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逆行舟
七月初七这日天气大晴,寅时未半已有天光透窗,燕子叫得也特别早。陌闻音迷迷糊糊地起来,推门看见院子里弟弟已经在忙活着,帮她准备今日去赴玄武湖上的船会了。
这些日子,因为盼着穆骏那边的消息,陌闻音心中总不静,昨夜躺在床上,想自己才从悬瓠绝地回来没多久,居然像要把那些都抛在脑后,闷头去赴这天家盛会,一时觉得有幸,一时觉得无趣,快子夜才真正睡着。此时梦游一样,她温水洗了脸,拿粉扑的手都不太稳便。请的梳头师傅早早过来,连着夸她头发好,给她头顶梳起高髻,一左一右不知插了多少钗饰,其中大部分是陌承光托梳头师傅成套去打制的。
弟弟嘴上不说,但为了自己今天出场合,默默准备了这么多。陌闻音心中打起精神,要争一个不输人的心,想着今天在外面一定不给陌氏丢脸。陌承光从门口转回来,说肩舆到了,陌闻音站起身,脑袋顿时被头饰带得向后坠了一下。她习惯着头上的重量,袅袅行到榻边,将备在那里的一领纱縠小心穿在青绿的衣衫外,站到大镜子前整理。
薄纱笼罩下,染色浓郁的上衫变得仿佛春烟缭绕的山野,下裙湛蓝的裙摆似水波浮动。头上饰物多用垂珠金叶,颤颤如花木摇曳生姿。
今天得多笑,陌闻音看着妆后的脸提醒自己,不然盛装之下这么冷眉冷眼的,像个不近人情的木头菩萨。
她垂眼想想,看陌承光,抬手指窗外一下。那边紫薇衔露开得正好,陌承光快步去花下跟姐姐隔窗商量着,帮她折来最水灵的两枝。
陌闻音摸摸头上位置,将花插在右边髻侧,两丛粉紫从金钗间娟娟垂低,在华贵中掺进轻柔舒展,与她衣裙颜色也很相宜。
她最后抚平纱縠的前襟,检查腰带。陌承光站在姐姐身后看了好一刻,问:“这身衣裳是邬夫人留下的?”
陌闻音转过去点点头,两鬓步摇和花枝都随她的动作轻晃。
“邬夫人看到姐姐今天的样子,会高兴的。”陌承光走向妆成后让自己都觉得惊艳的姐姐,递上个小盒,“口脂。”
陌闻音在肩舆中一路端坐,随着天光渐渐亮起,向玄武湖而去的道路开始拥挤。庆典启始前,众女眷需要参拜宫中命妇,离水面还有很远时肩舆便被拦下,陌闻音由礼官引导着下来,沿新垫了黄土的林荫道向尽头一座高阁步行而去。
路上同行皆丽人,三三两两在树荫中缓步,清早的鸟鸣和着环佩声,树上浓绿与华服相映,整条道路似一张工笔长卷。这景象动人,陌闻音身处其间,心情向好起来,抬头望望前面的高阁,想起自己最初接到帖子时的一份期待。
那是历代皇帝阅水师的地方,没有今日的机缘,她身为女子绝不可能登上。
至阅兵楼前的空场上整队,日头已经高了,各家小姐都有保母或侍女撑着羽盖,少见陌闻音这样独自一人的。她是建康社交场合上的生面孔,妆服昳丽,相貌又惹眼,总有人回头打量她。陌闻音扬头展平肩膀,目不斜视,高挑的身形愈发拔群。眼前五色斑斓的羽盖如同大片祥云,遮住了她望向阅兵楼的视线,只能看见高起的檐角,听见檐角下的垂铃在风中的叮当声。
等候不多时,礼官出面清理场内闲杂人等,羽盖一时纷纷撤去。仕女们的满头金翠映在阳光之下,举目灿灿照眼。雅乐响起,阅兵楼的台阶顶上,一位贵人升座。
“拜郑贵妃——”女官高声唱礼。
陌闻音随众人三拜,起身后往阶上望去。她知道郑贵妃是当今二皇子的生母,太子的母亲病逝后,中宫空置,贵妃如今在很多场合代行皇后的权责。虽然在后排离得远,但郑贵妃的美貌仍然映进陌闻音眼中,尤其是那一双极大的眼睛秋水一样,配上精巧的鼻子,有几分胡姬的韵味,完全不像是有二十六岁儿子的妇人。
“今日吉庆,列位不必拘礼。”郑贵妃的声音端庄柔和,自阶上远远传来,“陛下遣本宫出来,是为了与大家欢聚,日头也热了,咱们别站在这儿说话,都随本宫到楼上去。一会儿赛船,就让小子们去闹,咱们在这儿居高临下的,也阅阅他们的兵。”
贵妃亲和风趣,众人听着都笑起来。阅兵楼本来就建在高台上,陌闻音排在队中,上到二层,只见三面门扇大敞,栏杆外的视野更加开阔,可以直望到玄武湖的对面。那里一棵棵树木这样看去,小得如同丛丛绒草,道路在绿野中延伸,水色天色一片澄碧。
楼中的地板乌黑锃亮,映人出影,其上没有安置陛阶,只有上下贯通的六根玄色大柱遮断视线。这样肃杀威武的所在,今日却花团锦簇,仕女们奢华的衣饰在黑色的反衬下愈发鲜妍,四处粉香飘逸,又有钗环声叮咚交响,仿佛随兴而起的音乐。
楼阁内空间有限,郑贵妃在主位落座,嘱咐众人不必拘束,拣喜欢的位置散坐就可。从王谢那些高门,以及皇族的亲眷起,渐渐有人坐下,要紧的当然都聚在郑贵妃周围,不时有夫人小姐到贵妃座前问礼。陌闻音挑到个偏角的位置,倚着门边坐下,楼外湖山一览无余,颇可远眺。
凉风卷过,她鬓边垂的一串金叶沙沙作响,像北风掠过城头铁棘上的声音。
心尖抖了一下。陌闻音不由自主地想去摸摸怀里短刀,手伸到一半,想起今日华服见贵妃,带不了兵器的。
楼外沙洲的码头上,六艘披红挂紫的赛船整装待发,鼓乐昂扬响起。郑贵妃这时也被簇拥着来至栏杆边观看,陌闻音回过神来,起身往旁边让开,听女官正介绍说,六艘船中有皇城禁卫的一艘,京城左右营各一艘,丹阳尹辖下的金吾卫一艘,太子的东宫卫一艘,还有一艘龙头缠金色锦带的,是皇室子弟们亲掌桨舵。
陌闻音想沉下心看比赛,却不知支持哪艘船好。她听见说七皇子穆鸢在皇室船上,心想反正不是他这艘,悬瓠城死守了一百天,都不见这个缩头王爷出兵……如果救兵能早一点,活下来的人,还有自己,或许就不会这么怕铁器的声音……她就想起旧塞上的赤青大旗,想起腾烟驾火而来的,她留在心上的人。
周遭的一切仿佛退去,她像脱身出来,在静处看幕后的皮影。一通鼓响,咚咚咚高亢入云,越过身前仕女的肩膀,陌闻音看见水面上六艘船使出码头,一行摆开,然后鸣锣三声,赛船箭一样齐射出去。
楼头的丽人们涌向栏杆边,顾着贵妃在场不敢太闹,但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挥袖拍手,为各自挑选的赛船鼓劲。阅兵楼头彩衣争飞,一片片催起楼畔的鸟群。
这些小姐大多有兄弟叔伯在京城各处武备任职,陌闻音想到弟弟也做过太子舍人,心底支持东宫的那艘船。赛程过半,舰船在水面越划越远,窄窄的舟身后拖出长长六道白浪,像空中飞行的劲龙,将倒映在水面的云影划开。
前方终点处,隔水牵起一条红绳,绳下垂挂的五色彩带正随风飘摆,京城左营一马当先,东宫那艘船却远落在后头,比第五名还拉开了一大截。陌闻音的心思本来大半飘在巴州,第一、第二名接连撞线时周围的欢呼也没有多少入耳,她只是看着仍在竭力划行的东宫船,心里遗憾不服,又想,阅水师的楼台下面,赛赢了彩船又如何?
