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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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黑暗之墙

1949年7月首次发表于《超级科学故事》(Super Science Stories)

收录于《天空的另一面》

许许多多奇异的宇宙,就像是一枚枚气泡,漂浮在时间之河的泡沫当中。有一些宇宙——非常少——会逆时而上,或者截流横穿。数量更少的一些宇宙永远地待在它无法触及的地方,没有未来,亦不知过往。舍尔文的小宇宙并不在它们当中:它的奇异是在另一个层面上的。它只有一个世界——舍尔文的种族所在的星球——以及一颗给它带来生命和光明的恒星——伟大的垂罗恩。

舍尔文对夜晚一无所知,因为垂罗恩总是高悬在地平线之上,只在漫长的冬季才会稍稍放低身段。在阴影地带的边界之外,确实有一个季节,垂罗恩会消失在世界的边缘下面,随后到来的是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存活的黑暗。不过即便在那样的时候,黑暗也不是绝对的,哪怕没有星星来装点夜空。

舍尔文的世界孤独地存在于它那小小的宇宙里,总是用同一面对着孤独的太阳。它是造星者最后的、最奇怪的玩笑。

然而,当舍尔文眺望着父亲的土地时,他的心中充满了任何一个人类孩子都可能有所体会的那些想法。他感到敬畏、好奇,还有一点恐惧,不过除此之外,他渴望着走出去,走进自己面前这个伟大的世界。他还没有到能够做这些事情的年纪,但是这座古老的房子位于方圆几英里内最高的地方,他可以远眺那片早晚会属于他的土地。当他转向北方时,垂罗恩的光芒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可以看见许多英里以外那些绵延的群山在向右弯曲,越升越高,直到在他身后消隐于阴影地带的方向。等到他长大,终有一天他将沿着通往东方大地的道路,穿过那些山脉。

在他的左边,是距离他仅仅几英里之远的海洋。有的时候,当波浪相互撞击,或者在坡度平缓的沙滩上翻滚时,阵阵轰鸣能够一直传到舍尔文的耳朵里。谁也不知道海洋伸展到了多远的地方。人们曾经驾着船驶过海洋,向北航行,这时候垂罗恩会在天空中升得越来越高,放射的热量越来越强烈。等不到伟大的太阳到达天顶,他们就不得不返航。如果确实存在神话般的烈焰之地,也不会有人抵达过那里炽热的海岸——除非传说是真的。据说,曾经有敏捷的金属船顶着垂罗恩的酷热穿越了海洋,来到了世界另一端的土地。现在,只要肯在陆地和海洋上忍受一通单调乏味的旅程,就可以到达这些国家,即便敢于尽可能向北移动,旅程也不会缩短多少。

在舍尔文的世界,所有有人居住的地区都处在一条狭长地带,被铄石流金的酷暑和难以忍受的严寒夹在中间。每片土地的最北端都是垂罗恩暴怒轰击下的禁区。所有国家的南部都有一片广阔而幽暗的阴影地带,从那里看去,垂罗恩只不过是地平线上一枚苍白的圆盘,而且常常根本看不见。

舍尔文在童年时代就学到了这些东西。在那些岁月,他并不打算离开山海之间的广阔土地。自打鸿蒙初开,他的祖先和之前的种族就在竭尽全力把这些土地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即便他们没有做到,也可以说是差不多尽善尽美了。这里的花园里开满了光彩夺目的奇异花朵,溪流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之间缓缓流淌,在无浪的海洋中融入纯净的海水。一片片庄稼在风中不断沙沙作响,好像尚未出生的几代种子在互相交谈。宽阔的草地上,亭亭的树冠下,温顺的牲畜傻乎乎地叫唤,漫无目的地游荡。还有那所大房子,厅堂敞亮,走廊长得仿佛走不到头。在现实中它确实够庞大了,但还是比不上它在孩子心目中造成的震撼。这就是舍尔文度过年华的世界,他所知、所爱的世界。迄今为止,他的心思还不曾越过它的边界。

但是舍尔文的宇宙并不是那些不受时间支配的宇宙之一。庄稼成熟了,被收进粮仓;垂罗恩在小小的天空中缓慢摇动;随着季节的流逝,舍尔文的思想和身体都在成长。现在他的土地似乎变小了:山脉越来越近,大海距离这所大房子仅几步之遥。他开始了解自己所生活的世界,而且为自己在其塑造中必须扮演的角色做好了准备。

