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共3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8章 科马雷的狮子

1949年首次发表于《战栗冒险故事》(Thrilling Wonder Stories)8月刊

收录于《科马雷的狮子和夜幕将至》

《科马雷的狮子》与《夜幕将至》差不多创作于同一时间,表达了与那部较长的作品一样的情感。两者都涉及对未知和神秘目标的寻求,或者说探索。在两部作品当中,真正的目标都是奇迹和魔法,而不是任何物质利益。另外,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一个对环境不满的年轻人。

如今有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原因很明显。我要将这些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写就的文字献给他们。

第一节 反抗

临近二十六世纪的末尾,浩荡的科学浪潮终于开始退却。一度连绵不绝、层出不穷,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影响并塑造了世界的发明创造,如今也正在走向偃旗息鼓。一切都已经被发现了。一个接一个地,过去所有伟大的梦想都变成了现实。

文明已经完全机械化了——机械却几乎无迹可寻。承担着世界重负的完美机器要么藏在城市的墙壁中,要么深埋地下。机器人安静而低调地满足主人的需要。因为工作做得那么出色,它们的存在就像黎明一样自然。

在纯科学领域还有很多东西有待学习,而天文学家们因为已经脱离了地球束缚,在未来一千年内都会有事可做。不过,他们所滋养的自然科学和艺术已经不再是这个种族的主要关注点。到了二六〇〇年,人类最聪慧的头脑已经不再效力于实验室中。

在世人眼中,最为重要的人物是艺术家、哲学家、立法者和政治家。工程师和伟大的发明家都属于过去。就像在很久以前就把一度为害人间的疾病解决掉的那些人,他们的工作做得太出色了,结果不再被世人所需要。

还要再过五百年,钟摆才会荡回来。

从工作室里看到的景色壮美得让人屏息凝神,因为这个又长又弯的房间距离中央塔的底部超过两英里。城市的另外五座宏伟建筑簇拥在其下方,它们的金属墙壁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在更下方,自动化农场的田地如棋盘一般整齐划一,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直到被天际的薄雾笼罩。然而这一次,美景在理查德·佩顿二世面前形同虚设。在那些被他用作艺术创作原材料的大块人造大理石之间,他怒气冲冲地踱着步子。

色彩艳丽的巨大人造岩石堆满了整个工作室。它们大多被粗略地凿成了立方体,不过也有一些开始隐约呈现动物或者人类的形状,以及连几何学家也叫不出名字来的抽象形体。艺术家的儿子笨拙地坐在一块重达十吨的钻石上——有史以来人工合成的最大钻石,带着一副不友好的神情打量着他有名的父亲。

“我觉得,如果你满足于无所事事,”理查德·佩顿二世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不会特别介意的,只要你能够在无所事事的同时保持优雅。有些人精于此道,而且总的来说,他们让世界变得更有趣了。但是你为什么打算终生学习工程学呢?这个问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没错,我知道我们没有反对你把技术当作主科,但是我们从没想过你会这么认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曾经迷恋植物学,但是我从来没有让它成为我生活中的主要兴趣。是不是钱德拉斯·凌教授向你灌输什么想法了?”

理查德·佩顿三世脸红了。

“他那样做有什么不妥吗?我知道什么职业适合我,他也同意。你已经读过他的报告了。”

艺术家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几张纸,仿佛捏着某种令人讨厌的昆虫,在空中挥舞着。

“我看过了。”他冷冷地说,“‘显示出非比寻常的机械能力——在亚电子研究方面做了原创工作’,等等等等。天哪,我还以为几个世纪以前人类就已经跨越玩那些玩具的阶段了!你是想成为一名机修工,做到一流,四处去照顾残疾机器人吗?这可不是适合我儿子的工作,更何况他还是个世界议员的孙子呢。”

“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把爷爷扯进来。”理查德·佩顿三世愈加不耐烦地说,“他的政治家身份并没有阻止你成为艺术家。那么你凭什么指望我会在这两个身份中选择一个呢?”

老人那引人注目的金色胡须开始支棱起来,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只要是能让我们感到自豪的工作,我并不在乎你做什么。但是为什么要对设备、器件之类的东西那么狂热呢?我们已经拥有了所有需要的机器。机器人在五百年前就已经很完善了;宇宙飞船至少也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改变过;我相信我们现在的通信系统有着将近八百年的历史。那么,为什么要改变已经完美的事物呢?”

“这是报复性的片面论证。”年轻人回答道,“真想不到一位艺术家会说一切都是完美的!父亲,我为你感到羞耻!”

“不要咬文嚼字。你很清楚我的意思。我们的祖先设计了能够满足我们一切所需的机器。毫无疑问,其中一些机器的效率可能还有几个百分点的提升空间。但是何必操那个心?你能举出一项当今世界缺乏的重要发明吗?”

理查德·佩顿三世叹了口气。

“听着,父亲。”他耐心地说,“除了工程学,我还学了历史。大约十二个世纪之前,就有人说一切都被发明出来了——那时候人们还不会利用电,更不要提飞行和航天技术。他们只是没有足够的前瞻性——他们的思想植根于当时。

“今天正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五百年来,世界一直靠着古人的智慧生活。我愿意承认,有些发展路线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是也有几十个甚至还没有开始。

“从技术上讲,世界已经陷入了停滞。这不是黑暗时代,因为我们没有忘记任何事情。但是我们在原地踏步。就拿太空旅行来说吧。九百年前,我们到达了冥王星,现在我们在哪里?仍然在冥王星!我们什么时候穿越星际空间?”

“问题是谁想飞向群星呢?”

那男孩厌恶地叫了一声,激动得从钻石上跳了下来。

“真是这个时代的好问题啊!一千年前,人们问的是:‘谁想去月球?’是的,我知道这让人不敢相信,但是这些都在旧书里记着呢。如今,去月球只要四十五分钟,像哈恩·詹森这样的人在地球上工作,在柏拉图城居住。

“我们把行星际旅行看成理所当然之事。终有一天,我们也会以同样的态度看待真正的太空旅行。我还可以举出许多其他的学科,它们之所以戛然而止,就是因为人们的想法都和你一样,满足于已经得到的东西。”

“难道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吗?”

佩顿用手臂在工作室里比画了一圈。

“认真点,父亲。对你自己的作品,你曾经满意过吗?只有动物才会满足。”

艺术家惨然一笑。

“也许你说得对。但这并不影响我的论点。我仍然认为你是在浪费生命,爷爷也是这么想的。”他看上去有点尴尬,“事实上,他正要专程回地球来看你。”

佩顿看起来有些惊慌。

“听着,父亲,我已经对你讲了我的想法。我不想再重复一遍这个过程。因为无论祖父还是整个世界议会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这是一种虚张声势的说法,佩顿疑心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他的父亲正要回答,一个低沉的乐声响彻了工作间。一秒钟后,空中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

“你的父亲要见你,佩顿先生。”

他得意地看了儿子一眼。

“我本该跟你说清楚的,”他说,“我的意思是爷爷现在就要来。不过,我知道你有个习惯,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跑掉。”

男孩没有回答。他看着父亲向门口走去,然后他的嘴唇弯成了微笑的样子。

工作室前的那块单幅玻璃是开着的,他走到阳台上。下方两英里处,着陆场巨大的混凝土停机坪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只有一些地方点缀着着陆飞船泪珠般的阴影。

佩顿回头看了看房间。房间里仍然空着,不过他能听到父亲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他不再等了,把手放在栏杆上,腾空而起。

三十秒钟后,两个人走进工作室,惊讶地四下张望。没有后缀数字的那位理查德·佩顿看起来像个六十岁的人,然而这还不到他实际年龄的三分之一。

他身上的紫色长袍,地球上只有二十个人有资格穿,而整个太阳系也不到一百个人。他身上似乎散发着位高权重的气息。与他相比,就连他那著名而自信的儿子也显得局促不安而无足轻重。

“那么,他在哪儿?”

“这个浑蛋!他从窗户出去了。至少我们仍然可以说说我们对他的看法。”

理查德·佩顿二世恶狠狠地抬起手腕,拨通了私人通信器上一个八位数的号码。他几乎立刻就得到了答复。一种自动合成的声音用清晰、客观的语调不断重复:

“我的主人正在睡觉。请勿打扰。我的主人正在睡觉。请勿打扰……”

理查德·佩顿二世恼怒地叫了一声,关掉仪器,转向他的父亲。老人咯咯地笑了。

“嗯,他脑子挺快。他把我们打败了。除非他选择按下清除按钮,我们是找不到他的。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当然不打算去追他。”

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面面相觑,表情复杂。接着,他们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第二节 科马雷的传奇

佩顿像颗石头一样下落了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然后才打开了缓冲器。身边呼啸而过的空气虽然使他呼吸困难,却也令人兴奋。他坠落的速度不到每小时一百五十英里,但是几码外那座大厦平稳而急速的上浮增加了他的速度感。

减速场的轻柔拖曳在他离地面大约三百码的时候降下了他的速度。他轻轻地落向大厦脚下停着的一排排飞行器。

他自己的高速飞车是一部小型单座全自动机器。最起码,三百年前刚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它还是全自动的,然而现在的主人对它实施了太多的非法改装,以至于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能够驾驶它之后还能活下来讲给别人听。

佩顿关掉了缓冲器的带子——这个好玩的装置虽然技术上已经过时,却仍然有着有趣的可能性——然后走进了他那部机器的气闸。两分钟后,城市的高楼大厦沉没在天际线之外,无人居住的荒野以每小时四千英里的速度在身下飞驰。

佩顿把航向设定为向西,几乎立刻就飞到了大洋上空。他能做的只剩下等待了。飞船会自动到达目的地。他靠在飞行员的座位上,满脑子苦涩的念头,为自己感到难过。

他心里很不安,但又不愿承认。家人对于技术并没有和他一样的兴趣,这件事从多年前开始就不再令佩顿担忧。但是,这种日益增长的反对意见,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是前所未有的状况。他完全无法理解。

十分钟后,一座白色的尖塔开始从海里冒出来,就像从湖中升起的王者之剑[21]。这座城市被世人称作“科学城”,不过它那些较为愤世嫉俗的居民们都叫它“蝙蝠钟楼”。八个世纪前,人们在一座远离大陆的岛上修建了它。这是一种独立的姿态,因为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民族主义最后的痕迹还在流连不散。

佩顿把他的飞船停在停机坪上,向最近的入口走去。巨浪拍打在一百码外的岩石上,隆隆巨响一如既往地震撼着他的心灵。

他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吸着腥咸的空气,看着海鸥和候鸟围着塔盘旋。当人类还在用困惑的眼神注视着黎明,疑心那是不是神迹的时候,它们就已经把这片小小的土地当作休息的地方了。

遗传学局占据了塔楼中心附近的一百层楼。佩顿花了十分钟才到达科学城。在由办公室和实验室构成的若干立方英里楼体中找到他想要见的人又需要几乎同样长的时间。

艾伦·亨森二世仍然是佩顿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尽管他早在两年前就离开了南极洲大学,而且他学习的是生物遗传学而不是工程学。每当佩顿遇到麻烦时——这种情况并不鲜见——他都会发现朋友冷静的常识很能令他安心。此时此刻对他来说,飞往科学城实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尤其是考虑到前一天亨森刚刚紧急呼叫过他。

生物学家见到佩顿很高兴,也松了一口气,但是笑脸相迎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一种紧张的情绪。

“很高兴你来了。我有一些消息,你会感兴趣的。可是你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怎么了?”

