是两员福将呢。你们如今交道怎么样,是说得了话的交情吗?”见柳遥之没有回话,穆鸢又问。
仍静了一瞬,柳遥之问:“殿下向郭将军,有话说?”
穆鸢笑了,要去拿酒壶,被柳遥之先将壶取过,为他添上酒。
“了却了北伐,不还有一桩牵心的大事呢。”穆鸢看着柳遥之执壶的手。
那手很稳,细细的酒线倾注在杯中。
“三哥自己,是个极能打的。二哥那边的佟红庭,现在虽然痴肥,当年在两淮线上也是一员猛将,尤善防御。夏侯景晖盛名不衰,但从来自己的主意太硬,认定的事父皇都难左右,他自诩忠正,必然是辅佐大哥。我那枚伦表舅,最喜欢居功拿势的,态度摸不清楚,我们几个对他而言本也没什么亲疏之分……”穆鸢细细数过朝中的名将旧勋,“你说,剩下的,你这样的新锐,能不能属我?”
柳遥之的手从壶把上收回,放回自己膝头,捏紧。
北伐过后,要面对皇子势力愈加激烈的争斗,他当然想过,但没想到在班师仪式的当天,这局面就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看来京中情势急变,谯城王已经在策划依靠武力争夺,很可能是,皇帝的病情转危,而谯城王远在襄州,无法利用北伐之前寄望的更多优势。
对这样的话题,他不可能回应,也不可能不回应。堂下的欢宴正到了高潮,许多军士解衣袒背,在人群中拍腹作鼓,狂歌起舞,有人整坛对拼烈酒,也有人据地相抱痛哭。散乱的杯盘外,酒食的香味和着汗气,仿佛能驱走暮冬的寒意,柳遥之似被那喧哗暂时吸引,尽量拖延着时间,恍恍想起在武陵王帐下这般聚饮时,将士们早会擎着酒坛冲上堂来,摁住主帅猛灌了。
“我当然知道你的,没有前想三后想四,你不会开口。”静得太久,穆鸢主动带起笑说,“不过,今天往后,你也该知道我了。”他把案上的壶执起,坚持为柳遥之杯中斟上,“空言投效的,我都不在意,你这样审慎的我反而敬重。我心中真正愿意倚靠的,也只有遥之你。”他轻抬了下手,远处有侍者关闭了堂门,“你要是对我开了口,无论什么,我都可答应。”他深深盯着柳遥之,“眼前、日后,凡我所有,愿与将军共。”
堂外喧声依旧,这堂上却静如冰井。一刻,柳遥之双手捧起穆鸢斟满的酒杯,仰头饮尽,回看他说:“属下起自襄州流民之家,能至今日福报已过,从前此后,更无奢求。”
“但你身为我的‘属下’,眼看升迁转职,也是凭随我北伐的功绩,我有……不测之变时,你能脱出干系吗?”穆鸢轻问,“至此的福报,万一此后如电亦如露?”
“文臣武将,无论职在何处,皆属陛下。”柳遥之平淡回说,“殿下所有,也皆是陛下赐予的恩德。”
对上穆鸢失望且渐渐有怒急之意的眼睛,柳遥之又说:“却不知陛下龙体如何,殿下是否准备,请旨进宫侍疾?”
穆鸢微一怔。
“殿下手边之物,”柳遥之手指在桌面伸开,指向穆鸢的酒杯,又执起自己的空杯说,“何必远求?”
“你是说……外攻,不如内取?”
柳遥之放落酒杯,无回话。
穆鸢想想,不觉低了声音:“是叫我回京加封来着……父皇信上也说盼着见我。可是,兵部有明令,至多五十人仪仗随行。”他的手指抠上自己酒杯的錾花,“京城内外是一道铁槛啊,我只身进去,‘侍疾’不成,倒进了人家的囚笼,也未可知啊。”
“属下当年,久任小城太守。”柳遥之转头,仿佛想要荡开话题,“无事时,就常在这襄州山中看人行猎。所带细犬无须多,精干为上,便于隐匿声息,不至于过早惊开兽群。等到逐兽进入囚笼地势,箭在猎人手。”他看回穆鸢思索中的眼睛,声似平常,“殿下所有,皆是陛下赐予,殿下若喜行猎,囚笼亦属陛下,箭亦在陛下手。”
穆鸢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神又凝住,转瞬低下眉:“禁宫宿卫,是在父皇,但京城的武备……不好说啊。”
他当然知道宫变是历代夺权最迅速有效的方式,但心中隐隐有个怪异的感觉,柳遥之鼓动自己亲身去宫中借父皇的名义行事,或许是他自己想要置身事外,待到尘埃落定,坐取其成。
“在宫中关门打狗,是好。”穆鸢的声音轻如耳语,“但万一有个闪失,就是外面的大笼子套住里面的小笼子,反而把我自己关住。你们进京受赏,也是带不了队伍的吧,到时谁可来救?”
柳遥之的眉头轻轻结起,慢慢垂下眼,如同点了下头。
“何况,大哥再不得势,仍是太子,如果行猎不能一网打尽,是我冒死为他垫脚了。”
果然如此,柳遥之久已感觉,对于凭借皇帝的宠爱能够压过太子的地位,谯城王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有把握。
但对活着的皇帝不去争取支持,对失势的太子不去乘胜打击,蹉跎过去,等到太子成了新帝,一介藩王在外起兵夺取建康,与今日相较,岂不难于登天?
但柳遥之不能再说什么了。
“殿下既有成命,属下恭听。”他抬眼一句。
惊喜的笑意回到穆鸢的脸:“我想上书保举你,做江州刺史。”他马上说。
历来攻取建康必须依靠水路,而江州水军驻在彭泽湖,是荆州之外最大最成建制的州属水师。
柳遥之伸手执壶为穆鸢添酒,自己一样斟满:“遥之无以言谢,敬请殿下满饮此杯。”
穆鸢痛快与他同饮,又说:“还有郭乐成,从前他遥领司州,只是父皇嘉奖他投诚,给的空衔。这回朝廷该对他放了心,我也务必促成他一个实在的刺史。你二人都成了刺史,便各是一方之主,要有自己真正的兵马了。”穆鸢带着酒意笑叹,“我啊,只有封国采邑,我连刺史都不是呢,还不得托于你二人?”