往郑贵妃那边看去,就有一段对话飘进耳朵,一位贵妇赔笑可惜地说:“只差一点点,要是南平王来,皇家船一定就赢了。”
南平王便是郑贵妃所生的二皇子穆鲲,陌闻音看见郑贵妃笑了笑,精致的唇角现出梨涡,“南平王朝事多忙,哪有这种闲工夫。”
那贵妇的神色明显不自在起来。
陌闻音有点出神,没体会过来背后的意思,但见郑贵妃这时转过脸来,正与自己对上视线。
她欠身行礼,郑贵妃又瞥来一眼,转回了头。
心口怦怦跳着,陌闻音半天没有直起身,方才那一眼,贵妃的眼角弯弯,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赛船结束,楼下鼓乐重又喧腾,乐声里,宫人在阅兵楼内摆起桌案杯盘,逐座与宾客传菜。陌闻音还在一开始的位置,心情有些莫名的不安,虽然饭菜可口,也嚼蜡般下咽。郑贵妃叫她时她起初没听见,直到发现周围都在看向自己,才犹豫整衣起身。郑贵妃身边的女官向她招手,陌闻音小心走过去,行了大礼。
郑贵妃探身牵起她手,笑着说:“你怎么一直藏在后头?来让本宫看看。”
郑贵妃坐着,自己如果站起会是俯视她,陌闻音想着便向贵妃膝行贴近了一点。郑贵妃似乎对她谦恭的态度满意,看看她的脸,又翻她的两手看,语气柔和地说:“你们陌家,是有个谶言来着?‘离之亡国,亲之……’”
那两句所谓谶言是陌家人最厌恶的话题,陌闻音低下头没应声。
郑贵妃又笑了笑:“还总出美人,传说故事一样。听说你这一辈,只你一个女儿,本宫一直说想见见。”
“叩谢娘娘抬爱。”
陌闻音想再拜下去,郑贵妃却托手让她抬起脸,抚着她的脸颊说,“今天一见,可真是漂亮模样,就是,偏痩了点?不过,这么热的天气里粉面无汗,平日一定很懂得妆扮调养吧。”
并非如此,但这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话,陌闻音没有回话。
她一只手还执在郑贵妃手里,贵妃将那手牵高了点,看着她的手背说,“手上倒是不细嫩,这还有个小疤。听说你从小喜欢骑马射箭,悬瓠城上还杀过北人,是真的?”
陌闻音心中一凛,挨了一刻,贵妃还在等她回应,她慢慢点了点头。
四下果然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穆骏说过“有你什么错”,但陌闻音此刻却觉得尖芒在背,她想转头看清是哪些人在议论自己,却对自己说,别听,她们说什么是她们的事,别往心里接着。
“女中英豪呀。”郑贵妃放下她的手,低些头看着陌闻音问,“你父亲和母亲好吗?”
身边的女官此时干咳一声:“娘娘。”
郑贵妃转头看去一眼,想起什么似的:“啊,怪本宫了,问得真不合适。是听说你母亲因为什么病……”
“我父亲,现下是太常卿。”陌闻音控制着声音,抬起头看着贵妃的眼睛说,“我母亲,是癔病,久病后一日大雨时体力不支……滑跌到井里。”
她和弟弟说过,他们多少次说过,母亲的病不是羞耻,母亲的死不是羞耻。她要说出来,她必须说出来。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陌闻音知道很快地,关于母亲的所有流言会传遍这些高阶的女眷,再由她们的家中传向朝廷、市井。父亲年轻时的姿仪,三次娶妻的韵事,舅舅的被杀,外公家的败灭,还有那个所说的外室,甚至父亲带回的那个孩子……都会成为话柄,供他们热热闹闹地再消遣一次,再品咂一次,再嚼成渣吐出来一次。
还有承光,她的弟弟,他的惨痛和胜利,到头来都只是旁人动动嘴皮的话题。
吵耳嘈杂中,陌闻音一眨不眨地盯着郑贵妃,心弦紧绷得几乎带起了颤抖,却强撑着不断。她看出今日已在郑贵妃的算计,但那双美目中的冰冷也让她骤然想通,这个站在顶点的女人,为什么要如此针对自己。
三殿下在巴州,看来进展得不错?
陌闻音就笑了,笑容明艳刺眼:“家母不过下臣眷属,竟劳娘娘纡尊降贵,这般留神费心。回敬娘娘的心意,闻音代亡母,愿上天得见娘娘的善念,能保娘娘无灾少病,福寿永年。”
这显然反讽的语气,让众人停下口,楼中的气氛静而涩。郑贵妃也笑了笑,仿佛察觉不到陌闻音的用意,依然是和颜悦色:“有心了。家里的事难说就不必说了,起来吧。难得你来,这些好东西,想必平时你家里也吃不到,快多吃点,一会儿跟上本宫,咱们去坐船。”
十来条画舫泊在码头,等待逐一起航,陌闻音没有跟上郑贵妃,上了最后那条。赛船归来的男宾已经在船舱中,女客们进去,各家小姐都跟在母亲或姑母身后低着头,眼睛却偷偷挑起观望,看这条船上来了哪几位公子王孙。陌闻音坐在舱中的窄榻上,面无表情看那些男男女女周旋着礼数,在相互试探中暖热气氛,听丝竹响,传美酒来。四面薄薄的舱壁简直屏蔽了乱世,在这里围起一片极乐天地。
没人过来与她搭话,她也盼望这样,心里的闷烦无从发泄,直挺着背坐了半场,起身出舱到船舷的栏杆边。玄武湖的水面开阔,从这一侧望去简直像海,陌闻音双肘撑在栏杆上探出身去,无心看着白浪层层被船头带起,仿佛舞姬活泼的裙边。
水沫扑面沁凉,心中静多了。她手腕压的地方是临走弟弟给带上的口脂,陌闻音想起掏出来,小小的一盒有暖暖的分量。打开指尖蘸起些,她重点了唇,余下的搓开拍拍脸颊,给自己鼓劲地,深舒一口气出来。
画舫的船尾,掌舵的是位年轻船娘,陌闻音一回头就望见了她,晒在大太阳下的脸和手臂,包头的白手巾,扶舵转弯时矫健的身姿,她被那专注忘我的身影吸引,慢慢心里的种种难受更平复些下去。
船到一片稳水,陌闻音走过去说:“这位姐姐,我学过划桨和撑船,可没驾过这样的大船,你能教我掌舵吗?”
船娘很是意外,犹豫着,但看这位士族小姐是真心要学,眼睛里也透着高兴。陌闻音索性将身上那件纱縠小心脱下,叠好揣进怀里,袖袋取出,把头上太重的首饰统统拔下装好,系到腰间,裙摆兜起在膝上打了个结,广袖撸到肘上,左右袖幅相系垂到身后,然后张开两手对船娘说:“姐姐你看,这样行吗?”
船娘讶然看着方才华服盛饰的小姐,顷刻之间两臂只剩窄袖单衣,水蓝的裙摆下露出半截柔绿单绔,还用一条手绢将头发包上,只余两枝小花微微露头。除了衣衫材质贵重些,她已经完全像是渔家打扮了。船娘便笑了,答应了陌闻音,招呼她跳上船尾,将舵杆交到她手里。
这样大的船,陌闻音想到舵会很重,上手才知道竟然这般沉。船娘在她身后帮忙扶着,她才勉强能把方向掌稳。但水的力量传过舵杆与手臂对抗,生平第一次,陌闻音有了乘风破浪的感觉,她好像第一次发现柔软的水有这样刚强的力量,那股力量仿佛沿着她的手臂,传进她的身体里。
之前发生过的她不去在意了,在天与水之间,她掌握着自己。
有位船工少年过来,仰头看她一刻,要跟她说话。陌闻音全神贯注地掌舵,一时没顾上听他说什么,那少年就也跳上船尾,要接闻音手中的舵杆。陌闻音以为船家叫人来换她了,松了手从船尾跳下来,想看那少年如何操作,不料眼见船娘一脸惶恐地跪地行礼。
这些画舫皇家经常征用,船家都有见识,看来这位少年不是船工,是个船工打扮的贵戚公子。陌闻音把裙子和袖子放下,行过屈膝礼,正待转身要走,那公子说:“你是悬瓠城上的陌女侠吧?”
