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山错
“结果,那天你瞒着我偷偷跑回家,说的就是这些事?”
陌承光点点头,父亲关于姐姐的话他其实已经藏掉了一些,可还是能让嘴里的芽菜变得没滋味。
“你去看三哥和嫂子不该瞒着我呀,他们好吗?”陌闻音像是完全不在乎父亲说了什么,只是问。
“嫂子,怀上孩子了。”陌承光抬头说。
“真的?”陌闻音一下坐直,惊喜,“他们盼了好几年了,你怎么不早说呀!”
陌承光有些过意不去,手上比画着:“肚子有,这么大了。”
“哎呀我还说什么时候我才能升一辈啊。”陌闻音笑说,“我终于能当姑姑了。”
姐姐平时话里,时常会流露出这种她自己不想出阁的态度,陌承光觉得话在嘴边又塞住了。他们是一胎双胞,叫着姐姐姐姐,这么多年,其实姐姐比自己只大了不到半刻。二十四岁的年纪,对于男子而言议婚还算不迟,对于她女子而言,按现今风俗,已经很晚了。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心安理得受着姐姐的照顾,为姐姐考虑得真的太少了。
“你回去吧。”
“我买好东西,你给我捎回去吧。”陌闻音咬了下嘴唇,“对不住哥嫂了,但我真的,看不了那井。”
“……我是说,你搬回家吧。”
陌闻音疑惑停住,看他。
“眼前这个案子,太大,可能……通天。揭出去之后会怎么样,我现在难以预料,你回去,万一有什么风浪,家里能帮你挡。”
“怎么,有什么风浪,你一身承当?”陌闻音蓦地冷笑,“你知道我怎么看待你的,没了你,我就是个半身罢了,你呢?你怎么看待我?我就是你这么大个包袱,自己扛不住的时候,就把我往回扔吗?”
“不是……姐姐,我自己怎么样都敢,但我不能不顾你。”
“又要你顾我什么?我回去那个家,我好能好到哪?外面已经传我是那个样子了,我坏能坏到哪里?说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我就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是没见过吗?我也是死里爬来的,怕的什么!”
陌承光的记忆里姐姐从没这样激烈地发过火,他愣愣看她因为怒火而闪亮的眼睛,忽地想起在悬瓠城上将去偷营的那一夜,这双眼睛中闪亮却不坠的泪,心就这么一点一点沉淀下去。
陌闻音也想到了同一个时刻,眸中闪闪,看着他慢慢说:“我的弟弟,是力抗北虏的大英雄,悬瓠城上死都不怕,别人说了你姐姐两句,就把你吓住了?”
“好。”陌承光说,“咱们不分开,这案子,我也要揭到底。”
“这才是。”陌闻音笑了,“只要你敢,我什么都不怕。”
陌承光点头,也笑了,想想说:“御史的事,我再想其他办法。柳遥之将军就要回京了,他交游很广,不然先去找他。”
陌闻音静了一瞬。
三殿下,也该回来了吧。
她把这个念头推出脑子:“回来也得好多天吧,你想找的,究竟是哪位御史?”
“琅琊王氏,有位嫡室子王攸纪是殿中侍御史,监察京畿不法在他的职分之内。”陌承光说出自己的判断,“御史之中他最清贵,以王家的身份地位,总能管些别人不敢管的案子。”
“王家?”陌闻音拍掌一笑,“好办呀,我认识他家小姐呀。”
陌承光一下想起七夕日,姐姐是坐王家小姐的马车回来。从女眷的通路走,他此前真没想到。
“王符小姐也是嫡室女,跟王御史的关系不会太远,最多是正房的两支。她还说要来看我呢,我可以去看她呀,正好感谢她送我。你陪我去,附上一张帖子,不就可以进门拜访她这位叔叔还是哥哥了吗?”
礼数上完全合适,陌承光欣喜。主意拿定,他二人马上开始筹备礼品、写拜帖,很快定下了行程。
琅琊王氏的正宅所在,天下皆知,陌闻音乘坐肩舆沿着秦淮河岸行进,身边白墙灰瓦的房舍连绵,陌承光乘马在其后慢慢跟随。过朱雀桥时,陌闻音请肩夫在桥上暂停一下,凝神看对面桥头处的重檐楼阙,那楼上两只铜雀轻盈高举,仿佛振翅欲飞。
她回头,跟陌承光说:“小时候来太学这边玩,没再往前去过了,总觉得那边巷子里都是穿黑衣服的大贵人,怪吓人的。”
陌承光笑了,点点头。
一进乌衣巷,气氛还是不同,河对岸熙熙攘攘的人声似乎被屏在了外面,巷中自有一分清凉幽静。肩夫自然而然放轻了脚步,陌承光也是第一次行到这样深处,不禁也有些许屏气敛息起来。
王家的正门乌漆垂环,此时开了一半,两个侍女在门前等候。见他二人过来,其中一个迎下台阶向陌闻音一礼:“陌小姐请随婢子这边来。”
陌闻音看看陌承光,给他个鼓劲的眼神,便请肩夫随那侍女向巷子深处行去了。
陌承光下马,向另一个侍女递去拜礼和名刺。
“公子在等着郎君。”侍女接过东西并不看,引陌承光进门。临河而建的宅子曲折幽深,陌承光依礼数低头快步,渐渐发现这是去向后园。
他心中泛起一丝担忧,怕主人是有意用风雅搪塞。
果然是雅集,好在客人并不多。这后园不大,寻常人家两三进院子的规模,但叠石异常精巧,树木葱茏,楼阁点缀其间,反而隐为次要。东墙外水声不绝,应该就是秦淮河,池水自河中引来,水面平岸,水光碧绿丰沛,微波粼粼而西。池中没有植荷花,只有浮萍几处,岸边菖蒲正开。
东侧的叠石假山几乎占去半个园子,一带青瓦长廊沿山势曳下,止在南边池脚。宾客的坐席安置在廊中,因那长廊在山石中蜿蜒,并不是每个位置都适合坐人,散布的席位上,客人们的衣冠在透空的石缝间隐现,如异域仙翁难以一窥全貌,自成佳景。
水岸有琴声,主人在临水的轩中抚弦。
陌承光上前见礼,主人王攸纪略一欠身还来,琴声未歇。陌承光便依下官礼数,正坐在一侧听琴静候。
王攸纪较陌承光年长,三十刚过,身材修短适中,一张微方白皙的端正面庞。
墙外长河,墙内池水,轩开三面,凉风习习。王攸纪今日穿便袍见客,陌承光是正装,与这园子有些格格不入。他二人在朝上见过,但陌承光不是常参官,彼此只是见面行礼的交道。快半个时辰过去,王攸纪一直没有要谈话的表示,陌承光留神看他抚琴的指法,内里却不断提醒自己耐性,心思要往公务上飘开去了。
忽听王攸纪问:“陌贤弟善琴?”
他这样称呼,陌承光感到些能交接的希望,躬身答:“曲不成调。”
“爱诗?”
陌承光想想,说:“未得家父之才,文辞无味。”
王攸纪笑了笑,似乎对他的回答满意,又问:“能书?”
“能。”
这一个字,让王攸纪露出意外的神情。在王右军本家嫡传面前自陈“能书”,这样的人他没见过几个。
王攸纪于是勾弦收尾,起身请陌承光一同到旁边长案前。
见主人要展示书法,廊下的宾客都聚入轩中。仆从将一面生宣铺好,把笔架移至纸边,砚盖打开。王攸纪揭过案首一张诗帖,对陌承光道:“方才园中联诗,尚未抄写,正好借贤弟妙手,书录今日雅题。”
陌承光没有推辞,接过诗帖摆正,取一支中锋羊毫着墨,提笔对王攸纪说:“王兄为右军真传,在下岂敢班门弄斧。不违兄命,便为今日嘉会献一幅山水,画成之后,恳请王兄题字。”
他说着落笔,纸上顷时朔气峥嵘。墨迹汇为山岳,飞白留为云峰,山间现出危石嵯峨,云下铺排薄霜萧瑟,是一派肃杀的北地冬景。
陌承光又换排笔,调淡墨,在山下扫出戈壁沙尘,最后取小狼毫,在两峰相夹处,用墨线勾出一座小小关塞。
在宾客们或惊叹或讶异的目光中,陌承光搁回画笔,取过一支中楷双手敬向王攸纪:“请王兄赐字。”
轩中安静。画为小技,陌承光献画,又请求王攸纪题字,是极谦恭的姿态。但他的画中蕴意宏远,在园林的安逸闲适之下如一记醒雷,又让人无从轻视。
王攸纪的神情终于认真起来,他接过陌承光手中的笔,重新掂量了今日这位新客人。
“好画、好景。”主人垂眼看着案上的山河图样,“仓促为诗就不合适了,待在下细细想来,书成装裱之后,再请列位共赏。”
陌承光暗自松了口气,想不到靠一点幼功和这几年学营造绘图的本事真混过去了。有了这一番“合作”,从此朝上朝下与王攸纪见面说话就容易得多,哪怕今日不能成事,下次必须谈到点上。
宾客们极口称赞,仆从小心将画作取走收好,又有新纸铺开,王攸纪于案前执笔,亲自抄写今日联句的诗文。宾客们的情绪高涨起来,王攸纪每写下一句,就是一片品评吟哦,诗成王氏手书的那位总要连连道谢,说自此词句可得流传了,也都要拿出或金或玉的小件作为润笔放下,案角已积了璀璨的一堆。
陌承光有些庆幸方才自己避了作诗,他现下身上绝没有适合放在那个金玉堆里的物件。
诗正抄到一半,有个家丁匆匆跑到轩外阶下,仰头说:“主人……黄公子到了。”
王攸纪猝然一惊,立刻离开案边,分开众人快步向园外迎去,一边吩咐:“怎么早没消息?快让闲人先散了。”
太湖石遮住的园门外传来位少年的声音:“哎,让陌承光别走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陌承光回头去看,见一个布衣书生打扮的十八九岁少年从太湖石后面转出,步子飞快。身边的宾客们已被家丁请的请催的催大部分清了出去,剩下的几个都开始行大礼,陌承光一瞬反应过来这位“黄公子”,原来是七皇子穆鸢,也深深一礼下去。
王小姐的闺房,简直像书房,陌闻音边打量着边想。
正堂是一个大通间,两厢都没有垂帘,雕花门框后面透出满架的书卷。
侍女上茶,茶味淡,却很香。
“我要去找你,我家里不让。”王符看了下旁边陪侍她的年轻保母,保母为她作证那般点点头。
陌闻音想起父亲跟弟弟说的话,想是不是自己那些传闻的缘故,那今天过来岂不会让王小姐为难。王符看见她的神情,很快说:“你来我很高兴,我按礼数去回拜你,家里也不能再说什么。”
“本来就该我先来拜见小姐,是闻音不知礼数了。”
王符摇摇头,一会儿没说话。陌闻音喝着茶望她那一架架的书,听王符问:“你也看书吗?”