亲王除了战事时凭旨意领兵,平时所属的只有亲兵,数量有限。而州刺史拥有一州之境的全部军户,甚至可以招募民役补充,单就自身武装力量而言,二者不可同日而语。柳遥之知道谯城王在说什么。
“五叔江夏王,人家是刺史,荆州啊,更羡慕不了。”穆鸢一直盯着他看,“你,还是五叔的女婿呢,你和泰山大人,平时联络多吗?”
“拙荆纯孝……与家中和睦。”柳遥之委婉说。
穆鸢笑得更深:“只要五叔稳住不动便好,他的荆州自可如他一般,安如泰山。”
柳遥之淡淡一笑。
“不让带兵进京,我便要称病。”酒壶又回到穆鸢手上,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看父皇到底有多想我。我看你也不回为好,就说有伤,舟车不便,辞了朝廷的仪式免得铺张,还显得你谦谨呢。你取新职无须进京,这点能力我有,朝廷的仪式也不会赶上我这个,只是五凤楼下受赏的虚名好听些,能赏什么,我都不会少给你的。”
柳遥之心知他怕自己离后生变,或者在京中被人左右,只说:“臣回京里,非为受赏。”
“夫人在京?接来嘛。”
“郭乐成反叛,与……陌承光通敌的案件,御史台还没有了结。此事说不清楚,北伐之胜就有瑕疵,属下想过去参详。”
“三哥也给你写信了呀?”穆鸢明亮的眼睛睁大,看着他笑笑。
柳遥之没有否认,停一下问:“殿下也得了信?殿下看如何处置?”
“乱成这样,还去顾这些不相干的?”穆鸢笑着转开眼,“陌承光他自己无事,自然无事了。”
“三殿下信上说,事为诬陷,郭乐成未叛出人意料,陌承光的处境或许反会更加危急。”柳遥之说出穆骏写来的内容,等于对眼前的谯城王剖白。
这和穆鸢收到的信件相符,他点点头:“三哥着急,他自己去救嘛。”他点点为柳遥之添酒,说,“陌承光这个人,太拧了,认理不认人,知恩不图报,我看不可用。”他抬眼,又盯住柳遥之,“你说呢?”
柳遥之与他对视片刻,慢说:“属下的考虑,是西出两关之前,我曾与郭乐成约定此后共同进退。他受御史台召唤进京说明始末,臣去参详案情,为他证名,便是与他的交道。”
“是,这是正经。”穆鸢现出领悟神情,他让柳遥之再喝酒,想想说,“带什么东西去?你知道他喜欢什么,都让他们赶紧去置办。韩明子,你给我留下,你也快去快回,有了定准的消息,让叶援先带回来。”
柳遥之双手捧着酒杯,点头。
冬日天光薄,御史台正堂的两边各点一座灯架,铜镜前的高烛放出暖黄光芒,照亮殿堂中央。
今日最高的人物却坐在一旁偏角,有架仙鹤衔枝的烛台单点在那里,光不很亮,使得那里神情莫测。
主审王攸纪与兵部总稽察杨维纯到堂,向那偏角处行礼,前来参协案情的柳遥之也起身随礼。侍中文炎吉受过礼,向他两边各一点头,声音不高:“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旁听审理,只带了耳朵来。几位大人无须顾及于我,按流程进行便是。”
王攸纪与杨维纯又是一礼,对视一眼,各自在堂桌后落座。柳遥之重在堂侧坐下,眼睛看着人将被带上来的堂口。
王攸纪暗自打量了这位新晋红人。打到北伐后半段,他本来丢掉了函谷关,眼看要有个灰溜溜的结尾,没想到经过郭乐成的一折腾,情势居然起死回生。他们两军配合,在华山烧惨了北虏的脸面,又重辟武关道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来,经过襄州时柳遥之甚至得到七皇子亲自牵马入城的殊遇。天子也下诏封赏,不久将行仪式。王攸纪原本以为,柳遥之询问案件进展,又申请参详,是与武陵王上书的态度一致,要对御史台兴师问罪,但看他此时的气势并不高,似乎是旁观态度,心中反而更升起些警觉。
“带人犯——”
随着堂吏扬声,锁链声响,陌承光双脚戴铐被引上堂来。他感觉到堂中四面的目光,绝不想被看去狼狈样子,尽力挺直着背。烛光耀眼刺痛,渐渐适应了这明亮之后,他最先看见了柳遥之,见那人服色改换,已衣深红,陌承光眼中透出喜悦。柳遥之眉心一动,但将凝眉化作一个笑,向他点点头。
屋顶下只有铁锁拖动的声音,陌承光戴枷日久,虽然此时枷已卸去,但背痛难耐,每一步都需要从肩膀开始发力,慢慢拽动全身。他维持着仪态,一步一步,至堂桌前站定。
“文侍中代表陛下在此。”杨维纯对他示意那偏角处,“先行礼吧。”
陌承光挪了下身子,背上的疼痛让他皱眉,文炎吉的声音传出:“束具在身,不必了。”
王攸纪明白这是无须解去束具的意思,文侍中今日的态度清楚了。
他心中大松了口气,续传证人上堂。郭乐成从堂口进来,一看见陌承光就愣了,几步上前仔细看他,犹豫着要不要扶。陌承光跟他淡笑,摇了摇头。
“今日庭审,是为理清陌承光策动郭乐成将军反叛一事。”
郭乐成扭头要张嘴,王攸纪抬手制止他:“关键证据,是在郭将军派回京城的信使身上抄得的一封信件,署名正是陌承光。之后,信使盗回信件北返,郭将军随即确有看似反叛的行为,因而御史台当时认为证据确凿,对陌承光加以相应处置。”他说着语气和缓问郭乐成,“如今郭将军既已回归朝廷,对于这段去而复返,作何解释?”
“这个大人,你可不敢胡说啊。”郭乐成大声对上,“俺啥时候‘去’了?俺可一直是朝廷的人,兵不厌诈,你懂不懂啊!”
王攸纪点头,笑:“郭将军复取函谷关,焚烧北虏祭天神庙,功业赫赫,御史台这里当然没有再疑郭将军的意思。只是想请将军澄清,你起初,先攻击后侧与你配合的王仁举部,又改换旌旗服制向虏主纳贡效忠,是否受了这封策反信的影响?”