这些东西有一部分是他从父亲舍瓦尔那里学来的,不过大部分是格雷尔教的。格雷尔在他父亲的父亲的时代就穿越大山来到这里,如今已经为舍尔文一家三代做过家庭教师。他很喜欢格雷尔,不过老人教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愿意学。他的童年过得很愉快,直到轮到他穿越大山去更远地方的那一天来到。很久以前,他的家族从东方的伟大国度来到这里。从那以后,每一代的长子都要再次踏上朝圣之路,在堂兄弟们当中度过年轻岁月的一年时光。这是一项明智的习俗,因为在山的另一边,许多过去的知识仍在流传。在那里还可以遇到来自其他国家的人,研究他们的生活方式。

去年春天,在儿子动身之前,舍瓦尔挑选了自己的三位仆人和几匹不妨叫作马的动物,带着舍尔文去看了他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他们向西骑到了大海,沿着海边走了许多天,直到垂罗恩距离地平线明显地更近了。他们继续往南走,身前的影子越来越长,等到太阳的光线仿佛失掉了所有的热度,他们才又转向东方。他们现在已经完全身处阴影地带了,在盛夏到来之前再往南走是不明智的。

舍尔文骑马与他的父亲并肩而行,看着不断变化的风景。这是充满好奇心的男孩第一次看到一片新疆域。他的父亲在谈论土壤,描述着哪些庄稼可以在这里种植,哪些庄稼尝试了也会失败。然而舍尔文的注意力在别处:他凝视着那片荒凉的阴影地带,想知道它的范围有多大,以及它隐藏了什么样的奥秘。

“父亲,”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你沿直线向南走,径直穿过阴影地带,你能到达世界的另一边吗?”

他的父亲笑了。

“这个问题人们已经问了好多个世纪。”他说,“但是由于两个原因,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哪两个原因?”

“首先,当然是黑暗和寒冷。即使在这个位置,也没有生物能够活过冬季。不过还有一个更关键的理由,看来格雷尔从没提起过。”

“我想他没说过,至少我不记得了。”

有一阵子舍瓦尔没有回答。他踩着马镫站起来,遥望着南方的大地。

“我曾经很熟悉这个地方。”他对舍尔文说,“来吧——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们离开了一直骑行的小路,再次背对着太阳骑行了好几个小时。地势慢慢升高了,舍尔文注意到他们正在攀登一条巨大的岩石山脊。它就像一把匕首,刺进了阴影地带的心脏。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座山丘,因为太陡峭,马爬不上去,他们便在这里下了马,将牲口留给仆人照管。

“有条路可以绕过去。”舍瓦尔说,“不过对我们来说,爬过去要比骑马到另一边更快。”

那座山虽然陡峭,好在并不高,他们只花了几分钟就到了山顶。起初,舍尔文没看出来有什么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还是那片起伏的原野,距离垂罗恩越远,看起来就越黑暗,越令人生畏。

他迷惑不解地转向父亲,但是舍瓦尔指着遥远的南方,沿着地平线认真地比画了一条线。

“不大容易看出来。”他平静地说,“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位置指给我看的,那是你出生之前很多年。”

舍尔文凝视着暮色。南方的天空几乎暗成了一片漆黑。天幕低垂,连接到世界的边缘。不过这么说也并不完全贴切,因为在地平线上,有一条更加黑暗的带子,沿着巨大的弧线,隔开了陆地和天空,却又好像并不属于任何一方。它的黑,一如舍尔文未曾见过的黑夜。

他久久地凝视着它,也许某些关于未来的想法已经在他心里悄然生根发芽,因为那片黑暗的土地在他眼里突然活跃起来,充满了对他的期待。当他终于把视线挪开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完全变了,尽管他还太小,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怎样的挑战。

就这样,舍尔文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那堵墙。

早春时节,他辞别了家人,带着一个仆人翻过高山,进入了东方世界的广袤土地。他在那里遇见了同族,研究了自己家族的历史、发源于古代的艺术,以及支配着人类生活的科学。在学习的地方,他和一些从更偏东的地方来的孩子结成了好友。那些孩子当中,他还能再见面的没有几个,不过有这么一位,在他的生活中将要占据的地位之重要超出了两个人的想象。布雷尔登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而这位做儿子的有意青出于蓝。他从一个国家旅行到另一个国家,不停地学习、观察、提问。虽然他只比舍尔文大几岁,但他对世界的了解好像无穷无尽——至少在那个年纪较小的孩子看来是这样的。