陌闻音回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穆鸢。”那公子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目光明亮。
原来是那个缩头王爷,陌闻音一瞬这么想着,转身还是要走。
大约她脸上露出了些心思,穆鸢将舵杆交回船娘手里,跳下船头跟过来说:“那时候我没向悬瓠城出兵,是父皇严令我不许,对不住了。”
陌闻音看着他,脚步就慢了。她是听说过七皇子是今上最宠爱的儿子,如今一见也能明白,这样清朗的少年,在哪家都会是爱子。父亲怕宝贝儿子在战场上有个闪失,想也是人之常情。
不知道能应些什么,陌闻音点了点头,少年皇子马上又说:“你的事,柳遥之信上跟我说了好多,说你能作战又会照顾伤者,遇事不避艰苦,我很佩服你的。”
柳遥之的名字,引动陌闻音又想到穆骏,想到千里外的巴州。紧邻着吐蕃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她完全不知道,每每一想,眼前就是崇山峻岭。还没捷报传回朝中,不知那边到底如何,在那凶险的地方,她所认识的,就只有一个柳遥之在他身边。
说着夸她的话,穆鸢不明白怎么刚才掌舵时神采奕奕的陌小姐反而整个人暗淡下去,闷闷地更不答话了。他眨了眨眼,想换个更开心的话题,就说:“陌女侠不必忧烦前事,悬瓠城大仇一定能报了。父皇说了,最多养精蓄锐一年,一定挥师北伐,到时候让我统领西路大军呢。”
“真的?”这对陌闻音是崭新的消息,她不觉高了声音,大睁着眼看着穆鸢。
“当然真的了。”穆鸢笑说,“我打算就请父皇以柳遥之为西路先锋,现在我府里天天演习战略呢。”
陌闻音正想着怎么这样快就要北伐,又听见这句,顿时愣住了。
她一时想问,讨蛮回来,难道又要把柳遥之调走,三殿下即使打胜了也留不住人?却知道武将在皇子帐下的归属是不能多说的话题,何况柳遥之复来复去,更是敏感。七皇子对自己谈这些,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不清楚,陌闻音只能偏开头,话压回嗓子。
见她面向湖水又不言语,没半点想与自己多交接的样子,穆鸢想起说:“对了,柳遥之说过的,你不是北虏话学得特别好吗?这回为了北伐,我也开始学北虏话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吧。”他说着冒出一连串北虏打招呼的用语,又背了两句诗。
诗背到一半卡壳,看他眨眼冥思苦想,陌闻音不觉帮他续上,穆鸢一听就说:“真是,比我那二道师傅强多了,有空你也来帮我练吧。”
陌闻音摇头,屈膝又行了个礼:“殿下谬赞了,也就这些,多的不会了。”
穆鸢不信,缠着让她去,陌闻音只是浅笑摇头。
一直到湖上游完,他两个都倚在船尾栏杆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航程渐至尽头,船舱中陆续有人出来,穆鸢背过人多的方向,低声跟陌闻音说:“幸好有你在这儿,不然肯定没意思透了,这些人说话都是看人下菜,你看我穿成这样,就没人理我了,特清静。”
陌闻音笑了。
辞别七皇子上岸,今日也就结束。这码头离进园的位置远,到了此时,女客们或坐自家来接的香车,或雇等候着的华丽肩舆,热热闹闹地纷纷归去了。可是今天凭着弟弟事事准备得齐整,陌闻音却偏偏忘记带散钱在身上,又舍不得拿首饰雇车轿,只好独自向园子的出口走。她想到了离湖远一点的地方,能找到一般的肩舆,到家再给钱便是了。
今天一天体力不累,心却疲乏,陌闻音穿着薄底的绢鞋,又要拎着裙子,走得相当辛苦。虽然日已偏西,暑热还未消退,那金红的太阳打在额头上直晃眼,驰过的车马又让她吃了不少路尘,简直有些灰头土脸。又一辆马车从身后驶来,她怕再吃土,停脚背向道路想挡一挡,不料那马车在她身后被勒停,马儿咴咴叫着,有个年轻女声唤她:“陌小姐?”
陌闻音扭回头,一个女孩从车窗中探出脸,跟她说:“我家车大,送你回去吧。”
陌闻音很意外,她不认识这女孩,笑起谢过了她,刚要说不必了,那女孩说:“咱们是同乡,我家姓王,你家也是临沂吧?”
琅琊王氏,陌闻音更惊讶了。在她心中洛阳是故乡,但七十多年前时局衰败,眼见洛阳朝廷朝不保夕,祖上这一支避祸迁至青州,如今说起来,郡望是琅琊临沂。那女孩见她不应,又说:“陌小姐你别客气,这马快,顺不顺路都一样的。”
对方是天下一等一的高门,这样照应自己,再要推辞好像就扭捏了,陌闻音于是行了礼,点点头。
那女孩的脸隐回窗内,一会儿有侍女从车内掀开车帘,招呼陌闻音上去。陌闻音登车在空位坐下,见车内果然宽敞,车顶和四壁覆着海棠红的暗纹锦,座下满铺着茵褥,两侧大开海棠花窗,垂下淡淡的黄色纱帘。
方才车窗后光线暗,女孩的相貌陌闻音只是一打眼觉得美,此时细看,她似乎比自己年纪小些,圆额雪腮,眉毛带点尾锋,挑在大大的杏眼上,嘴巴到下颌极其精致小巧,仿佛一捏就能碎掉。轻软的夏服顺着她身上流水一样披下来,纤腰一握,好像画出来的那种会随风飘去的天人。
陌闻音只顾看她,半天想起来自己一身浮土,不由想往离她远些的地方挪。刚动了动身子,跪坐在车门边的两个侍女便近前来,帮她将腰后的垫子调整得更舒服。女孩看她坐稳了,说:“陌小姐,我叫王符,孙伯符的那个字。”然后头向旁边偏了下,示意陪着她的一位年轻妇人,“这是我的保母。”
那位妇人同样生得极美,陌闻音觉得自己简直像突然闯进了一座神仙洞府。她向女孩和那位保母都行了礼,女孩弯了下腰,保母也款款回了一个,姿态优雅。陌闻音不觉又看保母,心想王小姐怎么也是自己前来,高门的夫人不出来见人么?
王符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说:“我母亲两年前就不在了。”
同病相怜,一句话拉近了心中的距离,陌闻音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出声说:“我母亲也……”
王符点头:“刚才听见说了。姐姐你也节哀,那些闲话别听,谁家无病无灾呢。”
鼻子一酸,陌闻音一瞬之间几乎哭出来。她以为自己全不在意了,却没想到这个言辞间天然带着淡淡傲气的女孩,一句话能这样入心。忍了忍喉头的涩,陌闻音谢过她,说:“我没多想,不在我眼前说就罢了,若在我眼前说,让他们再说不出来。”
王符认同地点头,好像也不是善于攀谈的个性,两个人就静下来。车已经离了水岸,那位保母问:“陌小姐家住哪里?”
陌闻音说了地方,侍女传出去,马车便转向。车轮之外夜幕徐徐垂落,道路两旁的店家逐渐点亮灯串招幌,陌闻音发觉自己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时刻、从这样的角度观察建康。昏黄的天光中掠过车窗的灯火显得熟悉又陌生,仿佛自己始终在这里,又仿佛自己从来没有属于过这座城。
马车在小院门前停下,王符掀开窗帘望了望,有些意外地问:“你住客栈?”
“我和弟弟一起租的。”
“我是要找你,能来这儿吗?”
陌闻音很惊讶,转念又欣喜,王小姐的意思是从此愿意交往走动了,她笑起说:“小姐什么时候想来,闻音扫净院子等着你。”
“我说了来,一定来的。”王符认真地说。
陌闻音谢过她下车,目送马车再次起行,转身看见弟弟已经迎出门来。
“今天怎样,开心吗?”已经惦记了一整天,陌承光第一句就问。
陌闻音想想,跟他说:“开心的时候多。”她回头望一路归来薄薄的夜,觉得纷纷然无从开口,只道:“七夕总算过完了,马上中元,咱们去江边,去祭母亲,也去给邬家叔叔婶婶再上一次坟吧。”
“今天山下的营里,又减了三个大帐,造饭的炊烟少了十三处。”副手扎兰克把眺望哨的消息小心翼翼汇报给首领马玛度。
马玛度嚼着干菜,一时没理他。
扎兰克不敢抬头,翻起眼睛偷看马玛度的神情。前两天想趁夜下山逃走的打算被底下人走漏了,虽然自己强辩了是诬陷,马玛度也杀了那人,但究竟首领对自己还有几分信任,扎兰克拿不准了。
“这就是,少了六十来人?”马玛度忽然问,“确认吗?”
“北边也望见了。”扎兰克赶紧回答,“小的自去看过,他们拿白布口袋装着尸首,都用船运到河对岸,埋了。”他殷勤笑着,指往河对岸的方向。
马玛度没抬头看:“这几天加起来,死了有三四百了吧?”
扎兰克连连点头:“真像大王料到的,疾疫起了!”
马玛度蹭开头上的汗,抓过酒杯喝了一口。这些天水池干涸,得拿存酒当水解渴,舌头尝味都不对了,发苦。
他抬眼,看见扎兰克在不自觉地舔着嘴唇。
扎兰克也注意到了首领的神色,赶紧又低下头:“还有件大事。”
“什么?”马玛度看了眼自己的酒杯,也快见底了。
“官军的主将,那个皇子,好像也病了。”
“哦?”马玛度一下站起身。
扎兰克弓着腰,引首领往石亭外的城垛边走,指山下的官军大营说:“中军大帐昨天,还有今天,都没见到旗手进出,说明那主将一直在帐子里没动,倒是白衣的医官跑得像蚂蚁一样勤。”
真的是,隔着闷闷的水汽,马玛度看到一名医者匆匆从官军的中军大帐跑出,不一会儿又带着一名医者跑回来。不久又有侍从抱出大叠的白布,小跑着往河边去,像是换洗寝单。
上吐下泻,痢症典型的症候。
暴热骤阴,一点小雨虽然解不了暑旱,却是疫病最好的催发剂。
想靠老天爷熬死我?马玛度笑了。能搭天梯,却迟迟没有胆子死攻,狗屁皇子,自己先被巴州的老天爷熬死了。
“那个高个子的将官呢?”