“从前家里多,后来跟着我弟弟到处跑,书太重带不了。”
“你去过好多的地方?”
“也不算多,就是从悬瓠城,到周边的县、镇,还去过彭城,再有就是路过了。”
王符淡淡说:“我连建康都没出过。”
陌闻音想了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一样的。”
王符摇头:“不一样,可又怎么样呢。”她也看了看自己的藏书,跟陌闻音说,“姐姐有想看的,只管拿去看吧。”
陌闻音笑了,谢过她:“真有需要时,我不跟小姐客气。”她说着又笑,“我家倒是有个活书库,我弟弟看书看图,过目不忘的,问他什么,他都能整段整段背出来,比翻书还快。”
王符起了兴趣,眨眨眼说:“我家倒没这样的人,我那哥哥……”
她的话打住了。
屋中又静了一会儿,陌闻音发觉王小姐的心思似不在说话上,她的眼睛总向房门外面看。
“小姐在等人?”
王符回神,垂下眼睛摇摇头。
陌闻音想着再聊点什么,听见她说:“姐姐坐着闷吧,我家园子不错,咱们转转。”
王家宅邸很大,以高墙和楼台分界出的院子层层嵌套,转过小门总能别有天地,像精心构设的盆景。可陌闻音行过几圈后就发现,转来转去,她们一直在宅子的一角。
隔墙有乐声传来,还有隐隐的人声。
她好奇向墙那边望,回头发现王符虽然没有像她这样直看,可视线飘向那墙头时,表情总是淡的脸上流露出一些向往又落寞的神情来。
“那边是有聚会?”陌闻音问她。
“嗯,是花园,你弟弟应该就在。”
“也有王小姐想见的人在吗?”
王符怔了一下,没答话,转身想走开,但陌闻音看到她雪白的耳后渐渐透粉,直红到耳垂。
陌闻音又往那面墙望了望,跟上去在王符身侧轻声说:“咱们爬上去看看吧?”
王符转头看她,神情极惊讶,又去看那墙。
“从那儿。”陌闻音一指,那边有座叠石假山的余脉穿墙而过,陡陡地在两面墙的夹角处收尾,给这处小院也添上些山野趣味,“你看,从石头间爬上去,站在那顶上,肯定能看见那边园子里。”
王符没说话,陌闻音以为她是不肯,觉得自己是唐突了。这时那边墙后又一阵大热闹传来,像有人招呼众人行走,陌闻音不觉回头去望,王符在她身后轻说:“我得把她们几个支开。”
陌闻音回过头时,王符已经向她的保母和侍女们走去,扬起声音命令说:“有一部叫《琳琅集》的书,陌小姐想看。就在后屋的大架子上,你们去赶紧搬出来在院子里晾晾,等我们回去。”
侍女们匆忙起步,那位保母却站着不动,王符催她:“莲姑?”
“小姐去吧,我看着人。”莲姑说,“小姐要是掉下来了,我还得叫人去。”
王符扭回头,皱起鼻子冲陌闻音一笑。
这是陌闻音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年纪的女孩该有的笑容。
陌闻音心里高兴,跑过去拉上王符往那假山脚下去,王符边走边问:“我没爬过山,怎么爬?”
“放心,我家的假山我闭着眼睛也爬得上去,这个还没有那么陡呢。不过你的丝鞋……”
王符低头看了看:“不要紧,刮坏了回去换。”
“太软了,容易扎脚呀。”陌闻音想了想说,“你要是不介意,我穿的是皮履,咱们俩换换,大小看着差不多。”
“好。”王符马上脱了鞋,雪白的袜子踏在地上。陌闻音把鞋给她,“你先上,我在后面托着你,我告诉你踩哪儿。你把裙子先系起来吧。”
王符起初有点怕,但很快发现陌闻音托着自己的手平稳有力,告诉自己脚落哪里的声音也很明确,按她所说的果真不难,两三下后将近到顶。陌闻音让她先停在那,自己也攀住石头往上,丝鞋底真是太软,陌闻音的表情龇牙咧嘴,王符低头看着她笑,又因为自己害她这样,有点不好意思。
陌闻音向她比了个“嘘”,自己往旁边踏开一步让过她,两手抓住最高处的岩角往上,脑袋慢慢露出墙头。
“看得见吗?”王符在下方问。
墙的对面也是假山,视野有遮挡,陌闻音转转头,从山石的夹角望穿过去,园内能看见一些。
“你来看,还可以,那边有几个人在说话,好像有我弟弟。”
“我早说想见你了。”谯城王穆鸢没有理会旁人,对陌承光简单答了一礼,拉着他胳膊往轩中走,“他们说你什么场合都不爱去,往府里叫你又不合适,今天听说你来,我才来的。”
陌承光想起谯城王的外祖母是王家女,看来他与王家日常走动,但不频繁。
穆鸢又说:“那天我看见你姐姐了。”他站开一点打量陌承光,“我当时还觉得你俩长得像,现在一看,她是跟你小时候像。”
这话惹起陌承光的回忆,早年他见穆鸢跟着三哥穆骏混到太学来玩时,穆鸢还是个圆滚滚的小包子,如今这位天家宠儿脸庞清隽,身形舒展,长睫毛的眼睛几乎能与自己平视。难得的旧时情景让陌承光的心中增添了愉快,对谯城王开朗的性情不觉生出好感。
“多谢殿下七夕那日关照家姐,姐姐回来也与臣说了很多。”
穆鸢摆摆手:“哪里是我关照她,没有陌女侠陪我说话,那是极闷的一天了。”他在轩内四下看了看,让陌承光同他两人隔一张矮几对面坐下。几上摆有棋枰,穆鸢将残子扫开,抓了一把黑子在空棋盘上围成个方框,边摆边说:“陌女侠那天说她上城上得晚,好多地方她说不细,你把悬瓠城的城防布置跟我说说。比如这就是悬瓠城墙,北虏是怎么个攻法,人手换防你都是怎么安排的?”
陌承光看着那棋子的“城墙”渐渐成形,心思一闪,对上穆鸢凝神的眼睛。
谯城王是坚定的对北主战派,因为年少,朝中很有将他暗比为赵括的风评。可能为了维护自己与爱子的面子,今上虽然给他加了不小的兵权,却从未让他亲临过战场。但陌承光一向认为,如今偏安的大风气下,一个在御前说得上话的皇子爱谈兵法绝不是坏事,尤其今日亲眼所见,他对实战是真肯用心。
园子的主人王攸纪被忽略在一边,陌承光感到他从稍远的地方看过来的目光。
那么何必等到下次?今日,就可往前再探一步。
“殿下的志向,恐怕不在守城?”
穆鸢看着陌承光,一笑。
“不如殿下与臣,仿效墨子与公输班,来一场臣守城、殿下攻城,如何?”
穆鸢眼睛一亮,“好!”他兴致勃勃说,“论守城你是第一了,可别手下留情啊。咱俩的人手,还有装备,怎么规定?”
“假设,城墙周围二十五里,高三丈五,四面开门。”陌承光将黑子挪成悬瓠城那样东西略宽、南北稍窄的形状,用白子点出城门的位置,“城上最多动员四千人,防具是惯常的火油、滚水、投石、箭弩还有悬索。殿下那边,步兵五万,骑兵两万,攻城用具有冲车、云梯、投石机。”
“‘十则围之’,你那边四千人不可能天天同时在城上吧,我围城七万人,条件对我太利了。”穆鸢不太满意陌承光的设定,摇摇头。
“殿下,骑兵贵重,通常北虏不用来攻城。”陌承光含笑说,“何况有高墙相阻,只要准备充分,在内有水源、外有援兵的情况下,攻城战,永远是守方有利。臣倒觉得,五万步兵对殿下未必足用。”他认真看着穆鸢的眼睛,“建议殿下考虑使用一些新式的攻城器械,比如,兵部库中有一种全新的冲楼,比云梯高效。”
穆鸢没听过“冲楼”这个词,十分好奇。陌承光细细对他说明,穆鸢听完笑说:“你那兵部库,我还当就是堆堆放放养着闲人的地方,原来还有这种好东西,居然干扔着?等有工夫了,我得亲去看看,这冲楼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陌承光立即接说:“臣在库中恭候殿下。其实兵部库里,一百五十四大类、一千三百二十七种物资,确实值得一看。”他转头往王攸纪看去一眼,“仔细看过,能看出很多不为人知的门道来……”
“你看,那个就是我弟弟。”
从墙头上看去,陌承光坐在轩内是正脸,王符回了句“长得很好”,语气却散散的。陌闻音扭头看她,又顺她视线往回看,发现她看的,其实是坐在弟弟对面的那位白衣公子。
是她心上人吧。
爬在墙上才望见,又甜,又苦。“巴州”两个字一瞬落进陌闻音的心里,她有点发呆了。
不知道是怎样的地方,爬到多么高,望也望不见。
她的手不觉抚隔衣上怀里贴身的短刀,眼前的假山似乎成了重重关山。不知出神了好久,她听见身旁王符轻声说:“他们在说什么呢?他现在跟人见面特别爱说北虏话,跟你那天就是。”
陌闻音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王符转过脸来,两个人在假山上站得挤,脸贴得很近,王符低低说:“姐姐你别生气,我跟船娘买的消息,你们说的什么,都告诉我了。”
陌闻音静了一会儿,倒没觉得生气,只是发现谈话这样容易外传,对父亲说的那些第一次真往心里去了。她愣愣地想,莫非当天王小姐用车载自己回家,也有谯城王这一层干系在?