“有啊,咋没有。”郭乐成马上答,一脸坦然,“就是陌兵部这封信教俺干的嘛。”
王攸纪不由变色,陌承光讶然转头看向郭乐成,转瞬又费力扭身往柳遥之看去。柳遥之眼神深邃,面色不动与他对视,陌承光垂了下眼,沉默转回身。
王攸纪看着这几个人目光交流,心下一时慌了主意。
当日扣住那信使换信时,佟红庭安排的人没有暴露身份,王攸纪料想郭乐成既然声称是假意反叛,就一定会咬定信件是假造,那自己只要宣称必是北虏间谍在传信途中作梗、意图破坏北伐,就能勒令他将手中的原件作为间谍案的证据上交,原件一旦收取上来,笔迹便无对证,也就绝了后患。
没想到郭乐成竟一口承认信是真的?陌承光心照不宣也不吭声,御史台本来就是这样认定,此刻就没有理由再去推翻……情况完全落了在预想之外,王攸纪只能先稳住心神,顺话问:“根据抄件的记录,陌承光这封信中,有大量劝诱郭将军叛向北虏的内容,语义十分明确。郭将军的意思是,陌承光劝你叛变,但你心向朝廷,只是从中反向受了启发?”
“不是啊,不是。”郭乐成摆手,想拍拍陌承光肩膀,手放到那瘦骨嶙峋的肩上,像是被扎了一下又缩回来,“哎……”他咂了下嘴,粗眉皱起,“陌兵部和俺,不是都知道吗,北伐路上坏人多,万一给哪个坏人截了信,计策漏了都不算啥,怕的是啊,给俺们来一个改头换面,”他向王攸纪挤挤眼,“那俺们,不是要倒大霉了吗?所以俺们早就讲好了,写信用暗语,说反话。大人你看这不是,连你们自己人都骗得过,敌人当然骗得过了!”
王攸纪已经渐渐想明白了对方的目的,恨得暗自咬牙。好一个改头换面,这是要把郭乐成的叛而复返,讲成陌承光一开始就定下的计策,如此他二人不仅能够彻底解脱罪嫌,还能将前线的一场乱局自始至终当成功劳揽下。而自己参与的精心谋划,神使鬼差,竟成就了他二人的英名。
如何甘心。
“话虽如此,不经兵部而向武将私授战略,不知陌承光意欲何为?”王攸纪冷脸问道,“北伐枢机署,与东线的统帅江夏王殿下,事先都不知这样的计策,陌大人是想越级擅权,还是想大功独揽?”
陌承光看着王攸纪,抿了下干裂的嘴唇,还未说话,坐在堂侧的柳遥之此时开口:“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陌大人这不过是为同僚出个救急的主意,出不出在他,用不用在郭将军与我。至于‘越级擅权’,我看那信里说,是太子殿下命陌大人写信与郭将军暂做粮草之商议,既然得到太子殿下授权,不知这四字从何而来?”
王攸纪一怔:“……柳将军也看过这封信?”
“郭将军接到这封信,觉得计策甚奇,传话与我商议,信的原件当时一并附着。”柳遥之一笑,“若非如此,粮尽之时,我怎么敢轻易放弃函谷关。”
柳遥之的眼神让王攸纪背上汗毛竖起,他突然意识到,陌承光在狱中不可能预设这些转圜,何况假戏真做不是他的风格,郭乐成也不会有这些弯弯绕的肠子,事态的发展,是柳遥之一手为之。
他将自己主动摆进这个局里,就连丢掉函谷关也能分说过去了。
“信的原件在哪里?”王攸纪骤然紧张,不禁问出口。
柳遥之又是一笑:“戎马倥偬,放在哪儿了呢?不过一封私人信件,也不要紧吧。”
他带笑与王攸纪对视,王攸纪顷时转开眼。
不能多说了。他明白柳遥之按住这封信,说明对信的原委心知肚明,无论自己将笔迹仿得如何,对方风头正劲,如果咬出来,自己绝对舒服不了。柳遥之这种手段,不只是要补全他的功绩,也是在对自己、对自己身后的各方卖出一个大人情,拿起一个大把柄。
王攸纪垂目,许久不语,杨维纯只好接过话说:“计策的前后既然已经说清,关于攻击友军之事,还望郭将军最后做个解释。”
陌承光也转头看着郭乐成,郭乐成挠挠头,笑跟他说:“陌兵部你知道俺,那时候从悬瓠城投回来,虏主气得要发疯,俺要不干出点实在的来,咋让他再信俺哪?”他又冲杨维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笑,“大人,俺可不就是柿子拣软的捏嘛,俺知道王仁举打不了仗,一碰就得散了,两边伤损不是都小?俺可就捉了他一个,剩下都给放跑了,不信大人叫王仁举来问问,俺可没为难他啊。”
杨维纯点点头,像放下什么顾虑般,对王攸纪说:“王大人,案情已经没有疑问,是不是可以释放疑犯,请文侍中向陛下复命了?”
王攸纪点头,刚要说话,一直在沉默的陌承光开口,沙哑的声音刮耳:“在下策动郭将军谋反,与在下欲开悬瓠城门投降北虏,是两件案情。对另外那件,在下仍有疑问,烦请大人们为我澄清。”
杨维纯看他,又看看王攸纪,神色为难,王攸纪想了想,往侍中文炎吉看去。但文侍中坐在那鹤灯的光下,表情闲淡,似对案情的走向并不操心。
陌承光努力让能发出的声音更大些:“建康城门尹唐墨,曾为悬瓠城太守,战时他要弃城逃跑,被我绑缚看押。其后,我追查兵部库流失的库铜,他又拒绝提供铜人过城关的记录,对御史台声称重量记载不全。下官姑且推测,他此番诬告,源于挟私报复,或逃避罪责,烦请大人们加以彻查。”
“按陌大人所说,是该彻查。”文侍中的声音从偏角传来,“查清是非归属,本官才可对陛下复命。让唐墨上堂对质,有何不可?”
“回侍中,并无不可。”杨维纯马上回答,“唐墨就在堂下候着,这就传来。”
王攸纪看他一眼,扬声:“证人带上来。”
唐墨小步上堂,瑟缩打量了周围,看见鹤灯下的文侍中,脸色一瞬发青。
“关于陌承光在悬瓠城战时,欲开城门投降北虏一事,他反诉你诬告,你做何解释?”王攸纪不等他更多反应,问道。
“下官……”唐墨又向文炎吉看去,文炎吉神情淡漠。唐墨低垂下头,猛吸了几口气,直起脖子急速说:“下官绝非诬告!下官有确凿证据,陌承光姐姐写给北虏的书信,白纸黑字就在御史台啊!”