“那个人四天前就不见了,他们主将病成这样,这两天都没见那人在中军帐露面。”扎兰克龇着牙笑,“看是已经埋了吧?”
马玛度晃开步子,往北边城墙走去,看见官军大营的侧面,物品和军械堆放杂乱,愈发显出此时对手的疲弱。一口油黑的棺木赫然摆在营角,里面就是他下好痢症种子的那个红衣将官的尸首。
大官就得扶尸回乡?汉人的规矩真真蠢透。
北侧江流的对面,可以望见七八个口罩白布的官军正在泥地上挖掘一个个长条形的浅坑,挖好后撒上薄薄一层石灰。
“你说,送一个汉人皇子给吐蕃人,能得多少好处?”马玛度扭头,半真半假问扎兰克。
扎兰克的眼睛一闪。
马玛度将头扭了回去。
扎兰克在他身后说:“大王,那咱们可得赶快,人死了可就不值钱了。”
“今晚就去。”马玛度回头又说,“我自去。你,在寨子里看好家门。”
子夜过后,薄云罩月,云坪寨的内城北门悄然打开。
马玛度一身紧衣短打,背缚弯刀立于崖边。
困守近四个月,腰上都生出赘肉了,崖下江面吹来的风令他心中畅快。功在一战,过了今夜,汉人也罢,吐蕃人也罢,无人再敢轻视他红山部首领马玛度!
官军经过严重伤病减员,已经无人夜间看守铁箭天梯,按照白日勘察好的保存最完整的一条路线,马玛度派了个先锋轻身上箭,那先锋下攀了一段,向上打个呼哨。马玛度见他无恙,自己也踏箭上梯。
身子站上铁箭的一刻,马玛度不觉惊叹箭支钉入岩壁的牢固,马上又嘲讽地想,汉人真是太惜命,这梯子其实好用,如果官军不顾死伤来攻打,还真得恶战才能分个胜负。
畅行无碍,跟随马玛度的三十几个心腹在崖壁上迅速下攀,很快结束了天梯的部分。为了避免木头的扭转声引官军注意,他们没有走官军的云梯,而是将绳索缠在铁箭上溜绳下滑,一个接一个地无声落地。
马玛度的双脚在四个月后,重新踏上崖下的土地,他看了看自己身边最后的队伍,咧开一个笑。
不会让你们后悔忠心跟着我走到今天。
可能为了防热,官军的大营近来夜间很少点明火,马玛度带人一路贴地潜行,来至最接近中军帐的拒马墙外。向内望去,中军帐周围一片漆黑,医帐那边有光,白幕后透出医者勾背的身影。
“眼前就是一番大富贵。”马玛度轻声下令,几似自语,“上!”
突破拒马墙没有遇到有效抵抗,有几名卫兵赶过来阻拦,也多是下盘无力持刀不稳,轻易被打得后退。马玛度留人断后扫尾,自己长驱直入突进中军大帐,那帐幕中同样无灯,眼前漆黑,他勉强辨认出铺着白布的卧榻上有人影微微起伏,榻边似有几人被惊醒,刀光闪动而来。马玛度轻身将这些刀光留给手下,自己疾速突前,直扑卧榻而去。
一张网,不知何处落下,周遭大亮了。
卧榻上的人坐起身,下挂的眼角笑了笑,四面的帐幕突然同时掀开,持刀的官军战士一层层涌入,将网中的马玛度团团围定。
片刻,刀丛分开一个口子,一位年轻的统帅从其中行出,他身后两人押着扎兰克,搡倒在马玛度眼前的地上。
“你!”马玛度明白过来,咬牙怒吼,“叛徒!不得好死!!”
那年轻统帅一脚踹到他脸上,马玛度的大牙折断两颗,混着血从嘴里喷出。
“孤王在此,没有你说话的地方。”穆骏哪有一点病的样子,“不用这蛮贼过来邀功请赏,孤王设计等你多少天了。一个屡叛的贼首,还知道叛徒不得好死?先想想你自己是烹是炸怎么个死法吧!”
“王子,小的不要赏赐,王子,”地上扎兰克抢着说,“只求王子开赦小的,放小的一条活路啊!”
“你们袭营,共来了多少人?”穆骏回眼问他。
“……三十来个。”
穆骏看了眼帐边递补的亲兵旅帅,看见他在点头。
“那死得差不多了。内城里面还剩多少?”
“只有……二百多个伤残了。”
穆骏点了下头。“锅够。”他对身边的侍从官吩咐,“明天早上,火都架起来,贼首已然落网,你们上去招降纳叛,有敢不从的,一人一锅,炖他们下酒。”
“王子!殿下!”扎兰克大喊,“小的们要降的,是,是马玛度困着我们,还有,害死王子的大将,那事小的提前也不知道,我的人一块儿被毒死了好多啊王子!”
他爬向马玛度,搡着他喊:“快说降了,城上的别再白死啊!”
“城上的暗道,藏毒气的机关,你不知道?”穆骏问他。
“知,知道,但小的真不知道,真不知道马玛度要动用啊。”扎兰克涕泪横流地说。
“毒气的配方呢?”
扎兰克摇头,浑身发着抖:“小的真不知道,只有马玛度自己——”
“好。”穆骏点头,“你有心与官军为善,若能从此回乡安分守己,孤王便只罪其首。留下一只胳膊,你可以走。”
扎兰克砰砰叩了两个头,抓起地上掉落的马玛度的佩刀,手起刀落,眨眼间卸去自己的左臂。穆骏赞许地勾了下嘴角,示意官军将士让开,扎兰克扔下刀,右手攥住左肩,起身踉跄而去。
刀丛再次合拢,穆骏俯视着网中的马玛度:“你,就没这么便宜了。”他扬声,“找口大锅,把他的脏肠子烂肚子掏出来,淘干净了喂狗。肥肉熬油点灯,皮晒干了,带回京城蒙鼓……骨头呢?”穆骏想了一瞬,“给孤王做个溺壶,可好?”
无人应声,穆骏转向侍从官:“赶紧的,折腾了一夜都饿了。瘦肉熬汤,端到骨灰坛前,孤王和梁芒一人一半。”
“殿下,”柳遥之开口,他把头上用来冒充病人的白布扯下来,走到穆骏身旁,“马玛度是叛军贼首,生杀予夺,需要朝廷下旨,殿下不能擅自处置。”
“孤王就处置了,怎样?孤王就看不得他痛快地死!”
“殿下,”柳遥之背过马玛度压低声音,“殿下听属下一句,此时谨慎没有坏处。何况,将他拿回京城,下了大牢,那里面的痛快,殿下想不到的。”
穆骏微扬头盯住柳遥之的眼睛,不久说:“好,听参军的。”
他望望帐外天色,又瞥了马玛度一眼:“把这个东西,扒光了扔到河滩上,把孤王的铁刺鞭子拿来。”说着转对侍从官,“备一桶粪溺,等孤王打够了,给这个东西扔进去好生泡个澡。”
金黄的酒液浇入墓前泥土,扑鼻辛香。
陌闻音从弟弟手中接过酒壶,拾起两个酒杯一一斟满,把其中一杯递给邬延龄:“来延龄,这酒好,承光喝不了,咱俩陪邬家叔叔婶婶喝上一杯!”
邬延龄接过酒杯,却不忙饮,淡笑看她说:“听说三殿下在巴州端了叛匪的老巢,所以姐姐这样高兴啊?”
武陵王以铁箭天梯逼诱贼首下山的奇谋,传遍京城巷陌,陌闻音也不避忌,仰头干了杯中酒:“我就爱看算人的不能得逞,不屈的翻盘取胜,何况这里头还有咱们的功劳,可不是要好好喝上几杯?”
“正是。”陌承光笑着过来拿回姐姐的空杯,“今天我也要喝,”他给自己斟满,“来延龄,我得敬你。”
邬延龄忙喝了酒,伸手挡他的杯子:“陌大哥你怎么敬我呢,是我得敬你。”他笑里带上了苦意,“我废人一个了,到最后还能让家传的本事派上这用场,是我的造化。”
陌承光摇头,闷声饮尽杯中酒。
“凭这身本事,你在外头——”
邬延龄截住陌闻音:“姐姐……你知道的,从小我就不爱跟我爹学本事,我也不爱我这姓,我就不想长大当个‘黑木匠’。可我如今姓都要改了,我却知道后悔了……后悔,又干什么用?连我爹自己,一身通天的本事,还不是让那个……皇帝,让那混蛋御史几句话就葬送?匠人,我邬家不做了,就断在我这儿吧。”
陌闻音姐弟各自垂眼,再不说什么。
“我就,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对上陌承光又抬起的眼睛,邬延龄说,“陌大哥,你记得咱们在兵部库里,你问我那冲楼防火的事吧?”