王符看出她犹疑,伸手从后面轻轻半搂着她说:“你别多想,我家的车不随便给人坐的。”
她的眼睛映光透明着,一点没有装假,陌闻音笑了,说:“我是真心想跟小姐交好,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王符点点头:“我也知道打探人家说话不好,我也不会跟别人说,说出去我也丢脸。我就是……总见不到他,总想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陌闻音回手牵着她:“我懂。”
自己何尝没有过这些小儿女情态,就连如今,也只是一直想象不出自己和穆骏一世一双到底的样子,索性开头就不打算要,按着,压着,也就习惯了。
“你们不能多见吗?谯城王的母亲不是……”
“是我表姑母。小时候他是常来,现在他开始带兵了,过来了有时候也是找伯伯哥哥他们,不一定来看我。”站在山石上的姿势有点累,王符往陌闻音那侧靠了靠,想想又说,“不过我给他写信,他一定回的,今天就是我跟他说你和你弟弟要来,他就说也来。”
“一会儿说不定就过来了呢。”陌闻音往轩中又望了望,“等他们起身了,咱们就赶紧下去,你回房中拾掇。”
王符低头看看自己系起来的裙子,点头笑起来,高兴了很多。
陌闻音又想起来说:“他既然喜欢找人说北虏话,我来教你吧。”
王符抬头,眼睛闪亮。
陌闻音凑近她耳边,有些促狭:“实话告诉你,你的谯城王殿下学的呀,汉人听着是北虏话,北虏听着还当是汉话呢。你跟着我学,很快就能给他当师傅了。”
王符又笑。
“……所以你觉得,兵部库里流出的铜,是被私下运出了建康城?”穆鸢眉心蹙起,细问。
“铜用于兵器,通常是手柄的包覆,或者刀剑鞘的箍、吊环这些,再加上弩机的扣子、盔甲上的活叶,都是配件,铁质才是主体。”陌承光的手按在棋枰,“但是从库里做平了的账目上看,前年冬天至今,以抵抗北虏入侵、补充京防兵器为由,出库的材料里,铜锭和铁砂明显不成比例。铜,用得太多。”
“贤弟是说……”王攸纪也坐过小几边来,“有人将铜过量出库,从中截留?”
“正是。”陌承光转向他,想到调查还不彻底,不能在御史面前信口猜疑,谨慎说,“库里的物资调配,都是按照兵部的批文进行,批文上至少需要有侍郎级别的签章。所以此事,并非底下轻易能为。”
“按你所说,一共短漏了多少?”穆鸢又问。
陌承光回头,看进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神看起来单纯好奇,但陌承光很清楚,一旦谯城王有心过问,案件就不再仅仅是案件。这案中钓起的“鱼”越大,对谯城王的位置越是有利,这位皇子有动机获知根底,也会有动力追究结果。
而自己需要的,陌承光想,只是结果。
“大约,七万斤。”
穆鸢瞠目:“七……万斤?”王攸纪同样惊异不已。
陌承光回头,指向方才作画的大书案:“以那案台的长宽高度,如果是实心的方形,以纯铜打造,每台约二万多斤,七万斤铜大概,可打三台有余。”
轩中默然。半刻,王攸纪似问似叹一句:“那要是都铸成钱……”
无须应答。
“确切吗,数字?”穆鸢仍看那案台,又探身对陌承光有些不安地问,“怎么得出来的?”
“目前臣是估算。”陌承光想想,扫清棋面,抓出黑白棋子各一把又堆上棋枰,再将黑子那边拨散成一个个小堆。
“供应京畿的兵器作坊,共十四处,兵部库皆有备案。臣在下面一一查访过,按两年的期间计算,各处收到库里供去的铁砂加总,”他将黑子一推,重新聚拢,“和账面基本一致。”
接着他又在原来黑子分堆的位置点上一个一个白子,“然而铜料,虽然有些作坊对配件的消耗记录不明,但制成的兵器出货毕竟有数,把兵器用掉的铜量相加,”那些孤零零的白子再被他一个个重新拾起,掌心摊开,摆在剩余的那一大堆白子旁,“远远少于兵部出库的总量。”
王攸纪和穆鸢各自思索,都没有接话。陌承光看出他们对数字仍有疑虑,又说:“为了尽量得知确数,各处作坊、每种兵器的出货量,臣都记下,回去把相应的制式兵器各拆开一件。比如,刀首的铜环重量多少,凡铜制的零件全部称重。这样加总乘起来,和作坊承认收到的库铜出入不大,与实际出库的铜量相减,”陌承光翻手把掌中白子搁回棋篓,指着还堆在棋枰上的那些,“就是这大约七万斤。”
“你真是……好用心啊。”穆鸢眼睛还垂着,语带赞叹。
“微臣职责在此。铜是紧缺物资,度支、少府拨发给兵部的军用铜锭,入库前都是凭专门关票运输,一旦移交,旧关票就会销毁。”陌承光又对谯城王说,“这一步上,臣看几个部门联合作假的可能不大。”
穆鸢点点头,随口问王攸纪:“度支如今,就是文炎吉拿着吧?”
王攸纪肯定,穆鸢抬眼跟陌承光说:“文侍中,和你们兵部的佟红庭一向不对付,你这话对,是不大可能帮他……帮着作假。”
陌承光没有回应谯城王直说出的嫌疑,王攸纪也是不语。
“那,现在关键是,”见他两个都不说话,穆鸢自己又问,“从兵部出库之后,消失的铜去了什么地方?”
陌承光点点头:“京里查禁盗铸铜钱,极为严厉,举发的赏格也很诱人,来路不明的铜料藏匿起来风险很大,而且久放在家中,也没有实际价值。臣猜测,事主之所以敢大量盗铜,正因为预先备好了转移赃物的方法。”
“什么方法?”王攸纪抚颌,已似问案语气。
陌承光看向他,让过胡珀的名字:“方法眼下成谜,但转移的目的地已经有了眉目。淮南地带猖獗的伪币,正兴起在这一两年间,下官已有多条线索,指向几处豪强开设的暗炉所用铜料,来自建康。”
“从建康运出,到淮南盗铸……”穆鸢前后想想,抬起眉,“说得通啊。那边北虏时常劫掠,民间豪强结伙朝廷不去管的。”他看着陌承光,形状漂亮的长眉又结紧,“只是,依你说,这么多铜没有关票,怎么出的建康城关?”
“这正是微臣今日请见王御史所为。”终于说到疑案的核心,陌承光的语速反而慢下,他转向王攸纪,俯身郑重请求:“恳请御史大人接管此案,下官愿全力协助大人,彻查案情谜团。”
王攸纪还没开口,穆鸢扭头对他吩咐:“你就尽心,这案子赶紧去查,孤要拿结果的。”他近了陌承光,声音低下些,“北伐与否,真正到了关键时候,要是把赃物追回来,无论拿来发饷还是做军需,都好说了。哪怕只是揪出主谋,也是……一壮军威声势啊。”
“主谋”一词,让陌承光心情稍定,感到今日这一步踏得还稳。但北伐,他知道皇帝对谯城王许诺了一年之内,很想劝说应当缓行,然而犹豫一瞬,顾及今天刚见面不好多做枝延,只点点头。
“案子要是有难办的地方,你就直接来找我。”穆鸢明亮笑起,亲切跟他说。
陌承光行礼致谢,起身还是想听王御史自己的回复。王攸纪若有所思瞟他一眼,缓缓向谯城王拜低。
穆骏的营盘扎在萨郎高原,两夜无事,第三日起来,是个大晴天。
他终于安下心来,指挥全军渡河。
往小河的上游望去,清浅的水面在草甸上随地势蜿蜒,在天尽头处拐入丘陵的背面,河床较高的地方,水波映着晨光粼粼闪烁。
全军整队,步兵在前,骑兵押重装备其次,后勤与伤员俘虏最后。很快步兵踏上了对岸的矮丘,士兵们在晨风中踮着步,扯起裤腿让风吹干。辎重车紧紧连为一列,涉水也很顺利,河底的淤泥被不断搅动,在清澈的河流中出现了浑黄的一截,随着水波向下游而去。
渡河进展顺利,穆骏的心情几乎转为闲适了,想到明天就能走出这片风景优美的草甸,竟有些不舍。
闷雷声,如同暴雨之前的闷雷声。
穆骏愣了下,心里一紧,抬头看天,还是那样明朗的大晴。
他疑惑地看着蓝天想了想,一刹冷汗满背,磕马前冲,只来得及高喊:“东西不要了,快上岸!上岸!”
推着辎重车过河的士兵们回头望向主帅,雷声迫近,那些眼睛顷刻被浊浪吞噬。
小河眨眼之间,化身恶龙伸出了利爪,几丈高的水头自上游滚滚袭来,河岸的松土被浪头拍塌,还没下河的押车骑兵随着沉重的辎重车成批地滑落。已经顾不得听从命令,所有人拔腿鞭马向远离河岸的方向拼命奔逃。
穆骏的马一样只能一退再退,河中的辎重车冲没了踪影,他知道重武器和补给损失肯定过半,但心中更痛的是被卷去的人马。他催马沿着河岸向下游急驰,想看有没有补救的可能,土岸突然在他的马蹄边又坍去一块,坐骑惊跳着前蹿,好歹没有随着跌落下去。
穆骏一瞬之间清醒过来,不能慌,已经没人能在自己慌神的时候过来支援了。
上游肯定有个堰塞湖,有人伺机扒开了水口,这是埋伏!
敌人趁乱的第二波攻势会是生死危机。穆骏回马,冲上昨日扎营的小丘。
“向我集结!”穆骏全力高喊,“武陵王在此,向我集结!”
洪峰过去,渐弱的水声中冒出另一阵闷雷,那是敌人的战马。
——吐蕃人。
“武陵王在此!向我集结!!”
主帅的声音在这一刻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原本已在溃散的官军骑兵和后勤人员纷纷应声折返,跑上穆骏所在的高丘。队正们恢复了指挥的冷静,将步卒收在阵内,把马队在穆骏的周围面向丘下摆开。而那丘下的背河侧,吐蕃人的马队已经近到可以看清马额上的彩穗。
……马玛度呢?!
穆骏骤惊转头,只见丘下不远处,看押的人手已经跑散,马玛度的囚车孤零零地停在草地上。
“五队!”穆骏指向囚车中马玛度,喝令身边最近的一批箭手,“全员齐射,射死他!”
余惊中箭手们引弓上弦,间不容发之际,穆骏从两排箭手之间突出,摘下背弓搭箭扣弦,箭锋自木栅间穿过,一箭正中马玛度额顶。
五队的箭雨随后而至,囚车中的红山贼首瞬间扎成刺猬般。穆骏回马迎敌,居高临下,正对上曾被他饶过一命的扎兰克的眼睛。
他冷冷扯出一个笑。
这座小丘上的汉军只一半乘马,而此时丘下的敌人尽是骑兵,人数却不占优势。
事已至此,那便一战!