“对于北虏文字的鉴定,朝中无人专长。”王攸纪语气平板,“因此该信真伪存疑,御史台已经弃用。”
唐墨身上一颤,双眼泛红死死盯住王攸纪,王攸纪不为所动,唐墨仿佛头晕,闭了下眼,回身冲陌承光大喊:“信就是你姐姐写的,你自己都认了!”
陌承光没有看他,直视王攸纪说:“在下当时承受酷刑,神志不清。”
郭乐成瞬间怒目圆睁,王攸纪立即说:“你身戴枷板,尚能在狱中袭击主审,险些酿成大错,可见束具之必要,亦可见你身体并未大受影响,称为‘酷刑’,恐怕欠妥。”他向唐墨扫去一眼,“但当时狱中确实光线昏暗,陌承光分辨不清,情有可原。证据既然已经弃去,此事不必再论。”
唐墨的整张脸已被冷汗漫透了,却不肯改口:“信也不是……不是下官拿出来的,无论是真是假,陌承光当时绑住下官,真是为了开城投降!下官府中多少人,个个都能作证,他当时……就与这郭乐成联络的,所以后面,郭乐成才由他的路子投来!”
郭乐成挥拳上去要打,杨维纯在堂桌后起身喝止,值堂的兵丁霎时奔来拦阻,堂下一片混乱。唐墨趁势冲到文炎吉案旁,瑟瑟求告,“侍中,郭乐成父子两代,叛而复归归而复叛,这都是见风使舵之徒。他这回必定真叛了,眼见北伐胜势难以逆转,才胆寒又投回来,他这反骨不会悔改的。他父亲……更是,杀过我朝多员大将,与……与陛下不共戴天,下官是想为朝廷除此祸患,绝非诬告啊!”
文炎吉仍然神情冷淡,转对王攸纪说:“唐墨诉陌承光欲开城投降,陌承光诉唐墨欲弃城逃跑,双方的证人都是亲眷,等于两边空口。”他将手扶在案上,扫了一眼唐墨,又看陌承光,沉吟又说,“本官对陛下无论如何解释,都有偏袒之嫌,既然无从证实,多言无益,此事姑且放下,对他二人观其后效,如何?”
郭乐成的争闹停下,堂中所有人的目光聚向文炎吉与王攸纪。
“侍中此言甚是,御史台也是同样意见。”
杨维纯附议。
陌承光笑了一声,几如叹息。
文炎吉置若罔闻,对上唐墨如蒙大赦的脸,看进他眼中一瞬,对围在兵丁之内的郭乐成说:“郭将军,你父子两代,在我朝与北虏之间反复投叛,的确招惹物议。本官虽然信你忠心为国,却也在此代陛下告诫于你,事可再二,绝无再三,若你部再有异动,覆灭不远。”
郭乐成攥拳,脸上阴晴不定。文炎吉起身:“既无异议,本官这就回去向陛下复命。结案、释放种种,你们就根据查实的案情,自行处置吧。”
堂侧忽听有人叹气,众人转头,见是沉默已久的柳遥之站起。他向文炎吉施了一礼,抬头说:“悬瓠城中之事,侍中需要证据证实,末将想起,此处刚好有一个。”
文炎吉没有接话,伸手向上示意他继续。柳遥之起脚走向陌承光,迎着他的目光站到他身旁。
陌承光眼神疑惑,但对柳遥之的信任让他没有更多反应。柳遥之向他笑笑,轻道一声“得罪”。
他扶住陌承光的肩膀,微推他让他转身,把那褴褛的囚服从陌承光肩头分开,陌承光不自然地僵住,而柳遥之没有理会他的抗拒,将囚服一直褪至他腰间。
绷紧的后背整个袒露在烛光之下。
堂中静了。
这样的痩,久不见光的苍白,后颈上是一道深红发溃的磨痕,背上皮肤贴附在骨骼上,使得每个骨节像寄生物那般刺目地突出。大大小小的伤疤之中最显眼的一道从右肩斜向左肋,几乎将椎骨砍开。
“当日陌大人原本打算独自带兵赴虏营劫杀萨满,因为这道伤重,被我分了功劳。”柳遥之攥着陌承光的手肘,一手指向那道长疤,“如果唐大人身上,有任何一道得自北虏的刀伤及得上这个,咱们再来论说是谁要弃城,谁要投降。”
无人接话。柳遥之虽然语气不重,但怒色上脸,神情严冷,言毕他为陌承光披好衣服,扶着他转回身,望向唐墨身后的侍中文炎吉。
文炎吉无所表示,柳遥之又说:“不知在侍中大人眼中,以悬瓠百日勒住北虏铁蹄的陌承光,是不是英雄?”