佩顿不无夸张地告诉了他。亨森沉默了一会儿。

“这么说他们已经开始了!”他说,“我们早该料到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佩顿惊讶地问。

生物学家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从里面取出两张塑料板。塑料板上被切出了几百个平行而长度不一的槽。他递给了他的朋友一张。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看起来像是一份性格分析。”

“回答正确。而这一张恰好是你的。”

“啊!这可是违法的,不是吗?”

“不必在意那个。密钥在底部印着呢。它的顺序是从审美到智慧。最后一栏给出了你的智商。别太往心里去。”

佩顿聚精会神地看着卡片。有那么一会儿,他脸色微红。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管。”亨森咧嘴一笑,“再来看看这一份分析。”他又递过来一张卡。

“怎么回事,两份是一样的啊!”

“不完全一样,但是很接近了。”

“这一份又是谁的呢?”

亨森靠在椅背上,慢慢斟酌着措辞。

“那一份分析,迪克[22],属于你的第二十二代曾祖——伟大的罗尔夫·索尔达森。”

佩顿像火箭一样跳了起来。

“什么!”

“别把这地方喊塌了。如果有人进来,就说我们是在讨论大学里的旧时光。”

“可是——索尔达森!”

“嗯,只要追溯得足够久远,大家都有着同样显赫的祖先。不过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你爷爷会害怕你了。”

“他一直等到很晚才提这事儿。我那时候都差不多已经完成训练了。”

“你应该为此感谢我们。通常我们的分析会上溯十代,特殊情况下是二十代。这是一项庞大的工作。在遗产库中有几亿张卡片,二十三世纪以来生活过的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有一张。这个巧合是大约一个月前偶然发现的。”

“麻烦就是那时候开始的。但我还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迪克,关于你著名的祖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想我知道的也不比别人多。我当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或者为什么消失的,如果你是在问这个的话。他不是离开地球了吗?”

“不。你可以说他离开了世界,但是他从没离开过地球。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迪克,但是罗尔夫·索尔达森就是科马雷的建造者。”

科马雷!佩顿半张着嘴吐出了这个词,品咂着它的意义和奇异。如此说来,它究竟还是存在的!就连这一点有些人都不肯承认。

亨森又开始说。

“我想你对颓废者了解不多。历史书都是被人精心修订过的。不过整个故事与第二次电子时代的结束有关……”

在距离地球表面两万英里的地方,世界理事会所在的人造月球正运转在它的永久轨道上。议事厅的屋顶是一片完美无瑕的晶石。当理事会成员开会的时候,在他们和下面远远旋转着的巨大球体之间仿佛空无一物。

它有着深远的象征意义。任何狭隘偏激的观点在这样的环境中都坚持不了很久。如果说在某个地方,人类的心智一定能够产生它们最伟大的作品,那个地方一定是这里。

老理查德·佩顿用他一生的精力指导着地球的命运。五百年来,人类尽享和平,也不曾缺乏过任何艺术或者科学所能提供的东西。统治这个星球的人们有理由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然而老政治家心神难定。也许未来的变化已经在他们面前投下了阴影。也许他的潜意识已经觉察到了,五个世纪的平静状态行将终结。

他打开书写机开始口述。

佩顿知道,第一个电子时代是在超过十一个世纪之前的一九〇八年,随着德·福雷斯特发明三极管而开启的。那个神话般的世纪还见证了世界国家、飞机、宇宙飞船和原子能的诞生,见证了所有令他所知的文明成为可能的基本热离子装置的发明。

第二个电子时代始于五百年后。它的开启者不是物理学家,而是医生和心理学家。在将近五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记录思维过程中大脑中的电流。分析工作极其复杂,但是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努力,它还是被完成了。于是,第一批能够解读人类思想的机器具备了建造的可行性。

但这仅仅是开始。自己大脑的运行机制既然已经被揭开,人类就可以更进一步——用晶体管和电路网而不是活细胞来复制它。

人类在二十五世纪快要结束的时候制造出了第一批会思考的机器。它们非常粗笨,要想完成一立方厘米人脑的工作,得用上占地一百平方码[23]的设备。但是,一旦迈出了第一步,机械大脑得到完善及广泛应用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它只能完成低级的智力工作,而且缺乏诸如主动性、直觉以及各种情感等纯粹的人类特征。然而,在变化很少的环境中,它的局限不那么严重,人类能够做到的所有事情它都可以代劳。

金属脑的出现给人类文明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危机。虽然政治和社会管理等高级职责仍需人类履行,但是大量的日常管理工作都已经被机器人接管。人类终于获得了自由,不再需要绞尽脑汁地规划复杂的运输时间表、制订生产计划、平衡预算。几个世纪前就接管了一切体力劳动的机器,再次对社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人类事务受到了巨大的影响,人们对新形势的反应有两种。有些人高尚地把刚刚获得的自由用于那些一直令最崇高的人们心向往之的追求:对美与真的探索。这两者至今仍然难以追寻,一如雅典卫城被建造起来的那个年代。

不过另外一些人有着不同的想法。他们说,亚当的诅咒终于被永远解除了。现在我们可以建造那样的城市:只要我们的头脑中有了想法,机器就会满足我们的每一个需求——甚至更快,因为分析器就连隐藏在潜意识中的欲望都可以解读出来。所有生命的目的都是享乐和追求幸福。人类已经赢得了这样的权利。我们厌倦了以知识为目标的无休止奋斗,厌倦了想在太空中架起通往群星之桥的盲目欲望。

这是古老的莲花食者[24]之梦,一个和人类同样古老的梦。现如今,它第一次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有那么一段时间,并没有多少人认同这个梦想。第二次文艺复兴的火焰还没有开始闪烁和熄灭。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颓废者们的思维方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内行星上的隐蔽地点,他们建造了梦想中的城市。

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兴盛而繁荣,有如奇特的异域之花,直到那种几近宗教的建设激情消退。他们又苟延残喘了一代人。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它们变得无人知晓。在消亡的过程中,它们留下了大量的寓言和传说。许多个世纪的光阴慢慢流逝,那些寓言和传说也在积累、发展。

这样的城市只有一座建在了地球上,围绕着它,有许多谜团从未被外界解开过。出于自己的目的,世界理事会销毁了关于这个地方的所有知识。它的位置是个谜。有人说它位于北极的荒原,还有人认为它藏在太平洋的海床上。除了它的名字——科马雷,什么也不能确定。

亨森的讲述停顿了一下。

“到目前为止,我对你讲的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所有这些都是常识。故事剩下的部分,对世界理事会和科学城的大约一百个人来说,就是一个秘密了。

“罗尔夫·索尔达森,如你所知,是这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机械天才。就连爱迪生也不能和他相比。他奠定了机器人工程学的基础,并建造了第一个实用的思考机器。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的实验室涌现出一系列杰出的发明,然而接下来他突然消失了。有传言说他曾尝试飞向宇宙。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

“索尔达森相信,他的机器人——至今仍在维持着我们的文明运转的那些机器——只是一个开始。他去世界理事会提出了一些可能会改变人类社会面貌的建议。我们不知道具体怎么改变,但是索尔达森相信,除非他的建议被采纳,否则我们这个种族终将进入死胡同——事实上,我们许多人都认为人类已经在死胡同里了。

“理事会强烈反对。在那个时候,你得知道,机器人刚刚融入人类文明,社会还在慢慢恢复稳定——就是到如今已经维持了五百年的这种稳定。

“索尔达森大失所望。颓废者们凭借他们吸引天才的天分引起了他的注意,并说服他放弃这个世界。他是唯一能够把他们的梦想变成现实的人。”

“他做到了吗?”

“没有人知道。但是科马雷被建成了——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我们知道它在哪里,世界理事会也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保密的。”

这倒是真的,佩顿想。哪怕在这个时代,仍然有人失踪,身后留下一些传言,说他们是去寻找那个梦想之城了。事实上,短语“他去科马雷了”已经成了语言的一部分,原有的意思几乎被遗忘了。

亨森向前探着身子,说话的口气越来越认真。

“这就是奇怪之处。世界理事会可以摧毁科马雷,却不肯那么做。对‘科马雷存在’的信念对社会肯定起到了一定的稳定作用。我们付出了很多努力,社会上还是免不了精神变态的存在。在催眠状态下,给他们灌输一点关于科马雷的暗示并不困难。他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它,但是对它的寻找可以防止他们对社会造成伤害。

“在早期,科马雷刚刚建成不久的时候,理事会向那座城市派了干员。他们没有一个回来。并不是发生了什么阴险邪恶的勾当,他们就是愿意留在那里。这是肯定的,因为他们发回了信息。我认为颓废派能够意识到,如果他们蓄意扣留理事会的干员,理事会肯定会铲平那个地方。

“那些信息我读过一部分。它们都写得很离奇。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它们:亢奋。迪克,科马雷具有某种特质,能够让一个人忘记外面的世界,忘记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一切!试着想象一下,这意味着什么!