河对岸的步兵暂时顾不上了,只愿吐蕃人的目标在这一边,不去围堵他们。穆骏背弓回背,抽出腰间的指挥长刀。
“箭手向内收缩,列好圆阵,连射压制。步兵刀手出阵,按盾牌的数量,每三人聚团,一旦有马近前,砍马腿马腹!”穆骏的声音稳定坚决,“他们所为的,或是马玛度,或是孤王我,马玛度已死,孤王他们必要活的,不会死攻。我们守住就有转机,敢不敢拼这一条生路?”
身边的官军将士齐声响应:“敢!”
这喊声未落,只见吐蕃人的马队突出百余骑,发起第一阵冲锋。
小丘的高度和利箭的打击阻碍了敌人骑速,突近前的吐蕃马被盾阵中的刀锋遏制,很快退了回去。数次试探性攻击后,吐蕃人的七八百骑高头大马在丘下围成一个半月圆,伴随着冲锋的呼哨,起速一线扑来。
急急鼓点一样的弓弦声响彻穆骏的周围,吐蕃人冲在最前面的几匹战马应声而倒,后马都收速回退。然而转眼之间,敌人被箭雨打散的阵线仿佛被谁轻松一抖便再次成形,无须指令,马背民族的战士提马呼喝着再次全线攻来。
又是一阵箭雨阻挡,在振弦声中,穆骏忽然懂了敌人的策略。辎重已丢,仓促之下自己这边箭支有限,他们是要耗尽汉军的远程攻击力,再上前近战搏击……
真要活捉我吗?
生平第一次,穆骏的身边没有梁芒,没有柳遥之,没有合兵,没有后备。生平第一次,他身陷重围,只能彻底凭借自己的意志临敌。
他的将士们也感到了吐蕃人的意图,出箭开始变得犹豫,箭雨转疏。望见远处吐蕃人的骑队再次整为阵线,穆骏忽然想,陌承光站在第一百天的悬瓠城头上时,是个什么感觉?
他低头看见马前结紧战阵的步卒,看见他们绷起的双肩,和因为过于专注防守而几乎像被定住了的头颅。他转眼,看见身侧的弓手扣弦时青筋暴起的前臂。
“步卒,全体退回马队之后。”穆骏将心中的命令清晰说出,“每名骑兵,各带一名步卒。你,上我马来!”指令过离自己最近的步兵,他又下令,“一队随我在最前,后队紧跟,马上的步卒持刀防护,弓手专心射击,保证向突围方向的连射!杀出包围后要立刻起速,拉开双方的弓箭射程。”
吐蕃人的半圆形马阵又一次潮水一样涌上,等待步卒上马的弓手们再放一轮箭雨,每个人的箭囊都已半空。吐蕃人的侧翼,是唯一可能的突围方向,因为在这高丘的背侧不远处,已经是溃塌得不成样子的河堤。
谈何容易,穆骏自己都清楚,一马双人,跑过吐蕃人的马。
但同阵临敌,舍谁求活?
多不过一死。
“我穆骏天家血脉,不可陷于敌手。今日流血,自我穆骏起,今日捐躯,亦自我穆骏起,存亡胜败,与列位共赴!”
回应他的是整齐的拍甲声,有序的蹄声也立时响起,骑队按照他的指令迅速重组。
察觉到已经被围住的汉军摆出了死战的阵势,吐蕃的马队又动了。穆骏不等敌人反应,带队由丘顶俯冲而下,顷刻与吐蕃第一排骑手错身。吐蕃人皮甲使弯刀,穆骏的长刀在突刺中占上风,他横下心以攻为守,省掉所有的防御式,将后背交给马上载着的步卒,自己寻找空当劈砍之外,只是催马向前、向前。
汉军密集的箭雨前,吐蕃人的骑阵分开,但穆骏的弓手大部分无法在高速骑行时稳定射击,箭雨一旦转疏,吐蕃人的防线立刻又会在前方合拢。穆骏马前的阵线仿佛没有尽头,一层一层一直延伸到地府,他的右臂已经红透,自己的血混合着敌人的血,刀柄开始滑手,他终于渐渐悟出吐蕃人为何平心静气打这消耗战,因为双方之间有一个致命的差距……
人与马,在这西陲高地上的体力。
他眼前已经发黑,呼吸的不畅引发头痛,马也明显地难以再被催动。而吐蕃人的军马被冲开后,可以从战阵两侧轻松兜回,在后方合拢重新挡在汉军之前。穆骏感到自己与战士们像老鼠被一群猫玩弄驱赶着,竭尽全力地向覆灭之地奔去。
还有……有……办法吗?地形……天气……能利用吗?穆骏昏昏沉沉地想,用尽最后的力气扬起头,他看见一个吐蕃人脸上的笑,还有那人手上像套马索一样的绳子,那绳子正向他甩来……
穆骏收刀回手,将刀刃压上自己颈侧。然后他看见前方的高岗上,一个天神般的大汉,映日举起一丈有余的斩马刀。
更多的刀光从高岗背后涌出,如一股耀目的洪流灌入吐蕃马队的阵后,血浪从那里翻起,一块块马尸人骸在浪中浮沉,像潮头裹挟的碎木。穆骏花费了好一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吐蕃人的战马在他周围全体回转,然而立足未稳时就被一波接一波的血浪掀翻,一杆杆斩马大刀是破浪的银帆,起落之间又在浪谷中激起更加汹涌的腥风血雨。
那位明刀灿灿的天神冲到穆骏马前,声音震响他的耳膜:“殿下!末将夏侯景晖,救驾来迟!”
穆骏点了点头,弯腰伏上马背喘息,马鬃毛上腻透的血打湿他的额头。
建康八月天气,既闷且热,空气发黏。郑贵妃午后坐在临池的轩中垂钓解暑,由八个宫女轮番打扇,她后背和额上还是冒出薄汗,心不能静,鱼儿总也不上钩。
正沉沉有些困意,听轩外唤来一声“母亲”,郑贵妃睡意顿扫,放下钓竿就起身相迎,张开双臂接到自己的儿子、二皇子穆鲲进至轩中来。
“今天怎么有空想起娘亲了?”
二皇子比母亲高出整一个头,一表人才,却孩子般低头讨好笑着说:“哪日不想着母亲,是母亲总叫我操心政务,我这不是忙嘛。”
郑贵妃点头笑应,要引他坐,穆鲲说:“儿子真想着你,母亲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郑贵妃随他所示看去,只见穆鲲的两队美貌侍姬一左一右行进轩来,各用四人托盘抬着座座水晶雕刻,在穆鲲的指令中往轩中四处摆下。檀木镂窗的轩殿顷刻之间,仿佛东海龙宫一般,晶光满目闪烁。
郑贵妃看得欢喜又新奇,走近前去对着一座麻姑献寿的晶雕细看,却觉凉气扑面。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那麻姑手中的桃尖,触手透心凉意,原来不是水晶,竟是寒冰。
郑贵妃又去看余下七八座,已经无须一一试过,轩中只这一会儿,空气已被这些冰雕镇得完全凉爽下来,配上檐外浓枝翠叶,仿佛有清凉绿光映人脸上。郑贵妃后颈上的汗全消了,心中惬意,拉着儿子惊喜问:“哪来这样大块的冰,这样明澈,又得这样的巧雕?”
“当然不是容易得的。”穆鲲微微得意,向母亲邀功说,“咱们疆域在南,哪找这样冰去?这都是冬天边将从北境的河里采来,在窖里深藏,又大用了手段,车装被裹,千里运回来的。”
“边将?”郑贵妃神情一冷,又看冰雕一眼,走回榻边坐下,“耗的怕是军力,从此不必拿来了。”
穆鲲跟过去,依在母亲榻边:“儿子难道不这样说?可人家就是要孝敬,而且是只给我的,别的兄弟都没有。儿子要是不要,人家灰了心,再转投别人去,又怎么办?”
郑贵妃抿了下嘴,静一刻,问:“这个‘人家’,是谁?”
穆鲲凑向母亲:“五兵尚书,佟红庭。”
郑贵妃转开眼,又静一时。
见母亲的面色越来越不愉快,穆鲲掂量着说:“佟红庭这些年,对咱们真是一心一意。这些孝敬还是小事,我在府里训练人手,做筹备的时候——”
郑贵妃脸色微变,抬手止住他,不觉看了看殿内。
穆鲲也看周围,挥手让侍姬们下去,低下声又说:“但凡有要用的,皮的铁的,佟红庭二话不说,鞍前马后的都给张罗。我又不掌兵,监知四面军事,靠的是他的位置和能力,要是没了,可大不便了。”
“佟红庭是犯了什么事,要我儿过来说这一大套?”郑贵妃问。
看母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穆鲲赶快说:“事还没发,有些风声而已。他从兵部库里占过点东西,不过是些长期不用的废铜烂铁,如今兵部库换了个主事,正在库里穷搅,他怕事情翻出来,万一上面较真,不好交代,就先来问问我的意思,看能不能帮他兜些。”
郑贵妃知道儿子说话不爱实在,事情一定没这么小。她将穆鲲的话又想了一遍,问:“废铜烂铁?铁烂了是没用,铜废着,可不一定。”
穆鲲神色微微难堪。
“到底,占了多少?”
“说是……三万来斤。”
郑贵妃身子往后晃了下,秀眉紧锁闷闷不语。穆鲲知道数额折掉了一多半还是吓人,忙又说:“他说用的手段巧妙,绝难真查到他的,只是怕有的没的,凭人空口往他身上栽。已经这样了,儿子是想要能无事,不是大家都好?”
“这些财物,你拿过他的没有?”
“铜是没有……”穆鲲讷讷说,“可他这些年的孝敬,要说都是靠他的薪俸,也……”
“我说了你多少次!”郑贵妃突然扬声,“为娘苦心为你,你能不能多想想正事?你有封国,有禄米,还不够吗,还图他这些?”
她说着心中委屈,眼眶一刹红了:“三万来斤,你能兜住他?你父皇最恨的就是贪墨,三万多斤杀他十次也够了,趁早把拿过他的统统处理掉。这些冰雕,”郑贵妃向轩中一指,“现在就给我都扔到池子里去!”
宫女们要动,穆鲲拦着说:“话不是这么讲,如今朝廷哪个不贪?一人杀十次,朝堂都杀净了,谁来做事?父皇恨贪墨,那也就是口上说说,佟红庭在兵部都多少年了,跟侍中不和还能稳如泰山,就是因为父皇看他是真能做事的。”
郑贵妃扭过脸拧眉,穆鲲拽住母亲的袖子,“再者,怕他跟儿子牵扯,是在这点钱财上吗,钱算多大的事啊?他都来求过我了,万一咱们不兜他,他怀恨把那些皮的铁的咬出来,儿子可再见不了母亲了!”