两人私下里构想着将世界推倒再按照自己的想法重建。布雷尔登梦想中的城市,道路宽阔,巨厦恢宏,足以令过去的奇迹黯然失色。但是令舍尔文感兴趣的,更多的是愿意居住在这些城市的人们,以及他们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他们经常谈到那堵墙。布雷尔登虽然没有亲见,但是从自己家人讲的故事中知道了它。正如舍尔文所了解的,在每一个国家的遥远南方,它都像一道巨大的屏障横亘在阴影地带。到了盛夏,如果愿意付出一定的辛苦,人们可以到达那里,但是找不到任何穿过它的途径,谁也不知道墙的另一侧有什么。哪怕它达到了一百个人那么高,整个世界也未曾停歇对它的探索。冰冷的海洋在它的包围中冲刷着阴影地带的海岸。旅行者们曾经站在那些孤寂的海滩上。在那里,垂罗恩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给不了他们丝毫的温暖,他们看到了墙的黑影是如何以目空一切的气势越过脚下的海浪,远远地伸向大海的。在遥远的海岸上,其他的旅行者看到它掠过自己身边,跨越大洋,环绕世界。

“我的一个叔叔,”布雷尔登说,“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那面墙。他是因为和别人打赌才那么做的。他骑了十天才走到墙下面。我想墙把他吓坏了——它那么大、那么冷。他都分辨不清它的材料是金属还是石头,而在他叫喊的时候,一点回声都没有,他的声音反倒很快就消失了,仿佛被墙给吞掉了。我的家人相信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在墙之外什么也没有。”

“如果这是真的,”舍尔文以无可辩驳的逻辑回答,“在墙被建成之前,海水就会从边缘淌出去了。”

“如果墙是基荣[20]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建的,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舍尔文不同意。

“我的族人相信它是人类的杰作——也许是第一王朝的工程师们,他们有过那么多奇妙的创造。如果他们真的有能够到达烈焰地带的船——甚至还有能飞的船——说不定他们也有足够的智慧来建造那堵墙。”

布雷尔登耸耸肩。

“建墙的人肯定有很充分的理由。”他说,“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所以何必操心呢?”

这是一条极其务实的建议。舍尔文早就发现了,普通人能给他的建议,向来也就是这一条。只有哲学家才对那些无法回答的问题感兴趣。对大多数人来说,墙之谜就像存在问题本身一样,基本上不会引起他们的思考。他遇到的所有哲学家都给了他不同的答案。

首先是格雷尔。他刚从阴影地带回来,便开始询问格雷尔。老人平静地望着他说:

“墙的后面只有一样事物,我听说。那便是疯狂。”

然后是阿泰克斯。他年纪大了,几乎听不到舍尔文紧张兮兮的询问。他耷拉着眼皮凝视着男孩,仿佛眼睛已经累得无法完全张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回答道:

“基荣创造世界的时候,在第三天建造了墙。我们将在死后发现墙后面有什么——因为那里是逝者的灵魂要去的地方。”

然而居住在同一座城市的俄甘对此提出了刚好相反的见解。

“只有记忆才能回答你的问题,我的孩子。因为墙的后面是我们出生之前生活的土地。”

他该相信哪一位呢?真相是没有人知道答案:就算曾经有人知道过,那个答案也已经被遗忘很久了。

这次探求以失败告终,不过在求学的这一年当中,舍尔文收获颇丰。第二年春天,他与布雷尔登和其他相知未久的朋友们告了别,踏上了那条通往自己国家的古道。他再次穿行在山脉之间的险峻之路上,两侧倒挂的冰柱密陈如墙,气势凶险。他来到了那个地方:道路再次向下弯曲,通往人类的世界,通往天气和煦,流水汩汩,人们不会在冰冷的空气中呼吸困难的地方。在这里,在道路下沉到山谷之前的最后一个抬升之处,人们的目光可以越过陆地,一直投向远方波光幽幽的海洋。而在那个地方,在几乎消失在迷雾中的世界边缘,舍尔文可以看到一条阴影,那便是他的家乡。

沿着巨大的石梁,他来到了那座桥。那是在古时候,唯一的通路被地震摧毁之后,人们为了跨过大瀑布而修建的桥。然而桥已经不见了:早春的风暴和雪崩抹掉了一座庞大的码头,美丽的金属彩虹变成了一堆扭曲的废墟,躺在下游一千英尺处的水雾和泡沫当中。道路的重新开放怕是要等到尚未到来的夏天结束。舍尔文伤心地返了回去。他知道还要再等一年才能看到自己的家。