“后来,等到人们确信不可能有颓废者还活着,理事会再次做出了尝试。他们一直尝试到五十年前。然而直到今日,还是没有人从科马雷回来。”

理查德·佩顿说话的时候,服务机器人将他的话语分析成语音组,插入标点符号,然后将记录自动发送到合适的电子文件中。

“复制到总裁和我的私人档案里。

“你的二十二号记录,还有我们今天早上的谈话。

“我见到了我儿子,但是理查德·佩顿三世躲开了我。他意志坚决,我们强迫他的话,只会造成伤害。索尔达森的教训我们还是要吸取的。

“我的建议是,我们给予他所需的一切帮助,以此来赢得他的感激。然后我们可以引导他践行安全的研究路线。只要他不会发现罗尔夫·索尔达森是他的祖先,就不会有危险。虽然两人性格相似,但是他不太可能尝试重复罗尔夫·索尔达森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确保他不会发现或者探访科马雷。万一发生了那种情况,没人能预见其后果。”

亨森停止了讲述,但是他的朋友一言不发。他听得太入迷了,忘记了该如何插言。过了一会儿,另一位接着说了起来。

“这就说到了现在,说到了你。迪克,世界理事会一个月前发现你继承了索尔达森的基因。很抱歉我们告诉了他们,但是现在太晚了。从基因来看,你是索尔达森完全科学意义上的转世。这是自然界中历史最悠久的概率现象之一,每隔几百年就会在某个家庭出现一次。

“迪克,你可以继续索尔达森被迫放弃的工作——不管那是什么工作。也许它已经永远遗失了,但是只要它还留下了一丝线索,秘密就在科马雷。世界理事会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努力阻止你走上你的命运之路。

“别为这件事感到烦恼。理事会中的一些人有着人类迄今所产生的最崇高的头脑。他们对你没有恶意,也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在你身上。不过他们热切地希望维护当前的社会结构,他们认为它是最好的。”

佩顿慢慢地站了起来。有那么一刻,他似乎成了一个中立的外部观察者,注视着这个被称为理查德·佩顿三世的无名之辈,他现在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象征,一个通向世界未来的关键。重新认识自己需要在精神上刻意付出一定的努力。

他的朋友静静地看着他。

“还有一件事你没告诉我,艾伦。你是怎么知道所有这些事情的?”

亨森笑了。

“我一直等着你问这个呢。我只是传话筒,被选中是因为我认识你。其他人是谁我也不能说,对你也不行。不过在他们当中颇有那么几位,是我知道你敬仰的科学家。

“理事会和为其服务的科学家之间一直存在着友好的竞争,但是在过去几年里,我们的观点越来越不同。我们当中许多人认为,当前这个年代其实只是一个过渡期,尽管理事会认为它将永远持续。我们相信,太长时间的稳定会造成颓废。理事会的心理学家则相信他们可以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佩顿眼神闪烁起来。

“那是我长期以来的主张啊!我能加入你们吗?”

“以后吧。眼下还有工作要做呢。你瞧啊,我们在某种意义上称得上革命者。我们将引发一两个社会反应,等到我们完成时,种族堕落的危险将被推迟数千年。迪克,你是我们的催化剂之一。不是唯一的一个,我可以说。”

他停顿了一下。

“即使从科马雷那里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还有另一张牌。我们希望在五十年内完善星际驱动器。”

“可算是盼到了!”佩顿说,“到那时候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将把它呈交给理事会,并说:‘给你们吧——现在你们可以飞向星海了。我们是不是好孩子啊?’理事会只能苦笑一番,开始文明的迁徙。等到完成了星际旅行,我们将再次拥有一个不断扩张的社会,发展停滞将被无限期地推迟。”

“我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佩顿说,“但是现在你们希望我做什么呢?”

“很简单:我们要你到科马雷去,看看那里有什么。别人失败的地方,我们相信你能成功。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制订好了。”

“那么科马雷在哪里呢?”

亨森笑了。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它只可能在一个地方——唯一没有飞机可以飞越、没有人居住、所有的旅行都只能靠步行的地方。它就在大保留地。”

老人关掉了书写机。在上方——或者下方,其实都是一回事——新月状的庞大地球遮蔽了星空。无休无止地绕着它运转的小月亮已经越过了晨昏线,正在钻进黑夜。下面黑暗的大地上,点缀着斑驳的城市灯光。

此情此景令老人心中充满了悲伤。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似乎也预示着他一直试图保护的文化的终结。也许终究还是年轻的科学家们说得对。漫长的休息即将结束,世界正在走向他将永远看不到的新目标。

第三节 野狮子

佩顿的船向西驶过印度洋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除了非洲海岸上那一抹白色的碎浪,只凭目力再也分辨不出其他的东西,不过导航屏幕显示出了下面陆地的每一个细节。当然,夜幕现在已经算不上什么防护或者屏障了,但它还是能够保证,没有人可以用肉眼看见他。至于那些应该正在监视着的机器——好吧,其他人已经搞定它们了。看起来想法和亨森一样的人还有不少呢。

这个计划构思得很巧妙。细节都是由一些显然很享受这项工作的人们精心敲定的。他要在森林的边缘着陆,尽可能靠近能量障壁。

即使是他那些素不相识的朋友,也做不到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关掉障壁。幸运的是,从障壁的边缘到科马雷只有大约二十英里,中间相隔的是一片相当开阔的土地。他必须步行完成旅程。

小小的飞船落进看不见的森林里时,树枝发出了巨大的噼啪声。它停稳之后,佩顿关掉了舱内昏暗的灯光,向窗外张望,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记起了别人嘱咐他的话,没有开门,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态将自己安顿下来,等待天亮。

醒来的时候,他被灿烂的阳光照了个满眼。他迅速爬进朋友们提供的装备中,打开舱门,走进了森林。

登陆地点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费不了什么力气就能爬到几码外的旷野。前面的小山丘上长满了青草,四处点缀着一簇簇细长的树木。虽然时节是夏天,地方离赤道也不远,天气却很温和。这要归功于八百年的气候控制和淹没了沙漠的巨大人工湖。

几乎是生平第一次,佩顿体验到了人类出现之前的自然。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并不是荒野的景观。佩顿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寂静。机器的低吟永远不绝于耳,另外还有飞驰的航班发出的嗡鸣,每每从万仞之高的平流层隐隐传来。

这里没有那些声音,因为没有机器能够穿越包围着保留区的电力障壁。他能听到的只有草间的风声和若有若无的虫鸣。佩顿发现寂静反倒让他感到心神不宁,于是他做了这个时代几乎所有人都会做的事。他按下了个人收音机的按钮,选择了背景音乐波段。

就这样,一英里接着一英里,佩顿稳步行走在地势起起伏伏的大保留地——地球表面上最大的自然领地。行走并不费力气,因为他的设备里内置的缓冲器基本上抵消了它自己的重量。平和的音乐笼罩着他,宛若氤氲的雾气。自从发现了无线电波,音乐差不多就一直是人们生活的背景音。尽管只需要拨个号码,他就能联系上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他还是很认真地想象着自己独处在大自然的中心。有那么一阵子,他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前,刚刚来到这同一片土地的斯坦利和利文斯通肯定曾经体验过的各种情绪。

幸运的是佩顿擅长走路。到中午的时候,他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在一片从火星进口的针叶树丛里,他停下来休息,准备吃午饭。过去的探险家见到那些植物肯定会感到错愕而不解。佩顿却稀里糊涂地没觉得它们有什么了不起。

等到吃空的罐子聚成了一小堆的时候,他注意到在他来的方向上,有个物体正在平原上飞快地移动。由于距离遥远,识别不出来那是什么。直到明显地看出来那个物体是在接近自己,他才肯站起来,好能看得清楚一些。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见到动物——不过已经有很多动物见到了他——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那个新来者。

佩顿以前从未见过狮子,却毫不费力地认出了那头向他扑来的巨兽。值得表扬的是,他只瞥了一眼头顶上的树,然后便毫不动摇地立在原处。

他知道,世界上已经没有真正危险的动物了。保留区这个地方算是个幅员辽阔的生物实验室,还是个每年接待成千上万游客的国家公园。人们普遍认为,如果不去搅扰在当地栖居的生物,它们就会投桃报李。总的来说,这样的安排达到了预期的结果。

这只动物显然是急于表示友好。它径直朝他跑过来,开始亲热地蹭着他的体侧。佩顿再次站起来之后,它对他的空食物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一会儿,它转向他,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表情。

佩顿笑了,打开一罐新罐头,把里面的东西小心地倒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狮子津津有味地接受了他的馈赠。在它享用美食的时候,佩顿翻阅着官方指南的索引。那是他那些不知名的支持者精心编撰的。

有几页谈到了狮子,还附着供地外来客参考的照片。上面提供的信息让人放心。一千年的科学育种已经大幅改善了万兽之王。在上个世纪只有十二个人被狮子吃掉:在其中十个案例中,随后的调查证明那并非狮子的过错,另外两例则“没有被证实”。

然而书中并没有提到被遗弃的狮子和处置它们的最佳方式,也没有暗示它们通常都和这一头一样友好。

佩顿并不是特别善于观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狮子右前爪上那条薄薄的金属环。上面有一串数字和字母,后面有保留地的官方印章。

这不是一只野生动物,说不定它的整个年轻时代都是在人类中间度过的。它说不定就是那种著名的超级狮子,生物学家一直在培育它们,然后再将它们放生以改善其种群。佩顿读过的一些报告称,有一些这样的狮子几乎和狗一样聪明。

他很快发现,它可以理解许多简单的单词,尤其是那些与食物有关的。即便在这个时代,它也算得上一头魁伟的猛兽,比它十世纪前骨瘦如柴的祖先高出了整整一英尺。

佩顿继续赶路的时候,狮子跟在他身边一路小跑。他怀疑这段友谊是否比一磅[25]人造牛肉更有价值,不过有个聊天对象还是很愉快的——何况这个对象对他说的任何话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认为“利奥”这个名字挺适合他这位新朋友。

刚刚走了几百码,佩顿面前的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炫目的闪光。尽管马上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还是被吓了一跳,停下来眨着眼睛。利奥慌忙逃走,已经跑到了视野之外。佩顿想,到了紧要关头,这头狮子也不会有多大用处。后来他改变了这一判断。

眼睛恢复过来之后,佩顿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张五彩缤纷的通知,字母有如一片灼灼燃烧的火焰。它稳稳地悬在空中,上面写着:

警告!