郑贵妃的贴身宫女见穆鲲的声音高起,气势汹汹要吵架的样子,霎时全都退了出去。郑贵妃的眼泪涌出,绢帕擦拭,低头伤心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冤家,怎么这么不知轻重……早说让你安分,为娘与你父皇自有主张,你就是不肯听,还在外面落下这么大的把柄……”
穆鲲一下恼了,从榻前起身退出一步:“儿子就是太听母亲的,才落得这样!母亲就知道把控着我,也不让我就国,也不让我带兵,寸步不能离开你,事事都得听你的!父皇呢,听你的?你与父皇什么主张?人家老三、老七,手下成千上万的兵马,万一有事时杀回来,我在京城连个五兵尚书都不靠,我就坐这等死吧!”
郑贵妃哭说:“让你留在京城,是为了让你熟习政务,能掌握住朝堂,还为了让你多和你父皇亲近,能掌握住你父皇的心,你哪样做好了?”看儿子脸色难看,她话语软了,哽咽又劝,“出去打仗,你就能赢?你自己不也说么,北伐根本不能成事,国库里有多少家底可够折腾你清楚,为娘就只有你一个,敢让你带着衰兵败将上前线哪?”
“母亲要拴着我,也不用那么多借口,到头来嫌我不行?”穆鲲嗤笑,“我还没嫌呢,我怎么就没个姓王姓谢的母家,我娘怎么就不能掌握住父皇的心,但凡成了皇后,用得着我这些麻烦?”
郑贵妃低头痛泣,穆鲲索性要走,郑贵妃在他身后说:“为娘是没用,可这话你得听,如今最好就是牢牢占在京城……太子的身子总是这样,你父皇也……病得不好,他心思一动,你是顺位,什么都比不上安稳,比不上让你父皇喜欢来得重要。”
穆鲲扭回身笑:“父皇喜欢哪个,母亲别装不知道。不顾这么些反对硬是要北伐,是为了想让哪个建功上位,母亲也想想!实话跟你说吧,库铜这事,怕是老七已经知道了,要成他捅我的一把刀呢!”
“什么意思?”郑贵妃眼泪止住,惊问,“他有证据能牵连到你?”
穆鲲眉头跳了下,眼神闪开,回贵妃身边坐下:“应该,还没有。不过他那母家的王攸纪,不是殿中侍御史么,已经到城门关防去查验了,路子是对的呀。”
看母亲紧张得微咬起嘴唇,穆鲲又说:“幸亏,佟红庭那边对城门尹早有打点,关防推说记录不全,没让查着什么。可这事本来起得就蹊跷,那陌承光,不知怎么摸到的门道,咬得又准又狠,万一他还知道别的什么,咱们干等着,未必支应得过去。”
“陌承光?”这名字让郑贵妃一讶。
“可不是,那会儿怕他给老三涨势力,不是给他扔到兵部库去了吗?这回搅事的那个主事,就是他呀。”
库部司主事这种小官郑贵妃不放在心上,竟忘了是拿来安排陌承光了。她反复又想了想,问:“陌承光是你三弟那边的,怎么又和谯城王攀住了?这事,是他捅给老七的?”
“可不就是么。”穆鲲急着说,“陌承光去王家见过王攸纪,这也不是秘密事,王攸纪从中间一搭桥,他俩可不就攀住了嘛。母亲想想,这几年一直能让老三跟父皇隔绝,靠的就是兵部的一张张调令,陌承光哪怕为了老三,也得要倒掉兵部的顶头,他俩对上我,利益是一致的呀。”
郑贵妃擦着脸上泪,渐觉得儿子说的确实有理。这节骨眼上,这样两方,联手查起兵部的贪墨,不会只为了查个贪墨而已。前些日谯城王用陛下的直命,从天涯海角突然调回了柳遥之,看来北伐之功他是志在必得的,主和的兵部是他出兵的障碍,自己的儿子,是他上位的障碍……
郑贵妃已经不用问儿子牵进去多少了,眼圈还红着,她眼神却重新冷硬起来。思索一刻,郑贵妃说:“此事为娘管了,但要些时间筹划,你先不要再出面了。外头跳得再高,宫中压住,便没事。”
母亲应下的事从来能成,穆鲲遂心笑谢她,又忙着上来侍候。
含住儿子递来的蜜饯,郑贵妃心中渐有主意成形。她感觉身上有点凉,偏过头,才又看见轩中还摆着冰雕,麻姑也好仙翁也好,刚才还水晶一样的人儿已经融化得不成样子,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冰块,立在盘中积起的水膜间。
“吐蕃人什么意思?截下我,是为了会盟?”
益州刺史、镇西将军夏侯景晖坐在穆骏的下首,点头说:“末将擒住的那个指挥,不是他们这趟来的最大官,末将许他派了个人回去送信,人回来的时候,就带来这会盟的约书。”
老将军声如洪钟,仿佛幕天席地才刚刚能盛下他的气魄,那铸铁一般的身板与最勇猛的吐蕃壮士无异,完全不似年逾六十的长者。
“要是咱们答应,来的是谁?”穆骏问。
“说是吐蕃赞普的外甥,叫查旦隆。末将知道这人,他在吐蕃邻近巴州这边,有一大块领地,就像,咱们朝中的封王一样。”
穆骏垂眼看着眼前的草地,手不自知地揪起身边草叶,沉吟一时,问说:“依老将军看,吐蕃人原本要捉我去,是个什么企图?要真为了会盟,派个信使来就得了,我看他们是打不过老将军,就找个借口说是会盟,哄了咱们过去,后面可能另有奸计?”
夏侯景晖杂着白丝的眉毛蹙起:“殿下说得很是,但依末将看……不一定准啊,末将看吐蕃人起初是想擒住殿下,跟朝廷换东西。这下看擒不住殿下,就改成,跟殿下你换东西了。”
“跟我?换东西?”夏侯景晖久在西线,穆骏知道他对吐蕃人的了解大大超过朝廷其他方面,听他这个结论,认真问,“老将军何以见得?”
夏侯景晖动了动身子,往穆骏挪近了些,声音却没放低,有力地说:“末将这些年常在边地走动,发觉吐蕃人和北虏,打仗他不是一个套路。北虏要的是占地、掳掠人口,把他自己启族人的地盘扩大。而这些吐蕃人,代代生长在西边高原上,咱们的人上去难过活,他们下来也一样难受。他们打仗一不占地,二不掳人,也不太图财,金宝那些他们爱从高山南麓取。吐蕃人往咱东边打,多数时候是为了抢粮。”
“所以,老将军是觉得,他们原本想捉我,是想拿我跟朝廷换粮?”
“也不一定是粮。”夏侯景晖望向建康所在的东南方,眼中去国怀乡的情绪一闪,“反正最可能是,咱们产得多,他们需要吃用的东西。”
穆骏低眉又想了一会儿,膝前的草地被他自己拽秃了一片:“要是好好来商量,会个盟也不是不行,换东西么,有来有往,咱们不吃亏就成。但他们先来硬的,我就不想随他的意了,老将军你看,咱们就撕了这约书往前走,兵来将挡,如何?”
夏侯景晖不语,又抬眼望东南方。
穆骏忙说:“边事将军才是行家,我这是向将军请教,有话请直说无妨。”
“这其实……不算边事,是国事啊。”夏侯景晖遥望着国都方向,缓缓说,“换作平日,这样大事,殿下能有经手的机会吗?”
穆骏神情一肃,带着草泥的手轻轻抓住膝盖。
“这是天赐的良机啊。”夏侯将军转回看他,“谈得不好,大可以当时翻脸,回去就说是遭他埋伏胁迫,曲意应付他。要是谈得好了,把结果报上朝廷裁夺,如果陛下应允,这是天大的功劳一件哪。”
“天大……”穆骏眨了眨眼,“将军意思是说,联合吐蕃……以……以抗北虏?”
听穆骏顷刻领会到背后的意思,老将军欣赏他视野开阔,连连点头,花白的虬髯抖动:“这是末将多年所愿。吐蕃与我朝相犯,不过为些吃用,但他们与北虏在高原的北边,天山黑石关那里,是有长年摩擦的啊。要是能跟吐蕃联合,北虏想来犯我时,也得顾虑着腹背受敌。为了拉住吐蕃,末将看白给东西都值得,何况是换呢?”
“老将军这样的大战略,我竟然从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了。”穆骏赞叹说,“要是早能知道,我来巴州之前一定多做打算,说不定先跟朝廷领了权限呢。”
夏侯景晖苦笑:“什么大战略,殿下知道,末将的主张在朝中连听的人都没有,哪还有人往外传讲呢?”
夏侯将军起身士伍,当年随先帝底定疆土,半生战功赫赫,但因为近年坚定地反对朝廷北伐,逐渐从军政中枢被排挤到西南边陲,只在年上北虏进犯时被紧急调回防守建康,却又因为拒绝参与这次北伐动员,被父皇下书严斥后赶回防区,这些前事穆骏都清楚。
他斟酌一瞬,找着一个能和老将军贴近心情的角度,顺话说:“也怪我离朝太久。将军知道,朝廷的大战略,我也是没法与闻的。”
夏侯老将军郁色看他,点了点头。
“其实,平时有些想法,我也没法跟谁说。小王总觉得,两军交战,说到底是国力相抗,我朝名将是有几位,比如老将军,再如我表舅枚伦,可是凭着三五个名将,一役之下,就能吞灭北虏吗?”
看见夏侯将军眼中有引自己为同道之意,穆骏暗暗兴奋,又说:“出兵到北虏境内,这种长线作战,眼下财政能不能撑持,后勤有没有保障?中原也好,关中也好,都是我朝旧地,但不在皇恩之下最少的也有七十多年,就算一时攻略下来,没个妥善的后续计划,不能抚境安民,我朝军队能站在那里多久?”
夏侯景晖叹气点头,眉心皱纹如刀砍一般。
“老将军知道,小王这种身份……实在是,话不敢多说。可我真心觉得,眼下要说北伐,太过仓促了,没有一番上上下下的长期准备,举国的元气没先恢复过来,靠几个庙堂中的文官脑袋一热,虚耗的是士卒的性命啊!”