文炎吉点头。
柳遥之看向陌承光,见他嘴角紧绷拧着眉,长眉也随他结起:“以末将所知,在带刀上阵的士兵眼中,也是。在饱经北虏摧残的百姓眼中,也是。如果这样的英雄,凭所谓没有自证清白的证据就能入罪,如果诬陷之人得不到惩治,一旦战事再起,末将这样的寻常将领,再怎么去激励士兵死战,再怎么去鼓舞百姓信念?国人离心,其实远比外敌入寇可畏,朝廷的根基,终要扎在人心里。”
众人都已让开,文炎吉隔过烛光与柳遥之对视,明白这番话,他不仅在为陌承光说,也在为北伐中同样一枝独秀、大功加身的他自己说。
时势至此,不趁手的棋子,只能弃掉了。
文炎吉点点头,语带感慨:“看唐大人的样子,恐怕身上不仅没有一道刀伤及得上陌大人,根本连一道刀伤也无吧。”
“侍中……”唐墨惊恐变色。
“柳将军提出的证据,很是。”文炎吉声音仍淡,却起了气势,“悬瓠城苦战百日,听说战事后程,妇孺皆上城墙。如果一城太守竟没有一道得自北虏的伤疤,可见从未参战,懈怠国事至此,不曾谢罪请罚,为了掩盖罪行,反行诬陷,当真罪无可赦。”
“侍中!”唐墨双膝跪地接连叩头,顷时涕泪横流,“下官糊涂,但下官真是……全为了……为朝廷考虑……侍中宽宏雅量,下官不敢存着侥幸,放过那反复无常的一门小人啊!侍中……”
文炎吉垂眼看他:“你若真为朝廷考虑,即便你战死,朝廷不会亏待你的身后。但你若不知悔改,诡言狡辩,王法,必定无情了。”
唐墨呆住,定定看他,面如死灰。
文炎吉转对王攸纪说:“事情已经清楚,人可以带下去了。”他没有再向被拖往堂下的唐墨看去一眼,从案后行出向陌承光走近些,缓下语气,“陌大人,本官思之后怕,你实在应该早些将此人告发,留他欺世盗名至今,如今还意图欺君罔上,于朝于国,于陌大人自己,都是大害啊。”
陌承光的声音中已经听不到波澜:“在下领受教训,从此无论结局如何,逢恶必揭,天人共鉴。”
文炎吉笑了笑:“此番陌大人受了大苦了,回去休息几日,会有好的安排给你。”他又对柳遥之说,“柳将军,与郭将军,两日后五凤楼下论功行赏,陛下兴致很高,必定亲临,本官也在期待盛事。二位养足精神,做好准备吧。”
郭乐成走到柳遥之近处,看看柳遥之,又看陌承光。柳遥之嘴角勾起,陌承光目光沉郁。
文炎吉理了理官服:“今日到此,等听你们的喜信了。”
穆骏赶到安置流民的营场外时,正碰上那座座木屋之间好大一场热闹。人人击盆敲碗,洒过石灰水的地面上扫帚横飞,屋里但凡有根老鼠毛也被赶出了屋外,惊慌的野鼠满场逃窜。更有意思的是,四下的柴堆砖垛上,能站的地方全站满了人,个个拿着简易的弓箭,嗖嗖射那些老鼠,但凡有人中的,满场都是欢笑高呼,有兵丁喊:“一钱,记一钱啊,胡老汉两钱了。”
穆骏半明白不明白的,找到了陌闻音。她正两手罩着油布口袋,跟人一起把收来的死老鼠身上箭拔了,箭尖蘸石灰水,老鼠扔进火堆。按说是个有点恶心的活,但她蒙着口鼻的脸上神情宁静专注,穆骏知道她在悬瓠城时连死尸都处置过,这些对她不算什么。
他蹲过去,笑着凑趣说:“射死老鼠还能领钱呀?早知道我也带着弓来了。”
“殿下自己拨出的钱,自己还要赚回去?”陌闻音没抬头说。
“又你的主意?”穆骏开着玩笑假装害怕,“杀伤惨重啊,我武陵的老鼠要绝户了。”
陌闻音眼睛笑了下。她感觉拔出的一支箭不利,往旁边挪开点,在磨石上磨起箭尖:“在越州就任的时候……我父亲,就用过这种办法,那时候好像是,”箭尖噌噌擦出火花,“为了在新开的田里除蛇鼠。他还说……激励习射,可以强民,匪不敢犯。”
穆骏跟她着挪过去,把她手里的箭拿过来自己磨:“我看他们闹得挺开心是真的,不然这老老小小无家可归的,一冬多难熬呢。”
陌闻音点点头。
穆骏举起磨好的箭来,习惯性地用手皮试箭锋。陌闻音急拦他,穆骏没反应过来,手背上浅浅一道小口子,冒红了。
“没事没事,”看陌闻音慌的,穆骏把口子含进嘴里,“这算什么。”一点血沫往外吐出来。
“得找药酒去。”陌闻音站起来脸色都变了,三两下扒掉手上的油布罩,“刚从老鼠身上拔出来的箭,谁知道上头有什么呢!”
穆骏还想拦她说没事,陌闻音已经往医务房快跑去,不一会儿药酒拿回来,给他手上的破口擦了又擦,还盯着他让他含酒漱嘴。
穆骏觉得她小题大做了,但被她照料着心里特别受用,脸上一直乐。嘴里的药味过去,他说:“你平常可不提我的陌夫子啊,今天这是不是,想家了?”
陌闻音拿着药酒正要往回返,听见这话回身看他。
穆骏盘腿往地上坐好。“你们双生子,别真是有什么感应。”他手往怀里伸去,一掏,“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陌闻音定了一瞬,两步过来把药酒的瓶子搡进他怀里,满把抓过他手里东西,“承光的信?!”
她直起身拆信,又是高兴又是急,脚上直跺。穆骏仰脸看着她笑,看她把信纸抖开,飞快读了一遍,又像没看懂似的,扯开脸上的罩布,从头一字字细认:“……承光说,他出狱了!已经……回到家了,说他在狱里没受大苦……”陌闻音咬了下唇,“说,全给他正名平反了,柳将军和……文侍中都去了会审。”
她从信上抬起眼看穆骏,穆骏点点头。
“我明天就回去,回家去!”
“流民你不管啦?”穆骏挑起声音问,“这一冬,多难熬呢。”
陌闻音的神情静了点,犹豫了。
“我……我你不管啦?”穆骏低了眼睛,“亏我千里万里的,还给你带了好东西呢。”
“什么东西?”陌闻音蹲回他面前。
穆骏又把手伸进怀里,神神秘秘地:“之前承光那边悬着,我也没心思拿,想着你也没心思看。这个东西,可是从你嘴里说的,天上的山里,我亲手摘的。”
他从怀中掏出来的手上,拿着一个小木盒子,放到腿上后,穆骏两只手宝贝一样轻轻地打开:“你看,这是,雪莲花。”
盒子中白白的绒絮里面,有像用脱了色的薄叶脉扎成的饰物一样的东西。陌闻音仔细地去看,只见玲珑精致,一抖就要碎的样子。可看不出像雪,也看不出像莲。
穆骏给她让开一头的位置,自己低头也看,却叫出一声:“哎呀。”
陌闻音看了他下,伸手想把那个饰物拈出来,穆骏把盒子往回搂:“不是,原本是晶莹雪白的,像挂霜的绢一样,可好看了。他们说拿丝绵絮裹着能存住啊,怎么成这样了呢?”