你正在接近

禁区!

回头离开!

奉世界理事会会议之命

佩顿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通知,然后环顾四周寻找投影机。它装在一个金属盒子里,而盒子被藏在路边,藏得并不怎么隐蔽。凭借第一次毕业时一个过于轻信他的电子委员会给他的万能钥匙,他很快就打开了它。

检查了几分钟后,他松了一口气。这台投影机是个简单的电容操作设备。任何沿着这条路来的东西都会激活它。有一台摄影记录仪,不过已经断开了。佩顿并不惊讶,因为每一只路过的动物都会让这个装置运行。幸好如此。这意味着不会有人知道理查德·佩顿三世曾经走过这条路。

他大声呼喊利奥。利奥慢慢地走了回来,看上去很不好意思。通知已经消失了,佩顿开着继电器,防止它在利奥经过时再次出现。然后他锁上盒门,继续上路,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又走了一百码,一个不知来自哪里的声音开始严厉地对他说话。它说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新意,不过威胁要对他实施一些轻微的惩罚,其中一些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利奥试图确定声音来源的时候,它的表情看上去很有意思。佩顿再次寻找投影机,对它检查了一番,然后继续前进。他想,干脆离开这条路会更安全一些。更往前方说不定会有录音设备。

他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利奥留在金属表面上,而他自己则沿着路边的荒地行走。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英里路程里,狮子又激活了两个电子装置。最后一个似乎已经放弃了劝说,只是说:

小心野生狮子

佩顿看着利奥,笑了起来。利奥不理解可笑之处,但还是有礼貌地随声附和。在他们身后,自动通知伴着最后绝望的闪烁而消失了。

佩顿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通知。也许它们是为了吓走意外的访客。那些知道目标的人才不会被它们挡住。

道路突然转了个直角,然后科马雷便呈现在他面前了。奇怪的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居然会令他如此震惊。前面是一大片林间空地,被一个黑色的金属结构占据了一半。

这座城市的形状就像一个层层堆垒起来的圆锥体,大约有八百码高,底部有一千码宽。至于地下究竟有多大,佩顿无法猜测。他停了下来,叹服于这座庞大建筑的尺度和奇特。然后,他开始慢慢地向它走去。

仿佛一头伏踞在巢穴里的食肉猛兽,城市在那里等待着。尽管如今已经罕有访客,它还是做足了迎客的准备,不管他们是谁。有时候访客在第一个警告处就转身离去了,有时候他们止步于第二个警告处。有一些人刚走到门口便失去了决心。不过,那些已经走了这么远的人,大多数还是很愿意进去的。

于是佩顿踏上大理石台阶,走上了通往高耸的金属墙壁和那个奇怪黑色洞口的路。看起来,那个黑洞好像是唯一的入口。利奥默不作声地在他身边一路小跑,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处的奇特环境。

佩顿在阶梯脚下站住,用通信器拨了一个号码,等到确认的声音响起,才慢慢地对着麦克风说话。

“苍蝇正在进入客厅。”

他重复了两遍,觉得这样子挺傻的。他想,某个人的幽默感有点变态。

无人回应。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不过他毫不怀疑对方已经收到了这条信息。也许接收者位于科学城的某间实验室里,因为他拨打的号码带着西半球的编码。

佩顿打开最大的肉罐,把里面的肉摊在大理石上。他把手指插进狮子的鬃毛里,饶有兴味地绕来绕去。

“我看你还是留在这儿吧。”他说,“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呢。不要跟着我了。”

到了台阶顶上,他回头看了看。让他感到欣慰的是,狮子并没有试图跟在他后面。它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佩顿挥挥手,转身走开了。

没有门,只有一个平淡无奇的黑洞,开在弯曲的金属表面上。这令人费解,佩顿好奇,建造者当初打算怎么防止动物逛荡进来。这时,洞口的一些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

它太黑了。哪怕墙壁处在阴影当中,入口也不应该黑到这种程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朝洞里仍去。落地的声音使他安心,他举步向前。

精心调校过的鉴别电路没有理会硬币,就像之前它们忽略了所有游逛到这黑暗之门里的动物一样。但是人类大脑的存在足以触发继电器的中断。就在那一瞬间,佩顿正在穿过的屏障涌动着能量,接下来又恢复了平静。

在佩顿看来,他的脚好像花了很长时间才够到地面,然而这并不是真正值得他担心的问题。更让人惊讶的是,环境转瞬之间就从黑暗变成了光明,从多少有点让人难以忍受的丛林暑热变成了相比之下几乎寒冷的温度。变化之剧烈令他倒抽一口凉气。带着明显的不安,他转向自己刚刚经过的拱门。

它已经不见了。它根本就不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他站在一座高高的金属台子上,台子位于一个巨大圆形房间的正中央,房间周围有十几洞尖尖的拱门。说不定他就是从其中一个门走进来的——假如它们不是分布于四十码开外的话。

佩顿一时间惊慌失措。他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双腿好像有点不听使唤。深感孤立无援的他在高台上坐下,开始理智地分析这一局面。

第四节 罂粟花标志

有什么东西将他从黑漆漆的门口瞬间带到了房间中央。只有两个可能的解释,两者都同样地不可思议。要么是科马雷内部的空间出了很大的问题,要么就是它的建造者掌握了物质传输的秘密。

自从学会用无线电传送声音和景象,人类就一直梦想着用同样的方法传送物质。佩顿看着自己立于其上的台子。它可以很容易地装下电子设备——而且头顶的天花板上也有一个奇怪的凸起。

不管这是怎样做到的,他都想象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去拒绝那些不受欢迎的访客。他急急忙忙地从高台上爬下来。他可不想继续留在上面了。

此时此刻,如果把他带到这里的机器不肯配合,他也就无法离开了,这一事实令他感到不安。他决定一次只担心一件事。等到完成了他的探险,他应该已经掌握了科马雷的这个秘密以及其他所有的秘密。

他其实并不是自负。在佩顿和这座城市的制造者之间,横亘着长达五个世纪的研究。尽管他可能会发现许多不曾听闻的东西,但也不会有什么是他不能理解的。他随机选择了一个出口,开始了对这个城市的探索。

机器们观察着,等待着时机。它们被建造出来是为了服务于一个目的,而它们仍在盲目地实现着这个目的。很久以前,它们给建造者们的心灵带去了忘却的安宁。现在所有进入科马雷城的人仍然可以从它们那里得到这种忘却。

佩顿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时候,仪器就已经开始分析了。剖析一个人的心灵及其所有的希望、欲望和恐惧,这可不是一件可以迅速完成的任务。合成器要几个小时后才能开始工作。在那之前,当更加丰盛的款待还在准备之中时,访客会享受到心情的放松和愉悦。

在他的城市探险中,佩顿快速奔走在不同的房间之间,所以小机器人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找到这位神出鬼没的访客。不久之后,机器在一个圆形小房间的中央停了下来,房间里排列着磁开关,只有一根发光管照明。

根据自身装备的仪器探测到的结果,佩顿只在几英尺之外,可是它的四个镜头看不到他在场的迹象。它困惑不解地静立着,除了马达隐约的低吟和一台继电器时而发出的嘶嘶声,没有任何声响。

佩顿站在离地面十英尺的栈桥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部机器。他看到的是一台亮光闪闪的金属圆筒,立在一个下方安装着小驱动轮的厚底盘上。圆柱体没有任何肢体,除了一圈镜头和一连串小金属发声格栅,全身上下浑然一体。

小小的机器头脑在两套相互冲突的信息中辛苦挣扎,它这时候表现出的困惑劲头看上去挺有意思。它知道佩顿一定在房间里,可是它的眼睛告诉它这个地方空无一人。它开始绕着小圈仓皇奔走,直到佩顿发了恻隐之心,从栈道上走下来。机器立刻停止了转圈,开始发表欢迎词。

“我是A-5。我可以将你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请用标准的机器人词汇表给我下达命令。”

佩顿挺失望的。这是一部完全中规中矩的标准机器人,而他原本希望能在索尔达森建立的城市里见到更好的东西。不过只要运用得当,这台机器还是很有用的。

“谢谢。”他说——虽然无此必要,“请带我去起居区。”

现在佩顿已经确信,这座城市是完全自动化的,不过它仍有可能正在维持着一些人的生命。说不定这里还有其他人可以帮助他的探索,尽管也许他能指望的最多只是对方没有反对意见而已。

小机器一语未发,在自己的驱动轮上转了个身,驶出了房间。它带领佩顿穿过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雕花精美的门。他曾经试图打开它,但是没有成功。显然A-5知道它的秘密——因为当他们接近时,那块厚厚的金属板无声地滑到了一边。机器人向前驶入了一个像盒子一样的小房间。

佩顿疑心他们是不是进入了另一个物质传送器,不过很快发现那只不过是一部电梯。根据上升的时间来判断,他们肯定快到城市的顶端了。门一打开,佩顿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最初进入的那些走廊,单调乏味,毫无装饰,纯粹是功利主义的产物。相比之下,这些宽敞的大厅和会议室布置得极为豪华。二十六世纪盛行艳丽的装饰和色彩,并因此被后来的时代所鄙视。但是,颓废者们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们所处的时代。在设计科马雷的时候,他们穷尽了心理学和艺术的资源。

哪怕花上一辈子,一个人也看不尽这里所有的壁画、雕刻和绘画,还有那些图案精美、看上去华丽如新的挂毯。一个如此美妙的地方,竟然被遗弃,隐于世人不及之处,这似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佩顿几乎忘记了他对科学的全部热情,像个孩子似的,急匆匆地从一个奇迹赶往另一个奇迹。

这些都是天才的杰作,也许是世上有过的最伟大作品。但这是一个病态的、绝望的天才,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却仍然保留着精湛的技能。佩顿第一次真正明白了,科马雷的建造者们为什么会得到那样一个名字。

颓废者们的艺术既使他反感,又使他着迷。它不是邪恶的,因为它完全脱离了道德标准。也许它的主要特点是疲倦和幻灭。过了一段时间,一向认为自己对视觉艺术不太敏感的佩顿,开始感到一种微妙的沮丧侵入了自己的灵魂。然而,他发现自己实在无法脱身。

最后,佩顿再次转向机器人。

“现在有人住在这儿吗?”