陌承光放落酒杯,胃里有些烧,看着他。
“咱们说了用水浸透木料,还有把冲楼后边全开口。剩下的,因为不把握,我那会儿没直说。”
陌承光听出他被床弩的成功激励,对冲楼也愿意一试,满怀着期待看他,眼睛一眨不眨。这眼神让邬延龄握住了自尊,他转头看看父母的坟墓,感到最后一点星火从心里冉冉烧起来,烧得脖颈都微微地发热。
“其实……以我邬家的手法,防火还有一种方式。”
邬延龄的身子坐直,声音也沉下,这是邬家代代相传的秘密,他要说得郑重。
“用涂料。”
陌承光霎时了悟。
“底层的砂浆、上面的色浆、粉刷用的大白浆、漆饰的各色颜料,它们涂在木头和土石上,怎么能够牢固,怎么能够持久,还有怎么能够减少气味、添香,这些主要都不在技法,而是在配方。”邬延龄的声音中有骄傲,“我邬家,有一个砂浆的秘方,含有白垩粉,我爹说过,如果厚涂在木头上,可以拒火。只是涂出来的样子粗糙难看,平常房子里很少用到。”
陌承光惊喜不已,问:“方子,你记不记得?”
邬延龄摇了头,神色转黯:“只记得个配料的大概,量多量少,记不清了……其实我家,靠的就是一整套秘方涂料的谱子起家,可我爹是,是横死的,他都没来得及交代给我。爹走了之后,我也翻箱倒柜地到处找了,哪儿都没这谱子的下落。”
他从没表露过这番沉痛,话听起来像有什么在心上碾:“……现如今,只能按我记得的先试试,进宫之前可能来不及了,管事不管事,要陌大哥之后慢慢试着再调了。”
有方向就有希望,陌承光不沮丧,只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那些所谓来你家讨债的,你说翻箱倒柜,会是来找这秘方谱子的吗?”
邬延龄起先没听懂,一霎之后完全愣住了。
“三番五次,他们该知道你家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了,何必掘地三尺?”
邬延龄想了片刻,低低出声:“怪不得……”
“什么?”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家真没钱,一个钱也没有,可是,我娘留下的布料,爹都不舍得卖,锦缎丝麻都有一些,都能值钱的……他们却不拿?”
陌闻音插言说:“他们来了又来,都那样找了,看来是没能得手。谱子必定没在你家里,延龄你再想想,会在哪儿?”
“我都找过呀。”邬延龄起了哭音,“但凡我爹可能藏东西的地方,连那义庄的墙缝、梁上我都找遍了,我——”
陌闻音转头,看着身后的飨堂。
而陌承光瞬间感到了姐姐的心思,替她说:“会是……跟邬考工心上最重的,放在一起了么?”
三人面面相觑,静了一时。
“我,我去看看。”
邬延龄站起身,飞快绕到飨堂的背后,站在那儿念叨了几句,咬咬牙,在什么机关上扳动两下,然后用力一推。
飨堂的下部发出像碾子在石槽中滚动的声音,整个飨堂箱子般被推移了位,又不知怎么地往前方滑动得矮了下去,如同箱盖稍稍翻开。邬延龄缩了身子进去,片刻地下传来他踏着石阶向下的声音。
墓室似乎不深,走动的声音很快停了,陌闻音重新正跪,向飨堂的石门中已经斜向她俯来的两个牌位再次叩头。
咚咚的脚步声,邬延龄钻了出来,手中高高举着一个册子。
陌闻音姐弟都喜得起身迎向他,邬延龄将那册子揽在怀里跑过来,大声笑着说:“姐姐,陌大哥,你们真是我的福气!”
“是托邬考工和夫人的福气!”陌承光也笑了,他见邬延龄打开册子翻找,怕日光伤了墨字,赶紧扯他蹲下,两个人头对头将册子放在身体的影子里。邬延龄很快找着了,手在地上一拍:“就是这个!”
陌承光将册子转向自己的正面,细看细记那配方。陌闻音也蹲下身,帮他们挡下更多日光。邬延龄起来又绕到飨堂的背面,陌闻音跟他说:“稍等等,不会久,承光的脑子一记住,就再放回去。”
邬延龄却扳动了机关,飨堂被他缓缓拖回原位。
隆隆的机关活动声中,他说:“从此这谱子就是陌大哥的了。从今往后,我再没什么惦念放不下的了。”
他看着陌闻音,忽然止住了话,片刻才说:“从今往后,我叫白延龄。”
数日后,清憩园内,清晨微雨没有散尽暑气,润湿的树叶软垂,蝉鸣初响。陌承光想起延龄天亮前在雨中辞别入宫的背影,心中一片坚定澄明。
奋不顾身,何人不可称勇。
清憩园主人睡眼惺忪从后面出来,看见方亭下端坐的陌承光,踏阶疾步:“大人何意?中元已过,约事也了了,还来纠缠?”
陌承光起身,低头反问:“请你外面相谈,既然胡郎君避而不见,你这园子供官员消遣,在下好歹是个兵部主事,不能来?”
“陌大人,”商人胡珀近他几步,声音压低,“你让我带去巴州的是烫手东西,上面已经起疑了,害我赔补多少出去打点,险些自身难保呀。大人既然计谋得逞,该满意了,从此两不相干如何?”
陌承光微勾起嘴角看他:“看来胡郎已经知道,武陵王攻城拔寨用的双弓床弩,就是你家商船送去的,‘帐篷’?”
胡珀恨恨垂目,不答话。
“郎君说是‘起疑了’,看来那边还没有确凿的凭证。”陌承光向方亭正面步去,“不知在下放出风声,趁武陵王大胜之际,将我这计谋的前后,往外说透如何?”
“做什么?”胡珀紧跟到他身侧,“大人自己说的,得武陵王回执,此事便翻过,不作数了?言而无信,还得寸进尺?”
“军粮掺假之事,可以翻过。”陌承光并不看他,眼望前方转过假山丘壑的小路,“胡郎君苦心避人耳目,为武陵王千里运送急需的制胜兵器,自然是出于辅佐襄助武陵王之意,别无前因么。”
胡珀薄须颤动,但久经商场的精到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缓气笑说:“军粮之事,上面本来知道,小人何妨实话对上面解释,送东西是遭你胁迫蒙蔽。凭这一趟航船的诡计,大人恐怕捏不住我。”
陌承光偏头:“果然啊,胡郎自己都说,军粮掺假之事上面知道。”
胡珀面色一滞。
“我告此事,并非只有宫门撒粮这一种办法。朝中莫非没有御史?涉及高官贪渎,有人具名上告,御史莫非能不受理?到时拿了郎君下狱去问,恐怕连你的上面,都会要你速死,好把案情结在郎君的身上。”
胡珀一时没能开口,陌承光又说:“至于‘言而无信’,恰就在这间亭下,郎君曾对在下说,吃肉菜一口,便了结当日,可是,凉露姑娘其后仍被你杀害。郎君这样行事,有脸面与人言信?”
胡珀这才回想起,陌承光刚才一直望着的方向,那深处是侍女凉露当日身死的地方。
“你……要为那贱婢报仇?”胡珀匪夷所思,又一时激怒,“那贱婢是我家奴!生杀由我,天经地义的,别扯什么御史……天王老子也管不得!”
陌承光点头:“现世法理如此,但法理之外,更存天理。人死不能复生,在下何德何能为凉露姑娘报仇。”他望回那花木扶疏的小路尽处,“可是,让郎君园中余下数百侍女不再遭受那般毒手,总该一试吧。”
“……你究竟,要干什么?”陌承光的宁神静气,让胡珀完全摸不到他的意图,问话犹疑。
“千里襄助武陵王之事,你的上面已经疑心了你。如果再加上军粮事发,还有我指明你亲口供出上面知情的控告,你不想死在御史狱里,就只能检举减罪,由御史中丞请旨特赦吧。那么即使出得来,也会靠山全无。让你的上面亲手整治你,让你的敛财之路断绝,园池荒芜、家仆星散,就是在下想做的。”
胡珀的焦虑渐渐化为一个冷笑:“只怕大人看不到那时候。”
陌承光当然听出他话中杀机,也笑说:“在下名门士族之子,并非孑然于世。我要是身死,便会有人将我的控告文书递至御史台、甚至御前。以我的性命为担保,事情就更真更大了,郎君你,必死无疑。”
“……大人,”胡珀的口气软掉了,“陌大人,你,是抗虏的英雄啊……前程,是无可限量的,哪犯得上为这点事,跟我这商人小子拼什么性命家门啊?”他想想,连番重诺,“军粮,小人绝不再碰了,那个凉……露,小人厚厚地迁葬她,重金抚慰她家里就是了,大人更犯不上为她呀,悬瓠城里,死了多少人?大人的眼光……该放高远,珍惜自身,长久要向北虏报仇才是啊。”
形貌恳切,巧舌如簧,这番大义一出,连陌承光都觉得暂退似乎有理,在可笑中微起折服。但有一问在他心中已久,为了大义、长远,就能视而不见眼前的暗恶吗?