“是存住了,这没坏,就是干了。”陌闻音用几根手指轻轻托住,一点一点地把那干透的雪莲从盒中拿到眼前。她想天女散的就是这种花吧,轻盈透亮的:“多好看哪。”
看她真喜欢,穆骏高兴到有点莫名其妙的感动:“吐蕃人说,这花是宝物,活血,能驱风湿寒气,是种神药。还代表,嗯……”
“谢谢你,殿下。”陌闻音一直看着雪莲花的眼睛抬起,那么漂亮,“我家在洛阳的花园里,肯定都没有这种花。”
他们对视,好像有许多话来到嘴边,但彼此都抓不着。静得有点久了,就有坏心眼的一阵冬风吹来,卷过陌闻音手心的雪莲,吹向半空去。
穆骏回神慌忙去抓,一下反把干花碰碎了,碎片风中四散。陌闻音起身追着最大的几片不放,又扑又捡,跑出去好远。猛然而来的落差和失错感让穆骏坐在地上没动,他看着陌闻音的背影愣愣想,这不是什么好预兆吧,对他们俩。
陌闻音已经往回走过来,手里小心捧着捡到的碎片。她在穆骏身前慢慢坐下,穆骏知道不会多剩下什么,不忍心往她手心里看,却见她低头轻轻吹开浮土,将手中的东西一把塞进嘴里。
“哎——”
“不说是药么。”陌闻音认真嚼,咽下说,“这就安稳了,再跑不掉了。”
穆骏惊讶地看着她,慢慢,脸有点要红。陌闻音反应过来,发觉自己话说得有点多了,偏开头,看见那药酒的瓶子还在穆骏身边摆着,就抓起来又要往医务房那边去。穆骏赶紧跟着她起来,在她身边走着说:“就是跑不掉了呀。”陌闻音好像没听见似的,他又说,“哎,抱都抱过了……你别躲我了。”
陌闻音立即恨道:“谁跟你抱过了?胡说什么呢!”
可她脸还没蒙上,双颊泛起红,藏不住。
“我手底下好几千人可都看见了。”穆骏跟她更近了,“你别以为当时穿着男装就不算数啊。”
陌闻音不吭声,穆骏又说:“我跟你说,真跑不掉了,你看嘛,我还有一样好东西没给你呢。”
他怀中像个百宝箱似的,从里面又掏出来一件,是有行章的书令。
陌闻音停步,接过去看,片刻又疑又喜,抬头问:“承光……是殿下的属官了?”
“对啊。所以你看,你根本不用回去,等他来就行了。”穆骏乐着说,“文炎吉这回是送佛送到西了,现在人事上的事,跟他说真比什么都管用。”
“他要殿下……承他什么情吗?”陌闻音犹豫问。
穆骏知道她坏事经得太多了,会前思后怕,想想说:“承他的情有什么不行?他要想让我这个靠边站的承他的情,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陌闻音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就别愁眉苦脸的了呀,你看是不是?你们两个,可都跑不掉了。”穆骏笑着往他们周围的山川望去,“我这封国……虽然寒酸点,但是离京城远啊,没仗打的时候谁也不管我,自由自在的。承光的脑袋里怪主意多,就让他在这儿想干吗干吗。”他眼睛眨了眨,冲闻音一抬眉毛,“咱俩就闲了,专门去游山玩水,等开春了,我带你去找桃花源!”
陌闻音还垂着眼睛,脸上的喜色里,有一种穆骏没见过的愁色。
穆骏静下来想了想,向她再近了一步,低说:“等承光过来了之后,我马上,给父皇和母亲上书,也再找一次文炎吉……我的亲事反正没人操心,承光这回朝廷又欠他的,何况我这种地位,求娶……陌夫子的女儿算是高攀呢。”
陌闻音摇了下头。
“承光从此就在我的封国里,我跟他姐姐……那不是顺理成章?怎么想也没有非不让的道理吧。你放心,真的跑不掉了。”
陌闻音手里的药酒壶攥得紧紧的,她抬起眼睛看着穆骏,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穆骏真急,盼她的准主意,心里猫抓一样:“那反正……先,再抱一下吧。”
他张开手。
他们两个人在这边说话,周围的兵丁和流民们虽然都知道回避开,但早就从远处在瞧着了,这会儿看神情和姿势也知道大概在说什么,噼噼啪啪的拍手和欢呼起哄的声音到处响起。
陌闻音愣了下,往周围看看,脸上更红了,背却挺直了起来。穆骏期待地看着她,她好像轻叹了下气那样,往前迈了一步,笑着把额头抵上穆骏的肩膀。
欢贺声像温暖的水浪,四面满溢。
穆骏的手圈过去,隔着宽大的冬衣,松松环住了她。
回家报过平安,盘桓几日,陌承光搬回了租住的小院。
院中花草在寒冬中已经尽数枯萎,紫薇旧叶凋零,细枝伸向天空。桂树仍绿,没来得及收起的小小花穗散落满院,褪掉了金黄的颜色,也早已无香,陌承光却没有将它们扫开。在冷雨的日子,可以看见它们簇集着,浮在薄薄积水的表面,像褐色的舰船。
还有燕巢,跟他的心一样积尘半空着。陌承光想等到清明燕子回来,等到自己的气色养得像样些,再出发,去见穆骏和姐姐。
柳遥之和郭乐成各自受勋加封,领了新职出京,一往江州,一往豫州。故人分散,新春节庆的建康城对陌承光而言反而愈发冷清。对于冤屈的愤恨,和对于昭雪的解脱都很淡,似乎长久的关押使他的感觉迟钝了,连带他的身体。他每日拥被坐在床边,开窗看天,看雨,看着姐姐走后荒败的院中土地上点点冒出返青的新芽,活动磨伤及骨的手腕。左手好些,五指渐可捏取,右手被在悬瓠城时的肩伤牵累,眼下只能满把抓握,无论怎么想用力,都再持不起重物。
他甚至觉得惭愧。回京一场,来而复去,他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败出了。
某日傍晚又有雨,忽见中官上门传旨。陌承光起来要穿官服,那中官却催得更紧,说不用接旨,入宫便知。来接的马匹额悬金绶,可以在朱雀街上疾驰,陌承光随着中官在越来越紧的风中骑马穿过外宫,又徒步小跑过内宫的道道宫门,跑得换不过气,一路无数昏黄的宫灯在风中摇摆。
皇帝寝宫竟然还烧着地龙,陌承光甫一进去,热浪扑面,与他心中缠绕的忧虑结在一起,更是闷堵胸口。中官将陌承光交与殿中内侍后退开,内侍带他直至皇帝榻边,弯腰轻说:“陛下,陌大人到了。”
始兴帝睁开眼,视线飘忽了片刻,落在陌承光脸上。
他的起着干皮的嘴角浮起一个笑:“是小的先到了啊。”
陌承光跪地叩首行大礼,始兴帝示意内侍让他起来,说:“不用,今日是家事。”
陌承光心中惊疑骤起,思索了一下又觉得是不是该高兴,莫非是,关于穆骏和姐姐的亲事?