他在道路的最后一个转弯处停了好几分钟,回看那片有着他所爱的一切,他却到不了的土地。然而那里笼罩着一层雾,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毅然转身,沿着大路前行,走出旷野,再次进入群山的怀抱。

舍尔文回来的时候,布雷尔登还在城里。见到朋友,他既惊讶又高兴,然后两人讨论了来年该做些什么。舍尔文的堂兄弟们已经开始喜欢上他们的客人了,再见到他也并无不悦,但是他们提出的体贴建议——舍尔文再花一年时间学习——没有受到采纳。

面对着众多的反对意见,舍尔文的计划慢慢成形。就连布雷尔登一开始也不热心,舍尔文费了好多的口舌才得以让他愿意合作。在他之后,取得其他重要人物的一致意见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夏日将近,两个少年动身前往布雷尔登的国家。他们骑得很快,因为旅程很长,而且必须在垂罗恩低垂的冬季之前抵达目的地。进入布雷尔登熟悉的土地之后,他们展开了一番询问,而许多人以摇头作答。但是他们获得的答案是准确的,很快,他们就已经身在阴影地带了,于是舍尔文平生第二次看到了那面墙。

刚开始向它走去的时候,它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矗立在一片阴冷荒凉的原野上。然而,他们骑着马在原野上走了个没完没了,也没看出来墙离他们更近一点——而等到意识到自己离墙已经有多近的时候,他们几乎快到墙脚了。这是因为只有等到伸手就能够到它的时候,人们才能判断它有多远。

舍尔文仰望着已经令他心神不宁的庞大黑色墙体,感觉它似有倾覆之势,仿佛要用垮塌的力量将他压碎。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景象移开,走上前去研究墙的材料。

是真的,就像布雷尔登对他说的那样,摸起来确实很冷——哪怕在这片缺少阳光的土地上,它也不该这么冷。它给人的感觉是既不硬也不软,因为凭双手根本分析不出来它的质地。舍尔文有个印象: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与墙表面的实际接触,但是当硬把手指往墙上按的时候,他也看不出来墙和手指之间有空隙。最奇怪的是布雷尔登的叔叔曾说过的那种瘆人的静谧:每个字都化作喑哑,所有声音都消于无形,速度快得离奇。

布雷尔登已经从驮马身上卸下了一些工具和仪器,并开始检查墙的表面。他很快就发现,任何钻头或者刀具都无法在墙上留下印记。他得出了舍尔文已经得出的结论:墙不仅坚硬无比,还无可钻研。

最后,他厌恶地拿出一条完全笔直的金属尺,将其边缘压在墙上。舍尔文举起一面镜子,将垂罗恩的微弱光线反射到尺子和墙的接触线方向,布雷尔登从另一侧凝视着尺子。他看到的和他想的一样:两个表面之间有一条无限狭窄但是并不间断的光条。

布雷尔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朋友。

“舍尔文,”他说,“我认为墙并不是由我们所知的物质构成的。”

“那么也许传说是真的,它并不是被修建的,而是按照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样子被创造的。”

“我也这么认为。”布雷尔登说,“第一王朝的工程师拥有这样的能力。我的土地上有一些非常古老的建筑,似乎都是一次成型的,它们的材料完全没有任何风化迹象。如果是黑色而不是彩色的,它们就和墙的材料非常像了。”

他收起了他那些派不上用场的工具,开始设置一个简单的便携式经纬仪。

“如果我做不了别的,”他苦笑着说,“至少我可以测量出它的准确高度!”

在他们最后一次回看那面墙的时候,舍尔文思量着他还能否再见到它。他没有更多可以了解的了:从今往后,他必须忘记自己说不定有一天能够掌握它的秘密这一愚蠢的梦想。也许根本没有秘密——也许在墙之外,阴影地带沿着世界的曲线一直伸展,直到再次遇到同样的障碍。这显然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形。然而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有人要建墙,建造它的又是什么种族呢?