“就是这话!”夏侯景晖向前一把按住穆骏膝上的手,“末将就知道看不错殿下!昨日殿下突围时不弃掉一个士卒,末将就知道,殿下真是个亲临锋线的良帅。”
他收回手撑在自己膝盖上,仍探身向穆骏说:“‘慈不掌兵’,这话坐在庙堂上,哪怕坐在大帐里说都容易,但却只有真是亲临锋线,才知道性命可贵,一兵一卒的血不能白流。”
穆骏心中激荡,诚意说:“小王这都是受教于将军。我小时候就听过,将军当年为先帝取颍川城时,连月冻雨,云梯湿滑得不能着脚,将军爱惜士卒,只让围而不攻。先帝等得心急,敕令将军不惜代价攻打,开战的那天,将军自己是全军第一个踏上云梯的。先帝听说了,就下书存问将军,诫将军作为主帅要顾惜自身,将军当时回书说——”
“‘末将自己不敢攀的梯子,绝不能逼着士卒上去’。”夏侯景晖低低念出自己当年的回话,无限感慨。
穆骏注视着多年景仰的老将军:“后来颍川城中也听说了将军的勇猛仁义,开城投诚。从那个时候小王就知道了,打仗靠的,不光是发号施令,要赢了对手,也不是只能流血。就像,眼下老将军看到的这个机会,纵使将军和我不去北伐,但要能策动了吐蕃与我朝联合,哪怕只是在后方拖住北虏的腿,这功劳,可能比硬去拼杀还要实在。”
夏侯景晖眉头舒展开,欣慰说:“要是没有殿下在此,末将也不过就是说说。殿下既然也赞同联合吐蕃,那末将这就安排,回书赴约,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再报与殿下商议。”
“此事我要亲去。”穆骏双手搭在膝上,身子坐正,“我去了,就是咱们的诚意,也是表明咱们不怕他的。”
夏侯景晖犹豫了。他望望两人对坐的丘陵下犬牙啃过般的河岸,又转回对着穆骏:“殿下啊……吐蕃人虽然重信诺,盟约订好之后是少见违约,可史上也有过他们借会盟之机诱杀汉使的先例。末将看,还是我去妥当,殿下就在营中静候吧。”
“老将军刚还说了‘亲临锋线’,这怎么又让我往回缩呢?”穆骏蓦然又想起梁芒为自己冒险陷死,胸中像被烫了一下,赶在夏侯将军开口前又说,“既然这是国事,就得相机而行,也得当机立断,我不去,谁能做主啊?”
这话一下堵住了夏侯景晖的反对,老将军看着穆骏,神色赞赏,却未肯定。
他的斩马刀横在座前,像在主人身旁静息的猛兽。穆骏指指那刀,笑,“有将军带刀陪我同去,那些吐蕃人见了胆子都要发颤,怕他什么。”
钟山虎踞龙盘于建康城北,暮夏薄阴天气,城中略觉憋闷,人行在山道上却有沁凉云烟绕身。谯城王穆鸢乘坐肩舆,背影只见头上的金质轻冠垂下朱绦,随云气飘摇。仪驾的十面羽扇颤颤高举,仿若五色祥云排开薄雾,升向山巅。
殿中侍御史王攸纪由随从扶着踏阶登高,行到略平缓的一处,舒气时不忘感叹:“人言钟山云气红紫间之,实为王气,今日贤弟有幸得见了。”
虽然是向先帝陵寝而去,陌承光却感觉云烟只是青灰色,却也不免随着他的话望向山间。回首两峰相夹处,此刻恰露出建康城中一片,似一件天神的华服破云铺开。街衢与河道繁复交织,仿佛绣线,过河的桥梁点点像各式珠扣,到处白墙青瓦掩映于绿树之下,如妙手染成。皇城雄踞城中偏南,在这个方向看去,露出的殿宇楼阁几似工匠巧制的头饰,殿脊上贴饰的金箔无须辉映日色,一样明光点点。
陌承光望着人间少有的华美帝城,不禁想起自己常常站在城头俯瞰的悬瓠,心中一沉。
“城中街景,贤弟是建康出生,早不新鲜了吧?这钟山却是皇陵禁地,贤弟怕是不能常来,今日有殿下与我御史主理,还不趁机散散心?”见陌承光眉头凝起,王攸纪笑道。
陌承光看他,不由也弯了下嘴角,转头继续上行。
“不过贤弟你啊,还真是闲不下的秉性。”王攸纪攀爬台阶有些气喘,笑容稍稍变形,“为了已经上告的案子,这样操心的,我在御史台多年,确实少见。”他六七步需要一歇,陌承光陪他停停走走,听他说,“访查脚夫这种办法,并非难以想见,御史台本来正要动作,你居然自己先跑去问遍了京城内外的脚行?”他落笑一叹,“好在操心,总算是操在点上吧。”
这话中似有些不满意味,陌承光停步看向他。
“御史查案,原有章法。你没头没脑地将案情捅给下民,一回无事还好,万一二回有事,谁可担这责任呢?”王攸纪语态谆谆。
只是打听可有脚夫搬抬过什么异样的重物,陌承光知道谨慎,也正是通过那些问话,才有了眼前的重要线索。但他想及御史已经接手的案件,自己没有知会便去查访,确实欠妥,转身对王攸纪谦敬一礼,说:“大人见谅,查案下官全是外行,不过是库里的差事与脚行多有接触,方便问话而已。三五闲聊,从不涉及案情。”
“无论怎样问得的线索,终归是御史台的线索呀。”王攸纪笑笑,“贤弟不是我的属官,本也不用事事对我汇报,从此记得,案件经手在你,责任,却是在我啊。”
这话里的意思,陌承光约略听懂,他本也没有逾越法司的意思,更不能解释胡珀传来的各种消息里猜出的提示不便告知,又是一礼:“当然凭大人决断。”
王攸纪点头,不再有话,两人跟随谯城王的仪驾,一路行至先帝裕陵的正门。
山陵令徐挺带领属下在门前接驾,向谯城王行大礼后,将一行人等迎入陵园。陌承光是初次进来,抬头望去,只见十余丈宽的白石台阶向山顶铺展,上端渐渐收窄。其间分布两处平台,一处置飨殿,一处置寝殿。墓穴在山体之中,入口从这里无法看见。
他的目光停在第二层平台的寝殿之前,那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谯城王穆鸢在陵园门口已经下地步行,与众人先至飨殿,为先帝、先皇后和配享的诸臣灵位上香致祭,长跪大礼。祭表交与山陵令焚化后,穆鸢起身,容色不悦说:“孤王不常亲来,竟不知道你们这些陵寝官儿如此懒散,平日先帝的灵前,就这点寒酸祭物吗?”
陌承光也一样看见,红漆木盘、木酒器、木雕的鱼牲瓜果,漆画多已褪色。正面一个立式大铜香炉,铜带锈斑,浓烟滚滚飘出。
今上始兴帝多年不来亲祭裕陵,只以礼官代行,坊间早有传言,说是皇上因为得位不算正承,且没有给他之前继位的两位兄长依帝礼安葬,对先帝心虚加上怀怨……亲眼一见,或许不尽是无稽之谈。
仅仅一代之间,当年驰骋天下的先帝,伟业英名风流云散,身后竟现凄凉景象。陌承光说不出能如何评断,唯有稽首再一礼,默寄敬意。
那时先帝,曾经短暂收复过洛阳。
山陵令徐挺忙着对谯城王答话:“这都是常例啊,臣可不敢胡来啊殿下!”他向那层层的牌位一扬手,“先帝说的让薄葬,皇上也说了,先帝是一生俭朴,祭礼尽心就成了,东西,是其次的嘛。”
他说话有些市井口吻,肢体到处比画的动作也不像受训过的礼官。陌承光起身正觉疑惑,王攸纪从旁对他低道:“此人的家室,传闻是郑氏贵妃一个远亲堂侄女。”
陌承光轻点了下头。
穆鸢掸着袍摆,不再对这些木头祭品留意,却问起:“说到祭物,听说上面寝殿的前头添了新的翁仲,有这回事?”
“有,有。”徐挺立刻答,“铜人像嘛,不是姓翁的。”他往穆鸢的跟前凑,表功一般说,“几个兵部官家里头捐献的,是些蛮族的酋首,纪念先帝征伐四夷,宾服……什么之大业。”
他说得乱七八糟,倒很痛快。穆鸢看陌承光一眼,回头又问:“挺新鲜的,就这一二年的事吧?”
徐挺答是。
“走,带孤去看看。”
一行人从飨殿出来继续拾阶而上,到达寝殿平台时,云气愈发浓密,扑面潮湿。后山深树的环抱中,寝殿的门窗尽数紧闭,窗格有暗尘积起,内中可见重重旧帷。
殿前,只见二十余个铜色簇新的人像分为两组,左右对面立在平台上,都比常人高出一头。衣饰只有些简陋线条,看不出是什么异族形制,再去细察时,陌承光发现总共二十三个之间,面目也不见有何不同。
穆鸢背着手在铜人丛中绕圈打量,抬头观察片刻,又举手敲敲一个铜人身上,咚咚作空腔声。
“这都是空心的?”
“是啊,”山陵令跟上前去,“就一层铜壳子。”
穆鸢步子踱开,好奇般问:“这些,都是什么酋首啊?”
“就是……山越,北虏,什么的吧?”徐挺答不上来详细,蹙起眉眼卖力地解释,“都是先帝当年的手下败将嘛,”他拿手比着刀,唰唰剁菜的样子,“给先帝砍了头的嘛。”
穆鸢看徐挺这模样,似乎有点想笑,偏了下头:“先帝的诞辰,也还不到整年份呢,这捐献是谁起的头,怎么想起来的?”他走到两组铜人的正中间,回身问。
徐挺眼睛眨了眨,没太迟疑,回说:“这一二年,不是给北虏欺负得狠了嘛,臣听他们兵部官一说啊……年头虏主都打江边上了,可不得供供先帝当年的武功,求先帝发了龙气,帮着朝廷重振雄威嘛。”
话说得很圆,由兵部官员组织起这样的捐献,也算是合情合理,而且既然是向先帝陵寝的供奉,城门关防不详留记录也可说得过去。以这样的手段瞒天过海,如果没有内情泄露,几乎无懈可击。
但陌承光想,如此劳心费力地捐献供物,为何供物本身,却如此粗糙?何况私人捐献,为了国家战事祈福,这是显荣积善之事,为何不向朝野宣扬?若说是怕今上忌讳,那起初便不必为之,若说是忠心为了先帝,又为何陵园荒疏至此,反而不顾?