“有的。”

“他们在哪儿?”

“在睡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回答听上去完全自然。佩顿感到非常疲劳。在上一个小时里,他要拼命挣扎才能保持清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令他昏昏欲睡,甚至就像是把睡觉的想法硬生生地朝他脑子里灌输。明天还会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他所要发现的秘密。眼下他只想睡觉。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机器人走出宽敞的大厅,走进一条长廊,长廊两旁排列着金属门,每扇门上都有一个佩顿感觉似曾相识却又看不明白的符号。他昏昏欲睡的脑子还在半心半意地纠结着这个问题,机器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无声地打开了。

光线幽暗的房间里,那张盖着厚毯的睡椅令人无法抗拒。佩顿情不自禁地朝它踉跄而去。坠入梦乡之时,一种心满意足的喜悦温暖了他的心灵。他已经认出了门上的那个符号,然而他的大脑已经疲惫不堪,无法领悟它的重要意涵。

是罂粟花。

城市的运作不存在什么阴谋诡计,也没有什么怨恨恶毒。它在毫无感情地完成着它被赋予的使命。所有进入科马雷的人都欣然接受了它的馈赠。这位客人是第一个无视它们的人。

集成器们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准备停当了,但是那颗不肯安分、刨根问底的头脑一直在躲避它们。它们不怕等待,过去五百年里,它们一直都在等待。

现在,随着理查德·佩顿平静地沉入梦乡,这个出奇顽固的头脑的防线正在瓦解。科马雷中心的深处,一个继电器切断了,缓慢波动的复杂电流开始起起落落着流过一排排真空管。理查德·佩顿三世的意识不复存在。

佩顿立刻就睡着了。有一阵子,他的心智变成了彻底的空白。接下来,微弱的意识开始恢复。然后,像往常一样,他开始做梦。

奇怪的是,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竟然是他最喜欢的那个梦,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生动。佩顿一生都热爱大海。有一次,在一艘低空航班的观景台上,他见识到了太平洋岛屿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丽。他从未探访过它们,但是他常常希望自己能在某个偏远而宁静的小岛上度过余生,丝毫不用操心未来和世界。

几乎所有的人在一生中都有过这样的梦想,不过佩顿很清醒地认识到,只需要两个月的时间,这样的生活就会让他无聊到几近发疯,把他赶回文明社会。不过,在梦里他可不必为这样的考虑担忧。他再一次躺在摇曳的棕榈树下。潟湖有如一面蔚蓝色的镜子,倒映着骄阳。浪花在潟湖之外拍打着礁石,隆隆作响。

这个梦实在是太逼真了,以至于佩顿在睡梦中也开始琢磨,什么梦也不应该真实到这种程度。这时候梦结束了,突然得仿佛他的思绪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裂痕。这一打断令他猛然恢复了意识。

佩顿非常失望,紧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试图夺回失去的天堂。但是无济于事。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他的脑袋,使他无法入睡。而且,他的沙发突然变得很硬,很不舒服。他很不情愿地把注意力转向打断他的事物。

佩顿向来是个现实主义者,不曾被哲学上的怀疑困扰过。因此,相对于许多不那么聪明的人,这件事给他带来的震惊可能要大得多。他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理智,现在却开始怀疑了,因为唤醒他的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他躺在潟湖旁边的金色沙滩上。在他的周围,风在棕榈叶当中轻轻叹息,用温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

有那么一会儿,佩顿只能想象自己还在做梦。但是这一次他并不可能真的那么怀疑。一个人只要是理智的,便不可能把现实误认为梦境。如果宇宙中还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那么此时此刻他的所见所感就是真实的。

慢慢地,惊奇的感觉开始消退。他站起身来,沙子从他身上落下,宛若金色的雨帘。他手搭凉棚,向着海滩看去。

他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为什么这个地方会这么熟悉。村庄就在海湾方向稍远一点的地方,知晓这一点似乎也是相当自然的事情。不久,他就要回到他的朋友们中间去了。在一个他很快就要忘记的世界里,他和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

一段记忆正在脑海里渐渐消散。它属于一位曾经渴望名利和智慧的年轻工程师,可是现在他连他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在另外那个生活中,他很了解那个笨蛋,然而现在他没有办法向他解释,他的野心是多么虚妄浮华。

他开始悠然自得地沿着海滩散步。随着他迈出每一步,他的影子生活最后些许模糊的记忆也在慢慢离开他,就像一场梦境的细节消失在白天的阳光里。

世界另一侧的一间废弃实验室里,三位科学家盯着一台设计独特的多通道通信器,忧心忡忡地等待着。这台机器已经沉默了九个小时。在前八个小时里,谁也不会期望有消息传来,但是到了现在,事先商定的信号已经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艾伦·亨森猛地站起身,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要呼叫他。”

另外两位科学家紧张地面面相觑。

“呼叫可能会被追踪到!”

“前提是他们真的在监视我们。即便他们在监视,我也不会说什么出格的话。佩顿会理解的,如果他能回答的话……”

即便理查德·佩顿曾经知道时间,他现在也已经忘记了这个概念。只有当下是真实的,因为过去和未来都躲到了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后面,就像一道壮丽的风景可能被势如瓢泼的雨幕遮蔽。

乐在其中的佩顿对当下感到心满意足。曾几何时,他愿意带着一点不确定,出发去征服新的知识领域,现在那种永不停歇的闯劲已经荡然无存了。此刻知识对他来说没有用处。

后来,他再也想不起来岛上生活的点点滴滴。他认识了许多同伴,可是他们的名字和面孔都已经记不得了。在那短暂的一刻,他拥有了爱情、内心的平静和幸福。然而,他只记得自己在天堂生活的最后几分钟。

奇怪的是,它在开始的那一刻便已经结束。他又一次身在潟湖边,不过这一次是晚上了,而且他不是孤身一人。似乎总是一轮银盘的月亮低低地悬在海面上,长长的银色光带一直延伸到世界的边缘。不曾移动过的群星在天空中熠熠生辉,毫不闪烁,有如灿烂的珠宝,比起地球上那些已经被遗忘的星星,更加光彩夺目。

不过佩顿的心思被另外一种美吸引过去了,他再一次朝躺在沙滩上的那个身形俯下身去。比起那团任意铺散在沙滩上的秀发,沙子的金色也并不显得更加浓郁。

这时候,天堂在他周围颤抖着消失了。当所爱的一切都被夺走,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叫喊。幸而转换是迅疾的,他的心智才没有遭到破坏。当一切结束时,他体会到的是,当伊甸园的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永不复开时,亚当定然拥有的那种心情。

但是把他带回来的声音在这个世界上是再普通不过的。也许,真的没有其他声音能进入他的思想的藏身之处。在科马雷城这个漆黑的房间里,沙发旁边的门上,他的通信器正在发出刺耳的声音。

当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按接收开关时,叮叮当当的声音却消失了。他一定是答复了什么,满足了那位不认识的呼叫者——艾伦·亨森是哪一位啊?——因为只过了很短的时间,电路就已经消停了。佩顿仍然晕头转向,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试图重新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向。

刚刚不是在做梦。他对此深信不疑。更确切地说,他仿佛经历了另一个生活,而此刻正在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就像一个正在康复的健忘症患者一样。他虽然还在惶惑茫然,脑子里却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信念。他再也不能在科马雷睡着了。

慢慢地,理查德·佩顿三世的意志和性格从放逐中回归。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了房间。他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长长的走廊里,走廊两旁有几百扇一模一样的门。他带着新的领悟看着门上刻的符号。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往哪里走。他的头脑专注于思考眼前面对的问题。走着走着,他头脑清醒了,慢慢地明白了。目前他还只有一个理论,但是他很快就会将其付诸检验。

人类心智是一样受到庇护的脆弱事物,并不直接与世界接触,而是通过身体的感官来收集所有的知识和经验。人们有可能记录和储存思想和情感,就像早期的人们曾经把声音记录在几英里长的电报上一样。

如果趁着某一具身体及其所有感官都处于迟钝、麻木的状态,将这些想法投射到它的心智当中,那个大脑就会认为它正在经历现实。它没有办法辨别出这种欺骗,就像人们无法区分一首完美录制的交响乐和现场演奏一样。

这一切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为人所知,但是科马雷的建造者们以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方式运用了这些知识。在城市的某个地方,肯定有机器可以分析进入者的每一条想法和欲望。而在另外某处,城市的制造者一定已经储存了人类大脑所能知道的所有感觉和体验。利用那些原材料,所有可能的未来都可以被构建出来。

现在佩顿终于明白了人们往科马雷的建造工作中投入了多少奇思妙想。这些机器分析了他最深层的思想,以他潜意识中的欲望为依据建立了一个世界。然后,等到机会来临,它们控制了他的心智,把他刚刚经历的那些体验都注入其中。

怪不得在那个已经快被忘记的天堂里,他拥有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也怪不得在那漫长的岁月里,那么多人都在寻求只有科马雷才能带来的平静!