斜贯后背的那道长疤,似乎又疼了起来。
多少将士阵前死伤,甲不蔽体食不果腹,武陵王到现在还在西陲的锋线上……本该用来支持、供应他们的兵部库,却成了后方大员敛财的地方?
兵部潜藏如此巨蠹,谈什么北伐,谈什么胜利?
“悬瓠城之仇,在下必报。”陌承光转身面向胡珀,直视他说,“只一件件,一步步来。外修武备,内须肃国政,郎君不用自谦‘商人小子’,从你这里,便迈出第一步。”
胡珀听见“国政”二字,向后蹭开半步,神色不定。陌承光随他步出,又说:“有了替武陵王运送床弩这一桩事,郎君其实已和在下牢牢绑定,郎君的前程,不如听在下出个主意?疑心一旦产生,无法根除,纵使郎君如何打点,不被上面当成心虚,已经万幸。”
方亭中有日光照进,胡珀颤着眼皮不语。
“你的上面终不可靠,甚至会反噬于你。对郎君而言,最长久安妥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倒去。”
胡珀的脸色凝住,慢慢抬眼看住陌承光。
“郎君是商人,算得清往后利弊。兵部的贪渎,在下定要一揭到底,郎君是想列名在控告文书上,被上面拿来挡箭,还是改换门庭,全身而退?”
“……怎么能不列我名?”
胡珀眼中精明重现,陌承光看出他已经动心,跟上说:“便依那日所约的,今后如不再犯,军粮掺假就此翻过。”
胡珀不敢全信,眼神犹疑。陌承光更近他说:“军粮,本不是兵部贪渎的重头,估计只是放给底下一些油水,以开其他方便之门的手段。胡郎也好,我库中的小官小吏也好,为非作恶,源自附庸权势。法理之内既然允许揭发减罪,在下只求大贪一倒,重头刹住,上方人事改变后,积弊从此革清,细处可以不问。”
他看进胡珀眼里:“郎君如果合作,助我倒掉你的靠山,从此收束残虐行径,成一清净商人,在下以家声起誓,绝不提你半字,让你全身而退。”
这句,胡珀信了。
早就该知道,自己远不是此人的最终目标,现在后悔替人当枪惹到了他也是没意义,他这步步成算里,根本没给自己留下多少选择的余地。
此人要惹的事,本来天一样大。
扶住陌承光的手臂,胡珀引他在亭心的锦垫上对面坐下,凑近低说:“兵部的种种揭了出去,小人未必脱得了干系……”
这已经是共同商量的语气了。陌承光静了一刻,听着亭中流过的潺潺曲水,再次理过思路:“这就要看郎君努力了。贪渎的重头,手段隐秘,想必你的上面不会让你参与其内,只要抓住这重头一击而中,无论上面如何塌下,都砸不到胡郎你。”
“……大人说的,‘重头’,到底是什么?”
陌承光敛息,吐出一字:“铜。”
“铜?”胡珀不解,紧张问,“怎么,兵部库里的军用铜料也有掺假?”
这神色中没有掩饰,看来他果真不知库铜之事。
陌承光只说:“有待查证。需要郎君做的,是凭借你家的通商网络,获知事主如何销赃。”
升高的太阳将园中薄积的雨水蒸起,胡珀白腻的圆脸上细汗泛光。他两手互握在膝头,好一刻说:“铜这东西,粮食比不了,它本身就等于是钱啊。”他终于明白了陌承光为何称这叫“重头”,话越来越忐忑,“如今市面上的铜钱不够用,听说连朝廷铸钱的铜,都不充裕,新铸的那‘鹅眼钱’,我们商家都不肯用,手就能捏碎啊。大人一个‘铜’字说得轻,后面到底是多大的规模,千万告诉小人实话。”
陌承光没有顺话接:“郎君最好不知,数额巨大,经眼便可杀人。”
胡珀张着眼睛,近午的蝉声一阵高过一阵。
“铜料囤放着,并不等于是钱。”陌承光将话拉回主线,“犯下如此大贪,必然为了求财,那么事主就需要或者自己把铜料盗铸成钱,或者折价卖掉,换成真钱。请郎君留心调查,京里京外,是否有哪里涌出铜质优良的盗铸钱币,或者哪里有来路不明的大宗铜料出手。”
胡珀仍不说话,神情紧绷地捏着手。
陌承光静等他,直到他开口说:“京里,万不会有盗铸的事,朝廷三番四次下达‘私自铸钱者立斩’的旨意,丹阳尹府查盗铸,狠到见即流血呀,各处关防,连一个铜星儿都看得极严。真像大人所说,这大笔的铜,必须流出建康处理。”
“在下也是这样推测。这些库铜,可能会在政令松弛的地方用来盗铸,然后换为财货流转回建康,此处正需要郎君着力。”
他伸手按在胡珀膝前垫上:“你家的种种产业枝蔓全境,铜钱流动上,没有几人会比郎君消息灵通。从铜料流出兵部库起,京城范围我来取证,郎君只要提供各处的消息,前后联结,这样线条完整,才能避免报案之后不能彻查到底,致使大鱼脱漏。”
像被陌承光的长句触动到了什么神经,胡珀窝下肩膀后坐,无奈样一笑。“‘大鱼’。”他笑问,“这条‘大鱼’,究竟多大,大人想过吗?”
陌承光也坐稳回垫上,点头。
“你总说着上面、高官,这经眼就能杀人的事,大人想过‘高官’的上面,还可能有谁吗?”
按照宫中在兵部的势力派属,并不难猜。
看陌承光没有分毫动摇,胡珀真正冒出一个笑:“大人不怕死,自然也不会听我的劝告。此事我胡珀就应下,一定为大人全力以赴。”他探身向陌承光,眼中精光更盛,“助大人打到了上面的痛处,小人能想见的结果,最多大人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一。”他的语气如释重负,“上面反手一击,大人你凶多吉少,小人我尽到了力,没了你再绑着,也才安妥。”
穆骏在山坡上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驻扎了几个月的营场,他麾下的将士正在拆除最后几顶大帐,本地的兵丁配合着将辎重装车,还有不少蛮人在整理场地和清出道路,把带不走的拒马、薪柴分堆叠放。
熬到最后,胜利的是自己,穆骏心中畅快。
战前他万没想过,因为活捉了马玛度的威名传开,会有这么多不喜耕作的蛮族一批一批前来投效。穆骏只拣精壮的留下,手下的队伍也快速从原本的四千不足扩充至八千有余。
这些骁勇的蛮人如果善加训练,会是日后的大本钱。穆骏惦记着先让手下将他们整队带回自己的封国武陵,以部曲的身份安顿下来,开支就从自己的国俸里勒紧裤腰带出,先不动官家军饷。
想到这里,他不觉看了一眼身边牵马的柳遥之。
回京后他会怎么说?
“劳烦殿下了,就送到这儿吧。”柳遥之与他对上视线,谦恭说。
穆骏点点头,似笑似叹:“朝廷来的调令,留你也留不住,我送得再远,你一样得走,不费这个劲了。”
柳遥之也笑,穆骏又说:“那你就赶快去吧,一路顺利。愿朝廷北伐时,你能旗开得胜,更愿你,为朝廷建功立业,自己来日高升!”
柳遥之垂了下眼睑,又抬起眼来与穆骏对视,正色沉声:“殿下,能随殿下经年转战,连战连捷,是遥之一生幸事。无论来日如何,殿下的知遇之恩,遥之没齿不忘。”
穆骏摆摆手,笑得更开:“这么说话就不像你了,咱们合手作战,多少次,没有你我也赢不了,这没有什么恩不恩的。”他觉得自己硬要笑可能也有些假,还是叹了口气,“你在哪里……都是为朝廷效力,我就祝你,祝你日后合手的人,都像我这么本事,不拖你这名将的后腿。”
他说出这一句,自己先哈哈笑了:“对,就祝这个,实在。”
柳遥之垂着眼睛笑,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单膝跪地,抱拳对穆骏最后行了一个向主帅的军礼。
看着他上马而去,穆骏听见云坪县守将齐同秀对着驰去的白马喊:“柳大人走好啊,下官盼着有朝一日能和大人再相见!”