“让他坐。”
内侍搬来一个绣墩摆在皇帝榻前,陌承光又行了一礼,浅浅坐下。始兴帝让内侍扶着在引枕上靠高了些,审视了陌承光一刻。
陌承光也在看着皇帝。他已经快要记不清上一次见到皇帝的面貌了,大朝会上遥遥地启奏之外,最靠近的一次似乎是自己被官授太子舍人时在殿上拜谢,那时太子也在旁边。
始兴帝皱纹满额,眼睑松皮堆叠,青筋爬在手背上,比陌承光对他的印象苍老了很多。但他的精神还未衰败,目光是灼亮的。
“突然传你来,还在寝宫接见,你倒不慌,也不多话。”始兴帝轻说,“没有委屈要对朕说吗?”
陌承光没有答话。
“小孩子,你不信朕啊。”始兴帝缓缓吁气,“你父亲却不同,什么事都肯让朕知道。你们家里的事,朕都知道,你母亲因为外家获罪而发病,非朕所乐见,这话朕对你父亲说过,他能体会。”
听见皇帝因为外祖家的事在对自己解释,陌承光又感到了胸口缩紧,或许是房中太热,背上开始出汗。他已明白今日这番话,绝非寻常。
“你兄长那次,朕也留了余地的。因为你们陌家,朕要保全。”
看着陌承光的神情,始兴帝问:“你是不是猜想,是因为那‘离之亡国’的谶言?”
陌承光点了下头。
“不是。”始兴帝笑,嘴唇上的干纹展开,“朕还没有那么糊涂,亡国,向来是皇家自找,干别家何事。朕保全你家,是因为从当年看到现在,你陌氏与几代皇室渊源深厚,名士气骨却未断绝,只有你家,朕能信赖。”
“陛下……”陌承光看着老人的眼睛,听见血流过耳中的声音,“……有嘱托?”
“嗯。待你父亲到了再说。”
始兴帝似乎有些倦,仰头后靠。陌承光坐在他榻边静着,有种身在梦里的虚浮感,忽听皇帝又问:“你兄弟几个?”
“大哥延芳,早亡,二哥延佑,身在岭南,三哥承嗣是白身,还有家姐和臣。”
“朕想起来了。”始兴帝半闭着眼,“从前,朕还能与你父亲一起喝酒的时候,问过他,几个儿子哪个如他。他说,好像是……说老大得他了的文采,老二得了他的酒量,老三得了他的义气,最像他的,是你。”
耳中汩汩流动的血冲上头顶,陌承光的眼睛热了。
“这次你的案子,你父亲要见朕,朕没有许他,对他对你,这是最后的试炼了。爱子死罪在身,他都没有去对那些炙手可热的低头,只想以实情辩白,文辞之清正,一如当年。你凭空被陷,也不曾折节,直到最后还在为郭乐成说话。你父亲没有看错你,朕也没有。”
“陛下知道……臣是冤狱?”
“让你待得久了,受苦了吧。”
“陛下,臣一人事小。”陌承光险些从绣墩上站起,“可断案执法是天下公理之所系,陛下既然知道御史台的状况,为何不做整治?”
“在你眼里,朕恐怕不是明君吧。”始兴帝沉下目光问。
陌承光应该摇头,但没动。
“朕是,先帝第三子啊。”始兴帝的声音很低,带着感慨,“朕能走到今天,也有诸多身不由己。这个位置,”他拍了拍自己的床榻,淡笑说,“不好坐。半壁江山,权臣世族犬牙交错,皇室之内又没有可靠的膀臂,疏忽了哪一边,都有滔天浪起,朕不过是驾船行浪罢了。”
陌承光终于意识到,这个外表仍算矍铄的老人已经站在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他每句话中的无力和坦率,都在昭示着对于寂灭的忐忑与泰然。
“就连保全你家,朕也只能用些窝囊办法,让你父亲一迁再迁,远调至实权之外。他是消磨了,也可惜了,但如果他的才华抱负有伸张的机会,他的结局好不过你的现在。小孩子,你能明白吗?”
久久一刻,陌承光说:“……谢陛下周全。”
“不必,朕也是为了自家的事。”始兴帝缓了缓呼吸,提起些声音向略远处近侍问,“陌淳还没到吗?”
“回陛下,已在殿外候宣。”
“宣,快来。”
不一时陌承光的父亲陌淳官服严整入殿,至皇帝榻前行礼。陌承光已让开在一旁,到他父亲起身,父子二人才对上视线,陌淳一怔。
“陌卿怎么来得这样迟?”始兴帝在榻上完全坐起,问道。
陌淳躬身致歉,抬头说:“向晚陛下急宣,仪容未备,臣不敢仓促前来,引人猜疑宫中有变。万一被有心之人趁机生乱,臣难辞其咎。”
始兴帝点头赞许说:“还是你行止有法度,对朕很是个提醒。都坐吧。”
父子一同坐下,陌淳的神色已经不似初来时那样疑惑,陌承光看着父亲,觉得他在见到自己时,已猜出皇帝今日的用意了。
“儿子多了,心烦吧?”始兴帝对陌淳引起话头,仿佛闲谈家常。
一瞬的安静后,陌淳指下陌承光:“这最是个冤家。”
父亲的语气陌生又轻松,陌承光恍然间发觉,父亲和今上,或许同自己和穆骏那样,也是年少相交。
可是从小到大,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你的儿子,都是成器的。我那些呢?”