他看谯城王,穆鸢也在看他,又回头看向身后寝殿那锁闭的大门。
“这些兵部官,倒是和孤王同心,矢志抗虏的啊。”穆鸢以赞许的口吻说,“先帝在天之灵必定宽慰。都是哪几个人,捐献名册有没有?”
“牵头的,是驾部司侍郎吴少关,总共四十来家呢。”徐挺马上吩咐属下去取名册来,又笑指着平台上这些铜人,“这都不是一回捐的,点滴凑出来,一个是一个,慢慢添上的,可费了大劲哪。”名册拿来,他捧给谯城王,“殿下你看。”
两三折的锦皮册,姓名写得密密麻麻,穆鸢粗略扫了下,走来递给陌承光。陌承光翻开细看,没有几眼,被王攸纪伸手取过。
他看王攸纪,王御史抬了下手,示意这是证物,收入了自己的袖中。徐挺犹豫想拿回,往王攸纪那儿看,但没敢过来张嘴。
穆鸢脚步在寝殿平台边缘停下,出神望向铺下半山的白石台阶。徐挺在旁边带笑陪着,觉得今日该了事了,正想怎么把这帮贵客尽快打发回去,忽听谯城王问:“这些铜人像,每个多重啊?”
徐挺顿了下,一口答出:“二百来斤。”
“这么轻的?”穆鸢扭头,看身侧一个铜人高高的头颅,“那这些总共就……差不多五千斤铜?”
“差不许多。”徐挺带上笑说,“铜……这年月不是太贵了嘛,都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不易哪,家底都掏出来,就够一层薄胎的。”
云气更浓,天色将雨,晦暗的光线中,跟穆鸢而来的人都没说话。双方心知肚明,五千斤铜,摊到四十余家,每家两年间平均捐出百斤左右,凭兵部普通官员的薪俸可以支持,再多,就可生疑了。
“雨眼看就下来,园里没地方让殿下歇脚,臣送殿下赶紧下山吧?”徐挺说着,殷勤想来搀扶谯城王。
穆鸢往旁边错开一步,问陌承光:“是不是有个规矩说,佛像要是空心的,里头得装藏五脏六腑才算完成呢?”
陌承光知他意思,点头。
“你说,这些蛮人的里头,装了什么心肝肺没有?”
陌承光顺话往下说:“佛像通常装填经书、五谷以代脏腑,酋首铜像的规矩,恕臣不知。”
“总得装上点什么,才算是个做成了的像吧。”穆鸢转对山陵令徐挺,轻描淡写般,“不然咱们打开看看?”
徐挺呆愣了下,但也彻底清楚了,谯城王到底是冲着铜像来的,真要看这二百来斤确不确实。他看了眼看御史服色的王攸纪,赔起的笑更加小心恭敬,“里头是全空,臣都亲眼看过的,没什么可看呀。”
“不会吧?”穆鸢袖起手,“诚心供奉先帝的,能用没做完的铜像糊弄?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不是,不是不让殿下看哪,”徐挺起急了,“铜人的脚,不都铸在石头地上,这怎么打开啊殿下!”
“拿锯嘛。”穆鸢偏了下头,他的随侍出来两个,手持钢锯。
“先、先帝的供物,殿下哪怕是皇子,也不能乱来啊,哎呀!”徐挺往那两个随侍猛冲去,揪打着想夺下锯子,“谁动都得想想后头!臣的脑袋不能给你赔啊殿下!!”
本来不指望一两年间陆续添置的铜人里,还能留存什么证据,没想到徐挺这样阻拦,兴奋感在平台上蔓延开。穆鸢递给陌承光一个等着看的眼神,不以为然又说:“真人的头,不都被先帝砍了?孤就锯锯铜人的脚嘛。”他命令随从把徐挺推开,转身对着寝殿方向深深一礼,“皇祖!要真有人拿这些铜人愚弄了你老,就让孙子看见想见的吧。”
徐挺脸色难看,没法再有他话。雨已经下来,谯城王的冠发笼上一层细小的水珠,他却不理会随侍请他避雨,揣着手一动不动催促着动手。钢锯的吱咯声中,陌承光看他背影,心中感谢他出面坚持,否则事涉皇家陵寝,案件万难彻查下去。但他也清楚徐挺并不是空口恫吓,在先帝的灵前动刀锯,谯城王自身,也将面临被攻击不忠不孝的极大风险。
陌承光走去,在那铜人脚下低蹲挡开谯城王侍从的手,扶上钢锯抬头说:“雨大了,臣一人便可,请殿下暂避吧。”
穆鸢透过湿漉漉的睫毛看他,很快向后退了些,但没行开太远,站在侍从撑起的伞盖下仍看着陌承光背影,目光灼灼。
陌承光一手撑地一手用锯,切割得异常顺利,铺开的袍摆在地上打得湿透。穆鸢叫侍从单撑把伞为他遮雨,却见陌承光用锯越来越慢,在铜人的第二条腿还剩一半时最终停下,扭身看向自己,轻摇了摇头。
穆鸢不甘心,上去猛推那铜人一把,扎耳的金属撕裂声里,铜人哐然倒地,无论是犬牙般的断面,还是陌承光切开的平滑处,都清楚可见铜胎不足半寸,内里望去,空空如也。
转眼看见山陵令的脸上现出得意,穆鸢方才明白此人装腔作势,就是要引得自己落下口实。他气得想跺脚,那边陌承光招呼着三个随侍一起,将倒地的铜像抬起又放下,又自将还站着的铜人一一敲过,叩击声全部相似。已经用不着一个一个锯开,每个的重量,不会有多少差别。
二百来斤,当真不错……
放倒的铜人躺在雨湿的石地,直下的雨水使那死板的面孔愈显得丑陋。果然铜像只是掩护,成功过关之后,库铜的大部分,早被移走了。
陌承光看王攸纪,王御史缓缓点了下头,步出随行的队伍,来到徐挺面前。
他一直有随从打伞,在众人中仪态最为清整,御史台的黑色官服实在特别,徐挺再次透出紧张。王攸纪笑说:“本官不用自报家门了吧?”
徐挺行了个礼,点点头。
王攸纪并不还礼,伸脚踏了下地上的铜人,一声金属刮地的响动。“本官刚还想着,这么大个的铜像,怎么从山脚下折腾上来?原来三四个人就能轻易抬起。”
“可不就是。”徐挺垂着眼睛说。
“方才上来的时候,本官见一路台阶完好,”王攸纪揽袖抬手,向长阶下方指去,“只那一处,有大块的残损。”他笑看徐挺,“还以为是搬什么重物砸的,原来不是铜人?”
“不……是啊。”徐挺随他的指向抬头,又转头看他,发僵的脸上撑出一个笑,“不是。”
“可那断掉的石缝里,本官刚看见有东西闪眼。”王攸纪抬起脚,像要过去再看,“不是铜屑?”
“那是……”徐挺稳了下神,“那是下头,飨殿里的,大铜炉,有回搬动的时候,给,给砸的。”
“砸在飨殿的后面,往上的台阶?”王攸纪没给他留下任何空当,接连问,“当时铜炉是要抬去哪里,山顶上?”
“那个铜炉,本来是,是摆在……这,寝殿的前头。”徐挺的话顺了,“这不是给铜人腾地方嘛,挪了下去,太重了没给抬好,砸的。”
王攸纪点头笑笑,又问:“雪白的条石,可不好配上吧?铜炉是有多重,砸成这样?”
徐挺也笑:“足有,两千多斤,吧。”
像对徐挺的回应满意,王攸纪带笑踱开:“可本官怎么听说,第一回,抬裕陵的铜人上山,人像又高,重得还要死,拼命抬上来了四个,第五个抬到飨殿之后时,大木头的抬杠都压断了,石阶被砸出一个大缺,差点还伤了人。”他又指向那台阶残损处,“说的不是那里?难道和你口中的大铜炉,恰好摔在一个地方?”
徐挺咽了下喉头,正要张口,陌承光在旁说:“礼制上,寝殿是供逝者的魂灵在阳界暂栖之所,务须洁净安适。正如卧榻之前,是不会摆放祭祀用的铜炉的。”
徐挺塞口,王攸纪笑出声说:“正是。可见把铜炉从寝殿平台搬下去,是徐令的信口胡诌了?不过诌得也有道理啊。”他向徐挺走回一步,“徐令你也觉得,得要大铜炉那样三两千斤重的东西,才能把石阶给砸成这样吧?”
徐挺呼吸急促起来,快速说:“陵里搬搬抬抬常有的事……挪动个铜炉,御史也要怪罪不成?”
“挪动个铜炉无罪,但原本三两千斤重的铜人,挪进陵里摇身一变,竟成了眼下的二百来斤?”王攸纪双掌一合,“这里头,怕是有罪啊。”
“御史听什么野路子的话,三两千斤?”徐挺直腰扯开了嗓子,“铜人就是这二百来斤,不信你去问问哪!去问问!抬着上山的兵丁,哪回不都是轻松上来的?什么三两千斤哪,那才是胡诌的啊!”
“头一回,出了这种纰漏,后头几回当然学了聪明啊。”穆鸢插话,他已经坐在随侍支好的折椅上,头顶撑起的伞盖边缘雨线沥沥,“何必叫脚夫抬着三两千斤的铜人上山,在下头找个山窝里重新弄好了,再用兵丁往上抬嘛。”
他在雨里毕竟不舒服,双脚悬着,转对王攸纪的口气不善:“你就别跟他多说废话,赶紧再去细查!铜人的胎从厚变薄了,是切削是改铸,总需要匠人的吧,既然不是在陵园禁地里弄的,哪有不透风的墙。”穆鸢说着冷笑,瞥徐挺一眼,“太平天下,还能都叫他们给灭口了?”
“灭口”两个字让徐挺一颤,王攸纪趁势说:“徐令怕不是以为,灭掉了头一回抬铜人上山的脚行头领,余下都能封住口?一番折腾的大工程,脚行来了五十几人,里面总有不怕死的,更有想要报仇的。”他抬手指向陌承光,“这位大人,已按本官之意,尽数查访了清楚,愿意作证那三千斤铜人的脚夫,现就收在御史台。”
穆鸢眉头蹙了下,疑惑看陌承光,陌承光却只紧盯着徐挺的神情。
“如果证人与你对质,证实石阶确是被铜人砸损,”王攸纪缓步逼向徐挺,“那么至少第一回,一批五个铜人,从三千斤,变成二百斤,中间这快一万五千斤的铜哪里去了,徐令,要给个说法吧?”