带着近乎愤怒的情绪,他努力把这些想法搁置一边,纵马向着垂罗恩的光芒前进。这时候,在他心目中的未来,墙对于他的意义并不比它在其他人生命中的意义更加重大。

就这样,两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舍尔文才得以回到家乡。在两年之内,尤其是在一个人的年轻时代,很多事情都可能被遗忘,就算是那些心头所想也会变得不再与众不同,不会再被清晰地回想起来。当舍尔文穿过山脉的最后一片山麓地带,回到他度过童年的乡野之间,他返乡归来的欢乐里掺杂着一种奇怪的悲伤。太多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记得的事情被遗忘了。

他返乡的消息跑得比他还快,不久他就看到远远的前方有一队人马正在沿路疾驰。他急切地策马前行,心里想着舍瓦尔是不是会在那里向他打招呼。看到带领马队的是格雷尔,他有些失望。

老人朝着他的马骑过来,舍尔文停住了。然后格雷尔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有一段时间,他把头转向别处,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舍尔文就知道了,被前一年的暴风雨毁掉的不只是那座古桥,因为闪电把他自己家的房屋变成了一堆废墟。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好多年的时候,舍瓦尔曾经拥有的所有土地都传给了他的儿子。事实上他得到的远不止这些,因为天火降临的时候,按照一年一度的习俗,整个家族正在大房子里聚会。片刻之内,山与海之间的一切都变成了他的财产。他成了老家许多代人以来最富有的人。然而他宁可放弃所有这些,也希望能再看一眼他再也看不到的父亲平静的灰色眼睛。

自从舍尔文在山前的路上告别童年,垂罗恩已经在天空中升起、落下了很多次。土地在过去的几年中蓬勃发展,突然归属于他的财产在慢慢增值。他的管理很有成效,现在他又有时间去做梦了。更重要的是,他拥有了赖以实现梦想的财富。

经常有故事越过大山传到这边来,讲的都是布雷尔登在东部所做的工作。尽管两个朋友打年轻时代以来就未再见过面,但他们会定期交换信息。布雷尔登已经实现了他的雄心壮志:他不仅设计了古往今来两座最大的建筑,还规划了一座全新的城市,尽管这座城市无法在他的有生之年建成。听到这些事情,舍尔文想起了自己青年时代的愿望,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中,回到了他们站在巍峨巨墙脚下的时候。他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惧怕重温可能无法平复的旧梦。但是最后他做出了决定,并致信布雷尔登。如果不能用于塑造自己的梦想,财富和权力还有什么用?

接下来舍尔文就等待着,心里思忖着在这些为他带来了名望的年月里,布雷尔登会不会已经忘记了过去。他没有等很长时间:布雷尔登不能马上来,因为他还有些重大的工作要完成。不过等到它们完成时,他将与老朋友会面。舍尔文向他提出了一项挑战,可以让他的能力派上用场——如果他能够做到,那么这项挑战带给他的满足感将超过以往他做过的任何事情。

第二年初夏时节,他来了,舍尔文在桥下的道路上迎到了他。上次分别时他们还是男孩,现在已经快到中年了。但是当他们互相致意时,岁月似乎消失了,两人都暗自欣喜地发现,时间并没有令自己记忆中的朋友改变太多。

他们一起商议了很多天,考量布雷尔登制订的方案。这项工作规模宏大,需要花费很多年才能完成,不过对于像舍尔文一样富有的人来说,它还是可行的。在最后表示同意之前,他带他的朋友去看了格雷尔。

老人已经在舍尔文为他建造的小房子里住了几年。至于大宅里的生活,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积极参与,不过在需要的时候,他总是能够拿得出建议——明智的建议。

格雷尔知道布雷尔登为什么来到这片土地上。当建筑师摊开他的草图时,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最大的一幅图展现了墙的正面,还有一条巨大的阶梯从墙脚下的平原拔地而起,沿着墙面上升。平缓上升的坡道在一些位置延伸出宽阔的平台,将整个坡道平均分成了六份,最后一个平台离墙顶还有一点不大的距离。沿着楼梯有二十多个地方伸出了扶壁。在格雷尔看来,相对于他们必须完成的工程来说,这些扶壁显得非常脆弱和纤细。接下来他意识到,这个巨大的斜坡很大程度上是自我支撑的,而在它的一侧,所有侧向推力将由墙本身承担。

他默默地看着这幅图,然后平静地说:

“你总是有办法得偿所愿,舍尔文。我早该料到这件事终究会发生的。”

“那么你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舍尔文问。老人的建议他还从来没有违逆过,现在他也很急切地想听听老人的想法。像往常一样,格雷尔直入主题。