第五节 工程师

车轮声引得佩顿扭头观望时,他已经恢复了正常。之前给他当向导的小机器人回来了。毫无疑问,控制它的伟大机器正在寻思,它的这位照管对象出了什么问题。佩顿等待着,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慢慢形成。

A-5又从头说起了它那套固定说辞。在这个自动化已经发展到极致的地方,如此简单的一台机器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这时佩顿意识到,说不定人们是故意在这里安排一台并不复杂的机器人的。如果一台简单的机器就能起到同样甚至更好的作用,那么使用复杂的机器就基本上没有什么意义了。

佩顿没有理会现在已经听熟了的话语。他知道,所有的机器人都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之前有其他人给过它们相反的命令。他苦笑着想,就连这座城市的投射器也服从了他自己潜意识晦涩难辨、无法言说的指令。

“把我带到思想投射器那里。”他命令道。

如他所料,机器人没有动。它只是回答说:“我不明白。”

佩顿感到自己重新控制住了局面,精神再次振奋起来。

“过来,在我下令之前,不得再次移动。”

机器人的选择器和继电器考虑了指令。它们没有找到撤销命令。小机器的轮子缓缓向前滚动着。它已经答应了——现在没有回头路了。它不能再次移动,除非得到佩顿的命令,或者收到更高的指令。机器人催眠是一种很有历史的把戏,深受淘气小男孩们喜爱。

佩顿迅速从他的包里面倒出了所有的工程师必备工具:万能螺丝刀、伸缩扳手、自动钻,还有最重要的:能在几秒钟内把最厚的金属蚀穿的原子刀具。然后,凭着长期练习得来的技能,他对着那台毫无戒心的机器下手了。

幸运的是,这个机器人被设计得便于维护,不用费什么工夫就能打开。它的控制系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佩顿没费多长时间就找到了移动装置。现在,别管发生什么事情,机器都逃不掉了。它被致残了。

接下来,他弄瞎了它的眼睛,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找到它的其他电子感官,并让它们失去功能。很快,小机器就变成了一个装满复杂垃圾的圆柱体。佩顿觉得自己就像个小男孩,刚刚对一个毫无防备的落地钟发起疯狂攻击。他坐下来,等待他料定会发生的事情。

在离主机楼层这么远的地方破坏这个机器人,未免有点不体谅人。自动运输车花了将近十五分钟才从遥遥的底部爬上来。佩顿听到车轮的隆隆声从远处传来,知道自己算对了。崩溃派对就要开始了。

运输车是一部简单的搬运机器,装备着一组手臂,可以抓取并存放一个损坏的机器人。它似乎并没有视觉,不过它的特殊感官无疑足以满足它的目的。

佩顿一直等到它把不幸的A-5拾取起来,自己才跳了上去,同时避开了那些机械肢体。他可不想被误认为是另一部被损坏的机器人。幸运的是,那台大机器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佩顿就这样在巨大的建筑中一层又一层地往下走,穿过生活区,穿过他一开始去的那个房间,然后再往下走,进入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地方。随着下降,他周围城市的特征发生了变化。

在这里,较高楼层的豪华和富裕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人之地,那一条条冷冰冰的通道就跟巨大的线缆管道差不多。又过了不久,这样的景象也消失了。传送器穿过一组巨大的滑动门——他到达了目的地。

一排排的中继板和选择器仿佛没有尽头,尽管佩顿很想跳下他那头无知无觉的坐骑,他还是一直等到主控制板出现在视野里。然后他从传送带上跳下来,看着它消失在城市更遥远的地方。

他思忖着超级自动机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修好A-5。他的破坏非常彻底,他甚至认为那台小机器要被扔进垃圾堆了。然后,他开始审视这座城市的奇绝之处,觉得自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突然间发现一场盛宴摆在了面前。

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他只有过一次停顿,用来向他的朋友们发送例行信号。他希望能够向他们讲述自己取得的成功,但是那样做的风险太大了。经过一番充满才智的线路梳理,他揭开了主要部件的功能,并开始研究一些次要设备。

事情一如他所预料。思维分析器和投射器被安排在了上面一层,可以通过这个中央装置进行控制。它们的工作原理他完全不知道:要想揭开它们全部的秘密很可能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但是他已经认出了它们,并认为在有必要的情况下,他应该能够关掉它们。

又过了片刻,他发现了思想监视器。那是一台很小的机器,有点像老式的手动电话交换机,不过复杂得多。操作员的座位结构奇特,与地面绝缘,顶部是一张由电线和水晶条构成的网络。这是他发现的第一部显然供人类直接使用的机器。也许在城市建立之初,第一批工程师建造了它来安装设备。

如果不是详细的说明已经印在了控制面板上,佩顿是不会冒险使用思想监视器的。经过一番实验之后,他接通了其中一条电路,慢慢地增加了功率,将强度刚好控制在红色的危险标志以下。

他这样做其实也好,因为那种感觉令人震撼。他仍然保留着自己的个性,但是在自己的思想上叠加了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想法和形象。透过一个异类的心灵之窗,他正在观察另一个世界。

就好像他的身体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尽管第二人格的感官远远不如真正的理查德·佩顿三世那么鲜明。现在他明白了危险界限的含义。如果思想强度控制得太高,精神的错乱将成为必然的结果。

佩顿关掉了仪器,以便不受干扰地思考。先前机器人说这个城市的其他居民都在睡觉,现在他明白了它是什么意思。在科马雷还有其他人,他们正入迷地躺在思想投射器的下面。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条长长的走廊和那几百扇金属门上。在往下走的路上,他经过了许多条那样的走廊。很明显,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只不过是由一间间内室组成的巨大蜂房,供成千上万的人在睡梦中度过他们的一生。

他一个接一个地检查面板上的电路。大多数电路已经断开了,但是仍有大约五十条在运作。每一条都承载着人类的思想、欲望和情感。

因为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佩顿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骗的了,但是知道这件事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他能看出来这些人造世界的缺陷,能看到当简单而生动的情感被源源不断地注入人类头脑时,它的所有批判能力是如何被麻木的。

是的,现在看来,一切都非常简单。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一个事实,即这个人造世界对于经历者来说是完全真实的——真实到他自己的内心仍然在为离开它而痛苦。

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佩顿探索了五十个沉睡中的心智正在体验的世界。这是一场令人既着迷又反感的探索。在这一小时里,对于人类的大脑及其隐藏的思维方式,他拥有了不曾想象的更多领悟。结束之后,他在机器的控制台前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分析自己刚刚掌握的知识。他的智慧已经增长了许多年,他的青涩年华似乎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

他第一次直接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那些有时候会在他自己的心灵表层浮现的、变态而邪恶的欲望,其实是全人类共有的。科马雷的建造者们并不在乎善恶,而机器则是他们忠实的仆从。

知道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他感到很满意。佩顿现在明白了,他的逃脱只是侥幸。如果在这些墙壁当中再次睡着,他便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巧合救了他一次,这样的幸运不会再有第二次。

思想投射器必须被破坏掉,而且要破坏到机器人也无法修复的程度。机器人可以处理正常的故障,但是它们应付不了佩顿设想的那种蓄意破坏。等他做完,科马雷将不再构成威胁。它再也不会困住他的心智,或者将来可能到这里来的访客的心智。

首先,他必须找到熟睡的人,让他们苏醒过来。这可能是一个漫长的任务,不过幸运的是,机器楼层配备了标准的单视觉搜索设备。有了它,只需要将载体光束聚焦到需要的地点,他就可以看到和听到城市里的一切。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投射自己的声音,但是不能投射自己的形象。那种类型的机器是在科马雷建成后才得到广泛应用的。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掌握了控制装置,而且一开始光束在城市里毫无章法地到处乱转。佩顿看到了许多令人惊奇的地方,有一次他甚至瞥见了森林——不过它是颠倒的。他好奇利奥还在不在,然后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了入口。

是的,它在那儿呢,就在他昨天留下它的地方。几码之外,忠实的利奥正卧在那里,脑袋对着城市,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虑。佩顿深受感动。他想知道他是否能把狮子带进科马雷。精神支持是很有价值的,因为经历过夜晚的那些事情之后,他开始更加觉得自己需要有人陪伴。

他有条不紊地搜索着城市的围墙,在地面层发现了几个隐蔽的入口,这使他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想自己将如何离开。即使他能让物质传送器反向工作,前景也不是那么吸引人。他更喜欢在空间中进行传统的物理运动。

所有的洞口都封上了,他一时感到困惑,然后他开始寻找机器人。经过了一段耽搁,他发现已故的A-5的一位孪生兄弟正在走廊上移动,去执行某项神秘的任务。令他欣慰的是,它毫无疑问地服从了他的命令,打开了门。

佩顿再次将光束穿透墙壁,并将焦点移到离利奥几英尺远的地方,然后轻声叫道:

“利奥!”

狮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你好,利奥——是我——佩顿!”

狮子看起来很困惑,慢慢地绕起了圈子。然后它放弃了,无助地坐了下来。

经过一番劝说,佩顿才把利奥哄到门口。狮子听出了他的声音,看起来愿意听从他,但是非常困惑又相当紧张。它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既不喜欢科马雷,也不喜欢那个静静等待着的机器人。

佩顿很有耐心地指示利奥跟着机器人走。他用不同的词语重复着他的话,直到确信狮子听懂了。然后他直接对着机器说话,命令它把狮子带到控制室。他观察了一会儿,看到利奥在后面跟着。然后,他说了一句鼓励的话,就离开了这对奇怪的组合。

令人相当失望的是,那些罂粟花标志后面的封闭房间,他根本看不到内部。它们都装备了光束屏障,要么就是对焦控制被设置为不允许单视镜窥探那一部分空间。

佩顿并没有气馁。那些沉睡的人会像他那样痛苦地醒来。在了解了他们的私人世界之后,他对他们并没有多少同情,驱使他去唤醒他们的只有一种责任感。他们不值得关心。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为了满足他的欲望,在那个已经被遗忘而他也不愿再回去的田园生活中,投射器给了他什么呢?他自己隐藏的思想会不会也和其他做梦的人一样不光彩呢?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他把它放在一边,再次坐在中央总机前。首先他会切断电路,然后他会破坏投射器,让它们再也不会被人使用。科马雷对那么多心灵施的魔咒将被永远破解。

佩顿向前伸手去拉多路断路器,但是没能完成这个动作。四只金属手臂轻柔但又非常坚定地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身体。他踢打、挣扎,但还是从控制台前被抬到了半空,带到房间的中央。在那里他又被放到地面,金属手臂也松开了。

震惊之余,佩顿更多的感受是愤怒,他猛转回身,面对着那个抓住他的东西。几码之外,那个静悄悄地打量着他的,是他所见过的最复杂的机器人。它的身体几乎有七英尺高,安放在十二个宽大的充气轮胎上。