皇帝的自称变了,陌承光看了下父亲,陌淳似乎并没在意,回说:“太子博学仁厚,天下之才。”
始兴帝笑了:“你看我这种时候叫你来,就明白了,是吗?这么多年朕问过的人里,你是唯一一个没对太子改过口的。”
“以嫡以长,以德以才,臣不知为何应对太子殿下改口。加之世情动荡,臣以为依天伦正选,更能稳定社稷。”
“都对,所以朕下不了换他的决心。朕都同意鸢儿带三千兵回京了,还是没让进城来,追了一道旨让他们先留驻石头城。”始兴帝垂首叹息,“朕多少次想,如果老大有鸢儿,哪怕鲲儿一半的体格,或有骏儿三分的勇武,朕这一生,就能闭眼圆满了。可他这身子……是朕这一脉无福吧。”
“太子殿下正当盛年,善加调理,焉知不能春秋长葆。何况,即便来日仍无子嗣,由兄传弟也是正传。”
始兴帝沉默了。
陌淳感到这沉默之中意味深长,肃色等待。
“太子的子嗣,朕的嫡孙,有。”始兴帝的声音轻而稳,像道出一个最珍视的秘密。
陌承光惊愕,陌淳却紧紧皱起了眉。始兴帝向陌淳笑了笑,仿佛寻常人家的祖父提起孙儿那样叙说:“三岁多了,养得很好的孩子,乖巧懂事,少病少灾。宫里的孩子不好养活,东宫更是,好几个都没成人。我总怕是不是有人暗害,但细查不出来,太子妃得的第一个男孩,我就让送出宫去养大了。”
“孩子现在……”
“这就是我今日叫你父子来的缘故。”
在地龙熏暖的殿宇中,陌承光感到周身发冷,北虏围城的景况下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皇帝的声音变得似乎隔了一层半透的纱,陌承光恍惚听着,脑海中反复都是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四个字,“蘸血书成”。
“孩子,养在一个我自己的地方,是故皇后家里私苑。故皇后逝去,那地方就从官私文档上都抹去了,现在外面看来就是农家。知道实情的,几个故皇后的老仆,还有太子妃,连太子我都没让他知道。我这一去,他未必护得了谁。”
陌淳已经不知道做什么反应,但他清楚皇帝的意思:“望陛下给臣一件文书或信物,来日也好——”
“不用,不用。”始兴帝截住陌淳,“朕今日并非要让你父子尽忠护主,而是以一个故人的身份,向你托孤。”
陌淳的眼眶湿润了,起身欲跪,皇帝又将他拦住:“我与故皇后,只有老大这一个孩子。故皇后生他落病,折腾了几年,死时凄苦。从故皇后去后,我有意无意之中,对这孩子忽略太多。直等到我这孙子出生,隔辈更亲吧,我抱上他,才想起当年在封国,我与故皇后带着老大,我们一家三口,用不上什么名贵东西,有时候对下面赏得多了,自己用度都成问题,但那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日子,再也没有过了。”
在位三十余年的天子像每一个站在死亡面前的老人那样,回忆着一生的幸福,仿佛脸上笼罩着暖光。
“所以,这个孩子,我不需要有人再证明他的身份,没有人需要知道,他自己,也不需要知道。我知道,就够了,他是故皇后传下的唯一血脉,我只愿他远离宫闱,平安顺遂过此一生。”
“可他也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孩子。”陌淳弓下肩,与始兴帝对面相看。
“怪我,要怪我。”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似睡中喃喃,却清醒无比,“我下不了决断,我看不清楚来日。我看见的来日,无论这天下给谁,都是大乱的结果,一代两代,前朝我朝,就是这样经过的。”
陌淳慢慢直起身,无言以对。
陌承光看着皇帝的脸,生平第一次隐约看见从自己脚下延伸而去,与所有人汇集的永恒的穷途。
“如果老大真有福气,天下坐得稳了,他或许会再有孩子,或许平顺传给弟弟,他的这个嫡长子,不用再经历他经历过的,假使他知道,他会愿意。”始兴帝的嘴边像有一个笑,“更可能的情况,老大坐不到最后,这个孩子不能给他陪葬啊。陌卿,这是我最后的心事了。”
“陛下……”陌淳没有再跪拜,看着皇帝的眼睛说,“陛下有托,臣承此诺,倾我所有,定护皇孙成人。待他成人后,如果情势平稳,臣看还是应该让他知其所出,他要行的路该由他自己来选,也可告慰故皇后……与陛下。”
沉默了片刻,始兴帝点头,向陌承光说:“还是你父亲想得明白。你们要行的路,让你们选。”
陌承光心上颤了一下,看向父亲。
“你呢,小孩子?”始兴帝在问,“我们这些人总有老死的时候,你能为我这孙儿诺一个善始终吗?”
“为任何一个孩子,”陌承光转回看着皇帝,“臣都能。”
“好,好。”这是一个真正的笑。
陌淳接说:“有皇孙此事,臣明日便上表致仕,请陛下将孩子交托于臣,臣会尽心安置看护。”
“事不宜迟,最晚明天也要让你见到孩子。你也要,顾好你自己,你这一离朝,我恐怕先走了。”
托付一件生死大事,两人的语气都很平静,但陌承光看到他们皱纹汇聚的眼眶之内都有水光。
“从牢里出来了,你家这个小孩子去哪?”他听见皇帝问。
“回禀陛下,”陌承光接过话,“吏部转臣……去武陵王帐下为抚军主簿。”
皇帝果然不知道,殿中的气氛一瞬凝住了。
“朕已经被架空成这个样子了吗?”片刻,始兴帝笑叹。
“陛下,武陵王……”
始兴帝摇了摇头:“也罢,也好。朕说了,看不清来日,你在骏儿那,对这孩子或许反而好。”
陌承光起身一礼。
皇帝徐徐舒出一口气:“好了,或早或晚,我能闭眼了。”
“陛下,”殿门口的内侍见话已谈完,在满殿的沉默中为难地插言,“贵妃娘娘在外面好久了,奴们实在难拦,看是不是……”
始兴帝的神色中涌起一层倦意,点点头,对陌淳说:“你们先去吧,从后面走。”
陌承光与父亲一同致礼告辞,由内侍引着快步去向殿后。皇家宫室的深邃幽暗,使他又产生了梦中行走的感觉,对接连到来的一切来不及反应。
身后传来女子的哭声,还有皇帝的叹气和安慰,皇帝似乎在说:“哪有什么大臣来……朕都这样了,叫他叙叙旧……你安静些,你自己岂不好……”
陌承光看着父亲的背影,陌淳仿佛一无所闻。
出来内宫一同坐在车上,父子两人很久都没说话。快到家的时候,陌承光犹豫着今日要不要住下,听见父亲轻声说:“你得快走。”
陌承光愣了下。
“赶快出京,去武陵王那儿上任。”
“父亲致仕,家里总要有安排,还有,孩子的事。”
“都不用你,你不要管。孩子的事,一切在我,你永不要操心。”
“父亲,陛下也——”
陌淳断然驳下他:“我家里还有儿子。大乱已在咫尺,你和武陵王,从此拆不开了。你不能做首鼠两端之人,你要走你自己的路,明白吗?”
陌承光说不出话来,一种彻悟穿过他的身体,原来,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在将自己往外推,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快走,明天就走,要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