“这要花费多少钱?”他说。

布雷尔登告诉了他。一时间,老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包括,”建筑师急忙说,“修建一条穿过阴影地带的优质道路,以及为工人建造一座小镇。楼梯本身的构建需要大约一百万块相同的砖块,它们可以拼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刚性的结构。我希望,我们可以利用在阴影地带找到的矿物来制造这些砖块。”

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倒希望用金属棒拼接的方式建造它呢,但是那样成本更高,因为所有材料都得翻山越岭运过来。”

格雷尔更加认真地端详着那幅图。

“你为什么设计得比墙矮一点?”他问。

布雷尔登看着舍尔文,舍尔文带着一丝尴尬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想成为唯一登上最后一程的人。”他说,“最后阶段将由最高平台上的升降机完成。可能有危险,所以我要一个人去。”

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却是个很有道理的原因。格雷尔曾经说过,墙的后面是疯狂。假如果真如此,不能再让其他人面对它。

格雷尔再次用他那平静而恍惚的声音说了起来。

“既然如此,”他说,“你所做的事就谈不上什么好坏,因为它只会牵涉到你一个人。如果这堵墙被建造起来的目的是将某些东西挡在我们的世界之外,那么从另一边来看,它仍然是不可逾越的。”

布雷尔登点点头。

“我们已经想到了。”他略带自豪地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引爆在选定位置安放的炸药,片刻工夫毁掉坡道。”

“那就好。”老人回答道,“我不相信那些故事,但是有所准备终归是好的。到工程完工的时候,我希望我仍然活在人世。现在我要努力回忆一下,在我的年龄与你第一次向我提出关于墙的问题时相当的时候,舍尔文,我都了解到了关于它的什么信息。”

在冬天来临之前,通往墙的道路已经被标绘出来,临时镇子也已经奠基。布雷尔登所需的大多数材料都不难找到,因为阴影地带富含矿物。他还勘察了墙体本身,并选定了修建阶梯的位置。当垂罗恩开始坠到地平线以下时,布雷尔登对已经完成的工作感到很满意。

到了第二年夏天,无数有待铸造的混凝土砖块中的第一批已经制作完成,而且通过了布雷尔登的测试。而在冬天来临之前,又生产了成千上万块,并奠定了部分地基。布雷尔登留下了一位他信任的助手来督管制造工作,现在可以回去继续他先前被打断的工作了。等到制造出了足够多的砖块,他将回去监督建造工作,但是在那之前,这里用不着他的指导。

舍尔文每年都要骑马去墙那边两三趟,看着囤积的建筑材料变成巨大的金字塔。四年后,布雷尔登跟他一起回来了。一层层排列成线的石头开始在墙侧向上蔓延,纤细的扶壁开始拱向半空。起初,阶梯上升得很慢,但随着顶端的缩小,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这项工作不得不暂停。漫长冬天里有几个月是令人焦虑不安的,舍尔文站在阴影地带的边缘,听着风暴从他身边轰然而过,进入回声荡荡的黑暗。不过布雷尔登的建造工作很出色,每年春天,阶梯都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仿佛要比墙本身还要坚持得更久一些。

最后一批石块铺设于工程开始七年之后。舍尔文站在一英里外,好能看到整个建筑。回想起这一切都源自布雷尔登多年前给他看的几幅草图,他不禁由衷赞叹,而且他也能略有体会,等到他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那位艺术家必然会有的某种情感。他还想到了少年时代,他在父亲的身边,第一次看到墙矗立在阴影地带昏暗天空下的那一天。

上层平台周围有护栏,不过舍尔文还是不愿靠近边缘。这里与地面的距离远得令人头晕目眩。布雷尔登和工人们架设将把他抬过最后二十英尺高度的升降机时,他也上前搭了把手,希望借此忘记自己身处的高度。准备就绪后,他走进机器,带着尽可能从容的态度转向他的朋友。

“我只离开几分钟。”他故作轻松地说,“不管我发现了什么,我都会马上回来的。”

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的选择余地有多么小。

格雷尔现在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已经撑不到下一个春天。但是他听出了走近的脚步声,还没等布雷尔登开口说话,他就指名道姓地跟对方打了招呼。

“很高兴你来了。”他说,“我在思考你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我相信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大概你也已经猜到了。”

“不。”布雷尔登说,“我一直不敢思考这个问题。”