触角、手臂、杆状肢,还有其他一些不大容易描述的机械结构,从它金属底盘的不同部位伸向四面八方。在两处地方,成组的肢体正在忙于拆除或者修理机器。佩顿一看到那些机器,不由得感到一丝愧疚。

佩顿默默估量着他的对手。这显然是一部最高级别的机器人。但是它对他使用了肢体暴力——没有机器人可以对人类那么做,尽管它可能会拒绝服从他的命令。只有被另一个人类思维直接控制的时候,机器人才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所以说,有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某个地方——有意识的、心怀敌意的人。

“你是谁?”佩顿终于喊道。他质问的不是机器人,而是机器人背后的控制者。

觉察不到什么延宕,机器立刻用自动而精确的声音给出了回答,声音听上去似乎并不仅是放大了某位人类的讲话。

“我是工程师。”

“那你出来让我看看。”

“你正在看我。”

对方语声那种毫无人类气息的腔调,连同话语本身,一下子便打消了佩顿的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奇感。

没有人控制这台机器。它是自动的,就和城市里的其他机器人一样——但是与它们以及世界上所有已知的其他机器人不同的是,它拥有自己的意志和意识。

第六节 噩梦

佩顿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机器,感到自己的头皮发麻,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度的兴奋。他的追求得到了回报——近千年的梦想就在他眼前。

很久以前,机器只能获得有限的智能。现在它们终于达到了拥有意识的目标。这就是索尔达森想向全世界透露的秘密——理事会由于担心可能带来的后果而试图压制的秘密。

那个没有激情的声音又说话了。

“很高兴你明白了真相。这会让事情变得容易一些。”

“你能解读我的思想?”佩顿呼吸变得粗重了。

“那是当然。从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做到了。”

“是的,我也料到了。”佩顿冷冷地说,“现在你打算对我怎么样?”

“我必须阻止你破坏科马雷。”

佩顿认为这很有道理。

“如果我现在离开呢?你会满意吗?”

“会的。那太好了。”

佩顿忍不住笑了出来。别管它再怎么接近人类,工程师仍然只是个机器人而已。它不懂得搞阴谋诡计,也许这给了他一个优势。不管怎样,他必须哄骗它吐露出自己的秘密。然而机器人再次侦测到了他的想法。

“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你已经了解太多了。你必须马上离开。我将在必要的情况下使用武力。”

佩顿决定争取时间。他至少可以发现这台神奇机器智能的极限。

“在我离开之前,告诉我一件事。你为什么叫工程师?”

机器人回答得很畅快。

“如果出现机器人无法修复的严重故障,我就会去解决。有必要的话,我可以重建科马雷。通常情况下,一切运作正常时,我保持静默。”

对人类来说,佩顿想,“静默”这个想法好陌生啊。工程师把自己和“机器人”区分开来的说法令他不禁感到好笑。他问出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那么如果你出了什么问题呢?”

“我们有两个。另一个现在正处于静默状态。我们可以相互修复。三百年前,发生过一次那样的情况。”

这是一套完美的系统。科马雷可以维持几百万年而不会发生事故。这座城市的建造者们设立了这些永恒的守护者,在他们追寻梦想的过程中守护着他们。难怪,制造者们去世很久之后,科马雷仍在履行它奇怪的使命。

多么可悲啊,佩顿想,所有这些天才的想法都白白浪费了!工程师的秘密本可以给机器人技术带来变革,可以创造一个新世界。现在,第一个有意识的机器已经被制造出来了,以后还能有什么限制吗?

“不。”工程师冷不防地说,“索尔达森告诉我,机器人有一天会比人类聪明。”

机器说它自己制造者的名字,听起来挺奇怪的。那么这就是索尔达森的梦想!他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个梦想有多么宏大。尽管已经为它做了一定的准备,他还是不能轻易接受结论。毕竟,机器人和人类思维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那条鸿沟并不比人与动物之间的深,而人类正是从动物当中脱颖而出的,索尔达森这样说过。你,人类,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机器人。我比你简单,但更有效率。如此而已。”

佩顿非常仔细地思考着这一论断。如果人类真的只是复杂的机器人——一部由活细胞而不是电线和真空管构成的机器——终有一天比人类更加复杂的机器人会被制造出来。当那一天来临时,人类至高无上的地位将会结束。机器可能仍然是人类的仆人,但是它们会比它们的主人更加聪明。

摆放着一架架分析器和继电器板的巨大房间里非常安静。工程师专注地盯着佩顿,手臂和触角仍在忙于修复工作。

佩顿开始感到绝望了。性格使然,在阻力面前他变得前所未有地坚定。他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工程师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否则的话,他将浪费一生的时间去努力赶上索尔达森的才智。

无济于事。机器人总是快他一步。

“你不能制订违抗我的计划。如果你真想从那扇门逃出去,我就拿这个动力装置往你腿上扔。在这个距离内,我可能的误差不到半厘米。”

人无法躲避思想分析器。这个计划在佩顿脑子里还没有成形,工程师便已然知晓。

双方的对垒突然被打断了,佩顿和工程师双双吃了一惊。只见褐金色的身影倏尔闪过,半吨骨头和筋肉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砸在机器人身体的中部。

触手们很是一阵乱晃。接着,伴着仿佛末日来临的巨响,工程师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板上。利奥蹲踞在倒下的机器身上,若有所思地舔着爪子。

它无法完全理解这头外表亮光闪闪、刚刚在威胁它的主人的动物。自打多年以前,它与一头犀牛发生的那次非常不明智的分歧之后,这一位是它见过的皮肤最坚韧的。

“好孩子!”佩顿兴高采烈地喊道,“别让他起来!”

工程师一些较大的肢体被折断了,而触手力量太弱,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佩顿再一次发现自己的工具箱价值无法估量。等到他行动结束,工程师显然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尽管佩顿没有碰过任何神经回路。那样的话有点太像谋杀了。

“你现在可以下来了,利奥。”任务完成后,他说。狮子不太情愿地听从了命令。

“我很抱歉不得不这样做。”佩顿假惺惺地说,“不过我希望你能领悟我的观点。你还能说话吗?”

“可以。”工程师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佩顿笑了。五分钟前,问这个问题的人是他。他想知道,工程师的孪生兄弟要多久才能到达现场。如果要进行力量的较量,利奥可以顶上,但是另一个机器人会得到警告,可能会做出一些令他们两个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例如,它可以关灯。

发光管熄灭了,黑暗夜幕降临。利奥发出一声沮丧而悲哀的嚎叫。佩顿相当恼火地掏出手电筒并打开。

“这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区别。”他说,“你还是再把它们打开好了。”

工程师什么也没说。但是辉光管再次亮了起来。

佩顿想,你怎么能和一个能读懂你思想,甚至能看着你准备防御的敌人战斗呢?他必须避免去想任何可能对他不利的想法,比如——他及时制止了自己。有那么一会儿,他试图把阿姆斯特朗的欧米伽功能整合到自己的头脑中,从而阻塞了自己的思想。然后他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听着,”他最后说,“我跟你做个交易。”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那个词。”

“没关系。”佩顿连忙回答,“我的建议是这样的。让我唤醒被困在这里的人,把你的基本电路给我,然后我就会离开,不碰任何东西。这样一来,你也听从了你的制造者的命令,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人类也许会对这条建议提出反对,但是机器人不会。它的大脑大概用了千分之一秒来权衡可能涉及的所有情况。

“很好。我从你的头脑中看到你打算信守约定。不过‘讹诈’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佩顿脸红了。

“那不重要。”他急忙说,“只是一种常见的人类表达。我猜你的——呃——同事马上就来吧?”

“它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机器人回答,“你能管住你的狗吗?”

佩顿笑了。也不能指望一个机器人会懂动物学。

“好吧,狮子。”机器人说。解读了他的头脑后,它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佩顿对利奥说了几句话,为了更加确定,还把手指插在狮子的鬃毛里绕了绕。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邀请之意,第二个机器人就悄悄地滑进了房间。利奥咆哮着试图挣脱,不过佩顿让它冷静下来。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工程师二世都是其同事的翻版。就在向他逼近的时候,它便以一种佩顿永远无法习惯的恼人方式潜入了他的脑海。

“我看出来你想去找做梦的人。”它说,“跟我来。”

佩顿受够了被人下命令。机器人就不能说个“请”字吗?

“请跟我来。”机器带着尽可能轻微的重音重复道。

佩顿跟了过去。

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条走廊上,两旁是几百扇装饰着罂粟花图案的门——或者是与之差不多的另一条走廊。机器人把他领到一扇和别的门没有区别的门前,停了下来。

金属门板静悄悄地滑开,佩顿有些不安地走进黑暗的房间。

沙发上躺着一个很老的人,乍一看仿佛已经死了。当然,他的呼吸已经慢到了几近停止的程度。佩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对机器人说话:

“唤醒他。”

在城市深处的某个地方,来自思想投射器的冲动之流停止了。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宇宙分崩离析。

一双闪耀着熊熊怒火的眼睛,从沙发上向佩顿投来如炬的目光。它们盯着他,以及更远的地方。乱七八糟的话语从那对薄薄的嘴唇之间倾泻而出,佩顿几乎一个词都听不分明。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一些名字,定然是他刚刚被拽出来的那个梦想世界里的人或者地方。场面立刻变得可怕而可悲。

“别说了!”佩顿喊道,“你已经回到现实了。”

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似乎这才看见了他。老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自己撑了起来。

“你是谁?”他用颤抖的声音说。然后,还没等佩顿回答,他就继续嘶声喊道:“这一定是一场噩梦——走开,走开。让我醒来!”

佩顿克服了自己的厌恶,把手放在他瘦弱的肩膀上。

“别担心,你是醒着的。你不记得了吗?”

对方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是的,这肯定是一场噩梦——肯定是!但是我为什么醒不来?尼兰,科雷希多,你们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们!”

佩顿忍了很长时间,但是无论怎么做,他都无法再次引起老人的注意。他心里很难受,转向机器人。

“送他回去吧。”

第七节 第三次文艺复兴

胡言乱语慢慢消停了。虚弱的身体倒在沙发上,布满皱纹的脸再次变成了一个冷静的面具。

“他们都这么疯吗?”佩顿最后问道。

“但是他并没有疯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当然疯了!”