穆骏也生出些感慨来。
“你也是有本事的人。”他向齐同秀轻说,“好好干,那一天不难,孤王……”
话断了一下。笑了笑之后,穆骏改口说:“等孤王,找着机会,也往上举荐你。”
为人作嫁,挺难受的。
拔营正在八月末,暑热丝毫未退。收编的蛮族部曲由东路带走,穆骏的亲兵则向南行,借献俘之机,他终于可以浮江回京一次。
从巴州向长江的大港而去,水路与陆路皆可。穆骏与幕佐们商讨的结果,陆路虽然慢,但方便部队沿路征粮,并且能避免船舱中的闷热拥挤,防止目下军中疾疫的苗头加重。
三千余人的队伍沿陆路缓归,起先翻越几座山,人马走得疲累。进入萨郎高地后,地势豁然开朗,此处一改巴州的湿热,空气净透凉爽,微云的晴空是鲜嫩的蓝,碧草连天,草甸沿着丘陵和谷地起伏。难得一见的美景之中,将士们重新拾起了对于回京之后的盼望,全军洋溢着胜利的喜气,连马匹也变得活泼,不时停下脚啃食最细软的青草,队伍越拉越长。
引路的本地向导神色却越来越严峻。
新补上的亲兵旅帅薛见龙是松州人,对草甸熟悉,他驰过来对穆骏说:“殿下,这种草甸子看着好走,其实凶险得很,要是赶上了底下有积的雨水,会陷人陷马。属下看,应该重新整队,轻装探路的在前面慢慢走,辎重押在中间,骑兵跟着辎重,万一车陷住了,可以用马往外拖。”
“你说得好,就这么办。”穆骏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还有那个马玛度的囚车,一定看住了,要是死了他,咱们白忙一场了。”
薛见龙领命而去,队伍重编后,再度谨慎前行。由于每一场雨后草甸的情况变幻莫测,连本地向导也不敢乱走,斥候们出动的范围也收缩了,都在队伍行进的两侧高丘上警戒。
第一日平顺过去,第二日傍晚前,他们抵达一条拦路小河。
此地的河道同样容易随着雨水更改,穆骏让人去探了河的深浅,先锋小队很快顺利过去,看得出水流不急,也不太深,水对人刚到大腿的位置,对马没不到马腹。先锋向这边打来安全的手势,穆骏策马来至河边,却再三拿不定渡河的主意。
丘陵中的河道他清楚,一阵急雨后,水流可能瞬间化为洪峰,而此刻西边天角是泛阴的。
到这种时候,他就愈发怨起自己没了梁芒,少了柳遥之,连个能分担决策的都没有。
穆骏恨恨望向马玛度的囚车,那贼首一身的鞭伤浸过粪溺,全化脓溃烂,有些地方甚至生出蛆虫,但军医给他冲净了,上过两回药,他居然就这样时烧时退、时昏时醒地一直活着。
穆骏又看自己马前的褡裢,那里装着梁芒的骨灰坛。
谨慎为上。
他向薛见龙吩咐:“今日扎营,周围挖好拒马沟,等天彻底大晴了,再渡河。”
秦淮河水摇荡船影,桨声欸乃。
陌承光在朱雀桥头等到天都擦黑了,琅琊王氏守在巷口的迎门家丁仍没有回话返来。看来初回京时那场“恃功放浪”的弹劾,败坏了自己在世族中的名誉,帖子果然递不进去。
胡珀的网路已经有确切的消息发回,案情串起了脉络,与之前的猜测无差。但京中的进展陌承光自己不能满意,兵部库所用的各处军工作坊他都查访过,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旁证,进展卡在了向城门关防的核对。现在的建康城门尹,恰恰是原悬瓠城太守唐墨,因为弃城的旧怨,非但他本人无法得见,从他的手下口中陌承光也问不到一个字。
职位所限,陌承光只能整理已知的线索,考虑正式上告,去凭借御史的权能。
……还是得向御史台行文书吗?
可是公文流转之间,案件泄露、致使证据灭失是一个担忧,即便能按规程进行,这样的大案普通御史未必敢接,调查可能会被无限期搁置拖延。但陌承光清楚,此案绝拖不得,胡珀目前是合作的态度,然而时间太长,一旦他心意改变,不是没有把情况卖给主谋去换回信任的可能,查案的主动权就会丧失。
思来想去,陌承光还是觉得,把案件一步递到直管的高阶御史手中最为可行。
河上船家渐次点灯,灯火暖眼,陌承光心里有声音说,有一个人你可以放心去找,他两朝三代为官,没有人能不接他的帖子。可陌承光又抵抗着这个声音,不愿意承认已经走出了这么远,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得寻求这个人的帮助。
终于在次日,他在纠结中叩开自家的大门。
老门房应门出来,看见陌承光,第一个神情是疑惑,接着满脸的褶子都笑开,惊喜地把门开着留给他,高声快步向内院去报信。
宅子中还是没有几个下人,陌承光在二门站了许久,直到老门房返来唤他进去。经过套院,他看见三哥陌承嗣在廊下等着,迎着他喜悦地笑起,看是想开口,却没说出什么。
按家里的规矩,陌承光必须先去正堂拜见,他来不及和三哥说话,先向三哥深深行了个礼,抬头看到哥哥的神色中泛起些酸楚。
“等着你呢。”陌承嗣说。
陌承光点点头,随着老门房低头进了正堂。堂内阴凉,座上的人一语不发,陌承光按久归子侄的礼数行了大礼,之后伏在地上不动。片刻那人说:“要老夫去搀你么?”
陌承光起身,唤道:“父亲。”
陌淳偏了下头:“坐。”陌承光便在下首坐下。
他始终没敢看父亲的眼睛。回京快五个月,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家门。
“有事?”
陌承光点头。
“老夫就知道,没事你也不会回来。”
室中飘着淡淡的酒气,现在还是白天,但父亲又喝酒了。
“你们现在住哪?”
“租了个院子,客栈的。”
陌承光看到父亲拧起眉。
从前父亲更年轻的时候,做太学教习,陌承光做学生,那时他经常被同窗说严肃起来的表情和父亲一模一样。
而如今父亲眉毛花白了,头发几近全白,背还直直地挺着,松弛的皮肤下脖子却有些前探。那张脸陌承光不能细看,一种陌生的痛楚袭来,原来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他又老了这么多。
“你们不住回来就罢了,没出阁的姑娘能长住客栈吗?”
陌承光想了想说:“地方僻静,杂人不多,我们是独院。”
“客栈开在僻静的地方,能是什么正经生意?”陌淳的神情严厉,“你野在外面就罢了,你姐姐跟着你,你要考虑周全,不行就让她回来!”
这是对姐姐的关心,陌承光跟自己说,父亲不是一直如此么。
“钱我们够,有更合适的地方就搬。”
听了这回答,陌淳毫不满意,眉头动也不动,又问:“玄武湖上赛船,闻音去了?”
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陌承光想了一下,说:“……中官来下帖子请的。”
“以后这种事称病就是,少让她抛头露面。”
方才的歉疚感渐渐被消磨掉,陌承光发现横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经过三年的分离就能自动消除的。
“姐姐也不是爱张扬的性情,我们家世又是这样,她去无非是见见人,显不到她什么。”
“不爱张扬?”陌淳撇了下嘴角,“你知不知道,她在七夕的庆典上,衣衫不整替人摇船掌舵,还旁若无人与谯城王调笑,这种场合,大出这种风头?这是不爱张扬?”
陌承光不自知地咬牙,他知道姐姐与七皇子穆鸢说的什么,他也知道姐姐绝不是父亲口中的样子,一时没忍住,冲口说:“姐姐自己的嘴,与谁说话要别人先答应吗?别人的嘴,把姐姐说成什么样子,父亲都信吗?”
“你只会依着她,没有好处!”陌淳带着醉意的脸血色上涌,声音一下拔高,“你姐姐必定不告诉你,七夕饮宴,郑贵妃叫她到座前说话,将她上阵杀过人,将你们母亲的事,三言两语之间,全都公之于众了!”
陌承光整个呆住,想都不用想,姐姐当时的心境刹那划过他的心。他攥紧双拳站起,睁大眼睛看着父亲,本能地想向父亲走近,脚步却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想寻求的,是父亲的解释,还是父亲的安慰。
“老夫是怎么知道的?”陌淳笑了一声,“老夫自然有老夫的途径,你该想想,老夫都能知道,还有什么人能不知道。”
“郑贵妃,为什么……”
“你自己惹出来的事,你不清楚?”
血中有碎冰碴似的尖刺着作痛,但头脑也因此冷静了下来。陌承光慢慢重新坐下。郑贵妃在那样的场合不顾身份为难姐姐,只可能是为了对她最重要的东西。
是因为……武陵王?