老人微微一笑。

“为什么仅仅因为某件事物奇怪就害怕它呢?墙是个奇观,没错——但是对那些敢于直面其秘密的人来说,它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布雷尔登,我的老主人曾经说过,时间摧毁不了真相——只能将它隐藏在传说之中。他说得对。现在,我可以在与墙有关的所有寓言当中,选择那些属于历史的故事。

“很久以前,布雷尔登,当第一王朝正处于它的鼎盛时期时,垂罗恩比现在更热,阴影地带肥沃而宜居——也许有一天,等到垂罗恩进入它衰弱的暮年,烈焰地带也会变成那样。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往南走,因为没有墙挡着。肯定有许多人曾经那么做,寻找新的土地来定居。舍尔文的遭遇也发生在了他们身上,许多人的心智肯定都因此被摧毁了——数目之多促使第一王朝的科学家们建造了墙,以防止疯狂在这片土地上蔓延。我不相信传说是真的,说什么它是在一天之内,不经任何人的劳作,从包围着世界的云雾中制造出来的。”

他陷入了沉思,一时间布雷尔登没有打扰他。他的思绪还在遥远的过去,想象着自己的世界是一个飘荡在太空中的完美球体,而古者们在赤道周围投下了一道黑暗的带子。虽然这幅图景当中最重要的细节是错误的,但他永远也无法把它完全从脑海中抹去。

当墙的最后几英尺慢慢地从眼前经过,舍尔文需要鼓足全部的勇气,才不至于大叫着让别人把他放下去。他想起了一些可怕的故事。他对那些故事曾经一笑置之,不屑一顾,因为他来自一个以不迷信为特点的民族。但是,万一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呢?万一这堵墙被修建起来的目的就是让恐怖远离这个世界呢?

他尝试着忘掉这些想法,然后发现只要升上了墙的最高一层,忘掉这些想法并不难。起初,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然后他看出来了,自己正望着一片没有间断的黑幕。他判断不出它的宽度。

小小的平台停了下来,他带着下意识的钦佩之情注意到,布雷尔登的计算是多么准确。然后,他对下面的人说了最后一些保证的话,踏上墙壁,开始稳步向前走。

起初,面前的平原仿佛无边无际,因为他连平原和天空在何处相接都看不出来。但他仍然毫不动摇地走着,背对着垂罗恩。他希望能用自己的影子做向导,然而影子消失在了脚下更加浓重的黑暗中。

有一点不对劲:他每走一步,周围都会变得更黑暗一些。他心下惶恐不安,转过身来,看见垂罗恩的日盘已经变得苍白而暗淡,就像与他之间隔着一块黑玻璃似的。带着愈加浓烈的恐惧,他意识到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这一生还不曾见过这么小的垂罗恩。

他气呼呼地摇了摇头,以示不屑一顾。这些都是幻象,是他的想象。事实上,这太有悖于他以往的经验了,以至于他都不再感到害怕,而是只瞥了一眼身后的太阳,便坚定地大步向前。

等到垂罗恩缩小成一个点,周围一片黑暗,也就该放弃伪装了。聪明的人会在此时此地回头,舍尔文心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噩梦般的幻觉:自己迷失在天地之间永恒的暮色中,再也找不到通往安全地带的道路。这时候他想到,只要还能看见垂罗恩,就不会有真正的危险。

带着一丝丝的不确定,他继续往前走,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指示方向的暗淡薄光。垂罗恩本身已经消失了,不过天空中仍有幽暗的晕迹指明了它的位置。很快他就不再需要它的帮助了,因为在遥远的前方,天空中出现了第二个光源。

一开始它看上去只是渺然难辨的一丝微明,等到他确信它的存在时,他注意到垂罗恩已经踪迹全无。但是这时候他信心更足了,随着他的前进,失而复得的光源缓解了他的恐惧。

当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正在接近另一个太阳,当他确信无疑地看出来它正在膨胀,就像片刻之前他看到垂罗恩正在收缩,他将所有的惊异压抑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他只观察和记录:要想了解这些东西,以后还会有时间。他的世界可能拥有两颗太阳,分别照耀着世界的一侧,这毕竟还算不上超乎想象的事情。

现在,他终于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那根漆黑的线条,它标志着墙的另一侧到了。很快,他将成为数千年来(也许是自古以来)第一个看到被墙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的土地的人。那里会像他自己的家乡一样美丽吗?那里有没有他乐于与之打招呼的人呢?