“他沉迷其中已经有很多年。假设你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方式完全改变,你失去了对先前生活的全部记忆。最终,你对它的了解不会比你的第一个童年时期更多。

“如果由于某种奇迹,你突然回到了过去,你也会出现那样的行为。记住,他梦中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完全真实的,他已经在其中生活了很多年。”

这倒是真的。但是工程师怎么会有这样的洞察力呢?佩顿吃惊地转向它,不过像往常一样,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提出来。

“我们还在建造科马雷的时候,索尔达森有一天对我讲了这些话。即便在那个时候,一些人就已经沉迷睡梦二十年了。”

“有一天?”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

这些话使佩顿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奇怪的画面。他可以想象出那个孤独的天才在这里和他的机器人一起工作的画面,也许已经没有人类同伴留下来了。其他的人早就去寻找他们的梦了。

但是,索尔达森可能一直留在现实世界中,因为对创造的渴望仍然把他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直到完成他的工作。这两位工程师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也可能是电子学史上最令人惊叹的壮举,是他的终极杰作。

那么巨大的浪费和自己对此的遗憾令佩顿感觉难以承受。他下了从来不曾如此坚定的决心:因为那个心怀怨恨的天才抛弃了自己的生活,他的作品不应该灭亡,而是应该被呈送给世界。

“所有做梦的人都会这样吗?”他问机器人。

“只有刚刚开始做梦的人不会。他们可能还记得自己原先的生活。”

“带我去见个这样的人。”

他们进入的下一个房间与其他的并无不同,但是躺在沙发上的是一个不超过四十岁的人。

“他来这儿多久了?”佩顿问道。

“他几周前才来——在你之前,他是我们多年以来的第一位访客。”

“请叫醒他。”

那双眼睛慢慢地睁开了。眼神中没有疯狂,只有怀疑和悲伤。然后回忆开始恢复,那个人起身转为坐姿。他的第一句话是完全理性的。

“你为什么把我叫回来?你是谁?”

“我刚刚逃脱思想投射器的掌控。”佩顿解释说,“我想释放所有能得救的人。”

对方苦涩地笑了。

“得救!从谁那里得救?我花了四十年才逃离世界,现在你又要把我拖回来!走开,不要搅扰我!”

佩顿不打算这么轻易地退却。

“你认为你的这个虚构的世界比现实更好吗?你就没有一点逃离它的想法吗?”

对方又笑了,笑声里听不出丝毫的幽默。

“科马雷对我来说就是现实。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我为什么要回到它那里去呢?我在这里找到了平静,这就是我所需要的。”

佩顿突然间转身离开了。他听到身后的做梦者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躺了回去。被击败的时候,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现在他知道他为什么希望恢复那些人了。

根本不是出于任何的责任感,而是为了自己自私的目的。他想说服自己科马雷是邪恶的。现在他知道了它不是。即便是在乌托邦,也总是有一些人,对他们来说,世界仅仅是悲伤和幻灭之源。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越来越少。在一千年前的黑暗时代,大多数人都在某些方面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无论世界的未来将会有多么精彩,依然会有一些悲剧——科马雷凭什么要因为它向他们提供了唯一平静的希望而遭受谴责?

他不会继续尝试更多的实验了。他自己坚定的信念和信心已经严重动摇。科马雷的做梦者们也不会感谢他的辛苦。

他再次转向工程师。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离开这座城市的欲望已经很强烈,但最重要的工作还是要做。像往常一样,机器人阻止了他。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它说,“请跟我来。”

它并没有像佩顿期待的那样,带着他回到机器的楼层,回到那一堆堆错综复杂的控制设备当中。当他们的旅程结束时,他们所在的位置要高于佩顿之前去过的任何地方。他们在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里,他怀疑这可能是在城市的最顶端。没有窗户,除非嵌在墙壁上的那些奇怪的板可以通过某种秘密的方法变成透明。

这是一间书房。在意识到谁曾经在几个世纪之前在这里工作之后,佩顿怀着敬畏的心情凝视着它。墙上陈列着五百年来没有被翻开过的古代教科书。感觉就像是索尔达森几小时前才离开。墙上的画板上甚至还钉着一个半成品电路。

“看起来他好像是被打断的。”佩顿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确实如此。”机器人回答说。

“什么意思?完成了你们之后,他没有步其他人的后尘吗?”

很难相信那句回答的背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但是机器人的口气还是那么冷淡,一如它曾经说过的所有的话。

“完成了我们之后,索尔达森仍然不满意。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经常告诉我们,他在建设科马雷的过程中找到了幸福。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他也会加入其他人的行列,但他又总是会找到一些他希望能够做出的最后改进。如此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他躺在这个房间。他停了下来。我在你的头脑中看到的词是‘死亡’,但是我对此不持任何意见。”

佩顿沉默了。在他看来,那位伟大科学家的结局没什么不光彩的。使他的生活蒙上阴影的辛酸终于离开了。他体验过创造的乐趣。在所有到过科马雷的艺术家中,他是最伟大的。现在他的工作不会白费了。

机器人默默地驶向一张铁桌子,一根触手消失在一个抽屉里。抽出来的时候,它拿着一本装订在金属片之间的厚书。它一声不吭地把书递给佩顿,佩顿用颤抖的手打开它。里面有几千页,书页很薄,但是材料非常坚韧。

扉页上用粗壮有力的字体写着:

罗尔夫·索尔达森

亚电子学笔记

开始:2598年13月2日

下面还有更多的字迹,很难辨认,显然是在匆忙中潦草写就的。读着读着,佩顿茅塞顿开,就像赤道附近突然出现的黎明一样。

致读者:

我,罗尔夫·索尔达森,在我这个时代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我把这个信息发送到未来。如果科马雷仍然存在,你就能看到我的作品,而且肯定已经逃脱了我设下的圈套。因此,你适合把这些知识带到世界上去。把它交给科学家们,告诉他们要明智地使用它。

我打破了人与机器之间的障碍。现在,他们必须平等地分享未来。

佩顿把这条消息读了好几遍,他的心对他早已死去的祖先产生了好感。这是一个绝妙的计划。通过这种方式,索尔达森就能确信他的消息肯定到了合适的人手里,这样它就能够安全地传递下去了。这也许是其他任何方式都无法做到的。佩顿想知道,这个计划在索尔达森刚加入颓废者时已然成形,还是他在后来的生活中逐步构想的。他永远不会知道。

他再次看向工程师,想象着所有的机器人都有了意识之后的世界。不止如此,他透过未来的迷雾,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机器人不需要有人类的局限性,不需要有人类可怜的弱点。它们永远不会让激情遮蔽自己的逻辑,永远不会被私利和野心左右。它们将是对人类的补充。

佩顿想起了索尔达森的话:“现在,他们必须平等地分享未来。”

佩顿停止了他的白日梦。所有这一切,即便真的会发生,可能也会是在几个世纪之后。他转向工程师。

“我准备走了。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机器人从他身边慢慢地后退。

“站着别动。”它命令道。

佩顿困惑地看着工程师,然后他匆匆瞥了一眼天花板。那里又出现了他许久之前刚刚进入城市的时候,在自己头顶发现的那个神秘凸起物。

“嘿!”他喊道,“我不想——”

太迟了。他身后是一块比黑夜还要黑的黑幕。他面前是一片空地,空地之外是森林。天色已晚,太阳快要垂到了树梢。

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呜咽声:一头非常害怕的狮子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森林。利奥并不喜欢它的转移。

“全都结束了,老伙计。”佩顿安慰道,“它们想尽快摆脱我们,这事儿你可不能责怪他们。毕竟,我们确实把那地方搞得一团糟。走吧——我不想在森林里过夜。”

在世界的另一边,一群科学家正怀着极大的耐心分散开来。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一次多么彻底的胜利。在中央塔,理查德·佩顿二世刚刚发现,他的儿子过去两天并没有在南美洲和他的表兄弟们待在一起。他正在为这位浪子的归来撰写欢迎致辞。

在地球的上空,世界理事会正在制订很快就会被第三次文艺复兴的到来冲垮的计划。但是,引起所有这些麻烦的人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暂时也不太在意。

佩顿慢慢地离开那个神秘的大门,走下大理石台阶。他仍然没有了解到那道门的秘密。利奥跟在他后面一小段距离,不时地回头看看,小声咆哮着。

他们一起沿着金属路,穿过矮树簇拥的小径往回走。佩顿很高兴太阳还没有落山。到了晚上,内部的放射性会令这条路灼灼放光。在星星的映衬下,那些树木扭曲的轮廓就不那么好看了。

在路的转弯处,他停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那道弯曲的金属墙,以及上面那个外表很能迷惑人的黑色开口。他所有的胜利感似乎都消失了。他知道,只要他活着,他就永远不会忘记那些高墙后面有些什么——关于宁静和全然的满足,那令人反胃的允诺。

在灵魂的深处,他感到一种恐惧,即外部世界所能给予的任何满足和成就,比起来科马雷提供的那种唾手可得的幸福,可能都显得苍白无力。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凄惨如梦魇的自己,身形憔悴、衰老不堪,正沿着这条路回来,寻求忘却。他耸了耸肩,把这个想法放在一边。

一到平原上,他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他再次打开那本珍贵的书,翻看着微缩印刷的一页页内容,陶醉于书中所蕴含的承诺。很久以前,慢悠悠的商队曾经沿此路而来,为智者所罗门带来了金子和象牙。但是,与这一卷书相比,他们所有的财富都一文不值,而穷尽所罗门的智慧,也想象不出将由这卷书生发而出的新文明。

过了片刻佩顿开始唱歌。他很少唱歌,唱功也非常糟糕。这是一首非常古老的歌,来自一个没有原子能,没有星际旅行,甚至人类还没有飞向天空的时代。歌中唱到了塞维利亚的一个理发师,不管塞维利亚在哪里。

利奥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然后也跟着唱了起来。二重唱并不成功。

夜幕降临,森林和它所有的秘密都消失在地平线之下。佩顿仰面躺在星空下,利奥在他身边守护着。他睡得很好。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

(译者:秦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