“想明白了?”仿佛还是当年在太学讲堂上,老师问学生的语气。
“姐姐和武陵王,并不是外面想的那样。”
陌淳笑了笑,似乎觉得陌承光的话是咄咄怪事。“没人需要知道实情,世人需要的,只是热闹。”
陌承光常常会分不清父亲是否醉了,因为他喝醉的时候总是更清醒。
“老夫当年就告诫你,不要依着闻音冒充你去太学听课,不要让她去见那些贵公子,你有一次听过?牵涉男女之事,谣言便生羽翼,如今外面都在传,武陵王抗命出兵去救悬瓠城,还派出柳遥之这样的人物亲自进城守卫,为的就是城中那个红颜知己!”
“武陵王为的是,悬瓠军民,是……”
陌承光说不下去了……他明白父亲是对的。实情是怎样没人需要知道,家国天下算什么,英雄救美,多好看的热闹。
“你长年在外面,你不识得轻重。”陌淳摇了摇头,不自觉地低下声音,“宫中储位之争,你知道已经到了何等地步?年初北虏兵临长江北岸时,你记得吧,陛下命太子殿下出建康西门,驻守石头城。战时,应当由太子监国,太子留守都城是自古以来的铁律,陛下的这个命令,到底是对太子殿下的试练,还是昭告天下,太子之位不稳了?”
陌承光的太阳穴发紧,有些跟不上父亲的话。他从惨烈的战场归来,在京里这几个月全在整顿军需、翻查舞弊,他的的确确没有想过太子之位的争夺已经彻底摆到了台前。
“东宫宿卫已经几番裁撤,理由不一,留下的总归都是老弱。你调回京城这大凶险地,这些事情就算没有经眼,也要留心啊。”
陌承光恍然想起在彭城时,穆骏问过自己的话。
“真到了不得不选的时候,你是不是选我?”
他那时满心想着不要卷入皇家的争斗,下位天子是谁该由陛下决定,自己恪守职臣的本分,一心为国就是。
可是在外人眼里,自己也好,甚至姐姐也好,本来就是……争斗的筹码。
“所以郑贵妃是想从姐姐身上,败坏武陵王的风评?”
陌淳深深叹了口气:“你还不是太糊涂。你要……”他停顿了一下,重重说,“你要一直放在心里,如果太子殿下真的失位,下一个,会是谁。”
陌承光空茫地想,陛下最宠爱七皇子穆鸢,但七殿下虽然母系门第崇高,年龄排行却小,本朝还没有过幼子为君的先例。郑贵妃所生的二皇子穆鲲,依排行和母亲在宫中位次,应该是顺理成章,可郑贵妃既然对武陵王动手,就说明……
在这最能接近皇帝的女人眼中,穆骏,可以一争?
陌承光抬眼,看进父亲的眼睛,父亲也正在深深看着他。
然而很快地,陌淳转开眼:“你的亲姐姐,如今被传成一个冒充男人冲锋陷阵、杀人不眨眼的悍女,小小年纪时就知道混入太学与皇子暗通款曲,还有一个疯子母亲……”
陌承光一点一点垂下头,牙咬得发酸,说不出话来。
“其中哪一件,都不是能嫁入皇家的女子可以有的。武陵王为了这样的女人抗命出兵,还陷麾下大将于孤城绝境,其有失体统之处,其不成大器之处,就是郑贵妃想让天下看到的热闹!”
说不清是痛还是怒,呼吸时胸口难受,但陌承光知道自己动摇了。把姐姐带去悬瓠城是错的,或许第一步,将姐姐带出家门就是错的,自己不仅护不住姐姐,甚至让她成了被人用来攻击武陵王的兵刃。
长久的沉默中,踢踏的一串脚步跑进堂内,陌承光回了回神,看见有个孩子正站在面前好奇地看着自己,听见父亲叫:“毕儿,过来。”
孩子跑向主座,被父亲搂在怀里,大大的眼睛仍然看过来。
快五岁了吧。
“这是你哥哥。”陌淳对孩子说。
陌承光心头一酸。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孩子,他从来没有叫过他。在母亲最后病重的那些日里,父亲突然带回这个孩子,当时还包在襁褓中。家人疑是外室子,父亲也不解释,母亲那时已经病得分不出有没有清醒的时候,也大哭大闹过。后来母亲,被邬家父子从井里打捞出来。
有人说是下雨滑跌进去的,有人说是那天她糊涂得特别厉害,自己跳进去的,也有人说她那天是清楚的,是负气。
姐姐从来不说,对那一天的详细,她永远沉默。
但陌承光后来看见她看着那井沿的眼神,就几乎都知道了。
孩子是可爱的孩子,没有开口叫他,却小小行了个礼。
“我们还要说话,你先出去玩,还要一会儿才吃饭。”陌淳低头对着孩子说,语气温和。
陌承光忽然不想再在这里坐下去了。
孩子听话地跑出堂外,陌淳看着孩子的背影,对陌承光说:“今天的话,你不用对闻音藏着,你们母亲的情况,让老夫多少年不好管教她,她是被惯得不知收敛。”
陌承光动了动身子,想找个起身的借口,听父亲又说:“你们都要记得,天家事,无底深渊。老夫也不必与你卖什么资历、见闻,你自会读书,你在史书上读过的改换天子的每一个字,无一不是蘸血书成。”
陌承光仍是沉默着,他的怨怼敌不过血写的真实。
陌淳慢下语速,几乎一字一顿:“不知你今日来见老夫,所为何事。但老夫对你的话,从此只有一句,‘大隐于朝’。此地不是边塞,此时,更绝非寻常。想想你舅父,想想你外祖家的事,想想你二哥还在岭南,教训还不够多吗?你要圆融警醒,遇事知退,方能立身长久!”
是,父亲当年岂不是疏直狂傲,在太学讲堂上褒贬政令言无避忌,后来岳丈家“叛国”,儿子“谋反”,自己太学博士贬去,太子少傅贬去,远赴越地经年为太守,回京又在文学闲职上迁延不能进。有了这些资历、见闻,他才学会逃到诗酒之中,成了眼前圆融警醒的人物。
自己呢?像他一样,逃?逃到哪里去?
“父亲今日的话,我会对姐姐说。我们如今住在外面,姐姐的事我会承担,绝不将是非招惹到父亲身上。”
“有些事你承担不了!”看他还不改口,陌淳手砸榻沿,高声说,“闻音如今泥足深陷,你就算不为家门考虑,也要为她考虑。”他说着动气,急喘了几下,“父母之命,拘不住她,你身为同胞弟弟,就该为她尽早,觅一门亲事。门第高低不用问,最好是低于我家,如此才能保她从这些是非中脱身,也算,算你弥补了这些年误她的过错!”
原来,这个人心中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姐姐草草嫁掉,如此所有人都能从是非中脱身。
陌承光从座位上站起:“我的过错,我会改过。姐姐的事,她自己能做主,不需父亲费心。”
陌淳还要说什么,陌承光一礼施毕,转身快步走出堂外。他三哥陌承嗣一直等在门边,这时一把拉住他说:“承光,父亲也是为闻音好啊,他很惦记你们,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有话慢慢说,别跟父亲怄气了。”
说不来的,父亲续娶了罪臣家女就是错,母亲得病是错,这样的母亲生了他姐弟二人更是错。自己不懂圆融是错,不知退让是错,姐姐求学是错,说话是错,见人是错,开心是错,姐姐的那颗自己从来不想伤害的心根本就是错。
陌承光舒了舒气,说:“三哥,我们住在外面很好,在文昌街的张家客栈,三哥和嫂嫂愿意去时,来看看我们吧。”
陌承嗣的母亲是陌淳发妻病逝后由侧室扶正的,陌淳没有给她请过封,因此陌承光这位兄长没有出仕的资格。陌承光一直觉得,父亲有意将三哥拘在身边,是要留个儿子照顾他和操持家业,在他们兄弟中,三哥是为陌家付出最多的,也是陌承光在这个家中最后一些留恋了。
陌承嗣满面愁色,拉着弟弟,却没再劝下去,只说:“你嫂子做好麦饭了,还去外面买了好羊肉,吃了你再走。”
“姐姐等我吃饭呢,”陌承光说,“我不回去她得饿着。”
陌承嗣垂下眼,扭头偷偷蹭了下眼角,陌承光讶异地发觉,三哥鬓上竟也已经生出白发了。
“让你嫂子把羊肉包上,带回去给闻音吃。”
陌承嗣拉着弟弟的胳膊,将他带到厨房。陌承光一路眼睛扫向经过的房间和庭院,那里是自己住过的卧房,那是和哥哥们一起读书的小厅,在那边的小假山上姐姐磕破过额角,那间大屋做过三哥和三嫂的新房。
那口井,是母亲跳下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