但是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等待着,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格雷尔将手伸向他旁边的柜子,摸索着放在上面的一大张纸。布雷尔登默默地看着他,老人继续说。

“关于宇宙大小以及宇宙是否有边界的争论,我们听得真是太多了!我们可以想象太空是没有尽头的,但是我们的大脑抗拒无限的想法。一些哲学家认为,空间受到某个更高维度曲率的限制——我想你知道这个理论。这在其他宇宙中或许是正确的——如果存在其他宇宙的话,但是对我们的宇宙来说,答案更为微妙。

“到了那堵墙,布雷尔登,我们的宇宙便走到了尽头——同时也没有。没有边界,在墙建成之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人们继续向前走。墙本身只是一个人造的屏障,与它所在的空间具有相同的属性。那些属性一直都在,墙的出现并没有令它们有所增加。”

他把那张纸拿到布雷尔登面前,慢慢地旋转着。

“看这里。”他说,“这是一张白纸。显然它有两面。你能想象一张没有两个面的纸吗?”

布雷尔登惊愕地盯着他。

“不可能——那太荒唐了!”

“真的吗?”格雷尔轻声说。他再次将手伸向橱柜,手指在橱柜的凹格里摸索。然后,他抽出了一张又长又软的纸条,将空洞无神的目光转向静静地等待着的布雷尔登。

“我们无法与第一王朝的智者相比,但是他们的头脑能够直接领悟的知识,我们可以通过类比的方法来理解。这个简单的把戏,看似微不足道,却可以帮助你一窥真知。”

他的手指划过纸带,然后把两端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圆环。

“现在我做出来的,是一个你非常熟悉的形状——圆柱体的一段。我用手指沿着内面转,然后再沿着外面转。这两个面是截然不同的。要想从一个面到另一个面,你只能穿过纸带。你同意吗?”

“当然。”仍在困惑的布雷尔登说,“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证明。”格雷尔说,“不过再看一下——”

这个太阳,舍尔文想,就是垂罗恩的孪生兄弟。黑暗已经完全消失了,那种他不想去理解的感觉——自己走在一片无垠的原野上——也不复存在。

他现在走得很慢,因为他不想一下子走到那令人眩晕的悬崖边上。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远处地平线上的低矮山丘。和他身后的那些山丘一样,它们寸草不生,毫无生气。这并没有使他太失望,因为他自己的土地一眼看去也不会比这更有吸引力。

他就这样继续往前走。不久,当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的时候,他也没有像个胆小鬼似的停下来。他毫不畏缩地看着自己的周围出现了那些熟悉得令人震惊的风景,直到他看到了自己启程的平原,巨大的楼梯本身,直到最后,他看到了布雷尔登那张写满了焦急和期待的脸。

格雷尔又把纸带的两端连在一起,不过这一次,他先把纸带扭转了半圈。他把它递给布雷尔登。

“现在拿你的手指沿着它转一圈。”他轻声说。

布雷尔登没有照做:他已经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我懂了。”他说,“你不再拥有两个不同的面。现在它形成了一个连续的单面——一个只有一侧的曲面——乍一看似乎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是的。”格雷尔非常轻柔地回答,“我就知道你会理解的。一个只有一侧的曲面。也许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扭曲的环的符号在古代宗教中如此普遍,尽管人们已经彻底忘记了它的含义。当然,这仅仅是一个粗略而简单的类比——在二维空间中展现三维空间现象的例子。但这已经是我们的思想距离真理最近的情形了。”

两人在长久的沉默中深思着,然后格雷尔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向布雷尔登,好像他还能看到他的脸。

“你为什么在舍尔文之前回来了?”他问道,虽然他很清楚答案。

“我们不得不那么做。”布雷尔登悲伤地说,“但是我不想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毁掉。”

格雷尔同情地点点头。

“我明白。”他说。

舍尔文的眼睛顺着长长的台阶往上看,那里再也不会有人踏足了。他没有什么遗憾:他努力过,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他已经争取到了最大可能的胜利。

他慢慢地举起手,发出了信号。墙吞没了爆炸的声音,就像它吞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一样,但是那些长长的石头砌块从容而优雅地层层跌落,将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景象。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突然看到了一幕难以言表的悲壮场景:另一座阶梯,在另一个舍尔文的注视下,在墙的另一侧倒塌成一模一样的废墟。

但是他意识到,那是一个愚蠢的想法: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堵墙没有另一侧。

(译者:秦鹏)