徐挺肩膀佝偻下去,却不松口,反而抬眼狠瞪向王攸纪。
“徐令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成什么正经皇亲了?”王攸纪回向他嗤笑,“指望日后谁来替你算账,本官都等着,我这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旧家琅琊姓王。”
徐挺眼皮垂下,咯咯咬牙,又想发抖。
“你这个名字倒好,一个‘挺’。”王攸纪望向雨雾蒙蒙的山下建康所在,“本官便要看看,御史台大刑之下,你能挺住多久?”
“徐令,”陌承光走向他二人说,“只有脚夫作证,你也许觉得两方对质,可以咬住不认。但,淮南,”他加重念这两个字,“已经招供,三方的说法核对,前后能够接上,由不得你中间不认。你自己坦白,比被人供出为好。”他看王攸纪一眼,“述情从宽,或许还能于人于己,剩些余地?”
他口气并不严厉,但利害摊开得明白。徐挺往下一缩,呆坐在雨地里。
好半刻,才听他那里声如蚊蚋,说:“我,我这……都是——”
王攸纪抬手止住徐挺:“供词,要回御史台讲。”他转回身,向谯城王施一礼,抬头笑说,“殿下请看,今日全功而返了。”
清晨薄雾初散,会盟地的山丘上草叶残留着晶莹的露水,色彩斑斓的毡毯和旗帜界出双方对坐的区域,丘下两边各有武备,弓箭在背长刀在腰。
吐蕃的会盟使者查旦隆看着四十上下年纪,肤黑而精瘦,眼周有刻线般细密的皱纹。他华丽的袍服在坐下后,下摆铺于毡毯上,日光照耀得鲜艳夺目。
穆骏不能输了气势,明盔赤甲,正襟危坐。
双方一番寒暄答礼,查旦隆率先开口说:“那天河上,对不起王子,但大赞普有严令,一定要留王子商量大事,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
吐蕃翻译的汉话有些生涩,穆骏听他说完,冷笑了笑:“若为留我,手段过了吧?孤王今日不来,也不是你们留得住的。”
他凭着夏侯景晖大胜一场的底气说话,查旦隆赔着笑赞同,又解释:“当真只为了留住王子,我们才在车子过河的时候放水,不然冲了步骑,比现在的杀伤都要大,这番诚意王子体会。”
河上中了吐蕃人的埋伏,穆骏更多是责怪自己不够审慎,夏侯景晖的斩马刀队对吐蕃人的杀伤也甚大,双方各有损失,他不想再论,便说:“孤王既然来了,同样是带着诚意,得胜班师路上难以久留,要商量些什么,有话直说。”
查旦隆眯眼笑起:“商量的没有别的,就是和王子谈谈生意。”
穆骏看夏侯景晖,老将军果然猜对了。
“生意。”他重复念这两个字,“既然叫生意,得你所求,换我所需。成与不成,先看你求什么。”
查旦隆指向自己身前的毡毯,那里有侍从为他呈上的一碗稀乳酪似的东西,淡淡发黄。
“我们向王子要的,就是这奶中所添的,茶叶。”
穆骏心思电转,很快闲闲笑道:“原来如此啊,果然是为了这样金贵的东西,才这般留孤。”
查旦隆的面色些微变化。
“你可知道,茶,是如何产出?”穆骏问他。
“略知。”
穆骏摇摇头:“孤王看你只知皮毛。茶叶为木上生长,其树百年始成,至清至灵,只能长在终年云雾缭绕的高山绝顶。茶从吐芽,到成熟,人不能近,尽靠天时,就连采摘,也只能是年少貌美的处子徒手掐取,一旦沾染了污浊人气,便失掉清燥去滞的药性,尽成寻常木叶了。”
查旦隆听得专注,眼神中透出些担心,穆骏趁势又说:“能生长茶叶的山峰,想来你都知道,只在我朝腹地山水灵秀处,多不过三五十座。就连我朝的平民,日常也吃不到茶,哪有多余的输去外面?这生意,谈不成。”
他看向夏侯景晖,做出可以结束会谈的态度,正要起身,查旦隆拦他说:“王子,好说,慢慢商量。从前我们从北边买砖茶,可见他们那干秃秃的山上也能长出一些。我们不要上好的,只要大叶粗梗就行,是为了配奶解腻。王子为何不把你们看不上眼的卖给我们,只要价钱合适,我们不挑拣的。”
穆骏品出了他这话的背后与北虏的龃龉,轻蔑一笑:“北虏哪里产茶?他们从前卖给你的,恐怕是从我朝边境搜拣的陈年霉货吧,也只有坏到吃不成的茶,才会剩到边关去。如今我朝兵强,边境守备严密了,他们自然连这些陈的霉的也没得卖,不然会放过摆弄你们的机会?”他转向夏侯景晖说,“我看此事不必再论,孤王早些回去,今日还来得及拔营,天黑前就能出这草甸了。”
查旦隆还要再拦,夏侯景晖抬手请他稍安,对穆骏说:“殿下请听末将一言,吐蕃与我朝,自古接壤,素来很少相犯。末将知道的,高原上难以种谷,肉和奶吃得太多,要是没有茶汤解腻,人会肚胀难忍。查旦隆王既然是诚意而来,必然有他不得不来的难处,这就如同邻里之间,应以和睦相帮为上。”
穆骏做沉吟状,夏侯景晖又说:“茶叶这样金贵的东西,别人那里固然难办,可殿下是皇子啊,总有变通的余地,从哪里省出一点来,都能给吐蕃救个急了。这不也是两朝亲好的契机吗?”
“吐蕃屡屡鼓动我朝子民在巴州变乱,这也叫两朝亲好?”
查旦隆忙说:“红山部的事是大大的误会,我们是想靠他们中介买茶,结果马玛度拿了钱,就给了点他们自己山头的山茶叶子充数,还拿我们的钱扩兵,洗劫我们的商队。我们捉住马玛度一样杀的!”
“这话当真?”
查旦隆一边点头,一边挥手对下面招呼,不一会儿马玛度当时的副手扎兰克被押上山丘来。
查旦隆指示手下把扎兰克踢跪在穆骏面前:“王子你请问他,我们也被红山部骗惨的。”
穆骏还没开口,扎兰克蜷缩着跪地向他蹭过来,左边空着的袖子随着发抖颤颤晃动:“王子,小的带吐蕃人来……是……不是冲的王子大人,是吐蕃人说要亲手办了马玛度……要是……知道吐蕃人冲的是王子,小的,小的绝不来的……”
穆骏并不看他,淡着脸色对查旦隆说:“孤王在云坪寨下放过这人时,他答应要回乡安分守己。如今你我都被他骗过,要合作,就从他开始吧?”
翻译翻他的话过去,查旦隆心领神会,轻轻一挥手,一个吐蕃刀手上前,刀光只一闪,扎兰克的惨呼从他的喉管断开,还在濒死挣动的身体被两脚踢落丘下。
草地上的血腥尚未散去,穆骏笑起向查旦隆说:“既然夏侯将军发话了,孤王也是千里到此,算是赶上这个机缘,卖茶给你们,孤王可以回去安排。”
查旦隆面露喜色,穆骏却又说,“但说好是和睦相帮,在商言商,你们用来换茶的东西,只能我定。”
“王子要什么?”
“马。”穆骏稳稳道出答案,“你们吐蕃的,高原马。”
查旦隆没有立刻答应,穆骏气定神闲看他,直到查旦隆吐出口气,清楚答出一个“好”。
“还有,”穆骏笑,对着查旦隆又瞪大的眼睛,说,“马匹虽然是我朝所需,但并非只能得自吐蕃。我父皇素来爱惜天朝物产,对于边境通商没什么兴趣,不只此前与你们,南与交趾、大理,东与渤海国,都是关闭边贸的。”
查旦隆的神情渐又严肃起来。
“诸国之中,独独优待你吐蕃,孤王需要一个能说服父皇的理由。”
“理由是?”
“还是那四个字,‘和睦相帮’。吐蕃与中土之间,从此不起兵戈,此外,吐蕃要与北虏断绝交往。若在我朝攻伐北虏时,吐蕃能够出兵协同,则你我双方彼此承认各自得于北虏的土地。”
穆骏感到身边夏侯景晖的姿势起了变化,但他没有向老将军看。涉及领土,穆骏心知自己的话不仅越权,甚至有僭越之嫌,但他不想放弃眼前难得的机会。他也相信审断利弊之后,父皇能同意这样的条件。
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留给老将军支持或反对的余地。
“王子说话,能不能作数?”查旦隆坐直了身体。
穆骏没有直言答他,反问:“你呢,一个外甥,说话能不能作数?”
查旦隆脸膛涨出紫色,大声说:“我是大赞普的全权代表!”
穆骏点头:“我是天朝皇帝的亲生儿子。”
查旦隆从毡毯上站起身,夏侯景晖顷刻撑刀立起,却见对方只是行至两边坐席的中线,正色说:“我们吐蕃人,刀边生,马上长,不起兵戈的誓言,只能对亲族立下。”
穆骏闻言皱眉:“和睦相帮,你不同意?”
“王子的提议很好,但是提议想要实现,我们双方要先结成亲族。”
穆骏一愣之下,明白了查旦隆马上要说出什么。
只见吐蕃会盟使双手搭肩向穆骏一礼:“我于此地,代表大赞普,为我大赞普求娶一位中土公主为妻。”
夏侯景晖持刀一步踏前:“和亲?好大口气,怎么不是吐蕃的公主嫁给我们的皇帝?”
“也可以,但你们必须也有公主嫁入吐蕃,这样才是我们吐蕃人的结亲。”
查旦隆言毕,和夏侯景晖一同看穆骏。
有何不可?
穆骏一瞬想,这些都是后话,先把与吐蕃稳住,总是有利于眼前。谈婚论嫁拖上两三年也行,何况朝中的和亲从来也不是用的真公主。最多父皇实在不愿意,说是自己擅权决断,对吐蕃回绝,自己受罚罢了。
“好。”穆骏也站起身,“那就该以吐蕃进击北虏的战果,做迎娶公主的第一道聘礼!”
双方终于合意,查旦隆随即命令牵过一匹青色骏马,要杀马与穆骏歃血。穆骏爱惜这神骏,拦下吐蕃刀手,指指地上扎兰克的残血,“以这生鲜人血,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